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死
“自己要求來的?”沐鈺兒不解, “為何這麼說。”
廣仁摸了摸腦袋:“就是自己要求來的,玄氣不愛出門,他入華宗寺之後從不出寺廟, 便是家人來見也都是避而不見,廟中自己也會開展一些法會,有時和長安諸多寺廟也進行交流,但玄氣一向不參加這些活動。”
沐鈺兒皺眉:“這種情況正常嗎?”
廣仁猶豫, 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些也不是強製規定一定要去的活動, 但僧人們都會選擇其中一二,相互交流學習,也算了了廟中長年如一次的時光, 但不去的話,也不能說不正常吧。”
“所以, 至少你們寺廟從未有過一個和尚什麼情況也不參加的事。”沐鈺兒繼續問道,似乎非要找出一個答案來。
廣仁點頭:“這樣說的話, 確實是這樣。”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那這次玄氣突然說要來長安佛法大會,他可有說什麼?”
“說自己這些年佛法已經略有所成, 隱隱有其他感悟, 想要遠遊把這層禪徹底參悟,便和方丈說, 想要此次帶隊來長安。”
沐鈺兒眨了眨眼:“就這樣?”
“對啊。”廣仁大大咧咧點頭。
“你們信?”沐鈺兒吃驚。
廣仁不解:“為何不信, 玄氣這些年苦心修佛, 若是真的能勘破天氣玄然,不失為一件天大的好事。”
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籠著袖子站在樹下,眉眼低垂, 察覺到視線便抬起頭來, 淡淡說道:“心若無物, 自言其事。”
言下之意。
——和尚,還挺好騙。
沐鈺兒大開眼界,但麵上不動聲色,繼續問道:“來的路上可有發生什麼事情?”
廣仁搖頭:“一路安全得很,各地方都有差役護送,我們來洛陽的前一天還和東林寺的僧人們遇上了,所以我們是結伴上山的,東林寺的道善長老和玄氣還頗為一見如故,路上還有一日深夜密談。”
“之前你們和東林寺的人認識嗎?”沐鈺兒問。
廣仁搖頭:“東林寺來自廬山,我們來自長安,一南一北,若非三年一次的佛法大會,基本上很難遇上。”
“那和相國寺呢?”
“有過幾次交流,但玄氣從未參加過。“廣仁說。
“少卿有什麼想問的嘛?”沐鈺兒隨口問著唐不言。
唐不言抬頭,目光在一眾僧人見掃過,最後伸手指了指最後一個僧人:“某想和他單獨聊一下。”
沐鈺兒順勢看過去,隻看到半個光溜溜的腦袋。
——這躲躲藏藏的模樣,你說沒鬼都沒人信。
沐鈺兒齜了齜牙:“彆躲了,就你了,過來,我們去小屋子裡聊聊。”
廣仁蹙眉:“長行整天胡說八道,腦子不行,兩位若是問他,他一定又是給你胡說八道。”
沐鈺兒吃驚:“腦子不行你帶他出遠門?”
廣仁粗黑的長眉緊緊皺起:“是他一定要出來的,方丈也同意了,那我們隻好帶出來了。”
“他想要來,你就讓他出門。”沐鈺兒估摸了一下這個意思,“你們華宗寺還挺……寬容。”
廣仁無辜地看著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被罵了,但又沒察覺出是哪裡被罵了。
“行了,腦子不好我也要看看有多不好。”沐鈺兒眼尾一瞟,就見那和尚還不出來,立馬粗聲粗氣說道,“還不給我出來。”
長行磨磨唧唧走出來,露出一張略顯老氣的臉。
唐不言已經轉身離開,沐鈺兒虎視眈眈盯著長行看,長行不得不一步三回頭地跟了上去,等人跟了過來,沐鈺兒這才氣勢洶洶堵在他後麵,就像攆貓一樣把他往前趕。
隻要長行一回頭就能看到沐鈺兒那雙大眼睛,幾次三番下來便連頭也不敢回了,垂頭喪氣地跟著走了。
明庭千看得頗為好笑,慢吞吞跟在她後麵。
北闕的廂房在最裡麵,沿途經過其餘寺廟僧人居住的幾個院子,甚至還有人探頭探腦看出來。
幾人很快就回到北闕的院子,張一正帶著千牛衛不停往裡搬東西,其中一間屋子裡傳出陳菲菲的怪叫聲,聽著頗為滲人。
至少長行嚇得頭也不敢抬起來。
“這是做什麼?”明庭千好奇問道。
沐鈺兒這才發現他也跟了過來,不由奇怪問道:“明郎中過來做什麼?”
