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接替於蔭霖的新任鄂撫端方急急忙忙地打轎總督衙門,見到張之洞後,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地說:“香帥,皇上到了武昌城,你知道嗎?”端方字午橋,是滿洲正白旗人。此人聰明,詩文也不錯,有滿洲才子之稱,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著名的人物。可惜,他的著名,不是因為他的官做得大,更不是他的文才好,而是八九年後,被嘩變的士兵所殺,成為辛亥革命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此時年方四十出頭的端方風度翩翩,才情出眾,甚為張之洞所喜歡。正是因為這點,張之洞才在竭力擠掉不合作的於蔭霖後,將他所喜歡的端方從署理陝撫的位置上要來湖北。、“皇上到了武昌城?”張之洞睜大了眼睛。“這事我怎麼會不知道,還要由你來告訴我?”端方比張之洞年輕二十多歲。雖是巡撫,張之洞平時對他,不像對待譚繼洵、於蔭霖那樣的注重禮儀,端方也像晚輩對長輩一樣地對張之洞恭敬禮讓。如此,督撫之間的關係反倒和諧起來。“是呀,這事我也納悶。照理說,皇上到咱們湖北來,朝廷第一個要告訴的是您香帥,同時,也應知會湖北巡撫衙門。我事先並不知道,是衙門裡一個文案告訴我的。我剛聽也不相信,那文案說皇上是微服私訪。我想,這或許也可以說得過去。”張之洞知道,大清朝的皇帝微服私訪,那是康熙爺、乾隆爺那幾朝的故事。從嘉慶爺開始,這一百年來,就再也沒有聽說過微服私訪的事了,除到承德去避暑外,連公開到外地巡視也見不到了。難道說,咱們現在的這位爺,效法起老祖宗的榜樣來,要以一介草民的身分來體家人情世俗?“你說詳細點,是個什麼情況?”端方說:“昨天,撫署裡的王文案告訴我,前幾天武昌金水閘客棧來了三個人,一主兩仆。主人二十幾歲,容貌清秀,舉止文雅,穿著打扮都是一副官家子弟的派頭。一仆三十歲左右,慄悍強健,類似保鏢。另一仆四十多歲,說話尖聲尖氣,像女人腔,又沒胡須,是個太監。店小二見這三個人與眾不同,花費奢豪,遠過常客。最奇怪的是,早早晚晚進食進茶,仆人必跪下請主人,又對主人稱聖上,自稱奴才。又見主人吃飯的碗是一隻玉碗,上麵鏤刻著兩條鍍金的龍,龍為五爪。店小二見此情景,大為吃驚,便去告訴店主。店主將保鏢召去盤問。保鏢說,實不相瞞,主人乃當今皇上光緒爺,另一位乃沈公公。皇上四歲進宮後,便是沈公公服侍的,一天也沒離開過,故皇上將他帶來湖北。又說他自己姓蔡,乃九門提督下的參將,武功為京城第一,故皇上叫他來保駕。蔡參將於是帶店主進房間。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裡麵都是繡著五爪金龍的衣袍和被麵,還有一顆一寸見方的玉印,上麵刻著、‘禦用之寶’四個字。店主一看,知道真的是皇上駕到了,便跪下叩頭,又收拾好自己的一個宅院,讓他們三人住進去,每天好酒好飯地招待他們。”張之洞覺得這事真是稀奇得很,問:“他們到武昌來做什麼?”端方說:“蔡參將說,皇上從直隸到河南,從河南到湖北,是為了查看民風,體恤民情。”張之洞說:“好,這事我知道了,你去吧。巡撫衙門若打算做什麼事,先知會我一下。”“那是自然的。”端方打著千說,“這件事卑職不敢擅自做主,會隨時來請示大人的。”端方剛走,新軍統製張彪又來了。張彪對張之洞說:“聽說皇上到了武昌城。皇上的安全是第一等重要的事,要抽調多少兵丁進城保衛,請大人指示。”張之洞心想:張彪就把這事當真了!