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我瞧著王兆在下三學中頗有號召力。”

沐鈺兒把衣服係在刀柄上, 走一下晃一下,吊兒郎當。

唐不言的視線下垂,盯著那衣服一角, 眉心微微蹙起:“王兆家境好,讀書不差,待人溫和,這樣的人自然會吸引不少人圍在他身邊。”

沐鈺兒點頭, 突然發問:“咦, 那彆駕當年也這樣受人歡迎嗎?”

唐家乃關西六大族,唐家現任家主唐稷乃是鳳台閣老,母親是太原程氏嫡長女, 將門出身,當年嫁入唐家十裡紅妝, 八百抬嫁妝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完全送入唐府, 更彆說上頭的兩個哥哥皆是出類拔萃之輩,唯一的姐姐嫁給了聖曆二年的探花, 一門顯貴。

唐不言沉默, 好一會兒才說道:“沒有。”

沐鈺兒大驚,撲閃著眼睛看他。

瑾微不悅質問著, 口氣不善:“司直打聽我家郎君舊事做什麼。”

沐鈺兒察覺自己大概觸了逆鱗, 立刻收回視線, 歉意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側首:“無礙,司直有心打探, 自然也知道了。”

“你不說, 我也不打聽。”沐鈺兒站在國子監大門前, 笑說著,“彆駕未來飛黃騰達,往事困不住飛龍。”

瑾微驕傲點頭:“就是,我家郎君未來是要入鳳台的。”

“司直打算去梁家?”唐不言咳嗽一聲問道。

“去,彆駕一起嗎。”沐鈺兒看著昆侖奴已經駕著馬車滴答答出現在自己麵前,起了搭便車的心思。

唐不言頷首:“梁堅涉及的揚州舊案還未有頭緒。”

沐鈺兒扭頭,猶豫一會兒,湊了過來,滿懷期待地問道:“陛下有給你時間期間嗎?”

唐不言垂眸。

琉璃色的眼珠清亮分明,就像母親房中那串掛在床邊的琉璃珠,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明明寫滿了自己的小心思,可偏偏又無所顧忌地露出來,太過大方自然,反而令人無法抗拒。

“明日就是最後一天了。”他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沐鈺兒倒吸一口冷氣:“彆駕可真的是一點也不著急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某瞧著司直也不急。”

沐鈺兒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被瑾微小心翼翼扶上馬車,笑眯眯說道:“我急死了,但我這不是想著好歹春兒女官把我們一起報備上去了嗎,有彆駕這尊大金佛擋著,怎麼也安心一點。”

沐鈺兒正準備蹭一下馬車,隻聽到馬車內傳來唐不言冷淡的聲音。

“看來司直確實不急,那便走路去吧。”

沐鈺兒大為吃驚,眼疾手快抓著車簾,腦袋鑽進去,大眼睛不悅地盯著唐不言:“彆駕怎麼這麼小心眼。”

“司直倒是會算計人。”唐不言笑眯眯地看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腦袋推開,動作乾淨利索,冷漠無情。

沐鈺兒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離開,頓時痛心疾首:“太過分了。”

“老大老大。”

就在她準備牽馬走時,背後傳來張一氣喘籲籲的聲音。

“你怎麼來了?”沐鈺兒問道。

張一臉色嚴肅:“這些衣服裡保存得都不錯,摩挲很少,胸口和袖口處有磨損的隻有幾件,但我仔細看了,都是袖子拖曳造成的,不想被尖刺勾扯。”

他掏出幾件衣服,直接指了指袖口的位置:“這些都是讀書人穿的,有拖曳的痕跡也大都在桌子上,你看自上而下勾出絲來。”

沐鈺兒看著他比劃的動作,仔細看了一眼布料,勾絲少但長,也沒有毛邊。

“我本來以為凶手不在這裡,不過還是陳安生那混蛋提醒了我。”張一取出另外幾件衣服。

那幾件衣服明顯是濕了之後陰乾,帶著不透風的潮氣。

沐鈺兒仔仔細細摸了摸,這幾日倒春寒,衣服乾不快,加上空氣中濕氣重,碰到水的麵料都皺巴巴的。

“侍衛和學子自己都說,當日因為誤聽流言,學子們救火但不小心把水撲倒彆人身上,若是被人潑了,遭遇水的地方應該是胸口袖子,後背和膝下應該不至於這般濕噠噠。”他拎著著其中一件衣服,認真說道。

