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
梁菲穿著青綠色衣裙, 挽著簡單發髻,身形消瘦,麵容憔悴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她手裡提著一個竹籃子, 上麵蓋著一層白布,手肘上還挎著一個包裹。
張一連忙站起來給人端茶送水,順手狀似不經意地把那箱銀子合上。
“你怎麼來了。”沐鈺兒和氣問道,揮了揮手, 讓張一和王新兩個大男人離開屋內。
梁菲坐在案桌前不說話, 一雙柔情似水的含情目微微下垂,帶著還未褪去的紅意,柔弱哀戚。
她有些怯生生說道:“我想見一下藥辛。”
藥辛是王兆的表字。
沐鈺兒頷首:“可以, 人還在北闕,但你見麵時, 身邊必須有人陪同。”
梁菲含淚點頭,把竹籃上的白布小心掀開, 再把包裹也打開:“我給他帶了衣服和吃食,可以給他嗎?”
沐鈺兒掃了一眼, 包裹裡是一件整整齊齊疊著大紅色的流雲袍子, 食盒裡則是放了一碗飯和一壺酒。
“可以。”沐鈺兒點到為止收回視線,“張一。”
張一連忙探頭:“怎麼了。”
“梁菲想去看王兆, 你通知一下陳星陳月, 把人從死牢裡提出來。”沐鈺兒吩咐著。
張一嗯了一聲, 火急火燎地走了。
梁菲也跟著站起來,有些局促。
沐鈺兒自來就對美人格外憐惜,不由柔聲安撫道:“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梁菲小心翼翼地整理包裹和食盒, 聞言茫然抬頭:“許是準備回家, 母親年邁, 我該回去照顧一下的。”
沐鈺兒點頭:“那到時候我幫你找個船老大,你搭他的船回去吧。”
梁菲怔怔地看著她。
“不礙事,走吧。”沐鈺兒順手替她提起食盒,發現還頗重,不得感慨梁菲用情頗深。
地牢幽靜深暗,兩側火把被特意點亮,照得密不透風的監牢有種窒息透不上氣來的逼仄窒息。
大概張一交代過了,一直形影不離的陳星陳月消失在安靜的地牢裡。
梁菲小心貼在沐鈺兒,心驚膽戰走在漆黑的地牢長廊內。
突然一個聲音幽幽響起:“哪來的小美女。”
鬼氣森森,回聲陣陣。
梁菲嚇得立馬抱緊沐鈺兒的手臂。
與此同時,沐鈺兒腰間的長刀瞬間朝著出聲的地方拍去。
“啊!”一聲尖銳的慘叫緊接著響起。
“再嚇唬人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沐鈺兒笑眯眯說道。
紫雲捧著手,哭喪著臉:“我肚子餓。”
沐鈺兒漫不經心移開視線:“那就餓著,過幾日就有飽飯吃了。”
紫雲頓時警惕起來:“斷頭飯?不可能,我就是給人拿錢辦事,我動手前查過律法,隻是算幫凶,而且並未造成實質上海,頂多流放三千裡!”
沐鈺兒氣笑了:“還挺懂法啊。”
紫雲頗為得意得哼了一聲,可隨後想起前麵站著的是一個羅刹,頓時耷拉下腦袋,弱氣解釋著:“不敢。”
梁菲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跟著軟了心腸,好心自籃子中拿出一個包子遞了過去。
包子又白又軟,還帶著撲鼻的肉香,在昏暗帶著鏽味的密閉長廊上,簡直被鍍上一層神光。
紫雲盯著那個包子,眼睛都綠了,手指蠢蠢欲動,但眼尾還是掃向沐鈺兒,諂媚又聽話。
沐鈺兒眸光冷淡,卻也沒有攔著的意思。
紫雲一把奪過包子,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走吧。”沐鈺兒抬了抬下巴。
梁菲點頭,蓋好白布,跟在她後麵低眉順眼地走著,長長的影子自一根根木柱上掃過,露出斑駁截斷的黑影。
牢內,紫雲狼狽的架勢緩緩停止,一雙耷拉著的眼睛在跳動的燭火中不經意抬起,陰鬱冰冷地盯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嘴角在陰影明滅下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王兆被羈押在地牢最深處的死牢。