揮揮手說:“先不要調兵,什麼時候調,調多少兵,到時我會通知你的。”打發走張彪後,張之洞坐在簽押房裡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有可能嗎?為什麼沒有從接到朝廷發下來的文書中看出一星半點影子?倘若真的是皇上,決不能怠慢;倘若不是的,又該如何處置?,第二天,湖北按察使李岷琛、武昌知府範尚德又相繼來到總督衙門,都說起這事,想從張之洞這兒打聽些消息。當張之洞告訴他們未獲朝廷通報時,臬台和知府也都不知該怎麼辦。張之洞對他們說,你們一律不要采取什麼行動,一切聽總督衙門的安排。晚上吃飯時,張之洞特意來到幕友房,和眾幕友們乙道吃飯,席上他把這個新聞告訴他們。幕友們聽後,既驚訝又興奮。他們都是沒有見過皇上的人,對皇上的一些模糊印象,還是庚子年秋天,從吳永嘴裡聽來的。現在皇上駕臨武昌城,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誰不想親眼見見這個真龍天子?張之洞笑著問大家:“你們說這會是真的嗎?”“我看多半是真的。”辜鴻銘立刻接言。張之洞問:“你有什麼根據,斷定它多半是真的呢?”辜鴻銘放下碗筷,一本正經地說:“皇上微服私訪,曆朝曆代都有,國朝的康熙爺、雍正爺、乾隆爺,都是最愛私訪的,民間流傳的故事多得很。據說還播了許多龍種在民間,朝廷也不好承認,那些龍子龍孫隻好委屈做蝦子龜孫了。”大家都笑出聲來。在幕友房中,調侃幾句太後皇上,罵幾句王公大臣是常事,大家都不在意。因為辜鴻銘的話說得刻薄風趣,聽後特彆開心,有年紀大點的連嘴裡的飯都噴出來了。“還有哩!”見大家都笑,辜鴻銘很得意。他天生喜歡這樣惹人注目,大家越注意他,他就越有勁。“皇上自戊戌年以後,形同虛設,有他沒他,都沒關係。他成天沒有事做,不如到外麵走走,散散心。前一年的流落歲月,使他多少看了一點江湖,知道江湖上比他的紫禁城要好玩得多,所以他忍不住又出來了。珍妃死了,他身邊沒有一個知心女人,保不定這次瞞著太後出宮的目的,是要尋幾個民間美女。”梁敦彥在一旁打趣:“湯生,你有沒有未出嫁的妹子或什麼姑呀姨呀的,挑一個好的給皇上,你就是國戚了。”大家又都笑起來。隻有梁鼎芬臉上尷尷尬尬的,他覺得梁敦彥是在指桑罵槐,揭他巴結吳永的老底。陳念礽說:“我看八成是個冒牌貨。你們想想看,皇上被太後當囚徒一樣地管束著,他能逃得出宮嗎?聽說他身子骨很弱,能走幾千裡路,到我們武昌來嗎?”張之洞在心裡點點頭:念礽這幾句話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陳衍說:“這也難說。他到底是皇上,真要出宮,彆人也是不敢攔他的,說不定還是太後有意放他出來曆練曆練哩。曆練成了,今後還繼續讓他做皇上。萬一在外麵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傷心,正好借此再立一個滿意的……”“石遺這話最有見地!”梁鼎芬忍不住打斷陳衍的話。“我看說不定是真的。”張之洞在心裡想著:陳衍的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梁敦彥說:“真假在這裡說都沒有用,最好是要當麵驗證下。聽說兩宮回鑾時有照片登在上海的《字林漢報》上,你們誰見過這張報紙?”大家都搖頭。“我倒是見過。”陳念扔說,“不過這都一年多了,誰還能找得出這張報紙來呢?”“我有辦法!”辜鴻銘興奮地拍著桌麵,桌上的碗筷被他拍得叮哨響。“不是說他手上有玉碗嗎,我們借它出來,讓香帥鑒定鑒定。香帥是古董家,又熟悉宮中用品。若碗是真的,那人也就是真的了!”