“但這件很奇怪,他是全濕的!”張一認真說道。

沐鈺兒目光一凝,張一手中的衣服是最簡單的綠色圓領袍,隻在邊角繡上花紋,袍麵都是簡單的花枝暗繡。

“我想起之前國子監眾人手上也沒有傷口,你說是不是有人把布的另一端包起來,就像殺梁堅那端一樣,所以這件衣服上沒有任何磨痕,但他是背對著瀑布殺人的,那瀑布站一會整個人就全濕了,後背和踩水的褲腳才更浸水嚴重。”

他展開衣服,振振有詞地分析著。

沐鈺兒看著胸口完整光滑的麵料,冷不丁說道:“棉布。”

“什麼?”張一迷茫問道。

“之前在木頭上發現有一根細絲,看著像棉,我們之前說是伐木工人的,現在看來未必是他們的,棉布柔軟,若是用棉布把木頭一端包起來,不就傷不到衣服了,也傷不到手了。”沐鈺兒眉心緊皺,“所以衣服上沒有痕跡,手上也沒有傷口。”

“是這個道理。用頂襯的手法,手應該是這樣的。”張一做一個掌心合並朝前的動作,“力氣大,靠手臂的力量把木頭頂出去,力氣不大,頂著肚子,所以若是有摩擦,一般出現在袖口和胸前。”

“這件衣服,主人六尺以上,符合菲姐的推斷,衣服也是濕的,符合在瀑布下殺人淋死了衣服,但領口袖口沒有任何勾絲。”

張一嘴皮子極為利索:“但問題出在這是一件少見的窄袖,右手臂上端有一條勾絲,很小很細,但耐不住我眼尖。”

他指了指手臂上方的位置,得意說著。

“這個身高若是蹲下,和老大你在瀑布邊的假山上找的那根綠絲位置相同。”

沐鈺兒目光一凝。

“衣服的主人是誰?”她問。

張一頓時訕訕:“還未查出來。”

沐鈺兒摸著那件充滿潮氣的衣服,沉思片刻,隨後又把刀柄上的衣服扯出來,

“這件衣服你也看一下,再去問清楚那件濕衣服是誰穿的。”她沉吟片刻,“凶手一定在國子監的學生裡,和梁堅有過節,是南方人,那日出去過一段時間,身形高大,力氣大。”

張一點頭:“好。”

“你順便去讓打聽鄒思凱的過往。”沐鈺兒翻身上馬,吩咐道。

“行,哎,老大你現在去哪?”張一仰著頭問道。

“去梁家。”沐鈺兒眯眼,“我覺得真相已經很近了。”

張一看著老大騎馬快走,點了幾個手下把事情吩咐下去,自己抱著衣服進了國子監。

————

宣教坊靠近長夏門,那是不少沒錢的低階官吏和讀書人會混居的街坊,坊內也有零零碎碎的攤販,日常用品很少需要出坊購買。

大流街是宣教坊最西邊的一條街,這裡住滿了囊中羞澀的老百姓,一戶三間小院最誇張的住進七戶人家,每個院子都挨得很近,晾衣服的杆子稍微伸出去一點,就能勾到彆人的院子裡。

沐鈺兒一進宣教坊,王新的人就迎了上來。

“剛才看到唐家的馬車了。”北闕的人為她牽著馬,不解問道,“真奇怪,那位唐家郎君怎麼知道我是北闕的人,叫那個嚇人的昆侖奴把我逮住,問我梁堅家怎麼走。”

沐鈺兒懶洋洋說道:“那你指路了沒。”

北闕的人得意地眨眨眼:“指了啊,但是錯路。”

沐鈺兒滿意地點點頭:“聰明,繼續盯著,我去梁家,王新在那裡嗎?”

