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為著一個婢女 盛宣懷丟掉輪電二局(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5776 字 21天前

再次署理兩江總督的張之洞,時常有一種淡淡的傷痛感。船過采石磯時,他想起六年前與時任皖南道的袁昶的歡快聚會。袁昶一向被他視為門生中最有識見的乾才,且仕途順遂,實可指望日後成為國家的梁柱。誰知恰恰是他的過人識見,招致殺身之禍。現在雖然已給他昭雪,並予以“文貞”的美諡,但到底是人去樓空,一切都晚丁。從他個人來說,是冤裡冤枉地丟掉了一條命;對於朝廷來說,五大臣之死,隨同當年那場荒唐透頂的鬨劇一道,留給史冊和後人的,將是永遠的恥笑和指摘。一股濃烈的悼念之情,聚集在他的胸臆間,不得不發而為詩,借以宣泄:七國聯兵徑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能為君王策萬全。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白叟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鳧雁江湖老不材,百年世事不勝哀。采石磯上青青樹,曾見傳杯射覆來。江寧城內的雞鳴山,是一處風光秀麗且承載著厚重曆史積澱的名山。那一年,楊銳匆匆遊了一趟雞鳴山後感歎:倘若在此山上建一座樓房,供遊覽者飲茶小憩,遠眺山景,是一樁功德之事。張之洞記住了這句話。這次一到江寧,便撥款給雞鳴寺,委托寺僧承辦,限定在三個月內建好。寺僧為討總督歡心,不到兩個月,一座二層樓的屋宇便在山頂建立。落成之日,請總督題匾額。張之洞一生題聯題匾已不計其數,而對著雞鳴山上的這座樓,他手中的筆久久不能提起。若說袁昶的被殺,讓張之洞憤慨憂慮的話;楊銳的被殺,則令他傷痛哀絕!對於楊銳,張之洞有著遠非一般門生可比的師生情誼。將近三十年了,由學生而幕友而常駐京師的代辦,這種非同尋常的關係,在張之洞的周圍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楊銳得張之洞的器重,除開他的學問人品外,最主要的是在中國維新改革這件大事上,他和老師持完全相同的態度。他主張變革,主張學習西方,主張引進西學西藝直至西政,是一位站在時代潮流前端的激情洋溢的維新誌士。但他的維新主張是穩健的,他希望中國的改革是漸進的,是次第推行的,不讚同康有為、譚嗣同等人試圖一夜之間改變中國麵貌的激進行為。他也希望中國的改革是溫和的,是在不過多傷害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達到國富民強的願望。他更服膺張之洞的“中體西用”的說法,認為這才是導中國於正途的惟一準則。他最大的願望是中國每個督撫都能像張之洞這樣腳踏實地地在本省舉辦新政,發展洋務實業,若中國每個省都像湖北省一樣,辦工廠,開礦山,建學堂,練新軍,有個十年二十年,還怕中國不富強嗎?他的這些想法和張之洞非常吻合。可惜,他被當作“康黨”殺了頭,真是冤枉透頂。真正的康黨至今逍遙海外,被冤枉的康黨卻已屈死多年,人世間是多麼的不公!令張之洞心中更為痛苦的是,楊銳的千古奇冤,他卻不能為之申訴,更不能為之公開辯白!明明含著一肚子苦水,卻不能把這苦水吐出!袁昶雖也是冤死,卻很快得到昭雪,親朋好友可以名正言順地祭奠他,他的子孫不會因此而受牽連。可憐忠心為國的楊叔嶠,至今仍身負惡名。朝廷沒有為他平反,人們便不敢公開悼念他,他的妻兒便不能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做人。作為一個國家大臣,張之洞隻能把對楊銳的這份情誼深埋在心底。