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
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陰天寒雨, 天邊密雲翻滾,眨眼間便快速漂浮而來,原本還帶著亮意的天色瞬間暗了下來, 濃重的雨霧裹挾著洛水的水汽奔湧而來,寒意在這塊平地上逐漸蔓延。
沐鈺兒雖然見過春兒的次數不多,但每次皆是淡定自若,運籌帷幄, 何時有過這般慌張不安的樣子。
身後的小黃門自她背後牽來一輛馬車。
春兒親自掀開簾子, 喘息的聲音在潮濕的空氣中蒙上水汽,隨後慢慢安靜下來:“殿下特許兩位在宮內坐馬車,”
沐鈺兒和唐不言四目相對, 各自看出一絲凝重。
——出事了。
——甚至可能是陛下出事了。
兩人沉默著上了馬車,沐鈺兒剛剛坐下, 馬車便迅速急衝進去,沐鈺兒觸不及防歪了一下, 一隻手穩穩扶著她的胳膊。
沐鈺兒索性和他坐在一側,湊過去小聲說道:“剛才春兒女官說是公主殿下有請, 是不是說明陛下不能……”
唐不言修長玉白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手背。
沐鈺兒剩下的話便係數咽了進去, 隻是睜大眼睛看著她。
“我,我聽說陛下遷都洛陽就是為了當年一些舊事, 是真的嗎?”她湊過來, 用更低的聲音問道。
唐不言看著垂落在自己麵前的紅發帶, 搖了搖頭,直接說道:“不是。”
沐鈺兒側首去看他,一雙琉璃大眼睛撲閃著。
“長安交通不便, 人也太多了。”唐不言把那根發帶用兩根手指夾起, 慢條斯理放回她後背。
繡著銀絲邊的文竹寬袖猝不及防擦過耳畔, 帶來若有若無的藥香。
沐鈺兒眨了眨眼,還未仔細聞出味道,那手指便收了回去。
“洛陽與長安相比,好太多了。”唐不言說。
沐鈺兒很快就被他牽回神思,冷不丁說道:“是你覺得還是唐家覺得?”
唐不言抬眸看她。
沐鈺兒眨巴眼,卻又沒有退讓,顯然也想得出一個所以然來。
長安位於關內道,當初高.祖推翻前朝時,背靠隴西貴族、聯合山東五姓七閥、又和江南士族達成默契,這才能在一眾梟雄中殺出重圍,最後在長安立國,這個天下自此改朝換代。
當今陛下以一介女子之身,自後宮走向前朝,自太.宗朝蟄伏,在高.宗朝嶄露頭角,後一步步披荊斬棘,走上高位,其中最深的荊棘就是以隴西氏族為主的世家阻礙,好巧不巧,唐家正是其中一個。
“司直如今倒是……”唐不言眼波微動,似月照流霜,皎皎無纖,把麵前之人清晰地納入眼底,“追根溯源,知知甚深。”
沐鈺兒皮笑肉不笑,緊盯著他的瞳仁:“隻是想試探一下,少卿對此事的態度。”
唐不言眉間微微揚起:“司直為何這樣說?”
“坊間傳聞陛下在高.宗朝能榮登後位,多虧了王蕭兩人的消香玉隕,而陛下能問鼎千秋,後位是靠近這個權利中心的第一步,我是覺得此事沒有關係,但若是遷怒起來,也不是說不通的。”沐鈺兒慢吞吞說著,隨後話鋒一轉,“而且王氏可曾是你們隴西貴族的領頭羊。”
唐不言明白她的意思:“司直是覺得我們會為王氏報仇?”
沐鈺兒點頭。
“王氏成就是倚靠一次次聯姻才有當時的地位。”唐不言垂眸,盯著抓著自己的袖子的手指。
手指圓潤小巧,紅潤可愛。
“唐家是靠後輩子孫讀書出仕。”他話鋒一頓,帶著淡淡的譏諷,“兩者如何相比。”
沐鈺兒仔細聽著,隨後琢磨出這話的意思。
若是王家的成就是鏡花水月,靠的是犧牲所有孩子的幸福,靠著舊家榮光,但早已尾大不掉,所以陛下的一次遷都,就足以讓他們支離破碎,那唐家就是足履實地,靠的是實打實的榮耀和功績,陛下的遷都對他們而言稱不上毀滅。
“所以你們關係不好啊?”沐鈺兒皺眉,“我聽說你們都已互娶對方的高門大姓子為榮,就連太.宗時的極為宰相都曾如此,你怎麼有這麼離經叛道的想法。”
唐不言沉默,看著那因為不解微微蹙起的眉間,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唐家並不聯姻。”
沐鈺兒眨眼:“可唐夫人不是太原程氏的嘛?”
