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沐鈺兒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戶部尚書蔣素舟是誰!
掌握各府衙官吏月俸的老大啊!
畢竟自來就是誰發錢誰祖宗。
“你請他過來乾嘛?”沐鈺兒跟在他身後, 小聲問道。
唐不言親自開了門,淡淡說道:“蔣尚書。”
蔣素舟一開始還有些不滿,畢竟北闕眾人的目光實在太過赤.裸裸, 對一個常年受人奉承恭敬的人來說,這目光不算友好,可他在一聽到唐不言的聲音時,嘴巴比腦子快得先一步露出笑來。
“賢侄!原來賢侄在這啊!”
他快步上前, 忙不迭伸手去握他的手, 卻被唐不言順勢避開行了一禮。
“不敢擔尚書這聲稱呼。”唐不言叉手行禮,恭恭敬敬。
蔣素舟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 正打算伸手把人摟過來,奈何一抬手就看到一雙冷沁沁的眼, 下意識把手訕訕放了下去。
——唐稷這個老狐狸見人就是三分笑,怎麼生出這個小雪人兒子的。
他心中吐槽, 可嘴角還是洋溢著熱情笑意:“今早聽聞賢侄高就,當真是年少英傑啊。”
誰也不曾想吏部尚書蔣素舟馬上就要是花甲之年, 可對一個剛及冠的小輩彎腰屈膝卻是一點也羞澀, 張嘴就是奉承之意。
沐鈺兒躲在唐不言身後看得歎為觀止。
“想當初愚叔與閣老同在白鹿書院求學,早早便敬佩閣老才學, 如今唐家一門三子, 個個都是人傑, 當真是閣老栽培有功啊。”
——瞧瞧這馬屁拍的,句句都指著唐閣佬拍啊。
“賢侄如今回洛陽任官,也該慶祝慶祝, 愚叔在富貴樓設宴, 賢侄不吝賞臉啊。”
——請唐不言吃飯是假, 做給閣老看倒是真的。
“賢侄若是賞臉,那真的是某三生有幸啊!”
——嘶,這馬屁……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彎起,冷淡地抽回手,頷首說道:“尚書客氣了,本隻是通知太倉的,想來是某那小仆不懂事,竟然勞煩尚書親自送月俸過來。”
蔣素舟熱情地笑:“聽說是賢侄的事情,我自然是上心,還以為是有那個不長眼的,敢苛待你的月俸,我定是不饒他的。”
——聽聽!彆人的月俸苛待了,就是不饒他!北闕的就是一拖就是三個月!屁也不放一個!
沐鈺兒悲憤握緊拳頭,太過分了!
“太倉的官員都是奉公守法之輩,又有尚書這般教導,自然不會做下這等事情。”唐不言彎唇,客氣說道。
蔣素舟心裡清楚得很,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什麼玩意,踩高捧低,欺軟怕硬,可誰敢得罪太倉的人,所以這些年他也不是沒彆人這麼奉承過,但這話從他唐不言嘴裡說出來,那就是痛快,是舒心,是得意。
他立刻驕傲地停了停胸膛。
“北闕的銀子三月未曾發放,一定是背後有小人作祟。”唐不言話鋒一轉,沉重說道,“不然尚書怎麼能任由此些事情發生。”
蔣素舟琢磨出不對勁,眼睛下意識一掃,就和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對上了。
那眼睛又圓又亮,就像自己書房中珍藏的琉璃珠子,金橙薄絢。
那大眼睛撲閃了一下,隨後笑了起來,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卑職參見蔣尚書。”
沐鈺兒從唐不言身後走了出來,不卑不亢行禮。
蔣素舟立刻倨傲抬起下巴,淡淡說道:“你是?”