得知楊銳的妻兒已安全回到四川綿竹老家後,張之洞曾打發大根悄悄地到綿竹,代他去看望,再送二千兩銀子,叮囑他們切不可自暴自棄,天道神明,總是會保佑忠良的。儘管如此,這幾年來,他每當想起往事,楊銳那張憨厚的娃娃臉便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有如利箭穿心般的痛苦,也為自己身居總督高位卻不能援救一門生而難受。現在,他突然有了個想法:這個樓房本就是因楊銳的建議而修築,何不就用此樓而紀念他呢?借題匾額來表達這種心願吧!但這種表達又不能讓人看出來,諸如什麼“楊銳樓”“叔嶠樓”之類的名字都不能用。煞費苦心地想了很久,張之洞終於想起楊銳背誦杜甫的八哀詩來。八哀詩並非杜甫詩中最好的作品,且篇幅很長,但楊銳卻喜歡誦讀,且能一字不漏地全部背出。張之洞知道,這是楊銳在借古人之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老杜傷的是開元、天寶,楊銳傷的是當今。“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楊銳那略帶川音的抑揚頓挫之聲又響在耳畔。“豁蒙”吧,皇上受康梁之蒙,太後受宵小之蒙,才會釀成戊戌年那場本可避免的悲劇,導致楊銳的含冤受害。也是因太後受載漪、剛毅及義和拳之蒙,才有庚子年那場本不應發生的慘禍,使得袁昶無緣無故地丟了頭顱。其實,又何隻太後、皇上要豁蒙,中國數萬萬百姓更需要豁蒙。幾個頭領登壇一吆喝,便有數十萬人響應影從,相信神靈附體、刀槍不入,這還不蒙昧嗎?有多少人終生不識一字,非但不懂西學洋務,連孔孟先聖的教導也不與聞,既不知富民強國,也不知修身養性,從生下到死去,渾渾噩噩、糊糊塗塗地過了一輩子。這些碌碌生靈,難道不更需要豁蒙嗎?這“豁蒙”二字,既寄托了對楊銳的哀思,又表明了自己的期盼,真是太好不過了。張之洞想到這裡,揮筆寫下了“豁蒙樓”三個遒勁的蘇體。雞鳴寺為豁蒙樓舉行了隆重的落成慶典。在一片鼓樂歡呼聲中,人們發現,張之洞赫然站在樓上,神情分外激動。堂堂總督大人對這座並不高軒的豁蒙樓如此重視,讓許多人納悶不解。下午,張之洞回到督署,剛剛坐定,巡捕便來報告:直隸總督袁世凱舟過江寧,希望會見香帥,現在下關客棧等候鈞命。官場慣例:官員過境,同品級的當地官員要儘地主之誼,有客氣的則更是既迎又送,宴請之外再加饋贈。通常的督撫路過江寧,兩江總督都會奉行這些禮節,何況直隸總督光臨?直督乃天下疆吏之首,連總署對直督,也以平級相待,不用上下之間的稱呼,以表示對第一疆吏的尊重。若是彆的直督路過江寧,遇上的又是另外的一個江督,那必定是一派熱鬨非凡的官場迎送場麵。但眼下是袁世凱過的張之洞的地盤,彼此之間的關係很是微妙。在張之洞的眼裡,四十歲剛出頭的袁世凱,不過一後生小子罷了。在以魯撫身分驅逐義和拳出山東之前,袁世凱從沒引起過張之洞的重視。儘管那以前的袁世凱,在朝鮮武功卓著,回國後在小站練新建陸軍廣受稱讚,乃至於破格簡授侍郎銜。所有這些,在張之洞看來,都算不了什麼。平定朝鮮內亂,能與打敗法國人的諒山大捷相比嗎?至於新建陸軍並沒有經過戰場上的考驗,不能因為它操練時的步伐整齊、甲胄鮮明,就斷定它是一支強大的軍隊。衡量一支軍隊強大與否,隻能是戰場上的勝與敗。部署過越南戰爭,創辦過自強軍和新軍的製台張之洞,並不因為彆人的表揚而特彆看重小站那支新建陸軍。何況出身名門的袁世凱居然連個舉人也未考中,足見是個不走正路的紈挎子弟,充其量不過是個“不學有術”者而已。真正使得張之洞對袁世凱刮目相看,是庚子年事變前,袁世凱對拳民本性的深刻洞察和所采取的強硬鎮壓措施,以及事變後參與東南互保的積極態度。這兩樁事使得張之洞對袁世凱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改變:這小子至少在“有術”二字上還可以加上兩個字——有識。