彩雲
洞穴低矮潮濕,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味道,驟然的光亮讓被關在這裡的人發出不安的躁動,可那動靜太小, 很快就被無聲的沉默所擠壓著。
她們比外麵裝神弄鬼的木偶人更像木偶。
秦知宴呆在原地:“這麼多人。”
這裡密密麻麻大概有十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指導人的大腿處,所有人都不得不蜷縮著,就像一個貨物一般被隨意對待著。
沐鈺兒眉心緊皺。
“奴兒, 你帶秦少尹出門帶人過來。”唐不言輕聲說道, “讓人多備些衣物來。”
兩人很快離去,沐鈺兒舉著火折子走了幾步。
火折子格外明亮,昏暗狹小的空間被照出晃動陰影, 可光亮所到處,那些女子並沒有任何反應, 目光呆滯,神色漠然。
沐鈺兒蹙眉, 剛走一步,又轉身拽著唐不言的袖子, 嘴裡嘟囔著:“以防萬一。”
自從知道對麵之人可能精通機關之術, 沐鈺兒便格外謹慎。
法自術起,機由心生, 機關微小隱秘, 卻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令人防不勝防。
唐不言動作自然地伸手替她接過火折子,為她照亮麵前的路,火折子被高高舉起, 光照也瞬間被擴大了一圈。
“這裡是不是有個人?”沐鈺兒眼尖, 看著黑暗的角落裡似乎趴伏著一個身影, 低聲說道。
“好像是……”唐不言把火折子朝著那方向照去,“那個彩雲的衣服。”
沐鈺兒帶著唐不言上前,就看到彩雲身下的泥土被鮮血染濕了,胸口的傷口還在氤氤流著血,小臉蒼白,唇色發青。
沐鈺兒打量著麵前眉眼緊閉之人,蹲下.身來探了探鼻息,揚眉:“還有氣。”
“這個傷口是斧頭砍的。”她伸手扯下一圈衣擺,開始給人包紮傷口,低聲說道,“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看到的那個木偶人。”
唐不言移開視線。
“彆說,真的長得好像琉璃。”
隻是琉璃的五官更加精致柔媚,彩雲卻隻能占到眉宇間的三四分神似,即便這樣,乍一看還是會讓人認錯。
唐不言依舊不言,昨日他便發現這個問題,雖然這人大部分時間都不曾抬頭。
“陸星……姑且我們先稱呼他叫陸星,自己都走了,為什麼不順手把這裡的人都帶著,甚至……殺了。”
帶走這麼多人反而麻煩,殺了是最一了百了的做法,但陸星顯然也沒有這麼做。
唐不言想起昨日見到那人時,狂傲不羈,肆意妄為,當眾就敢用木偶嚇唬他們,甚至不可否認,那一刻他是動了殺心的,隻是後來又莫名消解了。
這樣的人自以為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蔑視一切,自然也不會順著常人的思維去辦事。
“說明在他眼裡,這些人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沐鈺兒分析著,隨後強調著,“我倒是覺得像他會做的事情。”
唐不言嗯了一聲:“這些人應該也問不出線索,所以陸星才會這樣肆無忌憚。”
“為什麼這些人沒運出去?”沐鈺兒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些目光呆滯的女子身上,不解問道。
唐不言沉默著:“阿大的供詞在你身上嗎?”