梁鼎芬說:“湯生說的也是個主意,隻是他們又怎麼肯讓你借出來呢?”辜鴻銘想了一下,對張之洞說:“香帥,煩你出個公函蓋上湖廣總督關防,讓我帶上這個公函去見見他。他見是總督衙門的人,自然會借的。”張之洞想:不管是真是假,總得要有人去見見麵才是。便說:“這也可以,你就帶上個公函去拜見拜見吧!”辜鴻銘高興起來,忙說:“見皇上是要行三跪九拜大禮的,我可不知道這中間的環節。香帥,你過會兒教我演習演習。”陳念礽笑道:“還沒弄清是真是假先就演習起大禮來了,萬一拜了個假皇上怎麼辦?”大家又都笑起來。梁鼎芬想:這可是個千載難遇的好機會!若是真的,這就是一個攀龍附鳳的絕好時機;即便是個假的,見見也無妨。便說:“香帥,讓我也去一個吧,仔細替您辨辨。”“行。”張之洞說,“不過,你們兩個都先自有個真皇帝的主見了,還得去一個相反看法的,方收兼聽之效。念扔抱懷疑態度,讓他也去一個吧!再說他見過報上的照片,多少有些印象。你們三個人一同去,都替我仔細看仔細聽,所謂聽其言觀其行,看誰是火眼金睛!”第二天上午,辜鴻銘、梁鼎芬、陳念礽三人來到城西頭金水閘客棧,向客棧的店小二打聽。店小二神氣地說:“你們是拜見皇上嗎?你看那邊就知道了。”順著店小二的手勢望去,隻見百把丈遠的一個小巷子裡,早早地排成一條人的長龍。店小二說:“那都是想見皇上的人,你們在後麵排隊吧!”三人來到小巷子邊,見排隊的人足足有三四百之多。一個個都興奮無比,一邊慢慢地移動腳步,一邊熱烈地討論著。陳念扔說:“這要排到什麼時候,隻怕天黑丫還見不著。”梁鼎芬對辜鴻銘說:“你不是揣著公函嗎?我們到前麵去,我們是辦公事,叫他們讓一讓。”“說得有理!”辜鴻銘大步向前麵走去。來到宅院門口,隻見店主和蔡參將一邊門柱坐一個,口裡不停地說:“一人一個銀元,不要和皇上說話,看一眼就走,後麵的人多著哩!”辜鴻銘出外一向不喜歡帶銀錢,再加上先沒料到,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回過頭來問念礽:“你帶了銀元嗎?”陳念礽心想:這是怎麼回事,見皇上還要交一個銀元,這不是把皇上當猴兒耍了嗎?心裡先就有了幾分反感:“我們不交這錢,你把公函拿出來給他們看看!”辜鴻銘走到院子門口,對店主說:“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讓我們先進去吧!”店主一見紫色條形湖廣總督關防,立刻換上了滿臉笑容,忙起身打躬說:“既是製台衙門裡的老爺,請進吧!”那邊的蔡參將說:“先進去可以,每人得交一塊銀元。”“什麼話?”陳念礽怒道,“辦公事還得交銀子嗎?”蔡參將還要堅持,店主忙說:“你們進去吧,銀元歸我出。”說罷,彎腰打躬,請他們三人進去。穿過一個不大的庭院,便來到正房。沈公公站在正房門邊,見有人來,扯起男不男女不女的嗓聲道:“跪下,一叩首!”辜鴻銘、梁鼎芬聽到叫聲,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陳念礽不願跪,仍站著。沈公公瞪了他一眼:“見了皇上為啥不跪?跪下,一叩首!”陳念礽很厭惡這種不男不女的腔調,身上仿佛起了雞皮疙瘩似的不舒服。梁鼎芬拉了拉他的衣角,陳念礽仍不跪。見這個年輕人實在不跪,沈公公也不再堅持,自顧自地繼續喊下去:“二叩首!三叩首!”趁著這個機會,陳念扔把坐在正對麵隻有兩三步遠的“皇上”仔細地看了幾眼。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麵皮白淨,五官清秀,帶有幾分女人味。頭上戴一頂古銅色小便帽,帽簷正中處嵌一顆大紅棗狀寶石,身穿一件暗紅四開禊長袍,外罩一件石青常服褂,脖子上沒有朝珠,腳登一雙三寸厚的白底烏緞靴。