然而,這種好感不久便被吳永的一番密談給衝淡了。儘管張之洞絕不讚成譚嗣同等人圍園挾後的荒唐做法,但對袁世凱的告密離間更為厭惡。他認為袁世凱此舉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徑。這是關係到一個大臣的人品操守的大事,史冊上的奸佞,不就是指的這等人嗎?出於對袁世凱品性的反感,張之洞不願意與他往來,但袁如今是直隸總督,路過江寧請求見麵,又怎麼能不見他呢?再說,袁雖是順道拜訪,其實是有目的的。袁的目的,張之洞早已知道。原來,一個多月前,盛宣懷的父親盛康以八十四歲高齡病逝於老家武進縣。訃聞傳來,張之洞派女婿陳念扔代表他前去吊唁。盛宣懷告訴念扔,朝廷擬由直隸接管輪船招商局和電報局,但兩局商股董事們不同意,請香帥在這個關鍵時刻幫他的忙。念扔問他怎麼個幫法。盛宣懷說,袁奪輪電兩局,是因為這兩局獲利甚豐,但他同時還兼漢陽鐵廠督辦,而鐵廠虧空甚大。請香帥告訴袁世凱,他是將輪電的贏利來補鐵廠的虧空,若北洋要輪電,則乾脆連鐵廠一道要去,否則的話,鐵廠無法辦下去。如此,袁有可能放棄奪輪電的想法。陳念扔回江寧後,將盛宣懷這番話如實稟告嶽父。張之洞知道,盛宣懷所謂的商股董事們不願意,實際上就是他不願意,因為他是商股中控股人。對於盛宣懷,張之洞的看法是複雜的。他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這是因為,第一盛宣懷是個以追逐利益為人生目標的商人,深受儒學熏陶的張之洞對“惟利是圖”有很深的成見。第二盛宣懷是李鴻章的人,是靠李鴻章而發跡的。當年的清流骨乾一向對“濁流”李鴻章存很大的反感,即便他後來做了督撫,經辦與李鴻章相同的事業,也不改對李鴻章個人的初衷。因為厭惡李鴻章,於是也便不喜歡李鴻章看中的人。但是,張之洞又不能不佩服盛宣懷的洋務才能,尤其是鐵廠,讓盛做督辦的這幾年間,鐵廠的經營有了很大的變化。首先,鐵廠生產出來的鋼鐵質量大為提高。其次,在江西萍鄉找到了很好的煤礦。萍鄉煤礦,品質既優,蘊藏量又大,可以滿足鐵廠的需要。萍鄉煤的發掘,使得成本大為降低,鋼鐵的價格也就降下來了。質量提高,價格下降,遂使得銷路迅速擴大,尤其是蘆漢鐵路的開工,全國鋼鐵的需求量很大,有時甚至供不應求。就這樣,漢陽鐵廠近兩年來紅紅火火,往日的虧空正在彌補中,盛宣懷的大贏利就在眉睫了。這事,讓張之洞對盛宣懷不得不佩服!盛宣懷是既不肯把輪船局和電報局交出來,也不願意把鐵廠交出來的。他是借鐵廠恐嚇不懂內情的袁世凱,希望懂內情的張之洞不要說出鐵廠的真相。這一點,張之洞看得很清楚。張之洞自然不願意輪電兩局落在北洋衙門的手裡。因為這幾年盛宣懷的確從輪電兩局中騰出大量資金投入鐵廠,如果落人北洋的手,則斷了這道活水。袁世凱年輕而雄心勃勃,一旦讓他得到了輪電兩局,更是如虎添翼,眼裡不會再有彆人的位置。讓一個不通文墨的暴發戶平白撿下這大的便宜,張之洞實在不情願。經過這樣一番利益權衡後,張之洞決定幫盛宣懷一把。前些天,他收到盛宣懷的信,說袁世凱借給母親營墓的機會請假南下河南項城,繞道長江回天津。其目的:一是實地看看湖北的洋務,二是在江寧見張之洞,三是在上海見盛宣懷。見不見袁世凱,張之洞這兩天在心裡猶豫著:不見他,讓這位新貴碰個軟釘子,殺殺他的驕盛之氣,這可為日後與他談正事增加幾分威懾力;見見他,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人,與他當麵談盛宣懷所托辦的事,遏製一下他的張狂之心?袁世凱並沒有像彆的督撫一樣,沿途下滾單,明示地方官接待他,而是悄悄地來到江寧。這倒令張之洞生出幾分好感來,也促使他立時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何巡捕持他的名刺,帶二十名衙役、五十名兵丁,抬一頂綠呢空轎,前去下關客棧接袁製台。