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心要破譯蝌蚪文的張之洞 給京師學界留下一個千年笑柄(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5086 字 26天前

張之洞進京後,住在靠近兒子家旁邊的寶慶胡同。第三天,太後便安排召見。養心殿東暖閣,分彆二十一年後君臣再次見麵,張之洞見太後雖著力打扮,卻依然掩蓋不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慈禧眼中的張之洞則更是瘦削矮小,須發儘白,儼然一個衰翁。彼此都有滄桑之感。當張之洞一聲“太後受苦了”的話剛說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聲哭起來。庚子年的動亂,似乎使一生剛強的慈禧變得脆弱多了。回鑾一年多來,每當一人獨處,她就會無端想起倉皇出逃宮門時的驚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顛沛流離,想起洋人欺負百姓指責時的恥辱。噩夢似的流亡日子,雖已過去多時,但餘悸至今尚在心頭存留,揮之不去,閒時又來。她變得膽小了,害怕孤獨,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爆竹聲。她的心腸比先前也要軟多了。她不但給袁昶、許景澄等人恢複了名譽,也對皇帝和氣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貴將珍妃的屍體從井裡打撈出來,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為皇貴妃;還讓身邊的小太監半夜代她給珍妃的亡靈燒紙錢,求冤死的珍妃寬諒她。外省督撫來京陛見,隻要說起庚子逃難,她就忍不住要流淚。對於那些聖眷較濃的大臣,她甚至會失態大哭,絮絮叨叨地對他們說個不休。太後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普通的民間老奶奶,與過去那個冷酷、威嚴、無任何忌憚的老佛爺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不但她身邊的太監、宮女感覺明顯,那些時常與她接觸的王公大臣也看出來了。當慈禧不厭其煩地與張之洞談光緒七年前的瑣事,而對洋務新政所說並不多的時候,張之洞也在心裡發出一聲輕微的感歎:太後老了!見過太後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詩來記敘他們的這次見麵。詩曰:京闕重逢聖恩稠,少年探花已白頭。說到倉皇辭廟日,君臣掩麵淚長流。張之洞聽說後,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傷來。他的這種哀傷,在以後的日子裡越來越濃。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傳霖夫婦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餘年前的清流朋友們,他們大多官運蹇滯、境況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榮時,心情更是蒼涼。庚子年洋兵打進北京時,國子監祭酒王懿榮率領一班熱血學生執刀守衛城門。城破後,王懿榮懸梁自儘。前一年,王懿榮剛以發現刻於龍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轟動學術界。如今,慷慨報國、殺身成仁的王懿榮的道德學問贏得官場士林的高度讚許。國子監特在監內的韓文公祠裡,為王懿榮掛了一幅遺像,希望他千秋萬代享受監生們供獻給他的血食。張之洞在國子監裡讀到王懿榮的臨難絕筆,參拜他的風骨凜凜的遺像,敬仰與悲歎交織,揮筆為國子監師生留下一首悼詩:他又到磨兒胡同看望潘祖蔭舊宅,到西山憑吊寶廷的墓。當年京師清流的詩酒文會,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氣風發,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儘,舊事也鮮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飛煙滅、風流雲散似的。麵對著潘祖蔭屋簷間的青苔、寶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淒婉七絕從心底裡流淌出來:接下來的經濟特科更讓它的主考大人心傷氣沮。有清一代人才選拔的途徑都是科舉考試,即通過從府試到鄉試到會試到殿試的層層考試,每三年錄取百餘名進士,分發朝廷各部門及各州縣。除開這種考試外,還有一種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試,名為製科。製科也是一種曆代相傳的選拔人才的方式。清代的製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舉行的以詩文為主的博學鴻詞科,另有間或舉行的以孝行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經學為主的經學科。