“卑職是北闕司直沐鈺兒。”沐鈺兒笑眯眯回著。
蔣素舟眼珠子一轉,下意識朝著唐不言看去。
北闕他是不放在眼裡,若是前任司長張柏刀在,倒還能說幾句,現在隻剩下一個司直,便是眼睛都不落她身上一下的,可今早的風向又好像有點不對。
唐不言空降北闕,但又沒有兼任司長,隻是代管,都是洛陽官場裡混的,能走到這個位置的,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咳咳,原來是沐司直啊。”他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算得上和顏悅色的笑來。
沐鈺兒頓時受寵若驚。
“你們的新上司真不錯啊,一上任就幫你們討月俸啊。”他笑眯眯說著。
沐鈺兒立刻露出崇拜之色:“唐少卿當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這司直瞧著很好套話啊。
蔣素舟一聽就有戲,得意想著。
“唐少卿一來就體恤民情,親力親為,真的是不辭辛苦,任勞任怨,堪稱官吏表率,上峰指導,值得陛下大大褒獎一番,不虧是唐閣老的兒子,當真有唐閣佬的風範,陛下能有這樣的左膀右轉,當真是大周之幸啊。”
沐鈺兒真情實感,胡說八道,瞎話張嘴就來,一點也不帶磕巴的。
——怎麼有一個比自己還會拍馬屁的人!
蔣素舟聽出不對勁來,立刻危機起來。
“好了好了。”他出聲打斷沐鈺兒的話,不悅說道,“小小司直整日吹噓拍馬,不求上進,還不一邊去。”
“好嘞。”沐鈺兒麻利地滾回屋子裡,順手躲到門後麵。
唐不言看著那道長長的影子自門縫中偷了出來,嘴角微微揚起。
蔣素舟目光慈祥和藹地看向唐不言:“早上聽聞賢侄高任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便以從四品的高位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敢當,陛下看重。”唐不言四兩撥千斤地說道。
蔣素舟眨了眨眼,隨後話鋒一轉,“隻是還聽說陛下讓賢侄也擔任北闕司長之職。”
身後的沐鈺兒也立刻豎起耳朵。
唐不言咳嗽一聲,神色虛弱:“不敢,隻是兼任此職而言。”
“北闕眾人都不是好……咳咳,賢侄身體孱弱,陛下怎麼這般打算。”蔣素舟試探許久,終於問出此行目的,一臉不解擔憂。
唐不言也跟著一臉茫然,無辜說道:“下官也不知,許是陛下找不到人了吧。”
蔣素舟和他四目相對,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不言這話是覺得除了自己,沒人能入陛下的眼。
——瞧瞧,好狂的口氣。
——算了,唐家人都這麼狂的。
蔣素舟又氣又急,偏還是隻能咬牙誇道:“是賢侄優秀而已。”
“不敢當,隻是不過北闕是陛下親設的衙司,許是陛下打算做些什麼吧。”誰知唐不言話鋒一轉,輕輕歎了一口氣,意味深長說道。
蔣素舟臉色微變,抬眸悄悄去看北闕眾人,連著目光都變得警惕起來。
誰知北闕眾人個個一臉嚴肅,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蔣素舟心中越發驚疑,要知這幾日洛陽看似平靜,底下卻是波濤洶湧。
陛下三日前剛讓薑家的小兒子回了老家,又罷了薑則行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狠狠懲戒了一番,可前日卻下旨讓梁王重新入了朝,同時入朝的還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自從半年前因為殿前失儀已經在東宮隱忍不出半年之久。
這兩道政令一下來,打亂了所有人的腳步。
“不知閣老對此事可有說法?”蔣素舟委婉問道。
唐不言微笑,真誠說道:“陛下聖旨,阿耶自然是讚同的。”
蔣素舟盯著他的眼睛,一時間有點懷疑這個黃毛小子在糊弄人,可這人的眼神有太過真摯,顯得非常像那麼一回事。
“尚書還有什麼問題嗎?”唐不言問道。
蔣素舟嘴角微動,最後喃喃說道:“沒有了。”
“那下官送送蔣尚書。”唐不言笑說著。
“我本以為北闕要撤司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看樣子陛下是打算重用了。”蔣素舟站在門口,不死心說道,“不然也不會讓賢侄來兼任。”
唐不言隻是笑著:“誰知道呢。”
“這次揚州科舉的案子少卿辦的實在漂亮。”蔣素舟殷勤,“賢侄這是前途無量啊。”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等做臣子的福氣。”唐不言恭恭敬敬地說著。
蔣素舟上一次吃這麼大的癟還是在唐稷手裡,一時間對這父子兩氣得牙癢癢,再也裝不下叔友侄恭,頭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蔣素舟開開心心的來,眉心緊皺地走,連著馬都跑快了幾步,不願在北闕門口多停留一會。
“你為何這麼騙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沐鈺兒背著手,溜溜達達湊過來問道。
唐不言目送馬車遠去,眉宇間的冷淡緩緩斂下,最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推開:“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司直幫忙。”
沐鈺兒皮笑肉不笑:“原來後招在這裡,說吧,什麼事情?”