袁世凱這次下江南,其實是他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袁世凱二十五歲隨同吳長慶出兵朝鮮,隻用了短短十六年工夫,便從一個流落江湖的落魄漢爬上疆吏之首的高位。異乎尋常的順遂和成功,給了袁世凱巨大的自信力,也刺激了他更大的野心。他決心在直隸轟轟烈烈氣勢磅礴地大辦新政——開廠礦,練新軍,辦學堂,以出色的政績為今後攀登更高的地位、攫取更大的權力奠下基礎。他要更積極更主動地籠絡朝中權貴,依靠他們的力量,為更輝煌的仕途掃除障礙鋪平道路。所有這一切的成功,最重要的保證是銀子。李鴻章利用截礦、扣建結餘下來的八百萬兩軍餉,幫了袁世凱的大忙,但要實現宏偉的規劃,這筆銀子仍是不夠的。如何廣辟財路,成了袁世凱治直的第一件大事。他的心腹藩司楊士驤自然也在為此而思慮。這一天,楊士驥興衝衝地對袁世凱說:“慰帥,有一個人願意送財神菩薩來,您接不接?”“財神菩薩來,怎麼不接?”袁世凱拍著楊士驤的肩膀說,“蓮府,坐下來慢慢細說。”“我的二弟士琦一向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昨天他對我說,他有一個朋友,原是盛宣懷的紅人,近來兩人鬨翻了。”“盛宣懷的紅人?此人叫什麼名字?”袁世凱禁不住插話。“此人名叫朱寶奎。他是盛的同鄉江蘇常州人。從美國留學回國後,便被盛所網羅。朱寶奎西學好,又極精明會辦事,大得盛的信任。先在輪船局做事,後又在電報局做事,從中獲得暴利。朱又花錢捐了一個候補道,盛於是委派他為上海電報局總辦。盛做了鐵路公司督辦大臣後,又委任朱為材料處長。十多年來,朱寶奎不僅積下巨資,且對盛宣懷辦洋務斂財的內幕非常清楚。這次的鬨翻,緣於一個女人。”女人?平生最好女色已擁有一妻七妾的袁世凱,聽了這兩個字立時精神倍增。“是的,一個婢女。”說這種豔事,楊士驤也是興趣極濃的。“盛宣懷身邊有一個很標致的婢女,朱寶奎看中了。他請盛宣懷將這個婢女送給他做小妾,他願出十萬銀元為這個婢女贖身。朱寶奎滿以為自己為盛宣懷出了很多力,又願出這等高價,盛一定會同意。不料,盛聽後怒火中燒,大罵道:朱寶奎,你這個狗日的,貪得無厭,居然打起我的主意來了,莫說十萬,就是百萬我也不會讓出。朱寶奎老羞成怒,決計離開盛另覓出路。”袁世凱說:“盛宣懷是個明白人,他怎麼會為一個丫環而得罪這等重要的夥伴呢?”“我也這麼想過。據士琦猜測,這個婢女可能早已是盛宣懷的人了。盛宣懷是個老色鬼,身邊有個這樣的美人,他會放過嗎?”“對對,很可能是個通房大丫環。”袁世凱連連點頭,“朱寶奎被美色衝昏了頭,沒有想到這一點,活該挨罵!”楊士驤說:“士琦對我說,若慰帥趁此機會將朱寶奎挖過來,可以為直隸帶來一筆大財富。”“這話怎講?”“盛宣懷經營的輪、電二局本是北洋的產業。這些年輪、電二局賺了數千萬兩銀子,由於李中堂放手不管,這些銀子全都進了盛的腰包。假若把輪、電二局收回北洋,那北洋一年豈不多幾百萬銀子的收益?”袁世凱說:“據說輪、電二局是官督商辦,現在是商人集股在經營,直隸要完全收回來,在道理上有障礙,盛宣懷會死死地抓住不放。”“所以朱寶奎這一來,便是天助慰帥。”楊士驤說,“輪、電二局裡麵一定黑幕不少,彆人不清楚,就說不到點子上。朱寶奎知內情,到時他可以揭發盛宣懷在這中間玩的手腳,直隸便可借此接過來官辦,諒他盛宣懷到時不敢跟慰帥硬挺下去。”“好主意!”袁世凱拍了拍茶幾。“你告訴你二弟,就說直隸歡迎朱寶奎來,問他要什麼價?”楊士驤說:“慰帥可以給他一個什麼價碼?”袁世凱想了一下說:“先讓他做直隸洋務局總辦。若忠心替我辦事的話,三五年之間,我保薦他做個侍郎。他現在哪?”“聽說住在京師。”“你叫令弟去說吧!”朱寶奎接受了袁世凱的價碼,並將他所知道的輪、電二局的內幕都告訴了袁世凱。正在這時,盛宣懷的父親去世。朱寶奎抓住這個機會,向袁世凱建議,趕緊上一道折子,說盛丁憂,輪、電二局無人管理,宜由直隸收回,請朝廷允準。