與他從《字林漢報)上看到的光緒照確有幾分像,心裡想:莫非是真皇上?辜鴻銘、梁鼎芬叩了三個頭後,沈公公說:“跪安吧!”見他們還原地不動,又說:“你們可以走了。”辜鴻銘從口袋裡揚出公函:“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想和皇上說幾句話。”沈公公接過公函,遞給年輕人。年輕人看了看公函,臉色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不待辜鴻銘開口,先笑著問:“你是洋人還是中國人?”這位生在異域長在海外的混血兒,自從接觸中華典籍後,便在心靈深處滋生了一股很重的帝王情結。他依稀記得過去也在報刊上看過光緒的照片,的確也就是這個樣子,在他的想像中光緒皇帝也應該就是這個模樣。不知不覺間,他便認定這少年就是皇上了。將近四十歲了,還從來沒有麵對著皇上說過話哩,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得遇真龍,機會難得,切莫錯過;即使他不是皇上,過過癮也好。想到這裡,辜鴻銘朗聲答道:“啟稟萬歲爺,臣辜鴻銘是中國人,祖籍福建同安。”那少年又向跪在一旁的梁鼎芬問:“你是什麼人?”梁鼎芬趁著閒在一旁的時候,也在仔細地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沒有見過皇帝,但他見過太監。就他的觀察,這個沈公公是個真正的太監。無論是從說話上,從無胡須上,還是從他的舉止動作上來看,的確是個真正的而且是訓練有素的太監。太監是真的,皇帝的真實性便隨之增加。但梁鼎芬比辜鴻銘老練點,他還不能完全認準,他要借取彆物來證實下。成天在皇帝身邊的王公大臣,他認識得極有限,一時也想不出個合適的人來。猛然間,福至心靈,他想起已做了自己八姑丈的吳永來。逃難過程中;吳永與太後皇上朝夕相處幾個月,若真的是皇上,他不可能不認得吳永。於是答道:“我是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兼兩湖書院山長,吳永是我姑丈。”少年問:“吳永是誰?”梁鼎芬猛一驚,他不認得吳永,莫非是假的!這時辜鴻銘、陳念扔也都浮起與梁鼎芬同一個想法。梁鼎芬說:“吳永原是懷來知縣,後護駕西行,現蒙恩放了廣東雷瓊道。”“喲,你原來說的是懷來吳知縣。”沈公公在一旁代為回答,“他是太後的人,皇上沒有跟他打過交道,皇上自然不認識他。”這話說得對,吳永本是太後的人,皇上不認識他也可理解,辜、梁釋懷了,陳念礽卻仍有點疑惑。“你們要說什麼,快說吧!”沈公公顯然不願意和他們多說話,再次下逐客令。辜鴻銘說:“回稟萬歲爺,張製台本想來朝拜萬歲爺的,但他沒有接到廷寄,不敢造次。”那少年笑道:“張之洞是個老滑頭,他懷疑朕是假的,故不來見。你可以告訴他,朕並不想見他,至於朕是真是假,朕不多說。朕這裡有一隻玉碗,你可拿去給他看。他在京中做過翰林。應見過宮中物品,是真是假他看看就知道了。不過,明天你們一定要還給朕。”沈公公忙說:“這玉碗不能隨便拿去,你們帶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存下做抵押,明天一手交碗一手還給你們。”陳念礽說:“我們將公函放在你這兒做抵押還不行嗎?”沈公公說:“公函又不值錢,它怎麼能作抵押!”陳念礽心裡氣憤,但也不好與他們爭吵。辜鴻銘在身上摸來摸去,突然說:“我這有塊英國帶回的金殼懷表;上麵有英女王的像,留下它作抵押吧!”說罷將懷表取下遞過去。