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
一艘去往鄭州的大船熱熱鬨鬨得在西市的三金碼頭下了水。
碼頭的扛把子眯眼看著大船遠去, 招了心腹說道:“尾巴收拾乾淨,不要被人發現了。”
“得了,和北闕的兄弟一起收拾的, 保證一點痕跡也沒有。”那人拍著胸脯保證著,隨後話鋒一轉,“不過咱沒想到,司直這麼一打扮, 還怪好看的。”
“那也是你肖想得了的。”扛把子給了他一腦瓜子, “再說了人是去辦事,那叫能屈能伸,好樣的!”
那人扣扣下巴:“確實, 仔細想想也覺得有點奇怪。”
扛把子氣笑了:“快去乾活,少給我扯皮。”
“得了。”那人嬉皮笑臉地跑了。
再說遠去的鄭州商船二樓角落的一間雅間裡, 沐鈺兒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氣悶坐在凳子上。
唐不言脫下披風掛在架子上, 見狀忍笑:“怎麼還在生氣。”
“為什麼要換成這樣子?”沐鈺兒不悅說道,“若說要避人耳目, 喬裝打扮, 你唐少卿怎麼都沒變化。”
唐不言坐在她身側,歪頭看她鬢間的珍珠鎏金步搖安靜地垂落在耳邊, 越發襯得膚色雪白, 上穿乳白色的素色花紋上衣, 外罩鵝黃色朱雀鴛鴦紋背子,腰間係上寶花纈紋淺絳色六麵長裙,臉上蒙了一塊白紗, 額間一點朱紅梅花,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看, 便隻覺得是一個嬌俏可愛的少女。
“看什麼!”沐鈺兒凶巴巴扭頭質問著。
“司直這般穿,很是好看。”他咳嗽一聲,唇色發白,可神色溫和誇道。
沐鈺兒臉上凶意一僵,眼珠子不自在地動了動。
“此番下鄭州,行程凶險,東宮之事本就不賴北闕,司直能如此以身犯險,某銘感五內。”
唐不言時常眉眼令人看不清神色,可一旦抬眸安靜看人時,便覺得瀲灩皎潔,明月多情。
沐鈺兒嘴角微動。
“若是我們光明正大出行,涉案之人定當有所警惕,到時情況必將危險加倍,喬裝打扮乃是不得已為之。”他話鋒一轉,循循善誘。
沐鈺兒含含糊糊說道:“那你怎麼不換衣服?”
“我對外已稱病,阿娘午時拿著令牌去請了太醫。”唐不言解釋道,“而且他們對某的印象未必有對瑾微的深,瑾微今日出入唐府三四趟,想來已經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確實,世人都言唐不言,可真正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倒不如一直在外麵跑的瑾微。
瑾微,唐三郎的貼身小廝,人人都知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唐不言身邊。
“那我換個打扮不就好了,我可以扮成你的小廝啊。”沐鈺兒提了提裙麵,皺了皺鼻子,“腰間沒有刀我就覺得不習慣。”
“可司直的模樣卻是洛陽城內無人不知。”唐不言不經意地給人套了一頂高帽,溫和說道,“司直若還是尋常打扮,隻要一出現在三金碼頭就會被人發現,而且某也不想此事和司直牽連太多,怕讓司直遭受無妄之災。”
沐鈺兒臭著臉:“那我這樣就不會被發現?”
