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機

“王舜雨性格沉穩, 文風如人,他的策論文體遵守八比,規板無趣, 但不會出錯。”

“八比是什麼。”張菲菲比了一個八的手勢,不解問道。

“八比就是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的文體,若是天賦極高的人,這些格式框不住他, 若水平一般則備受爭議, 但這文體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練,不會出錯,隻要努力加點運氣, 成績肯定能提上去。”楊言非解釋著。

北闕眾人連連點頭,雖然臉上寫滿‘沒聽懂’三個字。

楊言非語塞, 隻好繼續扭頭去看唐不言:“這種風格並不多見,卻也不是沒有, 也許隻是湊巧。”

唐不言臉上露出淡淡譏笑,從一堆卷子中抽出幾張:“那這些卷子如何解釋?”

這是程行忠平日裡猜題的作業。

楊言非心中咯噔一聲, 接過來仔細看著, 眉心越看皺得越緊,額間冒出冷汗:“他的水平……”

“不堪入目。”唐不言冷冷說道。

楊言非嘴角不由微微顫抖。

“這裡雖然沒有梁堅平日練習的作業, 但他在揚州時策論並不出色。”

楊言非啞然:“可他得了聖心的卻是一篇大鵬雙翅的策論。”

“可這個筆跡確實是一個人。”楊言非把兩張紙並排放在一起, 惶恐說道, “若是程行忠突然得人點撥也並非沒有可能。”

“那是考前點撥還是考後?”唐不言似笑非笑反問道。

楊言非立刻麵露恐懼之色。

一側沒有幾滴墨水的北闕眾人圍了上去,在兩張卷子上來回眨巴著眼。

“啥啊,我看不懂, 啥意思啊。”張一急了, 扯了扯楊言非的袖子, “怎麼回事,快說啊。”

楊言非不敢說話,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手指摸著手腕,眉眼低垂,一張冰白的臉好似冬日屋簷下的冰棱,孤霜嶙峋。

“怎麼了,說話啊!”張一急了,連忙捧著東西,恨不得把眼睛黏上去。

“你是覺得……”沐鈺兒突然站起來,緊盯著唐不言,到嘴邊的話被咽了回去,冷不丁問道,“你是因為此事回朝的?”

唐不言安靜地看著她。

倒春寒的夜風在漏風的屋子中無孔不入地擠進來,吹得屋內的燭火搖搖欲墜,眾人的臉色晦暗不定。

沐鈺兒握著腰間長刀的手緩緩收緊,隨後又慢慢鬆開。

“難怪大晚上送折子都能被陛下審閱。”

“北闕辦案,千牛衛的朗將也這般好說話。”

“怪不得,這事一定要交給北闕。”

她喃喃自語,隨後盯著唐不言譏笑著:“彆駕倒是把我們耍的團團轉。”

唐不言籠著袖子,淡淡說道:“皇命所在,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司直恕罪。”

沐鈺兒沉默,嘴角緊抿。

屋內其餘人在僵硬的氣氛中屏息看著兩人。

“這,這可如何是好。”第三位知情人楊言非呐呐問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盯著他手中的試卷:“如此看來王舜雨今年未被入選候選此事存疑,隻是梁堅並非國子監人,也決定不了國子監的事情,劃去他名字的事必定有國子監的人在操作。”

沐鈺兒沉默:“陛下知道此事嗎?”

“容成女官得到線人暗報,南市之中有人販賣今年科舉題目,加上我之前正好上了一個折子,言明揚州考場可能考題泄露。”

一聲接著一聲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唐不言詭異地沉默片刻,看了北闕眾人緊緊擠在一團的樣子,繼續說道:“陛下召我回洛陽,今年大周三百六十個州府的試卷也悉數被秘密帶回。”

沐鈺兒瞳仁微縮。

“共有三十六份試卷存疑,揚州占了一半。”

沐鈺兒大驚:“那梁堅是被滅口的吧。”

“那程行忠的死因也許是因為,他得知梁堅獲取今年考題,威脅了他,這才是兩人一入洛陽就引發的爭吵的原因。”

她在屋內快走了一句,很快又停了下來,案幾上的燭火影子在麵龐閃爍。

“後來他一直索要錢物,梁堅被逼急了,這才把他殺了,之後梁堅被人滅口,王舜雨因為替這兩人寫了卷子,也被滅口,順便被用來定罪。”