沈公公接過看了看,又遞給那少年。少年接過懷表,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滿臉笑容說:“這個懷表值錢,行,留下做抵押吧。”陳念礽心裡想:這人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洋人造的懷表樣,憑這點看來也不大像。辜鴻銘接過用黃緞布包好的玉碗,和梁鼎芬、陳念礽一道離開宅院,趕緊奔總督衙門。張之洞正在翻閱著臨時叫大根從武漢三鎮買來的各種小報。這些小報上全都刊載了皇上來到武昌的新聞,有一份小報還將唐朝的事拿來類比,說太後是武則天,皇上是李旦,皇上到武昌,是來找張之洞保駕的。張之洞看後,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張之洞捧著辜鴻銘帶來的玉碗,上上下下細細觀賞著:這是一隻羊脂玉雕的小碗,比通常的飯碗略小一點,上麵鏤刻著兩條騰雲駕霧張牙舞爪的彩色飛龍。仔細看這兩條龍,又似乎跟通常所見到的帝王用品上的龍略有不同:它的線條豐富,色彩飽滿,富有立體感,給人一種活生生的仿佛就要離碗飛去的感覺。張之洞在心裡暗暗叫好,如同平日鑒賞古董一樣,他拿起碗對著窗外照看,為的是借用強烈的陽光來透視。這時,他看清了碗的一角有一塊小指頭大的裂痕。“這玉碗修補過。”他一邊想,一邊將玉碗輕輕地在手中摩挲著,有似曾相識之感。猛然間,他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年潘祖蔭請大家看的那隻禦碗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張之洞剛剛從四川學政任上回到北京,立即成為以李鴻藻、潘祖蔭為首領的清流黨中的重要成員。那時潘祖蔭身為刑部尚書,以精於鑒賞古董聞名於京師官場。他也兼上書房師傅,教讀隻有七八歲的光緒皇帝。有一天他去上書房較早,光緒正在早膳,因為粥有點燙嘴,發氣將碗一甩,掉在青磚地上。一旁服侍的太監嚇慌了,忙把碗拾起來,發規碗口斷裂了一小塊。主管太監將這個太監狠狠責打了四十大板。不是主管太監太凶惡,而是這隻禦碗委實不尋常。它是當年康熙親手賞賜給乾隆的禮物。康熙晚年,宮中來了一名洋畫匠,名叫郎世寧。他是意大利的轉教士,又是一位造詣很高的畫家,康熙喜歡他的畫。召他人值內廷如意館,賞給他三品頂戴,並讓他為自己畫像。晚年的康熙極疼愛他的第四子雍親王的兒子弘曆。弘曆十歲生日前,恰好盛京將軍向康熙呈獻一塊百年難遇的純淨無瑕的羊脂玉,康熙命工匠雕成一隻小飯碗,又叫郎世寧用油彩在碗上畫了兩條飛龍,然後再叫工匠依照郎世寧的畫鏤金鑲彩,成功了一件絕世佳品。在弘曆十歲生日那天,康熙親手賞給他的這個小愛孫。因為此,弘曆跟郎世寧結下了友誼。到了他登基做乾隆皇帝後,郎世寧受到他的格外寵愛。郎世寧也感知遇之恩,儘心儘力為乾隆服務,不但為乾隆畫了《乾隆皇帝大閱園》這樣的傳世名畫,還成為圓明園工程的主要設計者。乾隆很看重爺爺所賞的這隻玉碗,將它珍藏著,以後蘭直無人動用。同治帝登基時還隻有六歲,慈禧疼愛兒子,希望兒子效法祖宗,便叫內務府找出這隻碗來給兒子吃飯用。到了光緒登基時,因為也是小孩子,於是沿同治舊例,也用這隻碗吃飯。不料今日給摔破了,這主管太監能不又惱怒又恐懼嗎?好在掉下來的那塊小片還完整未碎,主管太監擬請人修補,但他不熟悉這種事,便請教已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師傅潘祖蔭。潘祖蔭一口答應,並樂意親自來辦理這事。