鑒於時局阽危急需實學人才,朝廷接受貴州學政嚴修的建議,舉行以經濟為主的經濟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撫推薦,各部省共薦舉三百七十餘人,定於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舉行,委派張之洞為主考,另委裕德、戴鴻慈等人為閱卷大臣。張之洞極為看重這次選拔真才實學的製科考試,嚴格督促所有閱卷官員,儘心儘力為國掄才。第一場考試後放榜,錄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張榜後沒有幾天就有人舉告,說一等第一名梁士詒,是梁啟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詒”與康有為的表字祖詒同字,經濟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詒係彆有用心。梁士詒是廣東三水人,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連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於說“詒”字相同,便有聯係,尤為荒唐不經。這本是一個一文不值的舉報,卻讓對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見了惱怒不已,即行否決這一榜,命令再次考試重新錄取。張之洞捧著這道慈諭,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後怎麼會懵懂膽怯到這等地步?他沒有彆的法子,隻得遵命再考再錄,但“為國掄才”的初衷經此折騰,已消失殆儘了。因為有這場無端風波雜夾其間,使得這次經濟特科完全流於形式,再次考試錄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沒有安置,依舊回到原地做原事,極少數得到安置的也沒有受到重視。一場準備了五六年、為天下士人所矚目的製科,便這樣兒戲般地散場了。人才沒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恥笑聲。一生以主考學政甄拔人才為榮的張之洞,首次主持全國大考,便落得這個結果:身負謗名,替人受過。張之洞的心情鬱悶極了。他巴不得早點離開京師,回到洋務事業正在如火如荼開展的武漢三鎮去。誰知一道上諭頒布,命他繼續留下,和管理學務大臣張百熙一道擬訂京師大學堂的辦學章程。張之洞隻得硬著頭皮領旨。這是一件軟差事,時間可長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標準可高可低。這位湘人張百熙是個病號,又因戊戌年間薦舉康有為而受過革職處分,年紀雖不大,卻早已滋生遲暮之氣。他視這個差事為閒職,並不當一回事。急性子張之洞找過他幾次,他都以拖拉延宕來對付,弄得張之洞毫無辦法,隻得強壓住性子在京師閒住下來。天氣不好心緒不佳的時候,他便在寶慶胡同寓所讀書,溫習過去的詩文。天氣好心緒佳的時候,他帶著大根,雇一輛騾車,一一尋訪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達智橋內的鬆筠庵,宣武門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龍樹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雲寺等等。這些地方,曾是京師清流喜愛的聚會遊覽之所。二十多年後的再度尋訪,給張之洞的印象都不是當年那種令人喜悅的氣氛。房屋老舊,庭院破缺,花木殘損,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壞的地方,則更是牆頹壁汙,至今仍未恢複元氣。這些先前的名勝,“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時候,大半都是乘興出門掃興歸家。這時,恰好有一個舊時友人正在北京候職。此人也是沒有事做的空閒之身,於是便常來寶慶胡同與張之洞談詩說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詩壇名流樊增祥,字樊山,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師爺左宗棠侮辱的總兵樊燮。樊燮被參削職回籍後恨死了左宗棠,立誌要讓兩個兒子讀書求功名,在科舉上壓倒舉人出身的左師爺。為此,他專門築一室,讓兩個兒子在裡麵讀書,兒子均著女裝。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師教授,,對老師更是優禮有加。樊燮對二子說:“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舉人,則功名與左宗棠相等,則去女內衣;考中進士,則超過了左宗棠,方為祖宗孝子。”