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一行人站在國子監後門, 午後的日光落在長長的灰白高牆上,在空蕩的小巷內暗光浮動。

“司直來國子監做什麼?”唐不言低聲問道。

沐鈺兒盯著緊閉的後門,直接問道:“彆駕覺得鄒思凱此人如何?”

“你懷疑他?”唐不言側首看她, 語氣有些驚訝。

“我不能懷疑他嗎?”沐鈺兒眯眼,緊盯著唐不言看,冷不丁說道,“彆駕剛才說有人撒謊, 不會是……”

唐不言沉思片刻, 淡淡說道:“國子監前院按著三山六水的布局建造,但後院為了方便學管管理,薑祭酒在剛上任時, 就把假山遊廊影壁全都拆除,隻留下一條南北走向的抄手花廊, 至此學子老師休息的後院被分為東西兩苑,兩院沒有岔路, 一眼就能望到頭。”

沐鈺兒方向感極好,雖然隻是隨意走過一遍, 但腦海中已經把國子監的地圖畫了畫出來。

“什麼意思?”她擰眉。

“司直還記得昨日的口供中, 有誰說是沒見過王舜雨的人?”唐不言半張臉沐浴在日光下,冰白的麵容籠著光, 聲音縹緲而清冷, 聽得人心中一個激靈。

沐鈺兒記性好, 沉吟片刻後很快便說道:“學生中隻有兩個人說在後院見過他匆匆走過的背影,但他們分彆和自己的同窗在一起,參考價值不大, 博士中有律書算的三位博士, 四門學的魏博士, 還有太學的……鄒思凱。”

她瞳仁一亮,聲音加快,激動說道:“鄒思凱說他在午時沒見過灰衣人……”沐鈺兒凝神,仔細想著當日匆匆一眼看到的後院布局,沉聲說道,“他在撒謊。”

“說起來你當時為何特意詢問他這個問題?”沐鈺兒斜眼看他,帶著深深的懷疑,“不會是有了其他小道消息,卻偷偷摸摸藏著不說吧。”

唐不言淡淡說道:“在某讀書那兩年,鄒思凱大部分的午膳時候都是回家,某不過是隨口問道,隨便詐一下諸位博士的反應。”

沐鈺兒嗯了一聲,懷疑不減反升:“彆駕當時可不知道死者死亡時間。”

唐不言側首不再說話,隻是看了眼瑾微:“敲門。”

一側的昆侖奴立刻氣勢洶洶朝著西側門走去。

沐鈺兒立刻大聲哼唧一聲。

“某昨夜想和司直說一下往事,司直不停,現在還偏著要打聽,好無道理的。”唐不言蹙眉,不解反問著。

沐鈺兒被人倒打一耙頓時氣笑了。

“他為什麼撒謊?難道和凶手認識?”他話鋒一轉,又問道,“你為何不喜他啊?我覺得不是工作上的問題,你這人工作帶情緒啊!”

唐不言垂眸看人。

沐鈺兒探過腦袋,一把薅走瑾微正在係的繩子,假模假樣繞了一圈,緊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道。

“你為什麼不喜歡鄒思凱,之前聽學生講他風評不錯,脾氣溫和。”沐鈺兒把線繩弄得亂七八糟,質疑道,“可你竟然不喜歡他。”

“鄒思凱自小聰慧勤勞,一手時策做的極好,如今是六學中最年輕的博士,對學生確實不錯。”

唐不言垂眸盯著搗亂的手指看了片刻,最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推開。

“人有欲.望並不可恥,就像一錠金子,很難讓人拒絕,若是尋常人便罷,老師一旦夾雜私心,便是殃災。”

入手細膩,帶著少女特有的溫熱,頗為與眾不同。

他指尖微動,很快便收回手,自己抽回線繩,後退一步,淡淡說道:“禍福所倚,並非好事。”

沐鈺兒抱臂,眉心緊皺,堅持不懈盯著他看:“彆駕這陰陽怪氣的架勢,到底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

唐不言嘴角微揚,反諷道:“那得要司直的判斷了。”