瑾微自袖間掏出一張畫像。
沐鈺兒打開看了一眼,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模樣,瘦高,臉頰顴骨高聳,一把山羊胡子整整齊齊梳著,模樣很是普通,屬於扔在大街上不會讓人多看一眼的人。
“這誰?”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眉宇不舒服地皺了起來:“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且讓人在洛陽城內把這人找到,越快越好。”
沐鈺兒揚眉,慢吞吞說道:“找人倒是簡單,就是怕他自己躲起來了。”
唐不言垂眸:“他在洛陽並無彆產,認識的人也都找過了,如今大概率是散在人群中。”
沐鈺兒敏銳察覺到他的潛台詞。
已經找過,但又不方便大張旗鼓的找,這才找到北闕。
“這又是哪位貴人家的事情啊?”沐鈺兒收了畫卷,“知道了,儘快給您找到。”
唐不言頷首。
“若有消息,直接派人送來唐府。”唐不言叮囑著。
沐鈺兒懶洋洋點頭。
“哎,得了,少卿慢走。”她心情大喜,連裝也不願意裝了,手搭在大門上,大有等人後腳一抬,立馬關門的打算。
唐不言卻不動彈了,隻是抬眸慢條斯理地問道:“薑才的事……”
沐鈺兒一臉沉重:“都是我卑職的錯,卑職現在就寫檢討書。”
唐不言嘴角微微揚起:“三千字。”
沐鈺兒不曾想唐不言竟然也會蹬鼻子上臉,大驚失色。
“少一個字便再寫三千字。”唐不言攏了攏袖子,腳步輕盈地下了台階。
沐鈺兒一臉悲憤,目送唐家馬車離開。
—— ——
陛下到底沒有對北闕太過絕情,三月初六,清明剛過,難得的好天氣,陛下賞了北闕一百兩銀子還有十匹絹布,北闕眾人興奮地提早過年。
“又可以慶祝一番了!”張一摸著布匹,驚訝說道,“這話花紋竟然摸不出紋路!好厲害啊。”
陳菲菲不愧是北闕最愛美的女人,一眼就挑中了桃紅色的那匹:“這可是彩繪的素絹,陛下真是大方啊。”
沐鈺兒躺在搖椅上,閉著眼曬著太陽,懶洋洋揮了揮手:“讓呂嬸把衣服都分一分,夏天要來了,每個人都做一身衣服,陳安生這個小混球,下半年就要去讀書了,給她多做幾件,記得都用草藥熏一下,免得多蚊蟲。”
“天氣是慢慢熱了,可洛陽的五靈脂還不能大量進來,各種草藥都要被賣空了,現在洛陽藥材價格奇高。”王新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側,擔憂說著,“總覺得會出事。”
“彆說北闕裡一些常備的傷藥沒有了,家裡最簡單的去熱的草藥也不常見,昨夜我隔壁的那戶人家小孩突然起了燒,還上挨家挨戶去敲門才借到一點草藥的。”任叔是負責後備的,也跟著插嘴說道。
“前些日子我去外麵采買驅蚊的草藥,太貴了,五靈脂現在已經十文銅板一兩了,往常才三文,量大購買的話還給我便宜幾文呢。”
沐鈺兒皺了皺眉:“我之前買房子的時候,聽那個藥材商說是因為河道上有水匪,怎麼還沒剿匪成功嗎?”
“水匪?”張一湊過來,“是說蛟龍幫嗎?”
沐鈺兒抬眸看他。
張一嘴裡塞著從小孩手中搶來的一顆糖,含含糊糊說著:“這幾日南市來了外地人說起來的,說汴水河渠上去年開始就來了一夥水匪,很是囂張,之前還隻搶東西不傷人,給了錢就過,但今年開始也不知為什麼突然殺人掠貨樣樣都乾,偏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水軍打了四五次都沒無功而返。”
沐鈺兒皺眉:“我瞧著洛陽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自然不敢鬨太大。”張一撇了撇嘴,“那鄭州鹽鐵裝運使是誰的人啊,陛下愛寵著呢,半年前就連太子都被他穿小鞋,吃了一個癟……”
“咳咳。”任叔直接給了他一腦袋,“少說些事情,幾個腦袋。”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水路進不來,陸路也進不來嗎?”