這是個好主意,袁因此而不得罪盛,朱也免去賣主的譏責。不出所料,盛宣懷果然以輪、電二局係商股集資為由拒絕交出。無奈之際,袁世凱隻得拿出第二套方案,即以為去年去世的母親修墓作借口,親自去上海麵見盛宣懷。至於他的底牌,便是朱寶奎的揭發材料。離開保定前幾天,袁世凱給盛宣懷拍去了一個電報。第二天便收到回電:直隸若硬要收回輪、電二局,請連漢陽鐵廠一並收去,因為無輪、電二局贏利為補貼,漢陽鐵廠則無法辦下去。因為這個緣故,袁世凱決定順路察看設在武昌的洋務局廠,路過江寧時拜訪張之洞,當然也有另外一個目的:聯絡聯絡當今這位天下真正的第一總督。袁世凱不愧為一代梟雄。他除雄心勃勃、精力過人外,且洞悉人情世故,精於官場上的做工。他深知張之洞今日所處位置的重要程度,決定不惜以門生和晚輩的身分去巴結依附。他在武昌停留三天,由署理湖督端方陪同,細細地參觀了鐵廠、槍炮廠和布、麻、紗、絲四局。他本是一個極愛鋪張排場的人,卻有意減殺儀仗,降低規格,輕車簡從不露聲色地來到江寧城。張之洞派出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來接他,他心裡甚是高興。轎隊離兩江總督衙門外的木柵轅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袁世凱便吩咐停轎。他走出轎門,步行通過轅門,然後在大門口肅立,請何巡捕將他的名刺呈送給張之洞。袁世凱此舉,用的是晚輩見長輩、門生拜老師的禮節,全不像是直督與江督之間的平等會見。一會兒,何巡捕恭請袁世凱進去。袁世凱帶著一名貼身侍衛,跟在何巡捕的身後,穿過逶逶迤迤的回廊小徑,來到西花園旁邊的花廳。張之洞穿著一身鬆軟的絲棉長袍,坐在一把粗大的舊藤椅上看報,見袁世凱快要走近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打著招呼:“慰帥,你來了!”袁世凱走到張之洞麵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給香帥請安!”稍停片刻,又補充一句:“世凱是晚輩,請香帥千萬不要以慰帥相稱,叫一聲慰庭,我已受寵了。”張之洞哈哈一笑說:“好,難得你這般謙抑,我就叫你慰庭吧!”說著,伸出一隻手,指了指對麵一把高背靠椅:“坐吧,今天陽光格外好,我請你到西花園會麵,順便讓你瞧瞧洪天王的石舫與李文忠的九曲橋。”洪秀全建天王府時,特為在西花園的湖中雕刻一座大型的石舫。後來李鴻章署兩江總督,修複被火焚燒的天王府,又在湖中架起一座彎彎曲曲的石橋。於是,石舫和石橋便成了江督衙門裡的景點。但稱洪秀全為洪天王,又將他與李鴻章的諡號並列稱呼,袁世凱覺得有點怪怪的,心想:人言此老與眾不同,果然有點標新立異的味道。遂笑道:“久聞江督衙門裡西花園的大名,果然景致好。”張之洞見袁世凱穿的衣服不多,便問:“江寧地麵冬天冷,你穿的衣服夠嗎?”袁世凱說:“晚生在朝鮮十年,那裡冬天滴水成冰,已習慣寒冷了。江寧雖冷,比起漢城來要暖和得多。這些衣服足夠對付。”張之洞望著眼前這位個頭雖矮卻壯實英挺的直隸總督,不覺歎道:“到底是年輕,老夫怕冷,若是陰雨天,都不敢出門。”說話間,衙役早已端上香茶果點。袁世凱笑著對張之洞說:“光緒三年,先伯父病逝,朝廷飾終甚隆。禦賜祭文和禦製碑文均出自香帥手筆。二十多年來,我袁家一直拿這兩篇文章作為範文命子弟誦讀,不惟銘記皇恩,也讓子弟從小就知道什麼是好文章。晚生也從中得益甚多。如‘風淒大樹,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豐碑,還河嶽英靈之間氣’這樣的句子,真是字字珠璣,句句警策。”袁世凱雖是在恭維張之洞,但說的是事實。光緒三年,刑部左侍郎袁保恒在陳州放糧時染時疫而歿。張之洞那時正在翰林院做編修,奉旨為袁保恒草擬禦賜祭文和碑文。