一條清晰的邏輯,在撥開雲霧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原先所有的不解都在這個答案下豁然開朗。

一場科舉舞弊案,足以讓本就波濤洶湧的官場為止震蕩。

“殺人的會是泄露考題的人嗎?”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今年考試的不是薑祭酒嗎,不少學生都投卷給他。”楊言非小心翼翼地說道。

薑則行是陛下的親侄子,深得陛下寵信,如今東宮地位不穩,梁王氣勢洶洶,去年眼看陛下就要廢親子,立侄為太子,武邑有文人投匭上書痛斥陛下,竟出人意料把此事按了下去。

“梁王不會這麼拎不清。”沐鈺兒打斷他的話,眼尾去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風尖浪口,給人把柄。”

“所以是另有其人?”楊言非臉上神色輕鬆不少,“這樣便好辦一些。”

沐鈺兒並不說話,神色反而越發凝重。

不是薑則行才更要命,一場科舉大案若是卷進諸多事情,若要祭天,風口浪尖的北闕首當其衝。

她沉默著,隨後對著張一吩咐道:“你去南市查販賣考題的事情,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張一連連點頭。

“梁菲的家你繼續盯著,但不要打草驚蛇。”她吩咐著王新,“還有明天天一亮,立刻去梁家,把梁堅和程行忠所有卷子書本都拿回來。”

“我們時間不多了,明日午時就要給我答案。”沐鈺兒歎氣,“還有兩天兩個時辰,散了吧。”

“不萌,你和彆駕今夜辛苦一起把這堆紙都翻一下,”她看了眼唐不言,小聲說道,“我們這邊加班有夜宵。”

唐不言頷首,手中的紙張已經快速翻過一頁。

——看不出要不要一起熬夜乾活。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心裡想著要再給北闕找一個讀書人來,手中開始研究眾人留下的證詞證物,三具屍體,所有案卷壘起來就有半人這麼高。

夜深燭重,露水零零,不知不覺,子時打更的聲音已經在窗邊響起。

楊言非摸了摸肚子,不解說道:“程行忠的水平能上揚州學子的名單都很奇怪。”

他憋了一會,忍不住小聲罵道:“狗屁不通,就是字還可以。”

“王舜雨學問不錯。”唐不言淡淡說道,“前兩年的卷子還能看出一點稚嫩,今年的行卷已經頗為獨樹一幟。”

“我覺得梁堅的卷子有點他的風格,但也不太像,王舜雨比較保守,可梁堅卻是保守中帶著一點銳利。”楊言非說道,“但是也不好說就是代筆。”

唐不言蹙眉不言。

“程行忠的死可以斷定了,梅園假山偏口處的半個腳印就是梁堅的,他們與彆駕分開後所有關口侍衛都沒見到人,所以兩人應該就是從西邊的小入口進去,隨後梁堅把人殺害,西邊的入口地上被人撣平的痕跡從外到內的。”

“那他為何要從那個小洞裡爬出去栽贓給彆駕。”楊言非不解問道。

“這事情隻有梁堅自己知道了,也許是覺得這邊方便,而且更靠近瀑布那邊。”沐鈺兒搖頭。

“那就是殺了人,心裡害怕吧,你看他要是從那個大道出來,就會看到程行忠的屍體,這邊卻是不用的。”楊言非指了指曲園那邊送來的假山地圖,“看不出他都殺人嫁禍了還會心虛。”

“殺害梁堅和王舜雨的不出意外就是同一人,現在就等張一那邊找到,到底是誰在南市販賣考題。”沐鈺兒咬牙,“敢在南市鬨鬼,我看到底是誰膽子這麼大。”

沐鈺兒站起身子伸個了個懶腰,順手搖了搖鈴。

“要去讓人準備夜宵嗎?”王新很快就從隔壁走出來,直接問道。

“你把曲園的地圖拓一下,然後再把程行忠這一案的證據都整理起來。”沐鈺兒打了個哈欠,“叫任叔煮點夜宵來,大家都辛苦了。”

王新哎了一聲,眼睛突然瞟了一眼,冷不防咳嗽一聲為難說道:“任叔的廚藝可能就一般。”

沐鈺兒也倏地驚醒,立刻扭頭去看唐不言,心裡在苦口婆心勸他吃下去,還是過河拆橋送他離開中猶豫,手指都要扭成麻花了。

“某把這裡的卷子看完就走。”唐不言頭也不抬,淡淡說道。

沐鈺兒頓時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扭頭對著王新擠了擠眼:“你去看看麗娘那邊還有沒有東西。”

王新哎了一聲快步離開,隻是沒多久就看到他麵有難色地慢吞吞走回來。

沐鈺兒不解:“回來做什麼?”

