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三個月期限已到,並未見有回湖督本任的諭旨下達。眼見從武昌帶來的銀錢所剩無幾,在江寧主管家政的環兒心裡著急。朝廷給官員的薪俸極低,一個一品大員的年薪也不夠一百八十兩,靠正薪是根本不能過日子的,真正度日的銀子是養廉費。一品官員的年養廉費為一萬兩。有了這筆錢,日常的開銷足可以打發,但也不能過得奢華。其實,幾乎所有的大小官員都用度奢華,他們的銀子從哪裡來?顯然不是靠朝廷所發的正常薪俸,而是另有渠道。除貪汙受賄外,其渠道主要來自各種可由地方自行控製的收費,如火耗、折色等,各級官府從這裡抽出一部分來分肥。管軍隊的衙門則可以從軍餉中打主意,如截曠、扣建等。官場都這樣,便見怪不怪,隻要不貪汙受賄,就是清官了。湖廣總督的經費也有這條來路,但張之洞用這筆錢來廣招幕僚。湖督衙門的幕僚最盛時曾高達八十餘人,供應這個龐大的幕府需要一筆很大的經費,張之洞有時不得不從自己的養廉費中支出。除此之外,他還要常年接濟兩個哥哥留下的遺孤。因此,張府的銀錢一向並不寬裕。養廉費通常都要到次年的正月才發放,年關一天天地近了,無論江寧寓所還是武昌家中都存銀不多。這天夜裡,環兒對丈夫說:“還有十幾天就要過年了,銀錢不夠怎麼辦?”張之洞問:“還有多少銀子?”環兒答:“所有散碎加在一起,還不到一百兩。”張之洞緊鎖著兩道眉毛,想了很久,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環兒冷笑道:“你為辦洋務,可以設法籌集幾百萬兩銀子,為家裡籌集幾百兩銀子,你都想不出個辦法來。你這個一家之主怎麼當的!”與佩玉不同,環兒仗著年輕漂亮,時常在張之洞麵前說點不客氣的話,張之洞喜歡這個小妾,也並不生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這還不簡單。”環兒不屑地說,“你是堂堂的江督,不問江寧衙門要錢,已經是很清廉了,難道不可以向江寧藩司借點錢?”“向江寧藩司借錢?”張之洞睜大了眼睛,“這個口怎麼開?”“借錢怎麼不好開口,有借有還嘛,過年後開了養廉費再還給他們不就行了?”環兒說話一向伶牙俐齒。“你做總督的不好開口,我叫大根去借好了。”“不能這樣!”張之洞斷然否定這個辦法。“你不知道,兩江有多少人想打我張某人的主意,隻是找不到借口罷了。你若向江寧藩司借錢,他們立馬就會知道張某人缺錢用,主動送錢上門的人就會踏破門檻,到那時你怎麼辦?傳出去也不好聽。”環兒反問:“那你說怎麼辦呢?年總得過呀!”張之洞說:“你彆著急,讓我來想辦法。”張之洞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終於有了一個主意。第二天清早,他問環兒:“你說說,過個年需要多少銀子?”環兒想了想,說:“緊打緊算,至少要八百兩。”張之洞說:“到典當鋪去當八百兩如何?”環兒笑道:“我們到江寧來是做客,本來就沒帶多少東西。你看看,家裡擺的用的就這些,能當得八百兩銀子嗎?”張之洞說:“這你不管,你給我找出四隻空木箱來。”從武昌帶來的木箱子有六口,現在大部分都是空的。環兒稍作調整後,便騰出了四口空空的大木箱來。她望著丈夫道:“你拿這四口空箱子去當九九藏書?”張之洞說:“你把大根叫來。”大根很快進來了。張之洞對大根說:“你到外麵去撿些碎磚斷石來,每個箱子裡放半箱的磚石。”大根大惑不解:“四叔,您這是做什麼?”張之洞附著大根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一番,大根笑得咧開了嘴。“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喲!”張之洞叮嚀著。大根笑著點頭:“您放心,我不會說的!”這天放晚,大根親自趕了一頭大騾車,車上放的正是這四口裝了磚石的木箱子,隻是每個箱子上多了一道蓋有兩江總督衙門關防紫花大印的封條,來到白下街一家名叫興發的當鋪前。賬房先生忙迎上來。大根一副神氣十足的派頭,從車上跳下,對賬房說:“你是老板嗎?”“鄙人是賬房。