又書左宗棠當年罵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勵。後來其長子中舉人,次子中進士。中進士後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親墳頭上放鞭炮,燒“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兒子已在功名上超過左宗棠,為祖宗出了氣。這個次子,便是樊增祥,字樊山,人稱樊山先生。樊燮父子臥薪嘗膽般地報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廣為流傳。張之洞來到武昌做湖督時,樊增祥已放陝西宜川縣令,恰逢母親去世,便回籍守製。張之洞招他來武昌會麵。相見之後,張之洞發現這個身材瘦小臉麵扁平的醜縣令不僅學問好,且詩也做得極為出色。樊樊山既佩服張之洞的學問,更希望依附張之洞的高位,便向張之洞遞了一個門生帖子。張之洞很高興地收下了。守製期間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沒有了薪水,對於家境不夠寬裕的人來說,生計則受影響。樊樊山家銀錢也不寬裕,於是張之洞介紹他主講潛江書院。樊樊山感激製台的照顧。服闕後,樊重新回到陝西做官。後來鹿傳霖做陝撫,因為有與張之洞的關係,與鹿也相處得好,又通過鹿巴結上西安將軍榮祿。樊樊山辦事精明,又仗著鹿、榮的關係,不久便升道員。公事之餘,他把全副精力用於詩詞中。庚子變故後,他根據賽金花與瓦德西之間的關係,寫了兩篇長長的古風。賽金花本名傅彩雲,於是這兩篇古風遂命名前後《彩雲曲》,其中比如“姑蘇男子多美人,姑蘇女子儘瓊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聰明”,“身是輕雲再出山,瓊枝又落平安裡。綺羅叢裡脫青衣,翡翠巢邊夢朱邸”,又如“朝雲暮雨秋變春,坐見珠槃和議成。一聞紅海班師詔,可有青樓惜彆情”,綺事豔詞,傳誦大江南北,世人比之為吳梅村的《圓圓曲》,更有人視同白香山的《長恨歌》。一時間,樊樊山詩名大熾,寢寢然直逼詩壇盟主之位。這時,他正在京師辦一樁公務,恰逢陝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準這個位置,有意借此機會活動活動。便以公務短時難以辦好為辭,在京師住下來。一麵往來榮祿、鹿傳霖之間,一麵又時常到寶慶胡同來,一則儘門生之情,一則也想借這位太後跟前的紅人之口為他說說話。閒居無事的張之洞有這樣一個風雅門生陪伴,無聊的歲月裡增添了一些樂趣。樊樊山陪張之洞去得較多的地方是廠甸。廠甸在宣武門外,從元代起,這裡便是燒琉璃瓦的廠窯,故又稱琉璃廠。乾隆年間開四庫館,全國書籍、四方文人聚會京師,琉璃廠一帶書肆繁榮,又由書肆帶動了古玩業的興盛。到了鹹豐年間,此地已是一個十分熱鬨的場所了。琉璃廠以經營書籍、字畫、文房四寶、珍寶古董、陳年舊貨為主,吸引四麵八方的文人學士、附庸風雅之徒。外地進京趕考的士子、辦事的官員,有事沒事都喜歡到琉璃廠走走逛逛,在這裡感受一下都門文化的氣息。樊樊山陪著張之洞遊琉璃廠。兩人原本都其貌不揚,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麵如削瓜,這下脫去官服朝靴,換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長的如同書院的窮教習,年輕一點的好比文廟中的香火工。這種時候,他們無官宦之氣焰,有書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彆京師,書肆老板沒有一個認得他們,更顯得優哉遊哉,逍遙輕鬆。這一天,他們來到琉璃廠東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鋪多擺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為古物鑒賞家。他們低價從各處收購古物,再高價賣出。老板的鑒彆力愈高,獲利則愈豐。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孫、遭難官員、不務正業的公子,為紓一時之急,將家中祖傳的珍寶典當,也有江洋大盜、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貴人家的財產,或不識深淺,或急於脫手,也拿到此處來找店主兜售。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獲暴利的絕好機會。張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閒逛著。這海王邨果真氣度不凡!但見家家店鋪擺滿各式各樣的古舊之物。有先秦的青銅鼎爵簋匝。黃褐色的鏽斑布在青綠的器皿上,透露出遠古貴族聚會時凝重肅穆的氣象。有春秋戰國時的劍戟弩矛,黑黝黝的殘缺不全,留下那個無義戰時代殘酷殺戮的痕跡,可以想像到古戰場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駱駝上騎著凹目濃須的胡商,或是揚蹄欲奔的鐵馬上一邊懸掛著皮囊劍鞘,一邊橫躺著琵琶羌笛,儘情展示大唐盛世時漢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強大國力。