沐鈺兒也緊跟怪聲怪氣說道:“彆駕對梁堅可不是這個態度。”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眸子便連日光都被悉數收納:“梁堅如何和鄒思凱比。”

沐鈺兒靠近他,氣聲問道:“彆駕在揚州時便知道梁堅對外用自己的妹妹做交易。”

唐不言垂眸,臉上並無任何異色。

沐鈺兒了然,施施然說道:“怪不得彆駕把人名字劃去了,劃得好,看不出彆駕看著冷冰冰的,還挺古道熱心,不查了,打道回府去。”

“司直倒是意氣用事。”唐不言見她的大變臉,歎為觀止。

沐鈺兒話鋒一轉:“不過王舜雨是無辜的,所以彆駕覺得是鄒思凱殺的人嗎?”

“司直不去缸壇店裡賣缽頭,真是可惜了。”唐不言悠悠說著。

沐鈺兒迷茫地看著他。

“一套又一套的。”唐不言一本正經說著。

沐鈺兒第一次覺得自己讀書少,被人懟的一下又一下的,還不會回嘴,有被氣到。

“梁堅剛愎自用,權欲心重,不折手段,並非善類。鄒思凱麵熱心冷,心思深沉,梁堅如何能控製住他。”唐不言不解問道。

沐鈺兒突然長歎一聲:“原來還有我們彆駕不知道的事情啊。”

她一邊說一邊盯著唐不言,等著他服軟,卻不料他卻是拔腳朝著後門走去。

“彆駕就不想知道。”沐鈺兒跟在後麵咬牙切齒問道。

唐不言嘴角抿出笑來,可臉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是淡淡說道:“司直想說就說。”

可惡,被拿捏了!

沐鈺兒氣急。

那邊昆侖奴已經舉起沙包大的拳頭,把門敲得咚咚直響,再敲幾下就要完全散架的那種。

好一會兒小門才被人不耐煩地打開。

“誰啊,敲這麼大聲,什麼地界知不知道啊,找死……你,你們找誰?”那仆人被昆侖奴龐大的體型嚇得不敢說話,眼睛往後瞟去,一眼就看到不遠處唐家的馬車,口氣立馬變軟,謹慎問道。

“北闕查案。”昆侖奴惡聲惡氣地說道,“讓開。”

沐鈺兒聞言,立刻揚了揚眉,側首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神色鎮定,眉眼低垂,可卻帶著瑾微乖乖往後退了一步,把沐鈺兒單獨拎出來,乍一看頗有點人神勿進,氣勢洶洶的囂張。

沐鈺兒大為吃驚,可再一看,隻見唐不言正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人形殺器沐鈺兒:“……”

那仆人果然露出驚恐之色,猶豫地看著她。

昆侖奴一張大凶臉,聞言眉眼耷拉下來,順手指了指身後的沐鈺兒:“北闕司直沐鈺兒難道沒聽過。”

北闕有一個女司直,在洛陽頗為出名。

仆人謹慎地打量著沐鈺兒一眼,隨後看向她腰間的長刀,連忙:“仆這就去叫祭酒來。”

“不必了。”就在這時,瑾微悄然上前,和氣說道,順手塞了幾個銅板過去,“隻是想看看內進後院的位置,行個方便。”

仆人捏著銅棒,仔細看著唐不言,突然驚訝說道:“唐三郎。”

唐不言微微點頭示意,稱得上溫文爾雅,斯文俊秀。

仆人慌張的心也稍稍緩解,悄悄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三郎的事情,狹道風大,三郎快這邊請,仔細涼著了。”

沐鈺兒在身後看的歎為觀止,嘖嘖稱奇。

“你昨日可曾見過這裡有誰出去。”唐不言上了台階,和氣問道,“午時左右時分。”

仆人蹙眉,仔細想了想:“早上倒是很多,前日傍晚開始放假,一批人那日下午就連夜走了,家遠的,也都昨日早上啟辰回去,小人一直開著門,隻需防著外人進來即可。”

