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臉
涼風颯爾, 山雨欲來。
快速行走的馬車卷起垂落的車簾,湧進陣陣寒風,吹得人心頭一震。
“是那隻貓?”沐鈺兒倏地坐直身子。
唐不言捏著指骨的手一頓, 側首微微避開春寒料峭的風,冰白的側臉被傾斜進來的微光一照,顯出幾分出塵的玉意。
金鳳眉間蹙起,眸光自兩人身上緩緩掃過, 猶豫一會兒才說道:“是一個長了一張黑貓臉的, 女人。”
——
那是一張臉。
一張長滿黑毛但依稀能看出內在慘白的女人小臉。
那雙明顯不似人瞳的冰冷眼睛在距離自己一小臂的位置,邪佞安靜地看著她,甚至因為靠得太近能看清瞳仁內的道道波紋, 以及自己清晰的身形。
那貓女歪了歪頭,張嘴, 露出一口獠牙,整個人從安靜瞬間充滿殺氣。
金鳳幾乎在她撲過來的瞬間立刻拔劍而出。
那刀鋒因為快, 在黑暗中空中甚至留下一道雪白的殘影,還有一聲尖銳的鶴唳。
貓女已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 在劍尖即將碰到她的瞬間如一道影子般在劃走。
外麵的閃電裹挾驚雷自遠處轟隆而來, 震得銅製的天樞高塔隆隆作響,似乎那聲聲驚雷就在頭頂響起一般。
金鳳回過神來, 目光死死盯著宛若貓兒一般, 四肢並立站在二樓平台上的貓女。
一舉一動, 當真宛若一隻貓兒成精。
那隻妖怪警也惕地盯著樓下之人,一雙眼睛帶著警惕的獸性。
兩人各自沉默,卻又誰也不移開視線。
大雨傾盆而下, 濃鬱的水汽瞬間充斥著整個內塔, 外麵是電閃雷鳴, 整個天際被照得雪亮,可塔內卻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被淹沒在傾斜而來的大雨聲中。
金鳳提起十二分謹慎,仔細打量著那似人似貓的怪物。
她是這般柔軟,卻又是這般怪異。
那貓女大概是累了,突然舉起手來舔了舔。
金鳳眸光倏地緊縮,手中握著的劍柄發出一聲難聽的吱啞聲。
因為那不是一隻手,而是一隻腳。
那怪物察覺到殺氣,立馬發出一聲沙啞難聽的喵叫聲,似在發怒,自胸腔出咆哮而出。
金鳳不為所動,仔細打量著那件淩亂不合身的殘破的衣服下,赫然發現那四肢竟然是反拚的,手在腳的位置,腳在手的位置。
她心中一冽,隱隱出聲一股巨大的荒謬和恐懼。
“大,大統領。”衛隊長嚇得唇齒磕巴了一下,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個恐怖的怪物,腰間的劍遲遲拔不出來,“如何,如何是好?”
金鳳長長的劍眉微微下垂,本就英氣的臉上更是多了冷冽蕭殺之色。
“堵著門,不準她跑了。”她握緊手中的劍柄,眉宇間殺氣淩然,“牛鬼神蛇,總該見一見。”
她話音剛落,整個人就好似一隻雄鷹悄無聲息地躍上平台,一步步逼近那怪物。
外麵滾雷陣陣,越是靠近銅壁,越是聽的人耳朵發蒙。
那似貓似人的怪物警惕地看著逐漸逼近的人,重新成了攻擊的姿勢。
金鳳越是靠近,越是看清那張依稀可見的人臉,那點依稀的人類麵容在眼底逐漸呈現,便在心中波濤漸起。
她正打算提劍而上,天邊突然閃出一大片閃電,照得整個黑夜亮如白晝,與此同時整個天樞內部也緊跟被閃電驟然照亮。
所有人的視線都白蒙蒙一片。
一聲尖銳,不似人聲的尖叫在眾人耳邊響起,聽的人心神震蕩。
—— ——
“那怪物不見了!”沐鈺兒驚詫,“是天樞內部有小道嗎?”