或是琳琅滿目的宋明瓷器,要麼古拙天成,要麼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鮮亮,有的青花素樸,有的白淨如玉,有的胎薄如紙,從中可以看到舉世無雙的窯瓷品已遍及尋常百姓家。那上麵的標價,有的高達數千上萬兩,也有的低到幾文十幾文。當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討價還價,正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當麵敲定,出門不認。出價和成交之間的差額有數倍數十倍之彆,令人難以置信。這討價還價中便有極大的學問。除開商業學問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鑒賞方麵的高下。那些具備識真辨假,有著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贗品中將真正的古董認出來,然後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馬虎眼,用買贗品的價把真品買下來,回去後博得行家的稱讚、同好的羨慕,心裡美滋滋、樂融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會有一種好心情。這便是玩廠甸逛海王邨的樂趣。張之洞、樊樊山也便抱著這種心態一路欣賞著、搜尋著,來到一家名目厚古閣的古物店麵前。張之洞立即被這家店鋪收購的古玩種類多、品級高而吸引。正在蹺起二郎腿捧著一把銅水煙壺吸煙的老板,見有客人來,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著張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貨物後,又將他們從側門帶進裡麵的後院。這後院同樣擺滿了貨物。張之洞看著看著九*九*藏*書*網,突然,擺在廊柱邊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隻見這隻陶缸約有三尺高,呈方形,周邊也有三尺來寬,顏色深黑褐色,模樣古樸渾拙。尤其令張之洞大感興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隱若現、似字非字的圖紋。張之洞彎下腰來,細細地觀看賞玩,又用手輕輕地在缸壁上摩挲著。驟然間,他心裡一亮:這上麵的圖紋不就是古書上說的蝌蚪文嗎?心裡有了這個想法,再湊近看時,似乎覺得缸壁上那一個個圖紋都化成了一隻隻蝌蚪:頭大尾小,搖搖擺擺,正在眼前浮動著嬉戲著。蝌蚪文究竟有還是沒有,兩千多年來學者們爭論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沒有找到一個確鑿的證據來,想不到今天居然無意之間被自己發現了!張之洞心中的快樂非同小可。他將歡喜壓在心裡,小聲地對同樣也在認真觀看的樊樊山說:“你看圖紋像什麼,像不像蝌蚪文?”樊樊山也是隻知道有這種古文字,卻從來沒見過,經張之洞這一提醒,果然覺得這些圖紋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這怕真的就是失傳了的蝌蚪文!”張之洞聽樊樊山這麼說,信心又堅定了幾分,笑著問:“你也是這麼看的?”樊樊山詩詞寫得好,對古董卻沒有研究,若不是張之洞的提醒,他是不會將這些圖紋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則知道張之洞素來耽古好舊,對文物有研究,二來也要討好這位權勢顯赫的老師;於是點頭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厚古閣老板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這時插話了:“二位老爺真正目光超人,莊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樊樊山聽了這話驚道:“你這話從何說起,莫非這口缸是莊王府裡的東西?”老板說:“你這位老爺說的正是。這陶缸正是莊王府之物。半個月前,王府長史帶人將這口缸抬到小人這裡,說是王府急用一批銀子,萬不得已將祖上的傳家寶拿來出賣。兩位老爺知道,自從庚子年莊王爺壞事後,莊王府就敗落下來了,這兩年常聽說王府在廠甸典當什物的。說起來也讓人寒心,當年煊赫一時的莊王府,如今卻要靠賣家當過日子。子孫不賢,隻好吃老祖宗了。”老板說得動起真感情來,眼圈都紅了。他擦了擦眼睛,繼續說:“我瞧著這口陶缸,不像是近時的物品,便問王府長史,您說這口缸是府裡的傳家寶,它寶在哪裡。長史說,這是當年莊慎親王在西北打仗的時候,當地一位回回首領敬獻給他的。這位回回首領家裡保存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老輩一代代傳下來,說是大禹治水時留下的水缸,上麵的圖紋是祈求上天平洪賜福的禱文,但沒有人認識。回回首領對莊慎親王說,中原多博學之人,帶到京師去或許會遇到能識禱文的奇人。