沐鈺兒點頭,半站起來,舉起一隻血粼粼的手:“在我這個袖子裡。”
唐不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無知無覺得樣子,手指微動,最後鎮定地伸手探去她的袖口。
她穿著的是圓領窄袖,袖口隻能伸進兩根手指,一探進去,就能清晰的感受到她滾燙的肌膚。
兩人同時一怔。
“張叔在我左右袖子裡縫了兩個暗兜。”沐鈺兒咳嗽一聲,低聲說道,“在我手心的那個兜裡。”
唐不言嗯了一聲,手指貼著她的手腕往下繞了一圈,溫潤如玉手指帶著滑膩的觸感,又像羽毛輕輕劃過整圈手腕。
——帶著微微的癢意。
沐鈺兒手腕微動。
唐不言停下動作,抬眸看她,一雙漆黑的眸光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水波閃動,淩淩沉寂。
“在下麵,在下麵。”沐鈺兒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有一個抽繩,你拉一下就開了。”
談古言微涼的手心緩緩下沉,指間是不是觸摸到手腕內側的敏感細膩的皮肉。
沐鈺兒簡直是坐立不安,一邊恨不得抓耳撓腮,一邊恨不得立刻自己掏出東西,偏此刻隻能僵硬地抬著手,目光是不是流離在麵前之人的側臉,一臉木色。
唐不言動作並不慢,但兩人一口氣皆是半晌沒落下,等那古怪的感覺終於抽離兩人的肌膚,這才各自輕輕一口氣。
“就這個。”沐鈺兒立刻收回手,繼續蹲下去給人包紮傷口,“這份證詞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唐不言借著火折子的光看了過來,字跡依舊是熟悉的龍飛鳳舞,洋洋灑灑,要你仔細看才能認清她的字。
“一個完美的閉環。”沐鈺兒動作麻利地給彩雲包紮傷口,嘴裡碎碎念著,“村裡的事全都扔給已經死了的村長,綁架的事隻說自己是幫忙把人戲班子送到這裡,除此之外,一問三不知。”
唐不言把那張供詞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最後冷不丁問道:“村長家的二郎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他並沒有說。”
沐鈺兒嗯了一聲:“這事我問過,但是他說二郎隻是愛玩,待不住這才整天出去的,但到底是做什麼的,他也不知道。”
唐不言嗯了一聲:“這是一份完美供詞。”
完美把自己栽出去,往嚴格裡走,也不過是一個從犯。
“說起來二郎不是還涉及揚州的案子嗎?”沐鈺兒不解問道,“這個二郎難道真的隻是第一個采花賊被你抓的。”
沐鈺兒潦草打了一個結,聲音逐漸詭異起來,幽幽說道:“不會就是因為他大半夜翻你的窗戶吧。”
唐不言抬眸,淡淡說道:“司長覺得呢?”
沐鈺兒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熱情說道:“當然不是,我們少卿哪裡是這麼小氣的人,所以他到底為什麼被你這麼窮追不舍啊。”
“揚州官場如今涉及兩個案子,我之前和司長仔細說過,司長還記得嗎?”唐不言問。
沐鈺兒點頭:“科舉舞弊,人口……販賣!”
她臉色倏地嚴肅起來:“難道所有被綁架的女子最後都送去揚州了。”
“自來揚州多情地,我第一次微服下揚州時碰到有人追逐一位女子,我順手讓瑾微把人救下,才發現是紅樓裡逃出來的人。”唐不言神色冷淡疏離,“那娘子自稱是洛陽人,被人買到這裡,養精蓄銳到今日才逃了出來。”
沐鈺兒瞳仁微張,可很快便又覺得一切合理。
自來皮肉生意便是油水買賣,無本生意,賣家賺個銅錢滿缽,買家圖一個心情愉快,可所有人都沒有問過那些不曾被當成人對待的女子,所有人的快樂都建立在她們的血淚上。
“送她來揚州高價賣給青樓的就是這個采花賊。”唐不言聲音微微低沉,“隻是這人很是狡猾,狡兔三窟,借著采花賊的名義行不軌之事,也借著商人的名義成了揚州官場眾人的座上賓。”
沐鈺兒眉心緊皺,一臉嚴肅。
“我查到那人最後落腳的地方時,正好查到他帶著幾個女子去揚州通判府上,表哥有些衝動,鬨出一點動靜,結果當夜就碰到那人來我隱藏身份時下塔的院子裡,想來也是被他逃走了。”
“所以他當夜不是來采花的……”沐鈺兒冷不丁說道,“他是來殺你的。”
唐不言神色冷淡,點了點頭。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隻覺得心驚膽戰,之前聽程捷那二愣子滿嘴胡說,不曾想當時揚州的情形竟然如此緊張。
“你白日露出馬腳,晚上就被人摸到下榻的地方,到底是早早就有人盯著你,還是他們的勢力早就滲透揚州所有地方。”沐鈺兒猶豫問道。
唐不言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但不論那個都說明揚州早已險象環生。”
“所有那些女子被撞在木偶裡被人送出去,最後被那個二郎帶走,直接送往揚州。”沐鈺兒沉聲說道,“若是買賣人口,為何送這麼遠的揚州,便是從洛陽到揚州,一路順著河流南下,沿途各種大型城池,也能賣出更好的價格……”
沐鈺兒聲音一頓:“那你之前查的那個揚州長史吳籟青突然暴斃,和這個事情有關係嗎?”