北闕地牢格外繞,所有牆壁木頭都好似一模一樣,走久了甚至會有種原地踏步的錯覺,牆上的火把聲音時不時傳來清脆的爆裂聲,突兀尖銳,總能令人膽戰心驚。
沐鈺兒腳步格外輕盈,在此刻卻莫名有蛇蟲在暗處觸摸,鱗片摩擦地麵的細碎聲。
梁菲不得不加快腳步,下意識揪著沐鈺兒的袖子,緊緊貼著她走。
沐鈺兒伸手把著她的手臂。
梁菲一怔,慌亂抬眸看她。
“彆怕。”沐鈺兒目不斜視,不經意放慢腳步。
梁菲盯著那根唯一亮色的發帶沉默不語,差一點摔了,被沐鈺兒一把扶著,這才認真看地走路。
沐鈺兒終於在一間牢房前站定,梁菲連忙看去,隻看到一個人影披頭散發背對著大門。
“藥辛!”梁菲連忙撲了過去,哽咽喊著。
角落裡的人身影僵硬,隨後緩緩扭頭,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沐鈺兒識趣地走到黑暗角落裡站著。
王兆怔怔地看著她,嘴角微動,卻又一言不發。
梁菲連忙伸手去勾他,哭腔說道:“藥辛你怎麼了,是我啊。”
“菲兒,你怎麼來了。”王兆喃喃問道,一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
畢竟從他被關押到現在,他的同窗,父母,沒有一人願意來看他。
“我來看你了。”梁菲哭著把包裹塞了進去,“這是我給你做的衣服。”
王兆盯著包裹裡露出的一角紅色衣袍,突然露出癡迷的笑來:“紅衣服。”
梁菲連忙抹了一把眼淚,連忙把木籃子裡的菜端了出來:“我做了你愛吃的青精飯。”
王兆慢慢吞吞爬到她麵前,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臉徹底露出了來,不過兩日,他就像一個吹氣的玩偶完全凹癟下來,灰敗死氣,毫無生機。
梁菲一看便紅了眼睛:“你,你怎麼這麼傻啊。”
“他對你不好。”王兆輕笑一聲,伸手摸著她的臉,蒼白的指骨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發白的石膏,“不殺他,你這輩子都不會好的,他就會像江南水田裡的水蛭,這輩子都吸著你的血。”
梁菲立刻哭了起來。
“這是你給我做的最後一頓飯嘛。”王兆捧起青綠近乎有些發黑的飯,露出一絲虛幻的笑來。
梁菲隻是紅著眼看著他,哭著說不出話來。
沐鈺兒平靜看著這對苦命小鴛鴦,事到如今,多說無益。
王兆是個聰明人,明明有很多種辦法,卻選了一個最不該的,自他下定決心要殺梁堅起,兩人便再無可能。
沐鈺兒有些惋惜,卻又覺得王兆太過衝過,當真如唐不言所言:人之壑欲,不滿於心,便是萬劫不複,屍骨無存。
她思緒發散,突然想起自己的供狀還壓著沒給人看,也不知小雪人會不會生氣。
那邊被她惦記的唐不言正彎腰咳嗽著,唇色蒼白,顴骨微紅。
“郎君的頭疾遲遲不好,讓大夫來看看吧?”瑾微跪坐在一側,循循善誘著,“請了脈,下午夫人來時,也好交代一些。”
唐不言拿著帕子擦了擦嘴,隨後沙啞說道:“揚州長史供詞中,言明他曾秘密寫下一份科舉舞弊的名單,那名單可有下落。”
“名單失蹤那日是揚州學子赴洛陽趕考的踐行宴,當日他府中人來人往,亂得很,所以現在他也是毫無頭緒,至於泄露科舉消息的源頭則查到了薑則行身邊的一個幕僚身上。”
瑾微心中歎氣,但還是拿出袖間的信,猶豫猜測著:“是不是在梁堅身上。”
唐不言快速拆開信封,眉間越看越緊,淡淡說道:“薑則行如今連身邊的人都管不住。”
“依仆看,梁王未必不知情,梁王覬覦皇位多年,如今陛下年邁,東宮是正統,朝中擁護東宮的風聲越來越緊,他自然也急了,若是能借著科舉安插自己的人,可不是一石二鳥。”瑾微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今年主考官就是梁王自己,各道的考題是三上學的博士們出的,陛下如此舉動本就有意讓他積攢自己的人脈,他現在這麼做,無意是自掘墳墓,實在太蠢了。”唐不言緊緊掐著額頭,冰白的皮肉露出觸目驚心的紅色。