文章是做得不錯,他自己也引為得意。袁世凱提起這段往事作為初次見麵的開場白,應該是極為聰明的一著。但張之洞有意不買賬,淡淡一笑,說:“那是老夫的奉命之作,不必太看重。”袁世凱心裡一冷,但立刻便又恢複笑容,說:“在香帥您是小事一樁,在袁府可是特大之事。因為此,晚生從小便崇仰香帥。這次有幸能在江寧城拜見,實慰平生素誌。晚生特備一份薄禮,敬獻香帥,以表心意,還望香帥笑納。”袁世凱側過臉去,對站立在一旁侍衛說:“把獻給香帥的禮物拿出來。”侍衛答應了一聲,從隨身帶的長布袋中取出一個長約兩尺的木匣,雙手捧著。袁世凱親自打開木匣。張之洞看時,原來木匣裡平放著一把手劍,劍鞘上鑲滿一排光亮耀眼的各色珠寶。袁世凱說:“這是一把德國打造的元帥劍。香帥身兼兩湖兩江製軍,手創自強軍和新軍兩支軍隊,這把元帥劍佩戴在香帥身上,最是適宜。”袁世凱是一個請客送禮、拉幫結派的高手,最善於送禮,也舍得在這件事上花力氣花錢財。為給張之洞送禮,他和他的幕僚們反反複複地商議了好久。他們知道,張之洞是個不受苞苴的清廉人,送銀票送珠寶,他定然不會接受。張之洞平生雅愛古董。有些幕僚建議,送他一個商周鼎爵或是漢唐陶雕。但也有人說,張之洞是這方麵的專家,而我們又缺乏此中學問,萬一送了個假古董,遭他取笑,反而不好。最後還是袁世凱自己作了決定,將他那把在德國打造的元帥劍送去。因為一則此物貴重,張身為製軍,禮物和身分相吻合。二則張是文人,缺的是武威。常言說,缺什麼盼什麼,張以文人典兵盼的正是肅殺之氣,這把元帥劍能讓他滿足這種企盼。眾幕僚都佩服袁世凱的過人之見。袁世凱親手捧上木匣,對張之洞說:“請香帥笑納,給晚生一點麵子。”張之洞眯起老花眼,仔細地盯看這把光彩四射的寶劍。這把劍的確引發了他的興趣。儘管張之洞不收受禮物,但一年到頭,總有不少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挖空心思地向他敬呈各種禮物。不過,從沒有誰送他兵器一類的禮物,大家都當他是一個文人,沒有人懂得他借武補文的心理需求,袁世凱是惟一懂得這種心態的人。如果沒有對袁世凱的成見,如果沒有“給點顏色看看”的準備在先,張之洞很可能會欣然接受的,但現在他要拒絕。“慰庭,你這是什麼意思?”張之洞拉下他的長臉。“老夫雖是製軍,卻是一介儒士,並不會使槍弄劍。倘若有人要謀殺老夫,老夫即使握著你這把劍,也保護不了自己。若是要靠佩著這把劍來增加統帥的威嚴,那羽扇綸巾的諸葛亮,布袍葛帽的王陽明,從不執刀佩劍,他們號令三軍的威嚴,又從何而來?你不要再提‘笑納’‘麵子’一類的話,快把它收起來吧!”毫無商量餘地的拒絕,滿臉秋霜似的冷淡,換在任何一個督撫的身上,一時都難以擺脫尷尬的困境,然而袁世凱隻在一瞬間的難堪之後,立時心緒坦然,依然臉掛微笑。他輕輕地把木匣蓋上,再遞給侍衛收起,然後重新坐好,從容說道:“香帥這番話給晚生很大的啟示,晚生讀書少也不求甚解,隻知刀槍劍戟可增將帥的威嚴。今日聽香帥這番話,方知古人說的不怒自威、不武自強的道理。看來,古之諸葛亮、王陽明,今之香帥才是真正領兵的大帥,像晚生這樣隻看重刀槍武功的,已落入第二流了。”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心裡十分受用,他捋起長須笑道:“你這話算是悟道之言,看來你是一個有天分的人。老子說大方無隅,大象無形,《易·係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大者上者,總是無形的,無形的方為道;小者下者,有形可求,卻隻是器而已!慰庭呀,你平日做事多,讀書少,不懂學問的精奧。不過你還年輕,今後做事之餘,還要多讀點書才是。”袁世凱一副誠懇的模樣:“香帥指教的極是。晚生少年不好讀書,隻樂於騎馬射箭,以為讀書無用,打天下靠的是武力,治天下靠的是峻法。後來做了巡撫,方知治天下乃是絕大的學問,才覺得肚子裡的書讀少了。