“在啊,剛去沒多久。”北闕的人得了表演,頓時得意地翹了翹尾巴。

沐鈺兒索性把馬扔給她,自己按著刀溜溜達達朝著梁堅家走去。

隻是在她穿過七彎八拐的小巷時,就在最後一個巷口看到唐不言已經站在一戶緊閉的大門前。

好巧不巧,正是梁堅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唐不言大概聽到了動靜,扭頭去看,漆黑的眸子若月照流霜,皎皎無纖,這般冷沁沁,隔著狹長擁擠的長道看來,依舊能直直落在巷口之人的瞳仁中。

沐鈺兒下意識移開視線。

——心虛。

“好巧啊,彆駕來的還挺快。”很快,她故作鎮定地上前,真誠誇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淡淡說道:“多虧了北闕的兄弟帶路。”

沐鈺兒咳嗽一聲,厚顏無恥說道:“是吧,咱北闕就是古道熱腸。”

瑾微不悅說道:“哪裡古道熱腸,若不是我家郎君聰慧,早就不知道被指去哪裡了。”

沐鈺兒眨巴眼,為人辯解著:“大概是找了一個不認路的兄弟吧。”

“你!”瑾微氣急。

“敲門吧。”唐不言打斷兩人的爭執,淡淡說道。

沐鈺兒咳嗽一聲,主動朝他手心塞了一塊桃花糖,服軟道:“我那兄弟膽子小,大概是被彆駕身旁那位昆侖奴嚇住了,彆駕彆在意啊。”

唐不言攤開手心,垂眸,看著掌心□□荷葉包裹著的淡紅色的糖塊。

“彆駕不是愛吃甜嗎,這個是甘味閣新作的桃花糖。”沐鈺兒小聲說道,“很甜的。”

唐不言眉尖微微蹙起,大概是送回去還是收下去間猶豫。

“司直。”王新得了消息,趕了過來。

“這幾日可有異樣?”沐鈺兒問。

“沒呢,梁堅和程行忠在洛陽也沒交好的人,基本上沒人拜訪,這幾日莫名來了很多小混混,看到北闕的人守在門口就都走了。”

“我拿司直的話跟梁菲說了,她昨日開始處理她的衣物,也出門找了幾家布鋪,把衣服都賣了,哦,還有胭脂水粉什麼的,賣了不少錢,看樣子準備案子了結,就回揚州。”王新說。

“你知道她昨日去過國子監嗎?”沐鈺兒冷不丁問道,“見過誰?”

“我看她一直在門口徘徊,也沒進去。”王新不解說道,“似乎在找人。”

“可有遇到什麼人?”唐不言問道。

王新下意識站直身子,磕巴說道:“沒有,但梁菲在看到鄒思凱時就很慌張走了,哦,對了還順便去回春堂買了藥。”

“買藥?買什麼藥?”沐鈺兒問道。

“叫什麼當歸四逆湯。”王新估摸一下,“大夫說是血虛受涼的人開的,我瞧著梁菲瘦瘦弱弱的,大概是陳年舊病。”

沐鈺兒意味深長說道:“鄒思凱說梁菲有個心上人,就在國子監讀書,家境頗為富裕,那些衣服和首飾都是他送的,彆駕知道嗎?”

唐不言搖頭:“不知。”

“宣教坊去國子監,我騎馬都要三刻鐘,走路更是要花費一個時辰,梁菲一個弱女子千裡迢迢就在校門口徘徊,連抓藥都去回春堂,肯定不會覺得回春堂的藥更好吧。”

“你懷疑誰?”唐不言問。

沐鈺兒老實說道:“不好說,國子監這麼多人,讓王新排查一下這幾日和梁菲有接觸的人。”

王新立馬激動說道:“那我現在就去查。”

“你覺得是梁菲的心上人殺的人?”唐不言問道。

“不好說,這個案子百轉千回,我本以為隻是仇殺,可現在又牽扯到科舉舞弊,也許是梁菲的心上人見不得梁菲受苦,為愛殺.人,也許查到最後發現是泄題的人,防止消息泄漏。”沐鈺兒揉著指骨,蹙眉說道。