“司直之前在東宮赴宴可有一人認出?”唐不言安靜地看著她,反問道。
沐鈺兒語塞。
還真是。
她忍不住扭頭去看一側的銅鏡。
鏡中倒映出一個朦朧的影子,乍一看渾然陌生。
“這是我第二次穿這樣的衣服?”她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紋。
唐不言也跟著看向鏡中的人,溫和反問道:“為何不穿。”
“有些麻煩。”沐鈺兒歎氣,“我常年要跑案子,穿裙子實在不方便。”
“而且女子為什麼一定要穿裙子。”沐鈺兒盯著銅鏡中的那雙漆黑的眼睛,不高興質問著,“我就覺得褲子好穿。”
唐不言含笑點頭,認真說道:“自然沒有說不準女子穿衣袍,司直穿袍子也很好看。”
這話仔細聽還帶著一點縱容,常年心大的沐鈺兒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抿起,下意識覺得耳朵滾燙。
唐不言這人長得實在好看,眉目間那點清冷疏離,就像雪山縈繞霧氣一般,帶著朦朦朧朧的仙氣,可這樣的人,一旦軟下眉眼跟你說話,便是雪光忽落,孤月出山,無人能拒。
“可少卿這長相?”沐鈺兒眨巴眼,自美色中回神,也沒有被糊弄,挑剔地打量著唐不言的臉,認真說道,“到哪裡都很出眾啊。”
唐不言抿唇,笑:“可我今日就是想要告訴一些人,我準備去鄭州了。”
沐鈺兒不解。
“這是做個陛下看的。”唐不言淡淡說道。
“什麼意思?”沐鈺兒迷茫問道,“那陛下不就知道你們唐家摻和此案中,那不是不好。”
“唐家早已繞不開了。”唐不言無奈說道,眸光看向沐鈺兒,“就如蘇懷所言,高.宗與我祖父的白首之恩,便注定唐家會攤入這趟渾水中。”
沐鈺兒敏銳問道:“所以,你做,陛下生氣,你不做,陛下更生氣。”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揚起:“司直聰慧。”
“對當政者來說,一心一意比三心二意更讓人來的放心。”唐不言解釋道。
“那你為何這次不帶瑾微,孤身一人來,這不是白做戲了嗎?”沐鈺兒摸了摸下巴,繼續問道。
“因為我們也要做,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做,這樣就是打陛下的臉,顯得我們唐家也太不會做事了。”唐不言耐心解釋著,“所以瑾微是做給外人看的,我們唐家不摻和此事中,但我正大光明出現是做給有心之人看的,也是做個陛下看的,唐家求的不過是一份心安。”
他話鋒一頓,最後說道。
“為君者,不能不仁。”
沐鈺兒眨眼,突然笑了笑。
“笑什麼?”唐不言蹙眉。
沐鈺兒歪頭:“覺得少卿當真和其他人不一樣,少卿瞧著冷冰冰的,可瞧著卻格外滾燙。”
唐不言眨眼。
“滾、燙。”他唇齒微動,把這個詞在嘴邊滾了一圈,心跳不經意跳快了一下。
“少卿為何當官?”沐鈺兒撐著下巴,冷不丁反問道。
“說起來也和司直並無兩樣。”唐不言直接說道,“錦帶吳鉤,拜相封侯。”
沐鈺兒吃驚,上下打量著唐不言:“沒想到清冷驕傲的唐三郎竟也有這般市儈的想法,功成名就,不枉此生,和那些凡夫俗子並無區彆。”
唐不言笑:“有何不可,人本該就有野心。”
沐鈺兒像是第一次認識麵前之人,滾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她開口,殷勤說道,“少卿升官了,彆忘了提攜我。”
唐不言頓時輕笑一聲,冰雪逢春,春水乍皺。
沐鈺兒呆呆地看著他。
兩人說話間,就聽到大門被敲響,一個高大粗壯的影子倒映在門上。
沐鈺兒立刻回神,警惕起來。
“是奴兒。”唐不言低聲說道,“讓他進來吧。”
沐鈺兒吃驚:“他什麼時候上的船。”
“就在我們前麵。”唐不言解釋著,“押著胭脂水粉的挑夫。”
沐鈺兒打開門,果不其然看到穿著灰麻衣的昆侖奴站在門口,與此同時,手裡還拎著一個人。
沐鈺兒和那個人麵麵相覷。
那人被人五花大綁了,嘴裡塞著白布,身形矮小,是以整個人就像一個包裹一樣被高大的昆侖奴提溜著。
“誰啊。”她讓開半邊身子,不解問道。
昆侖奴把人提進來,然後放在地上,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這才說道:“套在麻袋裡提進來的,沒人發現。”
“不會就是你之前挑進來的那個麻袋吧?”沐鈺兒自上而下把人掃了一眼,想起前麵那商隊確實一人兩個麻袋,在他們前麵一個個上船的。
“嗯。”
沐鈺兒聞言,真心實意誇道:“你力氣真大。”
昆侖奴一本正經說道:“還可以。”
有點謙虛,但又好像不太謙虛。
沐鈺兒噗呲一聲笑了起來。
“那我們是要把這個人清蒸呢還是紅燒呢。”沐鈺兒蹲下來,歪頭打量著麵前之人,一臉無辜地恐嚇著,“這人年紀有些大了,清蒸肉質不太鮮嫩,紅燒吧,加點花椒,去去腥。”
那人一臉驚恐,雙眼瞪圓,似乎下一秒就要暈倒。
“廚房裡沒有這麼大的鍋。”昆侖奴也跟著比劃著,“但鍋爐房裡有。”
那人滿頭大汗,眼白一翻,眼看就要暈過去了。
“不要鬨。”唐不言清冷的聲音無奈想起,“這就是李家的郎君。”
沐鈺兒仔細想了想,最後老實問道:“誰啊?”