主管太監求潘師傅把活儘量做好,做到讓人一眼看不出,如此才好遮人耳目。潘祖蔭帶著這隻碗出宮,找了一個他平日所結交的修補古董酌一等高手。經過此人的高超手藝,果然乍看起來,就像沒有破損的一樣。潘祖蔭心裡高興,他知道他的好友張之洞、陳寶琛、張佩綸、寶廷等人都是愛好鑒賞的人,平日沒有機會見到這等國寶,應該讓他們看看,開開眼界。於是,將他們四人請到他的家裡,五個人愛不釋手地把玩一整天。半年後宮中傳出消息:這隻經過修補的玉碗失竊了,任怎麼追查,都沒有查出個下落來。一件國寶,就這樣給丟失了。想不到,今日卻不用吹灰之力,便擺到了自己的眼前!張之洞心裡興奮莫名。“香帥,這碗是真的宮中之物嗎?”辜鴻銘見張之洞品得出神,禁不住問。“真的。”張之洞眼睛仍沒有離開這隻玉碗。“它是皇上小時候吃飯的碗。”“那好啦!”辜鴻銘高興得鼓起掌來。“我的頭沒有白叩,的確是真皇上來了!”“皇上是假的!”張之洞眼睛離開了碗,神色嚴肅地對辜鴻銘說。“真碗怎麼反而換出個假皇上來?”辜鴻銘不理解,灰藍色眼珠子左右不停地移動。“正因為是真碗,才是假皇上。”張之洞把二十多年前的那樁掌故大致說了說。陳念礽說:“我一直覺得奇怪。既是皇上見百姓,為何要收銀元?拿碗給我們,還要以懷表作抵押。小裡小氣的,就像跑碼頭的賣藝人一樣。說起吳永來,又懵然不知,就算是太後的人,他也不會從沒聽說過。”梁鼎芬說:“說不定那隻碗後來又找到了呢?”辜鴻銘說:“節庵問得有道理。失而複得的事是常有的。古人一顆珠子掉到河裡,二十幾年後還能從河蚌殼裡又得到哩!說真碗就是假皇上,有點武斷。”陳念礽說:“我有個主意,不妨拍個電報到京裡去問鹿大人,他是軍機大臣,必然知道皇上的情況。”梁鼎芬說:“念礽的這個主意可行,去問問鹿大人。”張之洞說:“是可以拍個電報去問問鹿大人,但現在來不及了。他跟你們說好是明天要把玉碗還給他,假若他明天得了玉碗就離開武昌怎麼辦?我現在有八成把握斷定這一夥人是假的,但沒有十足的把握,又不好現在就抓他們。”這時,大根在一旁插話:“我有個主意。”大家都轉眼看著他。“我想,做假的都在人前做,人後露出的一定是真相。今天夜晚,我伏在他們的屋頂上,掀開幾片瓦,看看他們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就真相大白了。”眾人都鼓掌叫好。張之洞也笑著說:“我們這麼多飽學之士,當不得一個不讀書的人。我看大根這個主意最好,就請你今夜做個梁上君子。”晚上,大根穿上夜行服,趁著彌天夜色,不露一點聲響地躍上了金水閘店主的宅院屋頂。掀開幾片瓦,屋子裡的一切便都暴露在他的眼前。一盞小油燈擺在八仙桌的當中,桌上堆滿了銀元,三個人分占著三方,六隻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那一堆閃著灰白光芒的銀元。沈公公說:“張之洞派人來拿碗,就是懷疑咱們。咱們明天拿到碗就走。”白臉少年說:“我看也是早走為好,張之洞那人不好對付。”“怕什麼,你們都是膽小鬼。”蔡參將一邊收銀元一邊說,“既然你們說是真的禦用物,就不應該怕張之洞懷疑。生意才剛剛做起來,今天就比昨天多收了一百多塊,明天、後來還會更多,過兩天再走不遲。”沈公公打了個哈欠,對白臉少年說:“小三子,聽我的,明天拿到碗無論如何要走。他實在不走,我們倆走!”用不著再聽下去了,這哪是什麼皇上,分明一夥騙錢的流氓!大根躡手躡腳地離開屋頂,一溜煙跑了。“事不宜遲,現在就去抓!”張之洞聽完大根的稟報後,立即作出決定。“夜裡抓更好,免得驚動附近百姓,你帶兩個人去,抓來後先關起,我明天再請湖北三憲過來一道審。”第二天下午,張之洞將湖北巡撫端方、湖北布政使瞿廷韶、湖北按察使李岷琛請到督署,並學西方國家的樣,邀請武漢三鎮報館派人參加旁聽。