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食

屋內動靜戛然安靜下來。

沐鈺兒有禮貌地等了一會, 這才推門進去。

一入內,濃鬱悶熱的香薰撲頭蓋臉湧了過來,案幾邊上一人撫琴, 一人衣衫半開。

沐鈺兒目光清明,對著他們微微一笑。

正中穿著大紅色薄紗的女子長了一雙嫵媚桃花眼,見了人隻是攏了一下衣襟,笑說道:“司直怎麼來了。”

沐鈺兒頷首, 態度溫和:“勞煩回避一下。”

薑才不耐煩說道:“找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少耽誤小爺辦事,彆以為你是顧英的私生女, 就敢在小爺頭上撒潑。”

沐鈺兒笑容從容,毫不避諱地說道:“薑三郎讓紫雲騙了這麼多錢, 現在又說自己不知道,如此過河拆橋也不好吧。”

薑才臉色大變。

“現在還耽誤嗎?”沐鈺兒貼心說道。

花魁琉璃婀娜起身, 伸手拂過沐鈺兒的肩頸,如水般溫柔:“司直辦了案, 可要來奴家這邊喝盞茶。”

沐鈺兒歪頭, 伸手貼著她的腰,把人輕輕送了出去。

琉璃走前甚至貼心地關了門, 屋內很快就剩下沐鈺兒和薑才一站一坐的對視著。

“薑三郎是打算在這裡說清楚還是去北闕大牢說清楚。”沐鈺兒腳步輕盈, 踩在色澤豔麗的長絨地毯上, 棗紅色的袍子擦過纏綿的絨線,蹀躞銀帶上掛著的東西卻並未晃動半分。

薑才沉著臉不說話。

沐鈺兒好整以暇坐在他對麵,腰間的長刀被橫放在案幾上, 手腕上的紫檀佛珠磕在刀鞘上發出金玉般的敲擊聲。

薑才的視線落在那串佛珠上, 他是薑家人, 又是小兒子,在家中頗為受寵,進宮比皇子們都勤快,這串佛珠的來源他一看便知。

“交代吧。”沐鈺兒盤腿坐著,頗有點隨意放蕩,可那雙琉璃瞳微微眯起時,偏又帶著逼人的審視。

薑才有些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壓著性子說道:“你會告訴陛下嗎?”

沐鈺兒嗤笑一聲:“這就要看薑三郎到底乾了什麼事情。”

薑才牙關緊咬,生生忍住拍桌的衝動,最後隻能握緊拳頭,忿忿說道:“我真不知道,我說是巧合,司直信嗎?”

沐鈺兒揚眉,爽快說道:“不信。”

薑才把案幾上的酒一飲而儘,狠狠砸在桌麵上,好一會兒才說道:“梁堅這廝,貪婪奸詐,我是真後悔收了他的錢,把人帶入國子監。”

沐鈺兒哂笑,不置一詞,繼續安靜聽著。

“他入國子監後,鬨得國子監天翻地覆,甚至還罵我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彆說是王舜雨這般的窮窮光蛋,就是陳欣這種雜碎也不放在眼裡,有一次竟然當眾給我爹難看,差點讓我爹被陛下責罰,若非公主殿下求情……”

沐鈺兒揚眉:“他這般大膽,你就沒有想過彆的辦法。”

“自然想過了,每每我找到機會整治他,偏又被他逃了過去,是有幾分運氣在的。”薑才喪氣說著。

“運氣?”沐鈺兒嘴裡念著這個詞,心中卻驀得想起唐不言說起的一件事情。

——我把他的名字自名單中劃去,卻不知道他為何依舊上了洛陽春闈的冊子。

“是啊,可不是運氣。”薑才咬牙切齒,“這龜孫子用自己的親妹子做買賣的勾當,當真是禽獸不如的東西,可偏偏被他搭上了不少人,鄒思凱這樣的人不是也被他弄了一處仙人跳,上了賊船,就連公主府的二管家都被他勾搭上了,要不然,他哪來這麼多錢。”

“鄒思凱!”沐鈺兒心中一動,“如何仙人跳。”

薑才嘟囔著:“我哪知道,梁堅那王八蛋自己說的,反正是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他的卷子就是鄒思凱給打磨的。”