國子監的水土大概真的養人,一個仆役說話也格外清晰有條理。

“到了中午人就少了,正值炎熱,仆人便在屋內小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仆看到有幾人出門,最早出門的是律書算的三位博士,聽對話應該是出門吃飯,然後是,好像是一個穿著灰衣服的學生,之後就是太學的鄒博士,之後就因為春兒女官來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學管就叫我們把門都關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昆侖奴,昆侖奴立馬凶狠惡煞地瞪著他:“仔細想想。”

仆人頓時苦著臉:“來來回回這麼多人,仆真的不記得了,對了,仆還記得似乎有人打算接他但撲了一個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時候,反正還挺熱鬨,但學院這麼多學生,除了三郎這樣的人,其餘人仆哪裡記得清。”

瑾微恰到好處再一次遞上銅錢:“有勞了,我家郎君想要進去看看。”

仆從拿了錢,格外好說話,連忙讓開一條道:“三郎這邊請。”

沐鈺兒一踏入小門就感覺自己腳尖像是針戳一般,下意識看去,隻看到仆人慌忙驚恐的視線,甚至還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差點跌倒。

——我能吃人嗎?

她大為震撼。

“好處都給你們唐家占了,顯得我們北闕格外凶橫。”沐鈺兒跟在她身後,慢吞吞抱怨著。

唐不言狀似不解問道:“難道你們北闕不凶狠。”

沐鈺兒語塞。

——是這個道理,但又好像不是這個道理。

唐不言快步走上一截台階,麵前的視線豁然開朗。

國子監的占地極大,前院被假山影壁隔斷,尚看不出來大小,可現在站在內院往前看去,卻能看到極為闊朗的後院,院中大樹格外高大,能做陰涼之用,卻遮擋不了彆人的視線。

一條連綿不絕的遊廊貫穿到每個院子,遊廊上的窗戶都是鏤空狀,完全可以一眼看到更裡麵的位置。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隨口問道:“不對啊,博士們不是都住在東苑嗎?為何走這邊。”

“國子監占據了歸義坊的整個西麵。”唐不言低聲說道,“從西苑小門走就不必再經過那條過道窄路,距離大街更方便一些,就像司直昨日從藥鋪回來,不是先看到這扇小門嗎。”

沐鈺兒點頭,又驀地想起那隻漆黑的大螞蟻。

“仆人說鄒思凱是跟在灰衣人身後出去,這個庭院走向很難看不到前麵走著的人。”沐鈺兒掃視著被夕陽籠罩著的庭院,來回踱步著。

“可他若是說身形不像,自己不認識,不就也能解釋得過去。”她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點頭:“若是殺死王舜雨和梁堅的是同一個人,此人必不會瘦弱,不然無法吊死王舜雨,也不能頂襯梁堅,但王舜雨常年兼顧賺錢和讀書,體型消瘦纖細。”

沐鈺兒眉心緊皺,誰知唐不言話鋒一轉。

“可凶手會不知嗎,但他還是穿著死者的衣服在內院走一圈,司直覺得是為何?”唐不言反問。

沐鈺兒仔細想了想:“因為王舜雨內向,人緣不好,脾氣差,院中認識他的人不多,凶手隻要佝僂著腰,彆人乍一看不會先認人,而是先認衣服。”

唐不言點頭。

沐鈺兒沉默片刻:“凶手想誤導我們,給自己做偽證,所以那日午時出過門的都有嫌疑,鄒思凱那日正好出門,隻是……”

她一頓:“鄒思凱為何要替凶手隱瞞,還是說……”

“會不會是鄒思凱找人假扮灰衣人,再自己出去。”一側的瑾微慎重說道,“這樣不就徹底排除嫌疑了。”

唐不言和沐鈺兒四目相對,各自沉默。

“去詐一下就知道了,”沐鈺兒直接說道,“反正此事現在看來和他脫不了乾係,說起來,他為梁堅潤筆的那張卷子……”

沐鈺兒眯了眯眼:“彆駕這般文才,在國子監求學時也該看過鄒思凱的卷子,是不是早有察覺。”

唐不言攏了攏披風,鎮定說道:“去問一下小仆,鄒思凱的院子在哪裡。”

沐鈺兒這有什麼不明白,頓時悲憤說道:“少給我轉移話題,我就知道,彆駕說話做事隻留一半。”