太原程氏乃是數一數二的大姓。
“阿耶和阿娘,年幼時便已相識。”唐不言被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盯著,聽著她一臉無辜地說起那些婚姻嫁娶之事,驀地生出一絲狼狽,把人推開,耳朵微微泛紅,板著臉說道,“子不言父母之事。”
沐鈺兒哦了一聲:“原來是青梅竹馬啊。”
唐不言咳嗽一聲。
“那你們唐家對陛下是如何……”
唐不言看著堅持不懈湊過來試探的人,心中歎氣,不得不再一次伸手點了點她的手背。
“司直隻需知道……”唐不言淡淡說道,“唐家對大周拳拳之心,對百姓深之愛之。”
沐鈺兒盯著他的側臉看,隨後坐會身子,一本正經說道:“如今和少卿共事,怎麼也要上下同步,免得自己給自己絆了腳,沒事打聽一下少卿的喜好也是很重要的,少卿說對不對。”
小貓兒明明越了界,現在卻頗為無辜的看著他,說著冠名堂皇的話,實在是有些可氣,卻偏又令人生不出火氣來。
唐不言歎氣,微微撇頭,不再理她。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先一步服軟:“那少卿以後問我的事情,我也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唐不言能感受到小貓兒不安分坐著,甚至壓了自己的袖子。
——吉祥也這麼好動嗎?
他腦海裡浮現出那隻總是趴在不動的長毛小白貓。
—— ——
馬車在寂靜的宮廷內狂奔,很快又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千牛衛巡邏的腳步聲瞬間密集起來。
沐鈺兒還未掀開窗簾一探究竟,就看到還未挺穩的馬車簾子被春兒掀開。
“兩位下車吧。”
她是自己駕車疾行,如今額頭已經冒出熱汗來。
沐鈺兒也不敢耽誤,連忙第一個跳下馬車,隨後扶著唐不言下了車。
“不知公主殿下何事急召。”唐不言理了理袖子說道。
春兒一言難儘地看了他一眼,聲音緩緩低沉:“少卿進去便知道了。”
馬車是停在迎仙宮殿外的平台上,平台上如今站滿了今日當值的千牛衛,金鳳一直守在大門前,聽到動靜抬眸看來。
沐鈺兒看了一眼,心中一驚。
——金鳳的臉色實在太差了。
三人穿過層層守衛,最後來到主殿的台階下。
“稟告公主殿下,少卿和司直已到。”春兒聲音微提,高聲說道。
沒多久,大門就被人打開。
竟是容成嫣兒親自開的門。
沐鈺兒眉尖一動。
“進來吧。”容成嫣兒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聲音沙啞說道,“司直卸刀。”
沐鈺兒連忙把腰間的佩刀遞給一側的小黃門,隨後便跟在唐不言身後入了內。
迎仙宮是陛下寢殿,為了迎合陛下的審美,白玉為磚,金石為柱,雕梁畫柱,華美奢侈,正中的仙鶴展翅的熏爐正吐出嫋嫋香霧,帶來陣陣香氣。
垂落的琉璃珠簾靜靜垂落,也隔斷了內外的視線,內部一層層的輕容紗被層層挽起,隻見正中的波斯長毛花毯上零散地散落著銅鏡妝匣等物。
沐鈺兒這才發現屋內並未伺候的宮娥黃門。
容成嫣兒掀開珠簾,疲憊說道:“進去吧,陛下就在寢殿。”
沐鈺兒腳抬了一步,這才發現唐不言並沒有動作,便眼疾手快收回腳,安靜地貼在他背後。
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說道:“陛下寢殿非親近之人不可入,微臣是外人,不敢擅入。”
容成嫣兒聞言,看著麵前靜直如鬆的小郎君,直接問道:“少卿還以為是陛下試探嗎?”