莊慎親王帶回京師王府,這一傳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沒有遇到能辨識的人。王府缺銀子用,隻得把它拿出來變賣。小人問王府長史,要賣多少銀子。他說五千,低於此數不賣。小人說,我這海王邨常有奇才異學的人,倘若有能識這禱文的,是否可以降價賣給他。王府長史說,若果真有這種人,莊王府願半價出售。”樊樊山說:“那就是二千五百兩銀子了?”老板點頭說:“正是。”樊樊山望著張之洞笑了笑,張之洞仍在專注於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時破譯幾個字出來。聽了老板的話,抬起頭來說:“這口缸的確是個遠古之物,隻是二千五百兩銀子,卻難以籌措。”聽這口氣,張之洞是想買下來了。樊樊山便對老板說:“我這老師,一生以舌耕為業,對古物鑽研甚深。他想把這口缸買回家,細細揣摩,把這篇禱文給認出來。你降點價如何?”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張之洞,說:“小人一家三代經營古董業、,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買賣,多少懂得點,有點見識。看得出,西位老爺是博學多識的君子。說句實話,莊王府的這口陶缸,在這裡擺了半個月,識它是個遠古之物的人倒有幾個,但能判定圖紋是蝌蚪文的還隻有兩位老爺。若兩位老爺買回去,將這蝌蚪文辨識出來,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飯,也樂意為此效點微力。既然兩位老爺願意買,小人願代出五百兩,這口缸就兩千兩賣給二位了。”張之洞心裡暗暗想著:二千兩銀子買一口禹王爺時代的陶缸,這事做得。何況這上麵的蝌蚪文,多看幾眼後,仿佛麵熟多了,若帶回去,朝夕觀看,日夜揣摩,說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譯出來哩。四五年前,王懿榮發現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轟動,對張之洞而言,更是一種震撼。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裡仍把學問上的事看得最為神聖崇高。他從心靈深處佩服內兄這個了不起的發現。想想看,殷商時代刻在龜板牛骨頭上的文字居然給發現出來了,這可以從中挖掘多少寶貴的秘密,以此糾正史書上多少錯誤,中國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這種貢獻,簡直可以和發現孔宅牆壁中的古文《尚書》相比美,其功勞決不是開疆拓土、平叛止亂所可比擬,更遠遠地高過那些經師的著述、文人的詩詞。就是自己這十多年來所引以自傲的諒山大捷、洋務局廠,在內兄的這個發現麵前,也顯得黯淡無光。要說偉大,這才是偉大;要說名垂千古,這才是名垂千古!多麼幸運的王懿榮,老天爺將這個曠世奇功慷慨地贈予了他!張之洞想,如果這陶缸上的圖紋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將它辨識了出來,那豈不也和王懿榮發現甲骨文一樣的偉大,一樣的名垂千古嗎?是不是老天爺也要讓我張某人變成建曠世奇功的幸運人!張之洞越想越激動,越想越興奮,真恨不得立刻就將這口陶缸移到寶慶胡同。但是,二千兩銀子,從哪裡去湊齊?將寓所裡所有銀錢拿出來,還湊不出一千兩,即便到姐夫兒子處去借,也不能開口太大,頂多再湊五百兩。張之洞在猶豫著。一隻手在缸壁上摸來摸去,那模樣,像是在撫摩即將遠去再也不能見麵的小兒女的臉蛋似的,戀戀難舍,依依情深。張之洞對陶缸的寶愛,毫無掩飾地寫在他的臉上和手上。這情景被厚古閣的老板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指著樊樊山說:“聽您這位老爺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師做官的,還是來京師辦事的?”張之洞說:“我們是來京師辦事的,帶的銀子不多。這口陶缸雖然好,卻買不起。”老板說:“請問老爺您能拿得出多少銀子?”張之洞思忖一會兒說:“大概能湊千把兩吧!”老板爽快地說:“看得出兩位老爺都是上了年紀的實誠君子,又是真正的識貨人。給二位老爺說句掏心窩的話吧,我們開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誇口,我輩雖不能稱為儒商,卻也不是奸商,我們做的是風雅生意。”張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來。樊樊山問:“何謂風雅生意?”老板笑了笑說:“世間商人都以贏利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會弄些坑蒙拐騙的手腕。但我輩做古董生意的不這樣。我們一來是為了糊口,因此也要賺錢,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購,生怕它淪落消亡,化為泥土。若是眼看著一件有價值的古物被毀了,心裡有罪過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價將它買來。