明庭千笑眯眯說道:“沒辦法,午時被人留了下來,現在哪也去不得,隻好跟著你們走了。”
沐鈺兒想起白日裡少卿生氣的事情立馬板著臉問道:“是不是有誰給少卿氣受了!”
明庭千揚眉,隨後露出古怪之色的:“誰給誰氣受啊,唐閣老還站在他邊上呢,誰敢惹他一下啊,而且三郎可不是好相處的,他不給人氣受就好了,司直是沒看到我們尚書的表情,臉都氣歪了,被人懟得啞口無言。”
沐鈺兒吃驚地眨了眨眼:“這樣啊。”
——那少卿為什麼臉色不好!
“對啊。”明庭千笑,“我們禮部都被留了下來,一個個都怨聲載道的。”
沐鈺兒沒好意思說這是自己的餿主意,隻好含含糊糊說道:“反正你們還要辦佛法大會,不是都要在的嘛?”
“那也就我們幾個郎中。”明庭千哂笑,“現在北闕一口氣留下十三個人,倒是氣魄。”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
那邊唐不言開了一間無人的廂房大門,一行人走了進去,一人堵頭,一人堵尾,齊齊看向長行。
長行嚇得身子微微發抖,正打算往右邊靠去,結果冷不丁看到一張笑眯眯的臉。
明庭千優哉遊哉地走到他右邊,選了個位子坐下:“三郎升官到現在,我們還一直沒空見一麵呢,今天倒要看看三郎是怎麼辦案的。”
唐不言斜了他一眼,明庭千笑眯眯地看著他。
“要是不行,我就走。”他說。
旁觀審案倒也不是不行,畢竟此案並非涉密,且明郎中也是案情中人。
隻是沒想到唐不言眉也不抬,施施然坐了下來,無情開始趕客:“那就出去吧。”
沐鈺兒被這個直接,直接嚇得瞪大眼睛。
明庭千倒吸一口氣:“你趕我走,我就是想要看一下三郎你的威風而已。”
唐不言捋了捋袖子,冷淡說道:“一視同仁。”
明庭千歎氣起身:“行吧,不讓我們家的三郎為難了,算了,我也去辦事了,法明方丈還不打算取消法會,實在頭疼。”
唐不言不為所動,目送他離開。
——可以說非常秉公處理了。
沐鈺兒眨眼,一邊關門,一邊看著明庭千朝著後院走去的背影。
“你對玄氣不滿?”唐不言抬眸去看瑟瑟發抖的長行,眉目冰冷地問道。
長行頭也不敢抬,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對玄氣師兄並未有不滿。”
沐鈺兒抱臂,依靠在門上,懶洋洋威脅道:“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抓起來嚴刑拷打,讓你見識見識我們北闕的厲害。”
長行嚇得更加厲害了,本就瘦弱的身形就像風中落葉一樣,抖得不成樣子。
“你若是好好交代,出了這道門,你今日說的話,天知地知,我們三人知,其他人都是不知的。”唐不言聲音微放軟,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長行心中微動,悄悄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正溫和地看著他。
“真,真的?”他猶豫問道。
“自然是真的!”沐鈺兒不耐地用刀柄敲了敲門框,“我們少卿可不說假話,我們北闕是最說話算話的。”
長行沉默。