“不可能,天樞乃是東夷人毛婆羅設計,整體柱身八麵,每麵寬五尺,內部為佛教佛塔中空模樣,越往上越是狹窄,內部並無觀賞祭拜作用,隻在塔體做了十一層平台,每平台高度十一尺有餘,長度不過三尺,是用來往上搭建高塔時留有踏足,運輸銅料以及石雕時的作用,不可能留有暗道。”
金鳳顯然對整個天樞了如指掌:“而且那道閃電來的突然,走到也快,我當時距離那怪物隻有七.八尺,眨眼的功夫,那人怎麼可能從小道離開,且我之前仔細看過她消失的那篇區域,隻放著尋常石料和銅料背後能躲人,是不能藏入這些物件中。”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沒和那個怪物交手過?”
金鳳搖頭。
“其實那怪物在你入門的那一瞬間完全可以攻擊你。”沐鈺兒頭頭是道地分析道。
“若真的貓精,貓兒最擅長的就是在暗處伏擊,一旦出手一定是一擊必中,可那怪物卻隻是先嚇了你一跳,實在匪夷所思,也太調皮搗蛋了點,我家奶黃都沒這麼調皮……”
唐不言握拳輕輕咳嗽一聲。
沐鈺兒立刻拉回不著調的話,繼續說道:“那之後呢,那妖怪可還有出現?”
金鳳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沙啞說道:“不,不是妖怪。”
沐鈺兒吃驚。
唐不言抬眸去看她。
金鳳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最後閉上眼沙啞說道:“是鬼,是厲鬼。”
沐鈺兒齜了齜牙:“不是說貓臉女郎嗎?”
金鳳呼吸緩緩變輕,一口氣綿長突出:“那人長得頗似一個死去四十七年的,舊人。”
唐不言搭在茶幾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可下一瞬間,輕輕抬起的手指卻遲遲不肯落下。
沐鈺兒在心裡倒了倒年份,卻還是一臉迷茫:“怎麼了,那不是高.宗朝嗎?”
唐不言手指微微蜷縮,隨後低聲問道:“可是涉及王、蕭舊事……”
金鳳長歎一聲,臉色凝重點頭。
一側的沐鈺兒臉色微變。
高.宗發妻出身太原王氏,北朝名門,既是西魏重臣的後裔,其父母兩族亦是皇室姻親,王氏算得上是關隴世家的領頭羊,是以在高.宗登基後立為皇後、
她雖貌美卻性情耿直,不肯曲意逢迎,一直不得聖心,所以當時宮內還有一名嫵媚的蕭貴妃,兩人曾在高宗後廷鬥得你死我活,卻不料最後卻是鹿死她手,皆不能善終。
“那貓女隱隱有當年蕭貴妃的容貌。”金鳳一頓,“其實我不知是不是我看走眼了,畢竟當年內廷中涉及這兩位的東西都被高.宗係數銷毀,此後因為陛下遷都洛陽,前朝舊事更是完全被淹沒,若非此事,我也是……”
唐不言漆黑的長睫微微閃動,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那大統領是如何得知那兩位麵容。”
金鳳嘴角微動,最後輕聲說道:“去歲陛下連做了一個噩夢,請了相國寺高僧入宮做法七七四十九天,這才驅邪避凶,逢凶化吉,那時我替陛下送給高僧做法的器物中兩幅畫像。”
沐鈺兒心中微動。
“噩夢?”唐不言眉間一蹙,隨後淡淡說道,“和這兩人有關?”
“是,當時陛下曾對公主殿下言,夢中這兩人披頭散發,臉色慘白,長舌掛脖,七竅流血地前來尋她,且陛下每一次做夢,夢中都有一隻黑貓在暗處悄悄觀察。”
“貓?”唐不言坐直身子,寬大的袖子垂落而下,心中微動,“某曾聽說蕭貴妃在臨死前曾言若有來世化身成貓。”
金鳳苦笑:“原來少卿也聽過這樣的流言。”
“流言?”唐不言身形微微前傾,反問,“假的?”
