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神
馬車停在一家道觀前。
黑底金字的平黃觀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嘶, 這道觀……”沐鈺兒站在門口猶豫。
“怎麼樣?沒進過吧。”瑾微抱臂,得意說道,“這可是我家夫人資助的女冠道, 洛陽城內數一數二,裡麵的道長性格溫和,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可不是騙子。”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 呐呐說道:“確實是真才實學, 溫和也不一定吧。”
瑾微莫名察覺出一絲不對勁,警覺問道:“你不會得罪過這裡的人吧?”
沐鈺兒眨眼,一臉無辜。
“嗬, 你這人闖禍的本事真的是洛陽排的上名的。”瑾微瞬間無語,隨口問著, “得罪誰了?”
“應該是……”沐鈺兒摸了摸下巴,“庵主吧?”
瑾微倒吸一口氣。
“如何得罪的?”
“就是口頭上理論了幾日, 沒有分出……”
沐鈺兒還未說完,大門就被一個小沙彌打開。
小沙彌還沒看到那輛馬車, 就和台階的沐鈺兒來了個四目相對, 隨後立刻驚恐大叫起來:“師父師傅,紫薇道人又來砸場子了。”
沐鈺兒躲到瑾微身後。
小沙彌喊來人, 這才發現外麵還有人, 還是認識的人。
“瑾微施主。”她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態, 耳朵微紅行禮。
瑾微看著麵前一團亂局,不由對沐鈺兒惹事的本事歎為觀止。
“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都能被你惹出火氣來。”他擰眉,“到底怎麼回事?”
“就是論道而已。”沐鈺兒躲在彆人身後, 理直氣壯說道, “她們說不過我。”
“分明是你強詞奪理。”小沙彌口齒伶俐反駁著。
沐鈺兒慢悠悠說道:“怎麼能是強詞奪理呢, 早就說過若是真的出世,何苦整日戒律森嚴,警醒於心,人若多在自苦,有如何稱得上出世,再說了出家人貪嗔癡慢疑都改去除,你們怎麼見了我還生氣了。”
瑾微乍一聽,竟覺得有些破道理。
就在此時,車壁上傳來一聲敲打聲。
瑾微連忙回神,板著臉說道:“不說這些了,今日郎君是有要事的,你們快帶她更衣,不要耽誤郎君大事。”
說話間,平黃觀的主持走了出來,眉眼蒼老,眉眼出的皺紋耷拉著,此刻抬眸,見了沐鈺兒,拂塵一甩,抱拳行禮:“紫薇真人,福生無量天尊。”
沐鈺兒同樣抱拳執禮:“自水道長,福生無量天尊。”
“不敢耽誤郎君大事,真人這邊請。”自水道長伸手請人入內。
唐不言在車內聽著外麵熱鬨了好一陣子,見終於安靜下來,不由搖了搖頭。
沐鈺兒性格跳脫,卻並非無禮之人,能讓平黃觀如此嚴正以待,看來紫薇真人之名看來確實響亮。
唐不言咳嗽幾聲,半歪著身子,靠在影囊上,閉眼小憩。
馬車悶熱,可他身上卻一陣接一陣的惡寒,一張臉越發冰白,隻是臉上看不出任何異色。
魯寂失蹤看似小事,卻牽一發而動全身,劍指東宮,不得不讓人警惕。
他慣會忍耐,昨日才能起身,聽聞此事,便強撐著身體查辦此事。
大概兩炷香的時間,大門再一次打開,外麵再一次熱鬨起來。
聽著平黃觀的關門聲顯然送客極快,半點麵子也不給。
“沐司直這般打扮起來,還有幾分人模人樣,怎麼還這麼不受人待見啊。”瑾微看著自台階下走下來的人,挑刺說著。
“你家郎君待見我就行,畢竟還要一起共事呢,再說若是再辦不好,豈不是又要讓您老挨打了。”沐鈺兒笑眯眯的聲音,隻是聽著不太好心。
瑾微大怒:“還有臉說,若不是你把證詞拖著不給,哪會出這麼大的紕漏。”
“你家郎君也不是很多事情沒與我說。”沐鈺兒反唇相譏。
瑾微氣極:“你,你這人好……”
“我好壞,好無禮,好倒打一耙是不是。”沐鈺兒接過他的話,皺了皺鼻子,故意拖長調子,慢慢悠悠地挑釁著,“可你家郎君很需要我呢。”
“還要我幫他找人呢。”
“還要喝我做的酒呢。”
唐不言自沐鈺兒得意的挑釁中睜眼,伸手揉了揉額頭,敲了敲車壁,提醒兩人該上車了。
瑾微和沐鈺兒聽到動靜,偃旗息鼓,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出幾分下回再戰的殺氣。
沐鈺兒上了馬車,唐不言抬眸掃去。
隻見沐鈺兒頭戴金箔製成的蓮花簪冠,內著天藍色小衣,下著同色長裙,小袖衣束入裙腰中,外穿對襟雪色道袍,下穿皮質遠遊履,衣擺領口皆繡著精致的雲煙紋,端莊大氣,頗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如何。”沐鈺兒張臂,得意問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嗯。”
“平黃觀什麼都好,就是每次出門講經衣服都是花裡胡哨的。”沐鈺兒小心翼翼摸了摸袍子,“我之前去擺攤都穿最簡單的黃袍,若是壞了豈不是要賠錢。”
唐不言歪靠在影囊上,隨口說道:“這是阿娘資助的道觀,不必擔心。”
沐鈺兒這才開心笑起來:“少卿大氣!”