要當東西,找我就行了,不需要找老板。”大根白了一眼賬房,大大咧咧地說:“你知道大爺我是誰嗎?我是兩江總督衙門上房管家,總督夫人急著要點銀子用,一時手頭短缺,拿出四口箱子來抵押,向你們典當點。你們老板不親自接待行嗎?”賬房聽說是兩江總督衙門來的,早就神情緊張,起身忙說:“大爺稍等,我馬上去叫老板。”一會兒,一個肥肥胖胖的中年人急忙走出來,對著大根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小人是興發鋪的老板,怠慢了,怠慢了,請大爺進屋喝茶抽煙。”大根挺起胸膛命令道:“叫兩個人來,將這幾口箱子抬進屋,要仔細點,碰壞了,你們賠不起的!”“是,是!”老板陪著大根進了屋,立時便有人上茶敬煙壺。大根蹺起二郎腿,將煙壺擱在茶幾上,先喝起茶來。興發典當鋪開了二十來年,還從來沒有正經官員在這裡當過東西,現在居然招來了個兩江總督,這個主顧可了不得!今後什麼時候說起來,都是興發鋪的光榮。把這個事兒傳揚傳揚,鋪裡的生意豈不大大地興旺發達?老板想到這裡,心裡十分高興,客氣地說:“請問大爺,這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大根瞪了一眼:“夫人裝的,我怎麼敢問!咱們家老爺素愛古董,八成可能是前人的寶貝兒。”許多做大官的都有好古董的脾氣,瞧這箱子重的,不是青銅,便是細瓷。但老板生性精細,怕上當,又試探著說:“大爺,凡來鋪子裡當的,我們都得看看,也好估個價呀!”大根沒好氣地說:“要你們估什麼價,這些東西又不賣,隻是做個抵押而已。你看看這封條,總督關防嚴嚴實實地蓋著,你能啟封嗎?”老板細細地看了看封條,果然清清晰晰地蓋著三寸多長一寸多寬的紫花大印,老板見過蓋著這種印信的文告,相信了。“那麼,請問大爺,這四口箱子要當多少銀子?”“不多,八百兩就夠了。”老板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原以為四口裝著古董的大木箱,要當幾千上萬兩銀子,不料隻這麼一點。老板高聲對賬房說:“取八百兩紋銀來給這位大爺。”賬房捧了銀子過來,大根接過。賬房彎著腰說:“大爺既是總督衙門的,想必有進出的腰脾,請給小人看看,以便登記造冊。”“你是不相信你大爺,好吧,你拿去看看吧!”大根從腰帶上取下一塊小銅片來,賬房雙手接過,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後,又雙手奉還,連連說:“這是小鋪的規矩,請大爺包涵包涵。”大根也不去管他,提起銀包上了車。正要吆喝騾子時,他記起了張之洞的叮囑,忙把老板叫過來,板起臉說:“這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要不了十天半個月,我會將本息一起還給你的。”“是,是!”老板忙不迭地答應。有了這八百兩銀子,環兒不再為在江寧過年發愁了。這天午休時,梁鼎芬到西花園散步,看見張之洞在石舫甲板上曬太陽,便走了過來,說:“香帥,我昨天去了趟鐘山書院,蒯光典告訴我,張幼樵已在上月底過世了,靈柩也在前幾天運往他的老家豐潤去了。據說身後蕭條,除幾箱文稿外,彆無長物,李家也沒有人來。”“幼樵過世了?”張之洞大為吃驚。“他比我小十一歲,今年才不過五十六歲,怎麼就會過世了?”“聽蒯光典講,這幾年幼樵心情抑鬱,一天到晚以酒澆愁。前年李少荃過世後,他更覺起複無望,從那以後愈加消沉厭世。憂愁是傷人的祖師,他哪裡經得起這多年的折磨。唉,可惜呀,一代才子便這樣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張之河的心裡也不好受,沉默片刻後說:“幼樵病重時,張家也不給我一個信,讓我最後見他一麵,說幾句話也好呀!”梁鼎芬說:“我也這樣對蒯光典說起過。蒯光典講,上個月中,他和鐘山書院幾個教習去看他,問他要不要香帥來見見麵。幼樵說,他是個大紅大紫、飛黃騰達的人,我是待罪之身,不要牽連他。”張之洞聽了這話,心口陡然堵塞似的悶得難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幼樵到死都在記恨我!”