唐不言蹙眉:“你現在的鄰居。”
沐鈺兒一怔,隨後倒吸一口氣。
“就是那個二道販子,半月前被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當成是內賊抓起來的李家大郎。”
那李大郎聽了沐鈺兒的話,頓時激動起來,在地上像一隻蟲一樣扭來扭曲,臉色漲紅,嘴裡嗚嗚個不停。
唐不言頷首:“正是他。”
沐鈺兒不解:“這人怎麼在這裡啊?”
“本來也早就死了。”唐不言說,“但李家賣給我們兩個院子,夫人拿了錢,不知怎麼求到公主殿下跟前了,殿下覺得此事確有蹊蹺,便讓鄭州那邊把人送過來,前幾日才剛到刑部。”
唐不言看了一眼沐鈺兒。
“楊言非調人出來。”
沐鈺兒眨眼。
“哎。”她站直身子,“楊言非那傻子怎麼乾這事。”
“聽說與你有用,二話不說就簽了單子。”唐不言看著沐鈺兒的眼睛,隨意說道。
沐鈺兒頓時笑了起來,隨後臉上笑意一頓,凶神惡煞質問:“你沒事把楊言非牽進來做什麼。”
唐不言垂眸。
“楊家孩子多得跟養豬一樣,也就萌萌一個出息的,不過萌萌娘是良家小妾,主母又格外嚴苛,這些年都是小心過日子的。”沐鈺兒趴在他麵前,認真解釋著,“這些事情不要把他牽扯進去。”
唐不言靜靜地看著她。
“是他自己主動找我的。”
沐鈺兒吃驚。
“我之前本打算讓瑾微去找刑部尚書,但沒找到人,瑾微走時碰到楊言非,瑾微雖並未明說,但他自己聽出來了,然後就簽了單子。”他看著沐鈺兒解釋著。
沐鈺兒蹙眉:“若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事情鬨大,閣單會送到鳳台。”唐不言無辜說道。
到了鳳台,勢必要到唐稷手中。
到了唐稷手中……
“朝中有人,還真的挺方便。”沐鈺兒喃喃說道,隨後鬆了一口氣。
唐不言眉眼低垂,捏著手指,淡淡說道:“司直和楊員外郎關係不錯?”
沐鈺兒坐會凳子上,隨口說道:“還想吧,一起長大的。”
“原來是青梅竹馬。”唐不言隨意說道。
沐鈺兒歪頭:“小時候我們經常打架的,這樣算得上青梅竹馬嗎?”
唐不言抬眸看她,淡淡說道:“許是有些困難。”
“哦。”沐鈺兒皺了皺鼻子,“張叔說我們倆叫歡喜冤家。”
唐不言捏手骨的手指一頓。
“司直亂用成語的毛病原來是家風淵源。”他說。
沐鈺兒也跟著沒心沒肺地笑:“張叔最不喜歡讀書了,往日裡我讀書他都是避著走的。”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說回正事吧。”
沐鈺兒連忙把臉上吊兒郎當之色收了回去。
“此人常年遊走鄭州、汴水和洛陽三地,還算是有些人脈。”唐不言說,“與我們在鄭州所做之事有益,而且我看過他的案卷,確實有些奇怪。”
他對昆侖奴說道:“讓他說話。”
李家大郎嘴裡的布一被扯開就開始鬼哭狼嚎。
“貴人救命啊,貴人……嗚嗚嗚。”
昆侖奴蹙眉,捏著他的嘴巴,認真說道:“小聲點。”
李家大郎的嘴巴被人捏成漏鬥,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欲哭無淚地點點頭。
昆侖奴這才滿意地鬆開手。
沐鈺兒看著李家大郎嘴角一圈紅色,立刻笑了起來。
“小人名叫李生,家中獨子,乃是河南道亳州人,亳州乃是大周草藥之地,想來貴人們也略有耳聞,小人自小耳融目染,長大了便也做起草藥生意,做的是收取亳州的草藥再通過水運送到洛陽,小人家在亳州還算有些威望,在亳州收草藥物美價廉,之後再販賣到洛陽,賺取那差價。”
李生眼角一瞟兩位貴人,卻見兩位貴人並無異色,顯然早已了解過,心中頓時一個激靈。
“這些年小人一直是做這些生意的,半點壞心也沒有的,小人的草藥雖算不上優秀,但絕對算不上差,價格也給的中規中矩。”他連忙為自己辯解著。
“生意也都是做老客的生意,所以也算攢下一點錢銀,在洛陽也有了房產,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內賊啊,也沒有和那夥水賊有聯係啊,貴人明鑒啊。”
沐鈺兒撐著下巴,笑眯眯說道:“能在洛陽買房,那可不是一點哦。”
李生眼波微動。
“你一直靠租房過日子,可兩年前突然暴富,買了三座院子,一個一進院子,兩個二進院子,你甚至花了大錢把其中一個一進院子和二進院子改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唐不言咳嗽一聲,聲音沙啞,可眸光卻依舊銳利。