我是真心實意想拜香帥為師,今後能得到您的多方指教。”張之洞心想:都說袁世凱不通文墨,隻知詐術,看來並非如此。他也知道學問的重要,知道自己讀書少,這就是聰明了。常言說知恥近乎勇。孺子可教!張之洞心中對袁世凱的反感頓時減了幾分。“你要拜老夫為師,這心意當然好,但大可不必。”張之洞緩緩地說,“你現在身居天下第一督撫的位置,可以廣延天下第一流英才,隻要你不拘一格攬人才,自然良師佳友滾滾而來,強過拜老夫一人為師多多唉!”說罷捋須哈哈大笑。張之洞公然以師自居的態度,若擺在彆的督撫麵前,也會令人難以接受,但袁世凱聽了心裡卻很高興,又感覺到張之洞這一“哈哈大笑”把彼此間的氣氛弄得活絡了,於是也笑了起來說:“若真有天下第一流英才願來直隸衙門,我會學築黃金台拜郭隗的燕昭王,推心置腹,以師相待。”“好。”張之洞脫口而出。“有你袁慰庭這個氣度,自然會有今日郭隗去投靠的。”袁世凱覺得因送劍而引起的不諧氣氛已消除得差不多,是轉入正題的時候了。“香帥,這次我在武昌和漢陽看了您所創辦的好幾處洋務局廠,一個個規模闊大,氣象宏偉。您為了大清的富民強國,十多年來踏踏實實地做大事,辛辛苦苦地辦新政,如今是業績彪炳、碩果累累,不僅為湖北造福祉,也開天下之風氣。晚生在武漢三日,受益之多,終身難忘。原先隻是耳聞,這次是目睹。對香帥,晚生實在五體投地了!”說袁世凱對張之洞辦新政佩服,也不全是虛假的。戊戌年,建議調張之洞人京主持新政大計,態度最積極的便是袁世凱。這些年湖北的洋務局廠已成了張之洞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已和它們血肉相連、息息相關。他本是個性情中人,情緒化很濃烈,誰要是在他麵前敢於詆毀他辦的這些洋務局廠,他很有可能立刻將他視為敵人,反之,本來心有嫌惡,卻可以瞬間化為朋友。“慰庭,不是老夫自誇,辦洋務,老夫雖不是首創之人,卻是一個有大格局、遠眼光的人。你看漢陽鐵廠,是全亞洲最大的鋼鐵廠,這話不是老夫說的,這話是洋人說的。布、紗、麻、絲四局,直接力民造福。過去曾左沈等人辦洋務,眼睛都盯在軍事上。軍事當然重要,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為重要,洋務局廠要辦到讓老百姓都感到得利獲益,這洋務才算真正辦成功了。”這話說得好。袁世凱點了點頭,但他此刻不是來領教辦洋務局廠的,他是衝著盛宣懷手中的輪、電二局來的。盛宣懷提出要收輪、電二局就非得把鐵廠同收不可的條件。他看鐵廠,拜會張之洞,就是來摸這個底的。“漢陽鐵廠,真個是氣概非凡。晚生在那裡足足看了一天。見那裡鋼花飛濺,產品山積,通往長江碼頭的路上,搬運鋼材者車水馬龍。在直隸時聽人說,漢陽鐵廠是名聲在外,其實生產蕭條,虧空嚴重,實地一看,才知道那是造謠……”“說這話,不止是造謠,簡直是造孽!”張之洞迫不及待地打斷袁世凱的話。“正在興建中的蘆漢鐵路上鋪的鋼軌,全是用的漢陽鐵廠的產品,僅這一項,每年便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銀子。現在,漢陽鐵廠的鋼材已遠銷南洋,甚至進入了歐洲市場,前景好得很。罵鐵廠的人,不僅有眼無珠,而且無心肝!”儒雅的江督這兩句罵人的話,雖然粗陋,但他急切展示自己業績的表白中,卻透露丁一個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漢陽鐵廠不是雞肋,而是肥肉。“香帥,不怕您惱火,有人說,漢陽鐵廠是靠盛杏蓀的輪、電兩局護持的,沒有輪、電兩局,鐵廠早垮了。”袁世凱又適時拋出一顆探深淺的石子。“胡說八道!”張之洞的火氣一下子就被撩起來了,他突然懷疑這話很可能是盛宣懷說的,是盛宣懷在打擊他而抬高自己!“沒有盛杏蓀的輪、電二局,老夫就不能辦好鐵廠了?豈有此理!