是的,也不能怪張佩綸記恨。上次,張之洞在江寧城做了近兩年的署理江督,對住在同一城的張佩綸不聞不問,隻在離開江寧前函邀他與陳寶琛一道遊焦山。難怪張、陳均不接受這個邀請,也難怪張佩綸至死不願與張之洞見麵。從張佩綸那邊來看,張之洞的確是一個隻顧仕途而薄於友情的俗吏。然而,從張之洞這邊來看,他也有瞧不起張佩綸的充足理由:紙上談兵時慷慨激昂頭頭是道,一到戰場便手足失措,貪生怕死;當年罵李鴻章時,何等理直氣壯、正義凜然,誰知轉眼之間,又做了李府的入贅女婿,這與賣身投靠有什麼區彆!就這樣,二十年前,輝耀京師台諫的清流雙子星座,到了晚年,一人地位顯赫,一人聲名狼藉,而在感情上,卻彼此都嫌隙甚深,雖近在咫尺,卻老死不相往來。中國是一個講究朋友交誼的國度,五千年的中國史冊上,記載了數不清的朋友之間形形色色的故事。晚清二張,可謂朋友掌故中的又一趣談。然而,今天,在聽到張佩綸英年去世身後落寞的時候,一股濃重的傷感與懷念相交織,立時將十來年來的疏離給彌縫了。他對梁鼎芬說:“明天一早,你陪著我再帶上湯生,我們三個人去看看幼樵在江寧的寓所。在生時我沒有去看幼樵,他心裡恨我;死後,我去憑吊憑吊他的舊居,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稍得慰藉。”第二天一早,張之洞乘了一頂普通小轎,梁鼎芬、辜鴻銘隨轎步行,三人離開總督衙門,向城南方向走去。張佩綸居江寧城的寓所原先在紫金山腳下,後又遷到武定門外,離督署有十多裡路。一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夫子廟旁的秦淮河畔。今天是個冬日的好天氣,陽光溫暖,蕙風和暢,坐在小轎裡的張之洞看著簾外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早已耐不住了。他拍了拍轎杠,吩咐停轎,走出轎門後,對轎夫說:“你們先走,在武定門洞裡等我,我和節庵、湯生慢慢走,隨後就來。”辜鴻銘高興地說:“隔著轎簾說話費勁,我巴不得香帥早點下轎了。”張之洞四麵看了看,對梁、辜說:“我們順著秦淮河往南走吧!”張之洞一身布帽棉袍,走在鬨市中,猶如老塾師,好比鄰家翁,沒有絲毫特彆處,自然也不會引起周圍的格外注意。明媚宜人的冬陽,熙熙攘攘的人流,帶給署理江督一份好心情。他指著身邊小河,對辜鴻銘說:“這就是胭脂花粉秦淮河了。前人說江南佳麗地,這裡便是佳麗集中之處。你聞到花粉香氣了嗎?”辜鴻銘從書本中得到的秦淮河印象,是兩岸秦樓楚館酒簾高挑,河中流著花辦殘酒,浮著畫肪笙歌,但此刻走在秦淮河畔,滿目儘是破樓舊屋,河邊觸目所見的皆是流黑汗的船夫、洗衣服的老媽子,不覺胃口大跌。他頗為失望地說:“哪裡有花粉香,我倒是聞到汗臭了。”梁鼎芬笑道:“湯生,你有沒有看過說部《薛丁山征西》?”“沒看過。”辜鴻銘搖搖頭。張之洞也不明白,說得好好的秦淮河,怎麼又扯到薛丁山身上去了?“野史上的薛丁山是西涼國王薛平貴的兒子。他的太太,白天是醜婦,夜晚是美女。這秦淮河就好比薛丁山的太太,胭脂花粉香是要夜晚才聞得到的。”這個新奇的比喻引得大家一陣好笑。見總督高興,梁鼎芬興致更高。他大聲說:“江寧乃六朝古都,龍盤虎踞之地,曆來騷人墨客吟詠甚多,光這條秦淮河就不知寫進了多少詩詞歌賦中。我建議,我們每人背誦一首前人寫江寧的詩,因為太多了,得有限製:一為唐人七絕,二詩中要有秦淮河。”“好哇!”張之洞欣然讚同。“我先背!”辜鴻銘腦子裡立即浮出一首極有名的詩來,他生怕彆人搶先背了。“杜牧詩曰: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怎麼樣,既是唐人的七絕,又有秦淮河。”張之洞笑道:“讓湯生揀了個便宜去了。”梁鼎芬說:“聽我的。劉禹錫詩曰: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沒有秦淮河!”梁鼎芬剛一背完,辜鴻銘便叫了起來。“怎麼沒有?”梁鼎芬急道,“淮水就是秦淮河。”“是這樣嗎?”辜鴻銘問張之洞。張之洞說:“節庵說的不錯。