金鳳語塞,好一會兒才說道:“當時我並未出生,隻是宮中確實一直沒有貓。”
沐鈺兒垂眸,伸手拽了拽唐不言的袖子。
四十多年前的宮廷秘史,並非她可以窺見。
“當年王皇後並蕭淑妃謀行鴆毒當時還未是聖人的陛下,結果被雙雙發現,隨後被廢,沒多久,高.宗便賜予兩人白綾,其中蕭貴妃曾在臨死前對陛下有不敬之語,‘願來世陛下為鼠,她為貓,日日夜夜行扼頸之事’。”
沐鈺兒瞳仁睜大,隨後倒吸一口冷氣。
怪不得連金鳳都會說出鬼神之語,又是蕭貴妃模樣的怪物,又是一隻死而複生的貓,又是奇奇怪怪的鬨鬼,這一切實在是太過巧合了。
“那陛下得知後可有何反應。”唐不言捏著指骨,淡淡問道。
“我並未和陛下明說此事,畢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且那怪物模樣也未完完全全看清,隻是陛下聽到‘貓’字便格外敏感,激動間要把這幾日巡邏的千牛衛統統杖斃,幸好被公主殿下勸止。”
金鳳話鋒一頓,神色隱晦不安。
“此事畢竟事關宮廷秘聞,又涉及陛下往事,公主殿下建議還是請可靠之人徹底調查清楚,畢竟一月之後就是天樞結頂,又是諸國來賀,萬國頌德,是萬萬不能出事的。”
沐鈺兒了然。
肱骨重臣唐家就是在這個時候用來擦屁.股的。
“所以我們現在便直接去天樞?”唐不言神色冷淡,蒼白的唇帶著微微血色,眉宇間依舊是冷淡疏離之色,並未有被委以重任的欣喜。
金鳳點頭。
“那就勞煩大統領去唐府找某的昆侖奴來,且北闕也需要來一些人手。”他的目光落在沐鈺兒身上,“司直想要叫誰?”
沐鈺兒連忙說道:“先叫張一和王新來吧,讓他們各自帶兩人來。”
金鳳並未多問,隻是頷首應下,隨後掀開簾子吩咐下去。
幾人不再說話,街上熱鬨的叫賣聲就想被那層簾子徹底斷絕一般,引不起一絲波瀾,馬車噠噠穿過熱鬨的玄武大街,踏上天津橋,最後停在紫薇宮的正南門前的天樞麵前。
沐鈺兒先一步跳下馬車,頓時被震了震。
相比較洛陽街坊內鱗次櫛比的建築,這裡地勢無疑空曠寬闊,背靠巍峨宮牆,前對滔滔洛水,兩側是平坦空地。
她抬眸看去,隻看到一個身高一百五十尺的鐵柱模樣的高塔,柱體共有八麵,每麵大概有五尺長短,中部有一條騰飛繞柱盤龍,下部緊緊纏繞鐵柱,上部則是騰雲駕霧姿態,最上麵則有一個約有三十尺的大銅盤,上麵立著四個還未完全成型的小龍人。
大柱下麵是一座嶙峋鐵山,周長一百七十尺,環繞鐵山的是銅做的一隻纏繞的小蟠龍,成負載之姿,鐵山周圍是兩隻咆哮的銅麒麟,以及還未雕刻完成的獅子雕刻其上。
可以想象,這個曠世天樞一旦完工,該是如何金彩熒煌,光侔日月。
如今這裡已經有無數工匠在開工,再外圍便是一層又一層的千牛衛。
“現在還在開工?”沐鈺兒扭頭去問金鳳。
“頭頂的雲蓋上尚有龍人未雕刻,鐵山上的獅子還未成型,最重要的是天樞上要雕刻西域梵文‘卍’字符,現在都還未開工,時間緊迫,且工地上先是發生過飲食不乾淨,中毒的事件,停了好幾日,又加上這幾日陰雨數日,時間有些不夠了。”金鳳蹙眉,指了指幾個穿著絳紅色衣服,明顯和工匠格格不入的人。
“幾位將作大監正五日前上了折子,請求陛下允許他們日夜兼程帶人趕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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