唐不言難得沒有諷刺,沐鈺兒不由看過去,見他靠在影囊上麵無表情地閉眼小憩。
“你不舒服?”沐鈺兒為他倒了一盞熱茶,“若是不舒服,等會到魯府我自己下去就行。”
“你進不去。”唐不言低聲說道,“外麵都是人。”
沐鈺兒不解,等馬車剛在魯府門口停下,這才知道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魯府外麵這條街到處都是暗哨。
“怎麼回事?”沐鈺兒放下簾子,大驚。
唐不言嘴角微微彎起,卻看不出笑意:“落井下石之人自來就數不勝數。”
“那你等會怎麼和我一起入內。”沐鈺兒不解問道,“若是發現唐三郎也摻和其中,我瞧著也不太好。”
“不必下車。”唐不言淡淡說著,卻又不明說這是何意。
沐鈺兒:“?”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是為什麼這般說了。
因為全程隻要瑾微露麵。
隻見那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停在魯家大門前。
瑾微快速給自己帶了一個八字胡子,這才下來敲門。
緊閉的大門被打開,露出一張老仆的臉。
“貴人是?”老仆目光掃過大街,最後落在那輛馬車上,謹慎問道。
瑾微脆生生說道:“我家女冠今日經過貴府,見貴府頭頂烏雲密布,邪佞重生,恐有大禍,真人入道十年,如今正記掛在平黃道中修仙問道,平日裡斬妖除魔,抓邪去佞,今日掐指一算,與貴府有緣,願為主家分憂解難,特讓仆來敲門。”
沐鈺兒聽著瑾微脆生生的胡說八道,笑說著:“你這小仆撒謊都不帶磕巴的。”
她笑著,卻突然被人點了點肩膀。
沐鈺兒不解扭頭。
唐不言依舊靠在一側閉眼小憩,手指卻有眼一般,為她掀起半邊車簾,正好露了半截日光來車內。
“原來是平黃觀的道人。”管家驚疑不定,下意識把目光落在馬車上,正好看到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說話。”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立馬板著臉,一本正經說道:“貧道乃平黃觀紫薇道人。”
聲音清亮平和,眾人聽得一清二楚,領口的金絲在日光下如燈燭熒熒,端得上精麗非常。
話音剛落,那半扇車簾應聲放下,瞬間擋去所有人的視線。
肅然起敬,莊嚴肅穆的氣氛頓時被渲染起來了。
管家有些猶豫。
“你這老仆好不知道好歹,我家紫薇真人在南市聞名,乃是最厲害的道人,貴府如今陰氣蒙麵,邪魅凶煞,分明是主家有難,真人好心,你卻推諉不理。”
管家大驚,看向那馬車的目光頓時恭敬起來。
就在此時,一個小丫鬟悄然而來,在管家耳邊低語了片刻。
“這……”管家眼波微動,點了點頭,隨後側了側身子,“道長不妨入內說話,快進快進。”
管家讓人開了正門,放下門檻,親自牽馬入內。
瑾微目光在那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鬟身上一掃而過,隨後駕著馬車,慢慢悠悠入了魯家大門。
沐鈺兒坐在車內,斜眼看他:“少卿裝神弄鬼的本事一流啊。”
唐不言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就像一尊玉雕的人像,並不搭理沐鈺兒。
沐鈺兒摸了摸袖子,又從中拿出黃符,自來熟掏出筆墨,隨後趴在案桌上窸窸窣窣寫著。
唐不言睜眼,正看到她在鬼畫符,動作極快,眨眼時間就寫好一張,放在嘴邊吹乾墨跡,隨後放在一側。
唐不言:“……”
“這是做什麼?”他問。
沐鈺兒漫不經心說道:“演戲演像一點,這東西到時候讓他們燒一下,貼一下,免得被人發現不對。”
“你們道家還能這麼隨意畫符。”唐不言眉尖一動。
“誰說是胡亂寫的。”沐鈺兒大怒,“這是平安符,我會寫的,我學過的!平日裡買三文錢一張的!”