這條河原本叫淮水,秦始皇東巡會稽,路過江寧,命人鑿山砌石,引淮水北流。新鑿的這條河渠稱之為秦淮河。久而久之,整個淮水都被叫做秦淮河了。”梁鼎芬說:“湯生,你得感謝我,由這首詩讓你又增加一段學問。”辜鴻銘說:“香帥你也背一首。”“這容易。”張之洞隨口背道:“也是劉禹錫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辜鴻銘笑道:“香帥,不怕你見怪,你背的這首詩再怎麼解釋也找不出個秦淮河來!”梁鼎芬說:“湯生,你真正的孤陋寡聞。香帥背的這首劉禹錫的詩,句句關切秦淮河。朱雀橋,乃古時秦淮河上最熱鬨的一座橋,烏衣巷乃東晉時秦淮河邊第一富豪之處。後麵說的也是秦淮河,你想想,那些燕子認憤了烏衣巷,一時找不到王謝兩家,也隻在附近人家築巢安居,還是在秦淮河邊嘛!”辜鴻銘瞪眼看著梁鼎芬,又服氣又不服氣,但也找不出反駁的話來。張之洞見他這副神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拍著辜鴻銘的肩膀說:“湯生,你知不知道,我們三個人剛才的言談,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種氣氛中。古人對這種氣氛有個很富有詩意的說法,叫做六朝煙水氣。”“六朝煙水氣?”辜鴻銘瞪圓兩隻灰藍色大眼睛,兩隻肩膀朝上聳了聳。“這五個字美極了。可惜,我不明白!”“節庵,你給他解釋解釋。”這種學問本是兩湖書院山長的看家本領,遂侃侃而談:“江寧乃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當然,明代朱元璋父子祖孫也在此地做過幾十年的皇帝,但那是以後的事,唐宋時的文人通常都把江寧稱為六朝古都。江寧富庶繁華,文風興盛,濤酒歌舞,香豔風流。此外,江寧城得江山之形勝,雄偉壯闊,以一城而納江河湖泊山巒田舍,海內罕有其匹。曆代名勝古跡甚多,可謂每處山水每座樓台,都有一段引人人勝的故事。更因六朝從首到尾不過二百多年,這二百多年之間更替六個朝代,數十位帝王。這種變化不定的政局,最易引起文人墨客的世事滄桑、吊古傷時之感。韋莊的一首《台城》最是道儘了此種消息。依我看,這香豔、幽思、傷懷等種種情調,如煙如雲如霧如水般地籠罩在江寧城,這種氣氛便是六朝煙水氣。”辜鴻銘聽得心旌搖動,如醉如癡,喜道:“節庵,要說你的中國學問,許多人都稱讚,但我一向不大佩服。今天,你說的這段六朝煙水氣,我倒真是服了。”梁鼎芬笑道:“你這個狂妄的辜湯生,我梁某人的學問,你佩服不佩服,我也不在乎。你不要以為今天服了我的這番話,我就臉上有光了!”辜鴻銘也並不以梁鼎芬的譏諷而在意,倒是真為自己今天增加了學問而高興。張之洞說:“湯生,江寧的這種六朝煙水氣在文人身上隨處可見,自然不在話下,就連挑水賣菜這些做粗事的愚民身上都有著。”“挑水賣菜的人身上都有六朝煙水氣,我不相信。”辜鴻銘滿臉疑惑地望著張之洞,又望了望梁鼎芬,見他們都哈哈地笑著,便說,“你們在逗我!”童心未泯的混血兒的天真,激發了張之洞的情趣。他說:“不信?我們試試看!”辜鴻銘忙說:“我去問。”他四處張望著,恰好見一個人挑了一擔水,從碼頭邊走過來,忙急步走過去,將那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但見那人衣衫破爛,滿麵菜色,大冷的天氣,打著一雙赤腳,兩隻腳凍得紅紅的。辜鴻銘心想:“此人這副模樣,與香豔、幽思、傷懷的六朝煙水氣相差豈止十萬八千裡!”辜鴻銘正盯得出神時,挑水漢破口罵道:“你這個遭瘟疫的,攔著我的路。你找死呀!”辜鴻銘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回答。隻見那漢子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又沒好氣地說:“原來是個洋鬼子,觸楣頭了。”那漢子不再叫辜鴻銘讓路,挑了滿滿一擔水快步從他身邊走過。辜鴻銘老大不快,衝著趕來的梁鼎芬說:“這哪裡是六朝煙水氣,這簡直是凶神惡煞氣!”