沐鈺兒捏著指骨,昨夜那張卷子上的疑雲依舊悉數浮出水麵。

梁堅先是借著王舜雨缺錢的事情,把人哄去賭錢,逼著他欠自己一百兩賭款,之後在拿到薑才考題後讓王舜雨寫下初稿,之後逼迫被他仙人跳的鄒思凱打磨行卷。

鄒思凱年少成名,才思敏捷,就連唐不言都要誇一聲的人,想必確實才學出眾,也擔得起卷子上構思驚奇四字。

沐鈺兒垂眸,淡淡說道:“先說說紫雲的事情。”

“紫雲就是一個窮書生裝神弄鬼,但長得頗能唬人,我就給他錢讓他幫我教訓一下梁堅。”一說起此事,薑才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沐鈺兒似笑非笑:“閣下教訓人的方式,就是給他今年的春闈考題。”

薑才氣得咬牙,卻沒有第一時間出聲反駁,而且陷入詭異的沉默。

沐鈺兒心中微動,眸光緊盯著麵前之人,手腕上的佛珠被褪下,放在他麵前。

“陛下今年開設文武雙科,要的是一個青史留名,萬世歌頌,此事已經牽連甚多,前腳是揚州彆駕唐不言,後又死了一個狀元,一個進士,一個學子,如今更是涉及科舉舞弊,想必此事,便是您的父親梁王也不能全身而退。”

沐鈺兒聲音不急不緩,卻像一把軟刀子輕輕割著薑才的心,隻讓他臉色發白,麵露恐懼。

“你若是老老實實交代清楚,薑家畢竟是陛下母家,梁王是陛下親侄,這些年陛下為薑家頗費用心,這件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沐鈺兒話鋒一轉,徐徐說道。

薑才抬眸,一雙眼彌出血絲:“當真?”

沐鈺兒靜靜地看著他:“這是最好的辦法。”

薑才麵色青白交加,盯著案幾上的香爐,好一會兒才抹了一把臉,臉上再無傲氣,頹廢說道:“我也是被人騙了。”

屋內的沙漏發出叮咚一聲,瞬間打破屋內的寂靜。

薑才開了口,後麵的話便說得輕鬆起來。

“我爹是今年的主考官,我就想著用這個事情賺點錢花,當日禮部送了不少試題來,因為考題要陛下最後定,所以我隻是溜進去隨便抄了一個。”

“我當時把所有題目都翻了一遍,我確定沒有今年考題的選項!”他強調著,“今年考題是陛下欽定,便是說破天也說不到我泄露科舉題目上。”

他玩世不恭地譏笑著:“反正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每年都有這樣的事情,且之前都是上百兩的買賣,我可是從考卷裡抽出來的,比那些人真才實學多了,才收一百兩,可不是給他們極大的麵子。”

“我聽說事後又來人鬨事?”沐鈺兒問道。

薑才隨意說道:“蠢貨一個,也不看看那地方是他這種人可以去的嗎,現在還在洛陽府關著呢,再說此事他們也不敢聲張,買賣考卷,他們以為自己脫得了乾係,還不是得咽下這個苦果。”

“梁堅的考題是誰出的,你為何又要給他另外一個考題。”沐鈺兒對這種世家做派早有耳聞,隻是每次聽著都覺得窩火,不得不冷著臉轉移話題問道。

“就是有人跟我說,萬一我運氣好,抽到真的考題呢,怎麼也不能便宜了梁堅那畜生,後來我們就隨口想了一個。”薑才漫不經心說道。

沐鈺兒揉著指骨的手一頓,堅持問道:“誰跟你說這話的?”

薑才不耐煩說道:“我哪裡記得。”

“那題目是誰出的?”沐鈺兒堅持問道。

“我哪知道,世人誰不知道我爹如今的困境。”薑才眸光一轉,看著沐鈺兒譏笑著,“本來就是打算為難他,我管他是誰出的題目。”

“可偏偏那題目中了。”沐鈺兒冷笑,“閣下不覺得奇怪。”

“我就說梁堅那王八蛋自來運氣就好,真是見鬼了,這樣都能被他撞大運撞到。”薑才握緊酒杯,憤憤不平說道。

沐鈺兒眸光打量著他,心知他並未完全和盤托出。

——能讓薑才這等眼高於頂的紈絝維護的人到底是誰?