唐不言臉上露出讚賞之色,微微頷首:“有。”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他,嘴角微動,半晌不敢說話,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卻打的她有些暈乎乎的。
誠如她之前所說,洛陽到揚州路途遙遠,一路上都是隱患,隻要那些女郎跟被唐不言碰上的那個一樣,破釜沉舟逃了出去,所有的事情都會蓋不住,所以要是想要看管住這樣的人便要花費大量的力氣,這也就是那個女郎到了揚州反而逃出來的原因。
這是一筆不劃算的買賣,隻要有點腦子便都算得出來,但這群人還是義無反顧去往揚州,這就說明……
揚州,他們不得不去。
若說天下繁華,揚州確占三分,但買賣人口一事,除卻昆侖奴,新羅婢,這些容貌上明顯和周人有異的人,其餘人大都不會因為地方的不同而價格變化巨大。
所以他們送去揚州的目的便突然變出幾分意味深長來。
“吳籟青涉及的明明是科舉舞弊的案子。”沐鈺兒忍不住喃喃說道,“科舉舞弊本就塵埃落定,可他卻還是死了,那他的死便很難是科舉舞弊的問題。”
唐不言把手中的供詞單手折了起來,淡淡說道:“順著司長這樣的思路查下去,我找人摸清了這個采花賊是何時來的,又去了哪些地方。”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他。
“比我早半個月,足跡卻遍布半個揚州官場。”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所以揚州官場大半人都不太乾淨。”沐鈺兒喃喃自語,隨後嘴角微微抿起,“……以色養權。”
唐不言捏著火折子的手微微一動,所有光亮便也跟著搖晃一下。
“有人用這些女子送給官吏,讓他們在每年的科舉考試中……”唐不言的聲音微微放低,似乎隻能被麵前的沐鈺兒單獨一人聽見,“……錄取自己要的人。”
沐鈺兒怔怔地看著他,腦海中所有的問題瞬間得到解答。
兩個按理完全沒有關係的案情,在此刻完全聯係起來。
有人在洛陽拐賣這些女子,千裡迢迢送去揚州,不是為了買賣,是為了交易,為的是揚州官場能聽自己的話,能把自己要的人借著科舉的名義送到洛陽來,甚至是送到朝堂上。
“梁堅找到的賬本原來是這個。”沐鈺兒喃喃說道。
梁堅的賬本一開始就消失不見。
這就能解釋到底是什麼賬本能讓梁堅一個明明被抹去名字的人也得以順利上洛陽。
“所有他入洛陽就注定要死,因為他觸動了最根本的核心,梁菲說的一切都是騙人的,她根本就不是被梁堅強硬騙到洛陽來的,他來這裡就是為了一步步殺掉梁菲,至於後來的科舉,完全是梁堅這個蠢貨不明所以,到處亂打亂撞,這才把這個事情弄得複雜無比。”
唐不言點頭。
“你說這個二郎後來被你追到寶青山去。”沐鈺兒沉默片刻,抬眸去看唐不言,嘴角微動,聲音倏地隻剩下一點氣音,“寶青山當時都有誰?”