他眼巴巴地看著燭火下的唐不言,隨後磨磨唧唧往邊上推了一步。

瑾微帶著六個小廝各自提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口,架勢格外大,北闕其他屋子正在乾活的人也忍不住探出腦袋。

“我家夫人擔心三郎辛苦,特意備上夜宵吃食。”小驢臉瑾微客客氣氣說著,“這三提是給北闕諸位屬官的。”

最後站著的三個小廝提著五層大食盒站了出來。

瑾微大家出身,一言一行規規整整,帶著一點高高在上的傲氣和距離,卻也不會讓人討厭,隻會覺得莫名有些受寵若驚。

王新顯然是被這架勢怔住了,第一時間扭頭去看沐鈺兒。

沐鈺兒則是第一時間去看唐不言,王新也跟著看她看去,連著楊言非也忍不住去看一直鎮定自若的唐不言。

唐不言蹙眉:“看我做什麼。”

“看彆駕是不是在發光。”

沐鈺兒歎氣,順勢讓開一條道,好讓那些唐家仆人進來。

唐不言聞言不解,自卷中抬眸看她。

“畢竟是金鍍的。”沐鈺兒無辜地看著他,撲閃著大眼睛,正兒八經地感慨著。

她這般說完,心裡就燃起一絲期望,畢竟她也是蹭過唐家飯的,味道確實好。

唐不言收回視線,更加一本正經回答著:“你這屋子的燭火太暗了,發不了光。”

沐鈺兒膝蓋一疼,頓時語塞。

“沒錢,將就點。”她訕訕說著。

她眼巴巴地看著瑾微他們支起幾條案桌,仆人們從各自的食盒中端出今日的宵夜,不一會兒便滿滿當當弄了一案桌,足足有十碟。

葷素對半,冷熱各有,糕點湯水一應俱全,全都小巧一碗,瓷白一碟,瞧著格外有食欲。

沐鈺兒咂舌:“吃個夜宵也這麼奢侈嗎?”

她這般說著,但身子卻老實地選了一個位置坐下,眼巴巴地看著麵前一疊疊精致的吃食。

唐不言看到卷子上倒影下的人影,一抬眸就看到她頭頂長長的紅色發帶落在在肩上,正興衝衝地指著一碟菜問道:“這是什麼?”

“蝦魚筍蕨兜。”瑾微看著那碟嫩綠色的熱菜,解釋道,“這道菜廚房把筍和蕨菜用開水燙了燙,魚蝦切塊急蒸熟,加了醬油、鹽和胡椒後同粉皮攪拌後,最後加了熟油和醋,清脆爽口,酸鮮滋味。”

“那這個又是什麼?”北闕眾人活脫脫一個鄉下人進城,看那一疊疊好看精致的菜肴感到格外新奇,就連一直不愛說話的王新也忍不住指著其中一碟菜問道。

這碟菜被切成肺樣小塊,整整齊齊碼在瓷白的盤子裡。

“玉灌肺。”瑾微笑說著,“用真粉、油餅、芝麻、鬆子和去皮核桃,再加少量蒔蘿和白糖、紅曲,研磨成風在範圍甑中蒸熟,之後切成這個模樣,不知諸位口味,特備了甜辣兩種口味。”

“哇。”北闕眾人歎為觀止。

瑾微忍不住驕傲地挺了挺胸,最後對著角落裡還在看書的郎君說道:“郎君先用膳吧。”

唐不言頷首,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側,抬眸掃了一眼,隻看到北闕眾人早已齊刷刷左好,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臉上早寫好了兩個字——開飯!