沐鈺兒側首看著他,謹慎說道:“目前還看不出,但我更偏向於仇殺,畢竟若真的是科舉消息泄漏,彆駕說揚州考題共有三十六份有問題,死一個梁堅實在太少了。”

就在此刻,大門被打開,露出一張尖嘴猴腮的蠟黃臉。

“找誰?”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

沐鈺兒直接抬腳,先一步進門:“北闕查案,讓開。”

那人嗷嗚了一聲,嚇得立馬就跑了。

“這人怎麼這麼怕你啊。”瑾微大為吃驚。

“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沐鈺兒懶洋洋地用長刀推開門,“北闕常客,看來梁堅一開始確實不富裕。”

梁堅租的屋子在很裡麵,一間小小的,用木板隔起來的屋子,屋內一下子站進三個人便轉不開身來。

矮□□仄的屋子又被一道簾子擋著,如今簾子被籠了起來,露出淩亂的最裡側屋內。

梁菲正在收拾衣服,還未疊起來的衣服都被扔在床上,見了人頓時慌張站起來。

她見了人格外驚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又被後麵的凳子絆倒,跌坐在椅子上,滿臉害怕,小臉慘白,瞧著格外可憐。

“你去隔壁程行忠的屋子看看。”唐不言把瑾微支出去,自己也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兩個男人離開這間屋子,梁菲蒼白的臉色才好看不少。

她怯生生地看著沐鈺兒,小聲說道:“司直怎麼來了。”

沐鈺兒端起笑來,和顏悅色說道:“來看看你,順便要拿走你哥的東西。”

梁菲點頭,指了指外麵的灰色包裹:“這裡麵都是我哥的東西,你們拿走吧。”

沐鈺兒掃過那個被直接扔在地上的大包袱,看起來收拾他的人並沒有太多留念,甚至還有些憎惡。

想起梁堅對梁菲做的事情,也算理解。

“你打算何事回揚州?”她換個了切入口,溫和問道。

“等你們說可以走了就走。”梁菲揪著一塊布料,勉強笑道,“這案子什麼時候可以結案。”

“快了,凶手已經有眉目了。”沐鈺兒目光移在窗台上,那裡堆著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上麵還放著春香閣的薔薇露,以及……一隻女郎款式的桃花簪。

一隻在一個時辰前剛剛見過的桃花簪,但那個時候它是呆在一個男子頭上。

這一瞬間,所有混亂的思緒在此刻都瞬間連了起來。

——王兆。

一直在迷霧中的人第一次清晰地露了出來。

他是國子監的人,也是當日受邀去曲園陪客的學子,身高七尺,常年雕刻,力氣極大,他家境富裕,家中正好就是買雲錦的,對,還有那條纏著手心的布。

彼時關於王兆所有的細節,所有人和他說的話悉數在耳邊浮現。

——“……王兆全都把人帶著的,都是結伴一起的。”

——“……把王兆和陳欣他們都撞了,衣服都淋濕了。”

——“我那日在後院等你這麼久,誰知道你竟然坐薑才的車從前麵回來……”

一個看似和梁堅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那一側,梁菲連忙裝作不經意地把東西收起來:“屋子亂的很,司直不如去外麵等我。”

沐鈺兒揚了揚眉,盯著梁菲遮蓋不住的慌亂模樣,和氣說道:“好漂亮的簪子。”

“是我,我胡亂買的。”梁菲勉強笑說著,“這裡實在太亂了,司直去外麵說話吧。”

“門口有一些小混混,我的人替你打發走了。”沐鈺兒慢條斯理說道。

梁菲握著簪子的手一緊。

“你的心上人若是喜歡你,就該把你帶走。”沐鈺兒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一旦北闕的人撤了,這些小混混會撕碎你的。”

梁菲倏地抬眸,一雙眼滿是惶恐不安。

“你昨日去見他,他為何沒來見你。”沐鈺兒像貓兒一般輕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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