沐鈺兒呼吸一頓,悄悄抬眸去看容成嫣兒。
容成嫣兒的神色冷淡,就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哪怕是如今凝神看人,卻不會讓人產生她把自己放在眼裡的錯覺,比起唐不言的疏離,她更多了點冷漠和高傲,近乎令人抓不住的縹緲。
她此刻這般靜靜地看著唐不言,眼尾兩端用金粉和朱筆畫成的火焰狀斜紅,在此刻都有種冰上火焰的冰冷,絲毫看不出溫度。
孤豔照霜,澹寂天姿,十足十的冰霜美人。
“微臣不敢。”麵對容成嫣兒的堅冰嚴霜,唐不言眉眼不動,依舊是沉穩疏離的淡然,“隻是起居郎稟筆公正,微臣唯恐陛下受累。”
容成嫣兒卷著珠簾的手一頓一鬆,冰冷的柱子相互擊打著,發出清脆的聲音,瞬間打破屋內的寂靜。
“起居郎不在。”容成嫣兒走到唐不言麵前,安靜地看著麵前的少年郎,“我大郎君十五歲,托大可以說也算是看著郎君長大的。”
她聲音溫柔綿軟,就像一段上好的綢緞在旁者耳邊輕拂而過,便是再多的心機,再深的謀略在此刻都會悄然瓦解。
“唐氏榮耀代代相傳,某在陛下身邊時有幸見過幾次唐閣老,你的祖父。”她伸手,放在唐不言麵前,“你很像他。”
唐不言垂眸看著那截麒麟製錦袖。
“忠君愛國。”
容成嫣兒淡淡說道:“如今大周靠得是陛下,也隻有陛下可以依靠。”
唐不言抬眸看她,卻見其神色冷淡。
“陛下所缺的,你們可以給,你們要的,陛下也給得起。”容成嫣兒意味深長說道,“這不是雙贏嘛。”
唐不言睫毛微動,最後伸手,虛虛搭在她的手臂上。
容成嫣兒臉上笑意微露,親自為他掀開簾子。
沐鈺兒一顆不知為何緊懸的人終於緩緩落下。
她聽不懂,卻又明白大概是陛下和唐家曾經有過一段不可言說的買賣,如今買賣到了一個危險的拐點,容成嫣兒在為陛下安撫唐家。
跨過一道又有一道輕紗,繞過百花鬥豔的八開屏風,肅然的氣氛迎麵撲來。
沐鈺兒一眼就看到跪在一處,穿著太醫服的太醫令。
“陛下。”容成嫣兒輕輕喚道,“唐少卿和沐司直來了。”
“微臣唐不言拜見陛下,陛下天恩萬歲,拜見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卑職沐鈺兒拜見陛下,陛下天恩萬歲,拜見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殿內遲遲沒有動靜,好一會兒才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
“起來吧。”
沐鈺兒眼波微動,借著起身的動作悄悄打量著麵前的一切。
正中瑞獸蹲坐金蟾正嫋嫋吐出香煙,不遠處的明黃色大床上正坐著一人。
女子梳著寬大,形如鴻鵠掠起的雙翅,兩側對稱四根金製的鈿頭釵,釵梁間用金絲勾勒出盛開的牡丹花,寬大的蜻蜓紋淺碧春綾裙如花般散開,春水綠羅帔子垂落在腳踏上。
她扭頭看來,發髻上的一跟鎏金銀鑲玉小鈴步搖隨著她扭頭的動作而發出鈴鐺聲,額間的紅黃雙色的花蕊模樣的花子,精致而富貴。
此人想來便是大名鼎鼎的千秋公主。
“容成姐姐,讓這位太醫回去吧。”千秋公主輕聲說道,“安置在偏殿,若是阿娘再不舒服就請過來。”
隻是這般說話,屋內沒有一個人有動作。
公主撒嬌地扯了扯床上陛下的袖子,軟下口氣,嬌滴滴喚了聲:“阿娘。”
卸了琳琅,隻穿著明黃色單衫的陛下閉眼靠在軟靠上,輕輕嗯了一聲。
話音剛落,原本凝重沉悶的氣氛倏地鬆了下來。
年紀不小,花白胡子的太醫令顫顫巍巍點頭謝恩,在容成嫣兒攙扶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沐鈺兒心中卻開始緊繃著一根弦。
“少卿可知道發生了何事?”公主殿下扭頭去看唐不言,溫和問道。
唐不言垂首站在一側,安靜搖頭:“容成女官並未告知。”
千秋公主歎氣:“想來是不敢多說,容成姐姐便是太過謹慎了。”
沐鈺兒悄悄抬眸,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陛下。
她見過好幾次陛下,隔著漫漫人群,仰望著城樓上的人,也單獨見過一次陛下,在梁堅案時。
不論何時,陛下總是打扮高貴繁瑣,不曾有一絲錯處,當真好似畫像中的人,無時無刻不是保持著至高無上的體麵,身上是與她年紀不符的年輕和優雅。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