“梁堅之死現在來看和科舉舞弊沒有任何關係,可線索卻也斷了……”他喃喃自語,“不該如此。”
瑾微蹙眉:“梁堅若是真的死於科舉舞弊那可能還牽扯不到梁王,可他不是,恰恰不是說明梁王有恃無恐嗎,若不是梁堅品行不端,遭遇這個禍事,此事可以說是瞞天過海,無人知曉。”
唐不言沉吟片刻,闔眼問道:“北闕可有把證詞送來。”
瑾微搖頭。
唐不言蹙眉。
“不若讓大夫來看看,看好了便去北闕找人,北闕一定是打算過河拆橋。”瑾微不悅說著,“我瞧著那沐鈺兒就像汲汲名利之輩。”
唐不言喝了口茶潤潤嗓子:“世人誰不追求富貴,罷了,先讓程大夫過來吧。”
瑾微大喜,連忙起身吩咐下去,沒多久,唐府隔壁的程羅便提著藥箱趕來了。
程大夫是唐家祖父的朋友,當年遷都後便一直住在唐家隔壁,唐家眾人一有頭疼腦熱便都尋他來看,可以說是看著唐家兩代人長大。
他脾氣極好,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
“還以為要等案子結束才能替你看看呢。”程大夫胡子花白,臉上長滿皺紋,一笑起來顯得格外慈祥。
唐不言看了一眼瑾微。
程羅立刻給人解圍:“就該管著點,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唐不言也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截冰白手腕。
他一把脈立刻皺了皺眉:“你還頭疼?”
唐不言扭頭不說話,瑾微立馬告狀:“郎君每日都頭疼,手也冰涼涼的,捂不熱,這幾日每日都過了子時才睡覺,還不愛吃飯!”
程羅果不其然皺起眉來:“五靈脂的毒性對常人來說不過是分毫之量,於三郎確實蝕骨之毒,如今更是要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把藥性排出去才是。”
唐不言垂眸,收回手腕,鎮定自若說道:“知道了。”
“三郎每次敷衍我都是這般神色。”程羅不虧是看著他長大,立馬反駁道,“今日打算何時休息。”
唐不言抿了抿唇,下意識移開視線,好一會兒才說道:“昨日叫程老看的那人情況如何。”
程羅對他可以轉移話題的態度頗為不滿:“那小娘子好得很,脈搏有力,眼睛明亮,舌苔清爽不肥膩,一點問題也沒有!少管彆人的事情!”
唐不言抬眸,心思微動:“她喝過當歸四逆湯,難道沒有血虛受涼之症?”
“沒有啊,身子一點也不虛,反而看起來很健康,我原本以為她住這樣的屋子,瞧著也瘦瘦弱弱的,怎麼也該氣虛才是,不曾想,保養的還不錯,一點毛病也沒有。”程羅笑說著。
唐不言眉心微微皺起,到最後臉色開始凝重。
——梁菲!
這個案子中完完全全沒有出現過的人,卻又幾乎和所有人都有若有若無的聯係。
梁堅的妹妹。
王兆的心上人。
鄒思凱曾經的仙人跳對象。
程行忠曾對他意圖不軌。
除了王舜雨,可王舜雨是王兆為了替自己背鍋才推出來的人,本就不屬於這件事情。
三具屍體,本該是三個起因,三個案子!
“瑾微,你現在就去宣教坊,說自己是北闕的人,請她去北闕。”唐不言臉色微變,“程老之前用什麼身份去的看病。”
“我是借著北闕的名義去的,她正準備收拾東西說要回揚州,門口守著北闕的人還替我背書。”程羅見他如此,也跟著嚴肅起來。
唐不言看著瑾微離去的背影,神色隱晦不明:“梁菲因為有一個哥哥,一出生就注定無法得意解脫,在揚州要為他的學費漿洗衣服,日夜縫補,到了洛陽更是被梁堅出賣,淪為暗娼,這樣的人……”
他一頓,眯了眯眼。
“當真柔弱無辜?”
————
半個時辰後,梁菲踉踉蹌蹌起來,一雙眼腫的幾乎要睜不開,走到沐鈺兒跟前,聲音沙啞說道:“好了。”
沐鈺兒看著王兆已經穿好那件紅衣服,捧著那碗飯在出神:“碗不帶走?”
梁菲握緊手中的籃子,啜泣著搖頭:“他,他吃不下,這是他最愛吃的飯,可以讓他等會吃嘛?”