“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交代清楚,我們自會放你走,我也保證其他人不會為難你。”唐不言就像釣魚的漁夫,一點點把鉤子扔下去,最後站在岸邊慢條斯理地看著魚兒上鉤。
“玄氣的事你也覺得不簡單,如今已經死了兩個人,你總不該希望還有第三人吧。”
唐不言眉眼低垂,亮堂的日光落在眉宇間,好似蒙上一層光,驀地好似佛經中循循善誘,引人入道的神佛。
“出家人,慈悲為懷。”
“長行師傅。”
長行猝不及防被人點了點名字,心中那道猶豫不安的屏障就徹底被人捅破,壓製不住的傾訴欲便湧了出來。
“我,我說。”長行舔了舔嘴唇,陷入沉思中,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玄氣,玄氣是一個偽君子。”
沐鈺兒站直身子,盯著他的後腦勺看。
話一旦開了口,後麵的話便好說多了。
長行歎氣:“玄氣出生富貴人家,出家前家中也有妻兒,妻兒一直會上來看他,隻是他一直避而不見,這事是廟中秘而不宣的秘密,我之前也以為他是想要斬斷塵緣,這才如此,可又一次我偷懶不想在殿中念經就悄悄跑了出去……”
—— ——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長行熟練地故作肚子疼地捂住肚子,神色痛苦,但腳步不停地快速朝著後院走去。
等他快走到後院時,便聽到一處拐角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腳比腦子快地躲了起來。
——“那些人還不出錢,就把他老婆孩子都賣了。”
——“我管他什麼死活,上了賭桌還有什麼人性。”
——“你且給我看著點我家的動靜,這幾日她一直來找我,威脅我,若非正兒還小……”
那聲音格外陰冷,就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長行嚇得一個哆嗦,卻不料踢翻地上的扁擔,發出動靜。
他頭也腦子快地撞了一下腦袋。
就在他捂住暈乎乎的腦袋時,便看到玄氣陰沉著臉站在角落裡看著他。
那目光,當真好似攻擊狀態下的豎瞳,隻這一眼就把他看得後背發涼。
長行故作踉蹌地搖晃了幾下,神色痛苦,麵容蒼白,瞳孔渙散:“救,救命……”
他來來回回地搖擺著,顫顫巍巍,眼看要絆在台階上,誰知玄氣隻是冷眼看著,那神色冰冷無情。
長行隻好咬牙,任由自己摔了一跤,臉頰直接摔破了皮,疼得他當場哭了出來。
隻是那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汗毛。
“啊,長行,你沒事吧。”幸好在此時,背後傳來師弟驚訝的聲音。
他快步走來,連忙把人扶起來:“廣仁師兄說你臉色太差了,怕你出事,這才讓我來看著你。”
長行靠在他懷裡,好一會兒才發現那道陰冷的視線消失不見,隨後傳來一個熟悉的溫和聲音。
“剛才就聽到這裡有動靜了,這是怎麼了。”玄氣上前,不解問道。
—— ——
“你是說玄氣人前一套人後一套,還在山下開設賭場。”沐鈺兒驚訝說道。
長行點頭:“對,我當時記住那個和玄氣說話的人,有一次借著采買東西下山恰好遇到那人,就看到她正拖著一個小娘子說要送去花樓賣了。”
沐鈺兒皺眉:“你知道他說的有誰威脅他是,是威脅什麼嗎?”