買的時候,也不知今後它能不能賣得出去,賺不賺得到錢。一句話,那個時候,作主的不是賺錢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頭,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為店名的原因。”老板說著,將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須摸了一下,擺出一點儒雅的氣度來。“這是一麵。另一麵,若是有真識貨的買主來,看著他對所愛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澀,拿不出多少錢來的時候,我輩又往往忍痛降價,半賣半送。雖在錢上虧了些,便看到物歸其主,心裡也就很快樂。故而我輩做的是風雅生意!”張之洞說:“風雅生意,這四個字好。不止是你們古董業,其實整個廠甸,包括做字畫生意、做文房四寶生意,都應做風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賺錢為惟一的追求!”“說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漢子氣派來說,“這位老爺,您真是我輩的知音。看在您的這份情義上,隻要您再拿出二百兩,一千二百兩,小人就把這口禹王爺傳下來的陶缸交給您了。這就是小人方才說的半賣半送。希望借兩位老爺的口傳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閣做生意半賣半送,不是一句空話。”樊樊山心裡想:從五千兩降到二乾五百兩,再降到二千兩,現在又一千二百兩都願意出手,俗話說便宜無好貨,莫非這中間有詐?他死勁地將眼前的陶缸再盯著看:造型古樸渾拙,從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遠,尤其是那上麵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張之洞那種喜愛不已的神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張之洞終於拿定主意丁:“老板,你把這口缸用棉紙好好包紮起來,今天傍晚送到寶慶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棗樹,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給你一千二百兩銀子。”“好呐!”厚古閣老板高興至極。“傍晚時分,我一定親自送來,您在家候著就是了。”自從有了這口陶缸後,張之洞閒居的日子頓時充實起來。他一天到晚圍著這口陶缸轉,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經樊樊山的宣傳,京師官場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張之洞得了一件無價珍寶,紛紛前來觀看,一個個看後都稱讚不已。張之洞心裡非常得意。樊樊山對張之洞說:“香帥,許多來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門生想,不如乾脆叫一個技藝高超的拓工來,拓它個數十上百份,分送給那些對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後我們定一個日子,請這些人到寶慶胡同,香帥您來主持這個會議,讓各位發表高見。門生以為,這一則是一樁學林佳話,二則香帥您可以集眾人之長,對徹底破譯壁上文字會有幫助。”張之洞說:“你這點子很好,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樊樊山領下這個差事,幾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這些拓片裝裱得精美可觀,作為他的禮物分送給京師那些附庸風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閒翰林冷洗馬,又送一些給他的那一批詩壇朋友。靠著這份特殊的禮物。很短的時間裡,樊樊山結識了京師一大群風雅高致的文人朋友。這一天,按照張之洞的安排,二十多個對古器物、古文字有興致有研究的官員文人們,興高采烈地在寶慶胡同的大棗樹宅院歡聚一堂,高談闊論。看著這一場景,張之洞心裡喜悅極了。這喜悅不僅僅因為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師眾多飽學之士,引發他們的思古之幽情,更因為眼前的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課:鬆筠庵的集議,龍樹寺的聚會,東興樓的歡宴,陶然亭的清談。而這些,恰恰是最能鼓蕩他滿腔青春似的熱血,喚起他飄逝已久的書生激情。來京師一年了。無論到哪裡,無論見何人,似乎總沒有尋覓到當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懷。這時,他才突然醒悟到,原來是沒有尋覓到先前的那種氛圍一一討論時政、切磋學問、意氣相投、好惡與共的氛圍。