唐不言伸手,冰白的手捏著那張黃符放在自己麵前仔細觀摩著。
手指秀白如玉,黃符字跡潦草。
沐鈺兒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抽回黃符,順手用糕點盤壓著。
——氣死,這麼一比,確實有點拿不出手了。
“你為何學過這個?”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沐鈺兒畫符的動作慢了下來,隨口說道:“以前家裡隔壁住了一個遊方道士,跟著道士學的,道士還說我有慧根呢,還說我命中有大劫,隻要我出家才能平安,可把張叔嚇壞了,見了那道士就沒好臉色。”
她頗為得意地走了皺鼻子,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唐不言收回視線,輕聲問道:“顧家不管你?”
沐鈺兒寫符的手一頓,隨後便有些心疼地說道:“浪費一張黃紙了。”
唐不言見她小心翼翼把黃符疊起來,放在另一側。
“管的啊。”她漫不經心說著,“顧叔對我挺好的。”
“我自己不要的。”她露出一笑,顯得幾分符合這個年紀的天真稚氣來。
唐不言靜靜地看著她,最後移開視線。
沐鈺兒是顧英的私生女之事在洛陽並不算秘密,想當初顧英若是沒被舊事牽連,如今還是顧家頭一等的郎君,哪怕有個私生女也會得到精致的照料。
錦衣華服,翠翹珠碧,這性子,也該是個張揚的小娘子。
馬車停了下來。
沐鈺兒把寫好的黃符猛地吹了幾口,羨慕說道:“這個墨真好,乾的真快。”
她把黃符對折放進暗兜裡,然後好奇地掀開車簾到處打量著。
馬車竟然直接進了內院。
“不會是認出我們了嗎?”沐鈺兒見狀嘟囔著。
果不其然,馬車另一邊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是唐少卿嗎?”
沐鈺兒立馬跟小貓兒一樣,翻個身,立馬扭頭掀開另外一邊車簾,一掀開就和一雙紅腫的眼對了上去。
那人大概沒想到車內真的有一個俏麗的小娘子,也嚇得愣在原處。
沐鈺兒眨巴著眼,立馬正色,一本正經地做了一個稽首禮。
“您是?”中年婦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驚疑問道。
沐鈺兒正準備說話,又冷不丁看到自己袖口的道紋,一時間有些糾結,扭頭去看唐不言,眉心緊皺:“我該怎麼介紹自己。”
唐不言見她滾圓的大眼睛,懵懂天真,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手癢,可隻是借著起身的動作,直接越過她走了出去。
“她是阿娘觀中的一個道士,也懂一些尋人之法,掐算極準,可以幫您找到魯令史。”馬車外唐不言溫和說著。
這人瞧著高冷疏離,可一旦垂首與人溫和說話,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降臨人間,簡直是無往不利,想來沒有人可以不被他哄騙。
“原來如此。”魯夫人鬆了一口氣,“去歲意外得知平黃觀乃是唐家資助的道觀,剛聽丫鬟說有平黃觀的女冠來,就想著是不是,是不是殿下……還沒忘記我夫君。”
魯夫人哽咽著,泣不成聲的說著。
“魯令史才學出眾,如今失蹤十幾日,殿下自然擔憂,但今日確實是這位道長掐算出來的。”唐不言三五推做二,把一切甩到沐鈺兒頭上。
沐鈺兒萬萬沒想到唐不言撒起謊來,連著磕巴都不打的。
她心中如此想著,但還是借著時機,乖乖下了馬車,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站在唐不言身後又行了一禮。
魯夫人也跟著福身回禮。
“是妾身失態了。”魯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淚,“諸位進屋說話吧。”