長行搖頭:“我隻知道好像是他的妻兒,但具體的我不敢打聽太多,因為之後玄氣一直試探我那日到底有沒有聽到東西,我雖然裝傻糊弄了過去,但他……”
他嘴角微微抿起,恨恨說道:“還是不肯放過我。”
沐鈺兒歪頭:“為何怎麼說。”
“他在寺中人緣好,一向是老好人的形象,然後他故意陷害我,害我在寺中逐漸被人孤立,就連廣仁師兄也覺得我是一個不靠譜的人。”長行鬱悶說道,“我現在說什麼他們都不信我。”
沐鈺兒揚眉,怪不得剛才廣仁直接說他不靠譜。
“那你沒反擊過?”唐不言問。
長行低頭:“我哪裡敢,我就是一個孤兒,哪裡鬥得過他。”
“那你為何這次也跟著出門?”唐不言反問道。
長行神色微僵。
沐鈺兒立馬恫嚇道:“還不老實交代。”
長行苦著臉,忙不迭說道:“我,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麼!”沐鈺兒粗聲粗氣問道。
“其實之前玄氣是不打算出來的,他在寺中已經是後堂首座,平日裡管理修行事務也很忙碌,有時候連廟裡的會議也不愛參加,所以當日收到相國寺的帖子,方丈也隻是和其他幾位長老說了說便把人定下。”
長行歎氣:“因為玄氣一直盯著我,我便不能坐以待斃,便也時時有空也盯著他,後來寺廟開始選拔僧人赴法會時,這個事情就落在玄氣頭上,玄氣當時看到那個貼子神色就不對了,然後過了一夜,就和方丈說了那話。”
“貼子?”沐鈺兒驚訝問道,“那個帖子你見過嗎,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長行摸了摸鼻子:“見過,我太好奇了,所以又一次曾玄奇不在,悄悄摸進他屋子裡看過一次。”
他仰頭,不解說道:“不過倒也沒多少特彆,就是寫帖子的紙上有一個交.腿而坐的菩薩,我沒見過,而且那個紙張香香的。”
沐鈺兒臉色微變,上前一步,從袖中掏出那張紙,懟到長行眼皮子底下:“是這個樣子的。”
長行眨了眨眼,仔細看了一會才說道:“就,就是這個,司直怎麼知道。”
沐鈺兒吃驚,扭頭去看唐不言。
“又是這個彌勒佛。”她喃喃自語,“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唐不言臉色冰白,神色冷肅。
“我們去其他院子問問,他們的寺廟帖子裡是不是也有這個?”沐鈺兒嚴肅說道,“若是都有,隻怕……”
今年一共有八家寺廟來相國寺參加大會,若是真的有人用這個圖案引過來,那死的人絕對不會隻有兩個。
長行一臉茫然:“還有要問的嘛?”
唐不言沉默:“你知道玄氣出家前的家在哪裡嗎?”
長行點頭。
沐鈺兒默契地把筆紙遞過去:“寫下來。”
長行很快就寫下地址。
“玄氣死前可有異樣?可有見過什麼人?”唐不言又問。
長行搖頭,但很快便又點頭:“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異樣,他本來都是一個人單獨一間房間的,這次來相國寺突然說要和廣仁一起。”
沐鈺兒揚眉。
“他應該是發覺我在偷偷觀察他了,心裡害怕。”長行歎氣,“因為有了廣仁師兄守著,我也不敢太過靠近玄氣,唯恐他再給我穿小鞋,所以他這幾天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不知道。”
廣仁一看便是練家子,甚至武功應該還不錯。
“對了,還有一事,當日性空長老出事時,我察覺到玄氣格外慌張,好幾次眼睛都在人群中打轉,後來當夜他去找了道善長老,很久之後才回來。”長行說。
“若是還有想起來的,可以再來找我們。”唐不言把人打發走,“今日之事你不對外說,我們也不會多嘴。”
長行臉色微喜,利索地合掌退下。
屋內很快就隻剩下沐鈺兒和唐不言兩人,日光落在兩人臉上顯出微微的朦朧光澤。
“我怎麼有種不好的預感。”沐鈺兒歎氣,手中拎著那張唐不言畫的佛像,“這東西少見,可現在卻出現在相國寺的帖子裡,實在奇怪。”
唐不言垂眸,慢條斯理捏著手指:“我們先去問問彌勒佛的事情。”
沐鈺兒點頭,抬頭看了眼沙漏:“馬上就酉時了,我們去食堂等,所有僧人都會在這裡用膳。”
唐不言點頭。
兩人很快就趕往食堂,遠遠就看到不少僧人正排隊準備入內,所有人穿著灰色的僧袍,乍一看還有些壯觀。
澄明並澄心等七.八個相國寺僧人正在門口迎人,相國寺一下多了兩條人命,行進的隊伍格外沉默,小沙彌抱著飯盒哼哧哼哧走著,上台階時差點絆倒,被澄明直接眼疾手快,整個人提溜起來,澄心神色嚴肅地訓誡著小沙彌,隻把幾個小沙彌聽得麵紅耳赤。
至於還滯留在這裡的禮部眾人則是從另一處入口進去,明庭千正在和一人說話。
“咦,那個小狗狗怎麼還沒走。”沐鈺兒眼尖不解問道。
“他叫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