慰庭,我跟你說句實話,鐵廠如今是比以前興旺了,興旺的原因不是盛杏蓀從輪、電二局拿出了二百萬兩銀子,而是因為蘆漢鐵路的動工。老夫已做好準備向香港銀行借二百萬洋款,有了這筆洋款,鐵廠一樣地可達到今日的興旺。盛杏蓀找了老夫,自願拿出二百萬兩銀子,與老夫合作辦鐵廠。盛杏蓀是撿了大便宜。蘆汊鐵路建好後,還要建粵漢鐵路,粵漢鐵路建好後,老夫早就想到的川漢鐵路也可動工了。漢陽鐵廠,光生產國內的鐵軌,就至少可以高枕無憂二十年……”張之洞被一股好勝之心所激動,滔滔不絕地說丁一大篇。說到這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已出了軌。一則明明是盛宣懷為自己解了難,反而說成是自己幫了盛宣懷。二是明明答應盛宣懷要在鐵廠一事上幫他說話,現在反而將鐵廠的前途虛誇得這樣美好,更吊起袁世凱的胃口,給盛宣懷幫了倒忙。張之洞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現在惟一的補救是不再講話了。他閉起兩眼,斜靠在藤椅上,一會兒工夫,便輕輕地打起鼾來。袁世凱見此情景頗為奇怪,剛才還神采飛揚,怎麼轉眼間便老頹如此?侍立一旁的何巡捕也從未見過這種現象。他急中生智,對袁世凱說:“香帥近來身體一向不太好,昨夜為修改一份折子,又忙到三更天,想必是累了。卑職陪袁大人在西花園裡走一走,過會兒他醒來後再接著談。”袁世凱會見張之洞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又親眼見到這位外間傳聞得不可一世的張香帥,其實已經是一個衰朽老翁,不可能成為自己前進路上的障礙、競技場上的對手。袁世凱已沒有必要再跟他談什麼了,便站起來,輕輕地對何巡捕說:“香帥困了。不要驚動他,讓他好好睡一覺。我明天還要趕到上海,就先告辭了。”說罷,躡手躡腳地走出西花廳。張之洞乾脆裝到底,也並不叫住他。晚上,何巡捕持了一封張之洞道歉的親筆函前來看望袁世凱。袁世凱看後淡淡一笑,置之一旁。第二天,袁世凱來到上海,滿臉哀戚地在盛康的遺像前三鞠躬後,便胸有成竹地和盛宣懷談起輪、電二局的管理來。袁世凱做出極大的誠意和真心關懷的姿態對盛宣懷說,許多人都在打輪、電二局的主意,若讓他們得手,今後便難收回。若讓北洋衙門來管理,一則此二局既為北洋所發端,現交北洋管,名正言順,二則你為北洋舊人,眼下隻是因守製暫不過問而已,三年後複出仍可繼續督辦北洋的洋務局廠。盛宣懷對此早有預料,便大談輪、電二局每年需要撥巨款維持漢陽鐵廠的經營,若北洋收回輪、電二局,則請連漢陽鐵廠一道拿去。不料袁世凱已知底細,未作絲毫猶豫便一口答應。這下反而弄得盛宣懷非常被動。盛宣懷本是個機智過人的人,稍稍一愣便有了主意。他說,不管輪、電二局也好,漢陽鐵廠也好,實行的都是董事會製,這樣重大的事情,必須召開董事會,由董事會作決定。盛宣懷推出董事會來,一為拖延,二來借此作轉圜。袁世凱在心裡冷笑一聲,嘴裡淡淡地說了一句:朱寶奎現正在直隸做洋務局總辦,要不要他回來和你商談董事會的開會日期。盛宣懷聽了這句話全身都涼了。他知道袁世凱已掌握了他的內幕,再不交出,結局會更慘,遂咬緊牙關,忍痛將輪、電二局暫時讓給直隸,今後再尋機報仇。盛宣懷寫信給張之洞,請張之洞務必為他保住鐵廠。張之洞當然不願意袁世凱染指他的地盤,便函告袁世凱,鐵廠是湖廣的洋務,與北洋無關。袁世凱本不要鐵廠,回函說鐵廠隻能由香帥經營,北洋無權也無能管理。盛宣懷終於保住了這塊肥肉。袁世凱與盛宣懷的交手,以袁的全勝而告終。但這隻是第一個回合。到了六年後袁世凱罷官回籍,盛宣懷借機卷土重來,將輪、電二局奪了回去,他又勝利了。這些當然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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