梁鼎芬快樂地笑道:“誰叫你長這副模樣,他把你當洋人看了,讓我去試一試。”梁鼎芬發現前麵有一個賣水果的小夥子正在吆喝著,兜售著他攤子上的橘、柚和江寧特產——青皮紅心水蘿卜。梁鼎芬走過去,小夥子忙笑臉迎道:“老爺,買橘子柚子吧!”梁鼎芬說:“橘子等下買,我先問問你,你家住在秦淮河邊嗎?”小夥子答:“是的,我今年十八歲了,從生下來起,一天也沒離開過秦淮河。”梁鼎芬滿意地點點頭:“那你該知道,秦淮河有個桃葉渡了。”“知道,知道。離我家隻有二三裡地,那塊比這塊還熱鬨。”“你知道桃葉渡的來曆嗎?”“不知道。”小夥子一臉茫然。“王令風流舊有聲,千年古渡襲佳名。這詩你聽說過嗎?”“沒有聽過。”小夥子搖了搖頭。梁鼎芬不灰心,又問:“秦淮河口有個名叫白鷺洲的地方,你知道嗎?”“知道。”小夥子歡快地說,“我還到洲上拾過鳥蛋哩。”“唐代大詩人李白有首詩寫的就是這個白鷺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你知道嗎?”“李白是哪個?”李白都不知道,兩湖書院山長甚是氣沮。他不想再問下去了,正要走時,不料小夥子卻主動說起詩來:“老爺,我沒有發過蒙,不懂詩,不過我昨天倒是聽人說過兩句詩來。”小夥子也說詩了!梁鼎芬立刻高興起來,拍著身旁辜鴻銘的背說:“怎麼樣,沒有發過蒙的賣果子小販都可以說詩,這還不是六朝煙水氣嗎?”辜鴻銘也來了神,興奮地說:“且聽他說的什麼詩?”小夥子說:“昨天兩個相公來我這塊買橘子。一個說,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另一個說,對呀,咱們江寧的水比武昌的魚都好,怪不得張製台賴在我們江寧不回武昌。”辜鴻銘望了望張之洞,不覺笑了起來。張之洞拉了拉梁鼎芬的衣角:“走,我才不想賴在他們江寧哩,我天天都想回武昌去。”三人走了十多步遠,還聽見小夥子在高聲喊:“你還沒買我的橘子哩!”正走著,迎麵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子挑了一擔白菜、胡蘿卜,慢悠悠地向他們走來。張之洞指著這人對辜鴻銘說:“彆地方的賣萊翁挑擔子都是急急忙忙的,你看他悠悠閒閒,踱著方步。這人身上必可尋到六朝煙水氣,讓我來跟他聊一聊。”“老人家,你這菜好鮮嫩呀!”張之洞笑著與賣菜翁打著招呼。賣東西的人,你說他東西好,就好比在女人麵前恭維她長得漂亮似的,立時可博得她的好感。果然,老頭子放下擔子,高興地說:“你這人好眼力,我這菜都是今早上才出菜園子的,白菜碧青,胡蘿卜生脆。我這菜挑到集上,不到半個時辰就會被人搶光。”是個好說大話的爽快人!張之洞心想,又說:“老人家,你住的這秦淮河可真是好地方嗬!”“可不是嗎!”賣菜翁心情甚好。“這是塊真正的風水寶地,要不,前代那些人怎會拚死拚活地來爭鬥。我們江寧城,可是出了好多個天子的地麵呀!”張之洞得意地望了望辜鴻銘,眼神裡似乎在說,你看,一開口便是六朝風味了!又轉過臉來望著賣菜翁:“聽說,秦淮河邊有座媚香樓,前明留下來的大院落,怎麼找不到了呢?”這一下,賣菜翁的興頭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擔子,從肩上取下長長的扁擔,將它豎立在腳邊,一手扶著,猶如武士仗著長矛似的。“客官,看來你也是個尋豔買歡的人。實不相瞞,老漢我年輕時最愛的就是這檔子事。”辜鴻銘笑著望了望張之洞,心裡說,好個張香帥,你這下成了賣萊翁眼中的嫖客了。張之洞心中雖不快,卻也不好壞了這老頭子的興頭,隻得不做聲,繼續聽他說。“要說那媚香樓,可真正是個好去處,那裡美女成群,香氣撲鼻,日日笙歌,夜夜燈火。老漢我年輕時家裡有錢,不愛讀書,就愛這脂粉女人。讀了十年的‘四書’‘五經’,連個秀才也沒考上,卻把家裡的銀子都送給那些婊子了。直到鹹豐二年,媚香樓前還是車水馬龍的。第二年鬨長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樓燒了,接著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樓,江寧的溫柔鄉元氣大傷。