“現在的就是陸路進來的,和西邊的水路運來的,但藥材多南方,陸停就要翻山越嶺,路程便遠了,一來一回價格就高了。”王新說。
“不過好在現在並沒有十幾翻的往上漲,隻是多了七.八個銅錢,再說了隻是鄭州那邊進不來,洛水、伊水、黃河那邊也是進的來的,隻是饒了一圈,這才導致價格一直偏高。”
沐鈺兒懶洋洋說道:“這都是上頭的人操心的事,說起來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小雪人了,之前叫你們查的事情都查的如何了?”
“全洛陽的兄弟都動了,連相似麵容的蚊子都沒翻過,翻來覆去地找。”張一攤手,無奈說道,“影子也沒有。”
沐鈺兒揚眉:“各大碼頭,車行,城門口都還蹲著嗎?”
張一點頭:“兄弟們連隻蒼蠅都沒放過,但凡是輛馬車經過,都要偷偷趴在車底看一下,不過老大,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不知,有眉目了?”沐鈺兒挑眉問道。
“安業坊的烏衣巷,老大應該知道吧?”張一神秘兮兮問道。
王新插嘴:“不就是老鬨鬼的那個街巷嗎?”
張一就像找到依靠一樣,立馬眯眼,壓低聲音:“就是那裡,據說烏衣巷常年有哭聲自地下,自磚縫,自水裡傳出來,且動不動就有白影一閃而過,更可怕的是,據說我們的人還經常看到穿著紅衣服……”
“是這樣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猝不及防響起。
一股冷風自後脖頸處刮過,一截紅袖子在眼前一閃而過。
張一活像被人踩了尾巴,尖叫一聲,整個人如青蛙一般原地起跳,蹦的老高。
“哈哈哈,膽小鬼。”陳菲菲捏著袖口,笑得直不起腰來,“就這點膽子還敢學人說鬼故事,你什麼時候能麵不改色驗屍,才能說道說道鬨鬼的事情。”
張一一張瘦黃小臉都嚇白了,雙腿還是打顫。
沐鈺兒也笑得直揉肚子。
“快給你張一哥哥倒杯水壓壓驚。”她拉著到處跑的小昭說道。
小昭歪著頭看著張一,長長哦了一聲,蹦蹦跳跳走了,沒一會兒就端出一碗茶。
“放了糖糖哦,哥哥不怕。”她軟軟說道。
張一接過水一飲而儘,一把把小昭抱起來:“還是小昭寶貝最貼心。”
陳菲菲施施然坐在沐鈺兒身邊,磕著瓜子,眼尾一挑,挑釁道:“整天說一些玄乎其玄的東西有什麼用,有本事抓一隻鬼來,讓你菲姐開個肚子,挖個腦髓,掌掌眼。”
張一木著一張臉,生無可戀:“鬼見了菲姐都要跑。”
陳菲菲嗤笑一聲:“世人多膽小,鬼怪神佛算什麼。”
沐鈺兒笑說著:“張一你繼續說,那個人住在烏衣巷嗎?”
張一把小昭放下,繼續說道:“烏衣巷有一戶魯姓人,家境不錯,是個做官的,也不知做什麼官,反正每天按時都是官員作息,由一個醜仆接送上下值,名叫魯寂,長得和畫中人有八分相似。”
王新嗯了一聲:“那最近可有見到他?”
“說來也巧,已經有三日不曾見到了!”張一比劃了個三日,“若真的是他,三天時間,估計早跑了。”
距離唐不言給她送畫像正好三日。
“這麼巧。”沐鈺兒摸了摸下巴,“你讓人盯著點這戶人家。”
“那人還找嘛?”張一問,“如此大海撈針都好不到人,若是今日還沒有一點動靜,真的是有點懸了。”
沐鈺兒思度片刻:“若是今日還沒找到,全都散了,我寫信給唐不言說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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