三個被押上公堂的案犯,見此情景,早已嚇得全身發抖,不用多問就全盤招供。原來,沈公公真的是一個在宮中呆了三十年的太監。他的師傅當年偷了那隻玉碗,原想偷運出去賣掉,後來風聲緊,他不敢冒險,就在宮裡挖了一個洞將它藏起來。這一藏便藏了二十多年。臨死時,把這事告訴他惟一的徒弟沈公公,叫沈公公挖出這隻碗後離開皇宮,一輩子可以過自在的好日子。沈公公拿了這隻碗後逃出京城,在一個客棧裡遇到了小三子。小三子是一個戲子,在京城王府裡演過戲,對貴族旗人有些了解。小三子提出扮演皇上騙人的主意,皇帝的衣服就是他演戲的行頭。後來又找了一個刻字匠刻玉璽,於是這個刻字匠也入了夥,做了蔡參將。武昌是他們的第一站,幾天來已騙了近三千銀元。審訊完畢後,張之洞將這三個騙子判了個殺頭示眾。第二天正午在漢陽門碼頭公開行刑,觀者達數萬人之多。張之洞又將此事寫成一個奏折稟告朝廷,並說明失落二十多年的康熙朝玉碗已起獲,將派專人護送至宮中珍藏。一件轟動武漢三鎮的真假皇上案就這樣給破了。辦完這件案子後,張之洞心裡很長時間不能平靜:連皇上都敢假冒,這世界利令智昏到了何等地步!幾個騙子自稱是皇上,就有這麼多人相信,連省垣官府也將信將疑。這說明如今官場的章法多麼混亂,如今的百姓多麼愚昧。這樣的國家能自立自強嗎?這天午後,梁鼎芬笑笑地走進簽押房,對正在辦公事的張之洞說:“香帥,按照您的指令,兩湖書院已選出三十二名品學兼優的學生,作為官費留日生。明天下午書院開歡送會,後天一早他們就要乘船離開武昌了。”“哦。”張之洞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臉來。這些年來,張之洞十分注重派遣學生出國留學,除開各種實業學堂大批選派外,湖北的兩湖書院、經心書院;湖南的嶽麓書院、城南書院等以傳統中學為主兼習西學的官辦書院,也都選拔過一些優秀學子放洋深造。在張之洞看來,學實業的宜去英德美法那些國家,而學軍事、法政、師範等科目的則去日本更好。日本與中國同文同種,日本的經驗最值得借鑒,且相距近,費用少,中國的銀元也可在日本直接通用,彼此之間都省去了許多麻煩,故而張之洞大力提倡去東洋留學。因陳衍的銅元局為湖廣衙門增加了財力,這次擬在湖廣兩省派遣兩百名官費留學生,其中留日的有一百四十名,分配給十餘所書院,兩湖書院是人數最多的一所。“兩湖的學生後天就走了,其它書院的呢?”梁鼎芬說:“兩湖的先去上海打前站,約好所有留日生,月底在上海大東旅館聚合,再坐同一艘船去日本。”“行,這很好。”張之洞順手端起桌上一隻粗大的白瓷杯子。這杯子裡裝的不是茶,而是參湯。多年來,趙茂昌每月給督署送來十支特製人參。每天上下午喝下一杯這樣的參湯,已成了張之洞的習慣。“明天書院的全體師生都要參加歡送會,場麵盛大隆重。卑職想請香帥百忙之中,抽空去書院講幾句話,接見這三十二名學生,一來給卑職和兩湖書院增光,二來也為這批留學生壯壯行色。”先前兩湖書院也送過幾批留學生,說是要去看看他們,總因忙也沒去成。這次人多,且今後要把此事蔚為風氣,借這個機會鼓吹鼓吹也好。張之洞點了點頭,說:“好哇!明天下午我去說幾句。”梁鼎芬很高興:“那晚飯就賞臉在兩湖吃吧!”“飯不吃。”張之洞立刻拒絕。停一會,又問:“這批學生中有特彆出色的人才嗎?”“個個都優秀,出色的也有好幾個。”梁鼎芬想了一下說,“其中有一個特彆卓異之才,我看他今後有可能成大器。”“噢,你說說看。”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對人才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濃烈興趣。