“此事鬨大了,薑家也保不住您,閣下不如把事情交代清楚。”沐鈺兒試探著。

薑才冷笑:“這可怪不得我,若非他們心懷不軌,哪裡能被我有機可乘,說來說去,不過是怪自己貪心而已,便是鬨破了天,小爺就不信能把我怎麼樣。”

沐鈺兒譏笑:“閣下背靠薑家一輩子衣食無憂,卻要怪這些用邪門歪道為自己搏出一個出路。”

薑才抬眸,眸光傲氣冷淡:“那就怪他們投不了一個好胎吧,國子監受家族蔭蔽的何止我一人,國子學三百學生,太學五百,四門學五百,哪個不是如此,就連那位唐家雪娃娃,你以為當真是靠自己的才學考上去的。”

沐鈺兒麵容冰冷,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腳踩著用百姓血肉鑄成的金磚,手一伸就能碰到星光燦爛的銀河,嘴裡卻厭惡其餘趕上他們的人。

“百姓中有梁堅這樣陰險詭譎之輩,便有王舜雨腳踏實地往上走的人,世家子弟懷中有閣下這般冠冕堂皇,自作惡事不以為恥的人渣,自然就會有唐不言這等靠著真才實學上去的貴子。”

沐鈺兒淡淡說道,嘴角微微勾起,反諷道:“你如何與他相比。”

薑才臉色大變,蹭得一下站起來:“混賬東西,你這個賤.人,竟敢罵我。”

沐鈺兒麵不改色,身形鎮定:“閣下難道敢做不敢當,你知道自己闖出大禍,便擅自劃走王舜雨的名字,你敢說此事不是你做的,你爹幾次三番逼迫想要讓鄒思凱離開國子監,不就是為了掩蓋你的罪行。”

薑才臉上閃過一絲心虛慌張。

沐鈺兒目光如炬,琥珀色的瞳仁就像出鞘的利劍,指日則光晝暗,冰冷銳利:“閣下眼中所有人不過是螻蟻,可螻蟻尚有憾樹之心,你為了一己之私,毀掉的是一個五年來不曾喘過一口氣的學子,是一個自小挑燈夜讀的博士。”

“他們終究會讓你們的傲慢付出代價。”沐鈺兒冷冷說道。

薑才獰笑著:“一群螻蟻,還能給我翻天不成,我是劃了王舜雨的名字,那又如何,怪就怪他運氣不好,被梁堅設局騙了,做了他的代筆,我總不能顧惜他,讓我自己為難吧。”

“所以你就逼死他?”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薑才一怔,隨後大怒:“我殺他做什麼,我便是把他送到陛下麵前,你看陛下是信我還是信他。”

沐鈺兒仔細打量著他,薑才並非能藏著心思的人,他此刻的憤怒卻不是因為心虛,是真的覺得被侮辱了。

“王舜雨和鄒思凱關係如何?”沐鈺兒移開視線,淡淡問道。

薑才不耐說道:“我怎麼知道,司直要搞清楚,國子監雖是學校,但自來就有三六九等之說,這些人便是爬到我麵前,也不值得我多看一眼,我怎麼會關心他們的事情。”

這話難聽,卻也是這些貴族子弟常用的做法。

“那日你為何不去探花宴?”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有什麼好去的,我一看到梁堅那無恥嘴臉我就頭大。”薑才口氣煩躁說道,在屋內來回打轉。

這個理由有些離譜,但沐鈺兒倒是相信了。

畢竟薑才的性子要是真的貼上去才真的有鬼。

“人不是我殺的,梁堅得罪這麼多人,誰知道會不會是仇殺,那個王舜雨就是自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另外那個誰,我見也沒見過,我這次說到底也不過是假借春闈做了一筆買賣,你就是把此事說個陛下聽,陛下最多隻是責罰我幾棍子而已。”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殺了梁堅。”相比較薑才的氣急敗壞,沐鈺兒鎮定問道。

薑才算是看明白北闕的人有多難纏了,不得不來回踱步著,絞儘腦汁地想著:“若是王舜雨沒事,那肯定是王舜雨殺的,梁堅這人真不是東西,王舜雨成績好,就整天給人使絆子,若不是魏道和鄒思凱護著王舜雨,隻怕早就被梁堅逼死了。”