這不,長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氣還未恢複過來,媚香樓喊了二十多年,也還沒恢複。唉,老漢真為時下這些有錢的哥兒們叫屈呀。客官你看,他們腰裡纏著的銀子,想找個好花銷的地方都沒有呀!”看來,這個賣菜翁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了,張之洞哪有心思聽他對昔日尋花問柳歲月的追懷,忙抱個拳,拉著梁、辜告辭了。走了幾步張之洞笑著對辜鴻銘說:“怎麼樣,節庵說的香豔、幽思、傷懷,一樣不少,十足的六朝煙水氣。前人說的不假吧?”辜鴻銘說:“六朝煙水氣不假,可賣菜翁是個假的。”梁鼎芬說:“明明挑的一擔子菜,怎麼是個假的?”辜鴻銘說:“你沒聽他說讀了十年的書嗎!他是個落魄的讀書人,中年以後才做灌園叟,還不假嗎?”張之洞笑著說:“不要爭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於城,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遇到如此賣菜人的。咱們不能多停留了,轎夫怕是在武定門洞等急了。”到了武定門,坐上轎,出城門兩三裡,便看到張佩綸生前最後住過的幾間房屋了。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籬裡圍著四五間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幾畦菜土,後院有幾個小雞舍。房子都鎖著,還沒有搬進新的主人。張之洞等人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裡麵還擺著一些陳舊的家具和廚房裡的閒鍋冷灶。這裡沒有一絲人氣,也不見一隻雞鴨,菜土上殘留的幾株剩蔥斷韭也已枯黃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樓空、生機消失的冷寂荒蕪之態,剛才在秦淮河畔訪談六朝煙水氣的心緒已蕩然無存。想起張佩綸少年得誌時的倜儻瀟灑,想起他那些剛勁尖利擲地作金石聲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師清流聚會的熱鬨場合,想起自己和張佩綸當年意氣相投的忘年之交,張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心占據整個胸腔,他對自己兩度署理江督而未訪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張佩綸有千差萬錯,畢竟當年曾是摯友呀,可以責他罵他,但不可不見他;歿庵的指責或許是對的,心靈深處還是怕他牽累了自己呀!他叫轎夫在附近買來幾遝紙錢,一束線香,就在前院焚紙燃香,望空作揖,算是為故友送行。坐在回衙門的轎子裡,張之洞為此行吟了兩首七絕:北望鄉關海氣昏,大招何日入修門。殯宮春儘棠梨謝,華屋山丘總淚痕。廿年奇氣伏菰蘆,虎豹當關氣勢粗。知有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儆令狐。過兩天,一道諭旨下到江寧:調雲貴總督魏光燾任兩江總督,著張之洞進京陛見,主持己卯經濟特科。張之洞對大根說:“我們還是回武昌過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幾口箱子贖回來。”夜裡,大根帶上贖金,依舊神氣十足地從興發典當鋪裡取回箱子。來到一個偏僻之處拆開封條,將那些斷磚碎石全部倒掉,然後把四口空木箱還給環兒。過丁元宵節後,張之洞急匆匆地踏著冰雪啟程北上。離開京師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麼渴望再見一見太後,會一會老友,重溫昔日那種縱論時局、激濁揚清的清流歲月啊!可惜,時過境遷,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