他坐在唯一空著的案幾上,一側的沐鈺兒立刻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酒。

“彆駕會喝酒嗎?我釀的酒。”她皺了皺鼻子,得意說道。

唐不言盯著一口粗糙小碗中清冽的酒,搖了搖頭:“不會喝。”

沐鈺兒哦了一聲,隻好端了回去:“太可惜。”

“確實太可惜了。”楊言非說道,“鈺兒釀的酒可好喝了。”

“司直還會釀酒?”唐不言用帕子仔細擦了手,這才說道,“開動吧。”

“補貼家用。”沐鈺兒把酒碗裡的酒一飲而儘,隨口說道,“下次釀一個不醉人的給彆駕喝。

唐不言沉默片刻,攪著手中的鱖魚羹,輕聲應下:“好。”

沐鈺兒大快朵頤的嘴一停,眼尾朝他掃了一眼,見他小口慢嚼著,臉上絲毫看不出是虛偽的敷衍,還是真情實感的答應。

“彆駕喜歡甜一點的還是酸一點的。”她咬著櫻桃煎餅,慢吞吞問道

唐不言微微歪了歪頭,認真想了想:“甜的。”

沐鈺兒想起那串被他嫌棄的糖葫蘆,嘴角微微揚起,爽快點頭:“行,春日的杏子正好,我釀個杏子酒給你。”

唐不言頷首應下。

兩人說話間,對麵的北闕眾人已經把夜宵風卷殘雲地消耗乾淨。

“好好吃。”楊言非感歎道。

王新摸了摸肚子,老實說道:“就是沒吃飽。”

“那個蘿卜汁做成的冷麵可真好吃!”溜進來渾水摸魚的陳安生咬著筷子說著。

沐鈺兒再一看唐不言案桌上的宵夜,好家夥,隻動了幾筷子。

兩相一對比簡直是慘不忍睹。

“咳咳。”沐鈺兒咳嗽一聲,打算把這群丟人現眼的人趕走,“吃好了都去乾活。”

王新得令,麻溜滾蛋,順手夾走了陳安生,楊言非也捧著沒看完的卷子去了靠窗的位置繼續看著。

唐不言放下筷子,準備擦手。

“你吃飽了?”沐鈺兒驚訝勸道,“不急,你可以先吃飯。”

唐不言搖頭,淡淡說道:“不了,撤了吧。”

“王舜雨的東西你可有看出什麼名堂了。”沐鈺兒順腳勾來一側的長條凳問道,手中的一壺酒還晃晃蕩蕩的。

唐不言看了一眼,最後眼不見心不煩地移開視線,隻是盯著案幾上的卷子看。

“這些都是他入國子監以來的作業,他做事格外有條理,所有謄寫的卷子上都標了時間和數字,文風逐漸成熟,去年六月起的卷子第叁佰十一號卷子開始便已經算入門。”

唐不言指了指右邊的卷子:“我若沒記錯,今日國子監的老師說四門學的魏博士六月給他悄悄補過課。”

“所以其實是有進步的,也不該落選。”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敏銳問道,“國子監裡麵都是薑家人嗎?”

唐不言側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

“六學博士各有各的來路,四門學的魏道就是監中老人,高.宗朝的探花,資曆最老,國子學的袁世情是祭酒一手扶持起來的,也是他女婿,太學鄒思凱小門戶出身,但他年少才俊,二十便高中狀元,學問極好。”

“那下三學那三人呢,他們似乎格外抱團。”沐鈺兒問。

唐不言沉默片刻,淡淡說道:“沒有派係,在監中從不出頭。”

“那他們怎麼在薑祭酒手下過日子的?”沐鈺兒眉間聳動,突然彎腰前傾,驟然靠近他,壓低聲音質疑道,“彆駕不會又打算說一半瞞一半吧。”

唐不言微微下垂的睫毛揚起,看著她驚疑打量的視線,慢條斯理說道:“涉及前朝舊事,司直確定想知道。”

沐鈺兒盯著他的漆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隨後眨了眨眼,慢吞吞試探道:“多舊的事?”

唐不言盯著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紅發帶,輕輕拂開,嘴角微動:“廢太子。”

沐鈺兒一怔,立刻抽回帶子,又乖乖坐好:“謝謝,不想知道了。”

二十二年的廢太子謀逆舊案牽扯數百人,長安血流成河,無數世家被牽連其中,最為輝煌的白鹿四子死其三,東宮為此空置-->>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