沐鈺兒故作矜持地點了點頭,瑾微則上前扶著郎君。
“唐少卿這邊請。”魯夫人帶人去了內院正堂的暖間。
沐鈺兒跟在身後,抬眸打量著整個內院布局。
整個魯府采光雖一般,但布置得格外精巧雅致,處處可見的小心思,一簇簇的花和修竹隨處可見,偌大的廳堂並無遮擋,一眼望到頭,乾乾淨淨,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的。
魯夫人頗有眼力見,見唐不言臉色冰白,心知唐家這位小郎君體弱,還特意多生了幾個炭盆。
“有勞。”瑾微臉上露出笑來,點頭致謝。
“不敢。”魯夫人請人坐了上方,這才在右邊陪坐,“府中之前放了不少人離開,但還是怕人多嘴雜,驚擾到唐少卿,是以不敢讓丫鬟們上茶,還請郎君恕罪。”
“不礙事。”唐不言頷首,再一次安撫著,“夫人不必心急,您仔細說說魯令史當日的事情,好讓這位真人尋人。”
他指了指沐鈺兒。
沐鈺兒立馬高深莫測端著架子,站著他身側。
魯夫人一直慌亂的心,在唐不言一而再地鎮定安撫下,終於安靜下來,隻是激動地看著沐鈺兒:“當真可以尋人?”
沐鈺兒眉眼低垂,故作淡定說道:“還需夫人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魯夫人眼底泛著淚痕,雙手緊握,“我夫君,夫君一定是平安無事的。”
沐鈺兒盯著她悲傷的眉宇,突然眉尖一動,用拂塵戳了戳唐不言的後背。
拂塵頗尖,戳在春裳上帶著一點刺痛,唐不言身形微動,變換了姿勢,順便避開了這隻爪子。
沐鈺兒立馬不高興地輕哼一聲。
“還請夫人把當日的事情仔仔細細說一下。”唐不言自然聽到那動靜,嘴角微微抿起,咳嗽一聲,溫和說道。
魯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妾身最後一次見夫君,是在清明前一夜,也就是三月初四,其實那夜也並未有任何特彆,夫君當日在東宮為殿下講學,直到子時才匆匆回來,第二日天不亮就走了,說是宮尹府事務繁忙,這也是常事,所以妾身便為夫君整理好衣服和早食,誰知就出門淨個手的功夫,夫君就走了,連著早食都沒帶。”
“如此著急,可有說過是何事?”唐不言問。
“沒有。”魯夫人搖頭,“夫君很少與妾身談論公務。”
“那魯令史最近可有什麼異常?”唐不言問,眼角微動,就看沐鈺兒已經自己尋了一個左邊的位置跟著坐了下來,掏出熟悉的筆和字,窸窸窣窣地劃拉著。
唐不言收回視線,捏了捏指骨。
幸好魯夫人還沉溺在悲傷中,並無發現不妥之處,隻是沉默片刻搖搖頭。
“沒有,我家夫君沉默寡言,我們雖成婚多年,但一直……”魯夫人輕咬唇角,隨後僵硬轉移話題,“夫君不愛說話,妾身,妾身真的不知。”
唐不言沉吟片刻,眸光微垂,隨後又問道。“魯令史最後一次出東宮的長隨能否見一下。”
魯夫人點頭,隨後為難說道:“那長隨樣貌醜陋,還請少卿和道長多多包涵。”
沐鈺兒不解:“長隨不是一般都是跟著外出的,為何選一個容貌醜陋的。”
“這是郎君自己選的,那長隨雖長相不堪,可性格很好,郎君很喜歡,且出門在外也不過是駕駕馬車,搬搬東西,不用見人。”魯夫人溫柔解釋著。
說話間,一個穿著灰褐色的長隨低著頭走了進來。
他身高六尺上下,肩膀極寬,顯得人格外消瘦,露出的一雙手手指極長,但到處都是紅瘡。
沐鈺兒盯著他的臉看,臉色黝黑,右臉臉頰竟是被火燙傷的痕跡,坑坑窪窪,乍一看格外嚇人。
“奴拜見夫人,各位貴人。”那人跪了行禮,聲音沙啞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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