這氛圍,如同詩之氣韻、人之精神,失去了它,鬆筠庵也好,龍樹寺也好,在張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氣氛,則庶幾近之。突然,屋外電閃雷鳴,緊接著大雨嘩啦啦地下起來。沒有多久工夫,天井裡便積下好幾寸深的雨水。這時,樊樊山突然想起擺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來。陶缸平時擺在書房,今天一早,特為搬到天井裡,因為天井開闊又光線充足,便於眾人觀賞,後來大家都坐進客廳裡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陶缸則依舊放在天井裡。“香帥,陶缸還在天井裡,得叫人把它抬進屋裡來吧!”張之洞透過窗口,看到那口陶缸雖經大雨衝擊,卻依舊巋然不動,笑著對樊樊山說:“這是陶缸,又不是字畫,傳到現在,也不知經曆了多少風吹雨打,還在乎這一次嗎?乾脆不動它,待雨停後再抬進書房不遲。”這話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廳裡的考古學術討論,照舊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中午時分,會議散了,大家走出客廳,不約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經曆了一次風雨洗禮的陶缸:它靜靜地穩穩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潔的青磚地上,有一種傲然屹立於世間的史翁氣派。一位酷愛它的年輕翰林走了過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賞欣賞這個華夏民族先祖留下的傑作。猛然間,他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細看,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見了!”這怎麼可能!張之洞、樊樊山和所有與會者都圍了過來。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幾乎全沒有了,剩下的十幾隻小蝌蚪,或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張之洞和眾人都被這意外的一幕給驚呆了。《神異記》中有一個故事,說唐代大畫家張僧繇在牆壁上畫了一條龍,恰逢雷電大雨,壁上的龍便乘此飛上天去。難道這些蝌蚪也趕著這場大雨離開缸壁遊向了池塘?這顯然不可能。那麼,它們又都到哪裡去了呢?那個年輕的翰林將壁上殘留的幾個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發現它們是鬆軟的。他小心地將它們取下來,放在手心裡慢慢抹平。這時,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燒製的,它們分明是粘在上麵的粉糊一類的東西,故而被剛才這場大雨給衝刷了!一個結論幾乎同時在每個人的腦海裡浮出:這口缸是假古董,所謂的蝌蚪文是騙人的遊戲,一切都是一場騙局。大家礙於主人的麵子,都不敢點破,隻是用眼睛斜斜地瞟著這位剛才還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的風雅總督。隻見張之洞臉色早已鐵青,本來窄長的臉顯得更加難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塊鬆動的青磚,朝著陶缸砸去。哐啷一聲,陶缸破了一個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塊陶片,明亮的正午陽光下,眾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處閃著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點陶瓷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口新近燒製的陶缸,問世頂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場買的話,不會超過五十文!真相大白,白白地丟了一千二百兩銀子不說,還在京師落下一個不識真假、遭人愚弄、將胡亂塗抹的圖案認作蝌蚪文的笑柄。這對於一個研究古物數十年,一向以鑒賞家、收藏家自負的張之洞說來,是何等大的羞恥!張之洞狂怒起來,吼道:“大根,你帶幾個人到海王郵去,把那個混蛋捆綁起來!”下午,大根回來稟報,厚古閣的招牌在賣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現在店名已變為與厚古閣毫不相乾的迷古齋了!張之洞這一氣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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