“背後不論人非,某本想探聽清楚再同司直說。”唐不言一本正經解釋著,瞧著頗為無辜。

就在此時,瑾微快步走回來:“在東苑最靠西的雅竹院。”

沐鈺兒重重踩了腳步,氣呼呼離去。

“她怎麼了?”瑾微不解問道。

唐不言攏了攏披風:“著急破案吧。”

“沒想到司直瞧著吊兒郎當的,對案子還挺上心。”瑾微聞言感慨著。

雅竹院因為背靠竹林而聞名,幾個博士性格各異,選的院子也完全不同。

沐鈺兒剛到的時候正看到一個仆人拎著一件灰色的衣服朝外走去。

“等會,這件衣服誰的。”

小仆見了腰間帶刀的人頓時害怕起來。

“不知是誰把衣服拉鄒博士那裡了,博士叫仆扔了,仆,仆覺得還能穿。”他惶恐說著,就差要哭出來了。

隻是想要沒下一件衣服,怎麼還被抓了!

“鄒思凱的啊。”沐鈺兒咳嗽一聲,板著臉說道,“這東西征用了,你走吧。”

小仆嚇得把衣服一扔,連滾帶爬跑了。

沐鈺兒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彎腰把衣服撿起來,張開仔細看著:“破的和王舜雨屋內的那一件如出一轍。”

麻衣不經洗,所以這件衣服上到處都是補洞,隻是補丁的針腳稀疏平常。

“這是另外一件灰衣服嗎?”背後傳來唐不言的詢問聲。

沐鈺兒扭頭,還沒消氣,衣服一團正打算走,可偏偏又被他下一句拉了下來。

“這不是王舜雨的衣服。”

“你怎麼知道。”她扭頭,不解問道。

唐不言站在不遠處的廊下陰影處,不走近也不說話,隻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沐鈺兒捏著衣服,好一會兒才捏著鼻子上前,板著臉說道:“仔細說說。”

“王舜雨家貧,衣服不多,漿洗過多,若是針線不好壞的更快,久病成良醫,常縫自然也能成裁縫。”

沐鈺兒麵露懷疑之色:“他一個大男人……”

“王舜雨屋內的那件衣服針腳細密。”唐不言話鋒一轉,微笑說著。

沐鈺兒愣了一會兒,隨後大怒,打算給他表演一個衣服摔臉,可一舉起來就看到他絕色的美人臉,手指一歪,直接扔到瑾微身上。

“你家三郎實在可惡!”她憤憤說道。

明明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偏偏跟她饒了這麼一大圈。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瑾微被劈頭蓋臉蒙了一件衣服,正打算生氣,便聽到耳邊傳來郎君一聲輕微短暫的笑聲,甚至能聽出一絲愉悅。

瑾微:行,不氣了!

沐鈺兒一進入院子就看到院中正坐著兩人在對弈。

“沐司直。”四門學的博士魏道驚訝地看著來人,隨後看向逐漸走進的人。

沐鈺兒靠在門邊,和氣笑了笑:“找鄒思凱了解一下情況。”

老博士這輩子都是跟讀書人打交道,見了北闕下意識皺起眉來,扭頭去看對麵的鄒思凱。

鄒思凱正好下了一棋,聞言笑了起來:“下一手本改輪到師兄了,隻是沐司直拜訪想來也是有事詢問,不如等晚膳後再繼續這盤。”

魏道猶豫,不肯起身,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魏師,北闕隻是來問一下當日探花宴的事情。”身後的唐不言溫和說道,“鄒博士是那日的帶隊老師,想來知道得更多一些,某來陪老師下這盤棋吧。”

魏道見了唐不言,臉上的緊繃這才微微鬆了下來。

“是以實啊。”他笑了起來,終於起身,目光環視著一圈,最後落在唐不言身上,“那就難為你陪我這個老頭子了。”

“不敢。”唐不言扶著魏道出了院子,身後的瑾微立刻上前端起棋盤。

很快隔壁院子就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

“你們的院子離得好近。”沐鈺兒腳步輕盈地踏入院內,笑說道,“怪不得當日可以為魏博士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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