沐鈺兒點頭:“可以,但不能用瓷碗。”
她拍了拍手,走廊儘頭兩個高胖、矮瘦的倒影落在地麵上,正是一開始不知道藏在哪裡的陳星陳月。
梁菲嚇了一跳,連忙退到沐鈺兒身後。
“把木碗拿來。”沐鈺兒吩咐著,又低聲多說了一句,“人不必過來。”
“是。”兩聲高低不同的聲音齊齊響起,在幽靜的大牢裡聽的人頭皮發麻。
梁菲嚇得臉都白了。
很快,一口碗在空中淩空而來,沐鈺兒順手接了過來,隨後走到王兆麵前,蹲下.身伸手:“給你換木碗。”
王兆抬眸看她,露出呆滯死寂的模樣,可隨後目光卻又是怔怔地看著角落裡的梁菲:“我們下輩子會在一起嗎。”
他眸光倒映著對麵牆壁上的光,幽深絕望,卻又帶著莫名的瘋狂。
梁菲站在陰暗的角落裡,聲音帶著縹緲氣音:“會的,我們在佛像麵前發過誓的。”
沐鈺兒揚了揚眉,見兩人還在互訴衷腸,便自己動手把米飯倒在木碗裡。
用烏葉染黑的粳米被壓成一團,頗為重,飯色青綠,氣味清香,還帶著一點酒香。
王兆愣愣地接過沐鈺兒粗暴塞回來的碗,突然慘笑一聲:“唐不言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說,不後悔。”
沐鈺兒抬眸看他,隻看到他直接用手扒著飯塞到嘴裡,動作狼狽而激烈,眼淚大滴大滴落在碗裡,艱難吞咽著,瞧著格外可憐。
沐鈺兒不由歎氣,隨後起身說道:“走吧。”
梁菲低著頭,又像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離開。
紫雲吃飽喝足,躺在床上,一隻腳吊兒郎當地翹著,一手枕著腦袋,嘴裡哼哼唧唧著不成調的曲子,在幽深寂寥的監牢內拖出長長的荒唐怪誕之音。
“婦女台兒上坐,一個女孩轉幾遭,耍孩兒兩百錢,看紅塵惡風波,花言巧語行至深,天下情人早團圓。”
梁菲側首去看,隻是還沒來得急看仔細,便被神出鬼沒的雙胞胎兄弟嚇了一跳,連忙收回視線。
“閉嘴。”
兩道整齊卻又高低不齊的聲音在牢房前悠悠響起。
紫雲聲音戛然一頓,立刻笑了起來:“民間小調,不唱了不唱了。”
兩人很快就穿過幽寂的長廊,走出壓抑的地牢,回到光明的人間。
“你何時打算回揚州,記得譴人來說一聲。”沐鈺兒把人送到大門口,難得多嘴囑咐著。
梁菲似乎在發呆,好一會兒才回神,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隻是呆呆嗯了一聲,扭頭最後看了一眼北闕暗牢的位置,隨後失魂一般,輕飄飄離開。
沐鈺兒蹙眉看著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裡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卻又怎麼也抓不住。
張一的腦袋從門板上探出來,眨巴眼睛:“梁菲怎麼怪怪的。”
沐鈺兒心不在焉扭頭:“哪裡奇怪?”
張一摸了摸下巴:“說不來,我感覺她好傷心,可剛才她扭頭去看北闕大門的時候,我又覺得……說不來,不過我覺得這事與她而言不算壞,畢竟她也是解脫了,這輩子沒了喜歡的人,但到底也沒有踩壓她的人。”
“你去讓人看著點,不要讓她做傻事。”沐鈺兒若有所思,“我們的人先不要撤。”
“嗯,還有案子的物證和供狀都整理好了,要先歸檔嗎?”張一問,“還是先給唐彆駕看看。”
沐鈺兒懶洋洋揮了揮手:“我們這個案子結了,萬事大吉,唐不言的事又不歸我管。”
張一回味了一下老大過河拆橋的本事,毫無底線地附和著:“老大說的對。”
“行了,關門回去吧。”沐鈺兒一副自掃門前雪的冷酷樣子,慢悠悠轉身離開。
張一從門後走出來,正準備合上門突然看到街頭一輛熟悉的馬車。
“我曹,唐不言是不是殺上門來了!”他指著馬車,驚恐喊著。
沐鈺兒腳步一頓。
還未等她轉身,馬車已經停在北闕門口。
“梁菲呢。”瑾微立刻跳下馬車,嚴肅問道。
張一呆呆得和他四目相對,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瑾微頓時不耐煩,直接把人推開,快步走到沐鈺兒身邊:“梁菲有問題,我們剛去她屋內,隔壁屋子的人說她早上天沒亮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