唐不言垂眸,最後沉默地搖了搖頭。
唐家大娘子開宴,洛陽叫得出名字的達官貴人,名門望族,公侯卿勳爵都如約而來,華貴赴宴,太多太多的人在那幾天擠在寶青山上。
“好大一盤棋。”沐鈺兒喃喃自語,心事沉重。
兩人沉默間,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好臭啊,這裡。”張一捂著鼻子悶悶說道。
“有人受傷了嗎?怎麼有血腥味。”陳菲菲嚴肅問道。
“啊,沒有啊,不是隻管著人嗎。”秦知宴慌張說道。
一行人很快就出現在拐彎口,火把把整個洞穴瞬間照亮,隻是所有人都齊齊停下腳步,齊齊倒吸一口氣。
“先把人帶出去,記得用布條蒙住眼睛。”唐不言吩咐著,“把所有的消息壓下。”
金吾衛齊齊稱是。
“這是誰?”陳菲菲走了過來,“嗯?長得好像琉璃。”
“是牡丹閣的人,還有氣,你先看看還有沒有的救,我還有話要問。”沐鈺兒說道。
陳菲菲點頭,伸手扣上她的脈搏:“還有氣,傷口處理及時,不會死的,張一,和我一起抬出去。”
兩人很快就把人送上擔架,先一步走了出去。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也緊跟著說道:“我們也出去吧。”
“好。”唐不言吹滅手中的火折子,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牢籠內的女郎,隨著沐鈺兒轉身離開。
—— ——
“司長。”王新正帶人輕點東西,見了人低聲說道,“聽說有新情況。”
“嗯。”沐鈺兒點頭,“找幾輛馬車來,直接開進來。”
“你打算把人都帶回去?”唐不言問。
“既然被我們救了總要安頓好。”沐鈺兒看著淩亂的小院,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些人失蹤這麼久,此刻被我們救出來放回家未必是好事。”
流言蜚語,皆能殺.人。
“司長心善。”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立刻湊過來,一本正經問道:“少卿每個月真的很多零花錢?”
唐不言眉心一揚,沒有接話。
“我之前看秦少尹安置那幾個水槐村帶回來的人,花了好多錢。”沐鈺兒盯著他看,慢慢吞吞說道,口氣中充滿感慨,“秦少尹真有錢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我也是湊集善款而已,倒是會把銀錢來源一五一十告訴那些女子的。”沐鈺兒鬼點子很多,笑眯眯說道,“若是您的錢剛好救他們於水火,我叫她們初一十五給你上柱香。”
王新欲言又止。
“初一十五上香……”唐不言慢吞吞說道,“祭奠先輩倒是如此規矩。”
——言下之意,他還沒死呢。
沐鈺兒立刻齜了齜牙,誠心悔過:“那就逢年過年,少卿生辰,少卿娶妻,少卿生子等等時間,都可以的。”
唐不言聽著她滿嘴胡言亂語,卻又看到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失笑:“你去找瑾微吧。”
沐鈺兒歡呼一聲:“少卿當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王新看得歎為觀止。
“若是我不肯給錢,司長打算如何?”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沐鈺兒左顧言它:“不會的,我就知道少卿一定會給的。”
“司長肯定把自己的月俸拿出來了。”王新在一旁拆台說道,“之前辦案子,若是被害人家境貧寒,司長都要自掏腰包的。”
“怪不得司長這麼多年,兜比臉乾淨。”唐不言意味深長說道。
沐鈺兒頓時惱怒,可有拿人手短,隻好衝著王新發火道:“快乾活,我在北闕等你。”
王新摸了摸鼻子,叉手應下。
沐鈺兒氣呼呼地走了。
“吏長!”一個金吾衛捧著一個盒子快步走過來,“這件衣服上有血,但是血跡看上去很久了,被人裝在這個盒子裡,是否要裝起來。”
唐不言下意識看了過去,突然停下腳步。
“東西給我。”
王新伸出的手頓時一僵,立刻轉了個方向:“給少卿看看。”
沐鈺兒走到門口,扭頭去看唐不言臉色嚴肅,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自己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過來。
“少卿在墨跡什麼啊。”她溜達過來,探過腦袋說道,“給我也看……”
——一件帶血的衣服安靜的躺在盒子裡,衣服華貴而精致,尤其是衣袖和領口是一個個用碧綠色琉璃穿起來的珠子,隻是如今右手的那圈珠子被拽掉了一顆,隻留下一截尷尬的線頭。
唐不言察覺到身後之人的呼吸驟然停下,下意識伸手蓋上盒子。
沐鈺兒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冰白的手腕頓時泛出血色來。
王新心中一驚,上前不安喊道:“司長。”
沐鈺兒抬眸,一雙琉璃色的眸子在日光下好似有水光閃動。
唐不言垂眸,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合上蓋子,低聲說道:“彆看了。”
“是,是碧璽嗎。”沐鈺兒聲音微微顫動。
唐不言沉默。
寶青色的碧璽並不常見,青綠色的珠子卻隨處可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