沐鈺兒點頭:“可他死了?如今嫌疑人最大的是您。”

薑才氣得差點仰道:“不是我!不是我!你現在叫我去想王舜雨那衰神是什麼樣子,我都不記得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鄒思凱還挺有可能。”薑才腳步一頓,越說越起勁。

“梁堅手裡有鄒思凱的把柄,鄒思凱之前當了七.八年助教,誰知道運氣好,文章得了陛下和公主的青睞,這才狗屎運地當上博士,不然我爹早就把人趕走,她能走上這一步肯定不會讓梁堅爬到自己頭上,置之死地才是最有利的。”

沐鈺兒眼睫微動。

薑才的話粗俗但有道理。

“至於能把王舜雨逼死的人,這位他敬重的老師才最有可能,要我看鄒思凱瞧著溫和,卻是心機深沉之輩。”

沐鈺兒撥動著佛珠的手一動。

“為了前途,為了掩蓋那張卷子,說不定殺了人,以絕後患,而且那日探花宴,他也去了的。”薑才一拳抵在掌心,激動說道。

沐鈺兒心中微動。

——昨夜侍衛的口供中,鄒思凱確實自宴會中出去過。

薑才一口氣說完,喘著氣,陰鷙地盯著沐鈺兒:“司直都打聽清楚了?我能走了。”

沐鈺兒點頭,慢條斯理說道:“去吧,若是閣下還有其他要交代的,歡迎來北闕。”

回答她的是,薑才摔門而出的聲音,樓下傳來錢媽媽誇張的聲音,還有幾聲被踹的哀嚎聲。

“你怎麼好端端來招惹那個煞星。”背後傳來一聲軟軟糯糯的聲音。

正是去而複返的琉璃。

沐鈺兒漫不經心地帶上紫檀佛珠,隨手撥弄著,不經心地說道。“自然是有事。”

琉璃開窗戶散味,隨後走到她身側,緊挨著她坐下,伸手去勾她的發帶:“是不是曲江死了的那個狀元,那日薑才聽說出事了,屁股才剛坐下就跑了。”

沐鈺兒動作一頓,側首問她:“他常來?”

琉璃眯眼一笑,桃花眼頓時眯了起來,像一隻狡黠的狐狸。

“來的啊,隻是我素來看不上他,但耐不住他砸的錢的多,我吊了這麼久,也該收網了啊。”

沐鈺兒垂眸。

“哎,小鈺兒怎麼不高興啊。”琉璃伸手去掐她的臉,嬌氣地貼過來,“你啊,小姑娘家家想得就是多,我比你還大呢,不需要你為我操心啊。”

“你可曾見過他帶誰來過。”沐鈺兒問道。

琉璃歪著頭仔細回想著。

“那可多了,這些人來了就鬨哄哄的,隻一月初的時候,這大傻子帶著一個讀書人來,那讀書人好奇怪,見了我就坐在角落裡就聽著小姐妹們彈琴,安靜得很,瞧著就不是一路人。”

她靠近沐鈺兒,尖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一雙春水潺潺桃花眼閃爍著光:“我瞧著那人是心中有人。”

沐鈺兒想了想,突然指了指右眼一處的位置:“是不是這裡有一顆小黑痣。”

“咦,你認識。”琉璃笑說著,“對哦,就是他,小乖乖,我靠近他,他還臉紅。”

沐鈺兒聞言笑了起來:“你這樣的人靠近誰,誰不臉紅,最近錢媽媽可有為難你。”

琉璃皺了皺鼻子,豔麗嫵媚的臉頰便露出一絲可愛的稚氣。

“哪敢啊,有你這個北闕司直給我撐腰。”她伸手去揉沐鈺兒的小臉,“這幾日風吹日曬的,都粗糙了,給你的雪花膏塗了沒。”

沐鈺兒歎氣:“忙得很,哪裡時間搞這些,再過一天沒查出凶手,腦袋都要著地了。”

琉璃也緊跟著歎氣,蹭了蹭她的脖頸,嬌滴滴地笑說著:“那我就跟你一起,黃泉路上給你唱曲聽。”

“盼著我好點吧,我得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沐鈺兒把人推開,愁眉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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