“洛陽隔河就有太行山王屋登山,北麵又有邙山,加上西端有伊、洛、河、濟四水交彙,草藥業本就繁茂,自前朝開鑿運河後,交通便利,大周四大草藥都城的草藥絡繹不絕送入洛陽,城內的草藥價格一直不高,但是甘草一物而言,便是你在亳州用一文錢的價格邁入,到洛陽也隻能用三文錢的價格賣出,也不過一兩多賺了兩文。”
唐不言的聲音格外冷靜,條理清晰,邏輯縝密,便是外行人都能聽明白。
李生聽得滿頭大汗,眼珠子不安分地轉動著。
“你主要做的是尋常草藥,價格便更上不去了,你名下並無自行載貨的大船,每次都是搭乘彆人的船隻,亳州到洛陽不算近,按斛算,一斛十文錢,如今來往商船都是千斛,想來你應該是不能全包。”
沐鈺兒吃驚。
唐不言說的如此頭頭是道,顯然是深刻研究過的,隻是這些日子他已經忙到連睡覺都沒時間,又從哪裡扒拉出時間了解這些。
“你每次最多兩斛,也就是兩百五十斤不到,草藥不吃重,這樣在洛陽草藥商販重算得上翹楚了。”唐不言誇道。
張生額頭的冷汗滴到眼睛裡,疼得他眼睛立刻泛出紅色,可他卻是動也不敢動,一陣陣的恐懼自腳底傳了上來。
“所以,您一年淨賺三百兩都是生意興隆,關公顯靈了。”唐不言淡淡說道。
李生一聽,臉色比唐不言還青白。
“洛陽修業坊大盤街兩年前的一個二進院子多少錢來著?”唐不言見狀,饒有興致地問沐鈺兒。
沐鈺兒自搬到洛陽就開始饞房子,日日盯著房價,一聽這話,腦海中立馬浮現出價格:“至少兩千五。”
“那兩年前這位李商人要花多少錢買兩個二進院子和一個一進院子?”唐不言慢條斯理又問道。
“至少六千兩!”沐鈺兒眼睛一亮。
“這位李生如今還未到四十,便是從十三歲開始做生意,那他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在洛陽修業坊大盤街買下這樣的家底。”
沐鈺兒立刻認真掐算著:“不吃不喝都要二十年,可他有妻有子,甚至還有一個認識很久的管家,每年租房子日常嚼用便算隻需要一百兩,那就需要三十年,嗯,你從十歲就開始做生意了?”
不等李生自己說話,唐不言為他解釋著。
“這位李生原先在亳州是一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在二十歲,得天庇護這才娶了一個悍妻,妻子未出嫁時便是家中的頂梁柱,嫁人後直接用棍棒把人打上正道,公婆見狀大喜,便出了第一筆錢,讓這位李生開始做起了草藥生意。”
李生不曾想這些陳年舊事都被人翻出來,嘴角抽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生意隻能說一般,但幸好家中有些人脈,才能不冷不淡做下去,加上此人改不了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每年家中還有一百兩剩餘都是妻子的功勞。”唐不言的聲音格外冷淡,卻又聽得李生滿心羞愧,再也抬不起頭來。
“你這一夜暴富……”唐不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有趣。”
沐鈺兒掰著手指:“偷摸拐騙,總逃不過這些,畢竟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情。”
“你是打算跟我們說,因為汴水兩年前草藥難以進來,所以你的價格提高了,還是打算與我們說,你有一日行船自河心,有洛神捧著錢銀非要塞給你。”唐不言笑問道,“又或者,那些人怎麼與你說的,被抓之後直說不知情,也不知為何放過你,可能是因為你李生美若天仙,自帶神光庇護,刀槍不入。”
沐鈺兒噗呲一聲笑出來。
沒想到唐不言還挺有寫話本的潛質,胡說八道得頭頭是道。
李生直接癱軟到在地上,整個人抖索起來。
唐不言臉上的淡淡的笑意瞬間斂下,聲音冰冷:“還不老實交代。”
昆侖奴立刻把人提溜起來,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威脅道:“還不說。”
昆侖奴本就身高近八尺,整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