“這個學生名叫黃興,湖南善化人,秀才出身兼習武術,二十四年進的兩湖。此生品學兼優,文武兼資,文似東坡,書工北魏,詩尤其豪氣磅礴。卑職掌兩湖十餘年,像黃興這種出類拔萃的人尚不多見。”聽了這番話後,張之洞越發來了興趣:“你說他的詩氣勢壯,念一首給我聽聽。”“黃興有一首詠鷹的五律,我很喜歡,背給香帥聽聽。”梁鼎芬略為思忖後背道:獨立雄無敵,長空萬裡風。可憐此豪傑,豈肯困樊籠。厶去渡滄海,高揚摩薯穹。秋深霜氣肅,木落萬山空。“好!”張之洞高興地站了起來。“就為了見見這個黃興,我明天也要去一道兩湖書院。”次曰下午,一向平靜的兩湖書院變得熱鬨起來,書院最大的會講場所一一傳道堂裡布置一新,講台上方拉了一條二丈多長的大紅布,上麵剪貼著八個大字:負笈東瀛,為國求學。大字下麵還貼著一行較小的字:歡送官費留日學生大會。書院六十餘名各科教習,四百餘名學生早早地來到這裡,絕大部分學生都對坐在第排的三十二名留日生投去羨慕的眼光。山長梁鼎芬主持這次盛大的歡送會,因為有張之洞的講話這場重頭戲,故梁鼎芬簡單地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高聲地宣布:“現在我們恭請製台大人張香帥訓話。”張之洞雖然仍掛名書院的名譽山長,但自從出了唐才常的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兩湖書院了,這兩年進書院的學生才第一次見到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又矮又醜的衰老頭子!許多學生望著走上講台未著官服的湖廣總督,心裡這樣嘀咕著。“諸位師生,兩湖書院此次又有三十二名學生去日本留學,是一件大好事,鄙人很樂意參加歡送會,並說幾句話。”張之洞乾咳了一聲,操著帶有明顯南方口音的官話說著,“去年兩宮回鑾之際,鄙人同兩江劉峴帥,連上了三道條陳,其中有一條重要的建議,便是廣開遊學,得到了太後、皇上的旨準。兩湖用官費派遣留學生,本在各省之先,今後更要擴大名額,年年資遣乙這次兩湖共有二百名去西洋東洋,光我們兩湖書院便有三十二名。明年,鄙人擬派二百五十名,兩湖書院可派五十名,隻要品學兼優者,都有出洋的機會。”學生中間已開始有小聲議論了。有的說,彆看這老頭子模樣不中看,說話的中氣倒蠻足的。有盼望出國的學生,更喜形於色,禁不住悄悄地互相鼓勵。“鄙人之所以動用大筆經費派遣留學生,當然首在為國家為兩湖培養人才。兩宮旨準了鄙人與劉峴帥的條陳,這表示兩宮將要在全國大辦洋務,大辦新政。國家和兩湖急需大批洋務人才。所以要派優秀學生出國學製造,學冶煉,學測量,學軍事,學法律,學師範,學成回來報效國家,報效兩湖。諸位留學的銀子,雖說是湖廣總督衙門拿的,其實都是湖廣老百姓的血汗錢。所以鄙人希望你們不要糟踏了這筆錢,要好好讀書,多聽多觀察,真正地把洋人的本領變為自己的本領。若有到了東洋後,不把心思花在求學上而是去吃喝玩樂、下賭場窯子的話,鄙人知道後固然要重罰,隻是,那些人首先要遭神明的詛咒。拍拍胸膛自問,這樣做對得起湖廣的父老鄉親嗎?對得起鄙人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前排就座的三十二個即將赴日本的學生,人人臉上表情肅穆,心裡想:張製台並沒有打官腔,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每年官府給每人四五百銀元的留學費,這筆錢可供七八戶六口之家生活一年了。留日生中大部分家境都不寬裕,想到這點,他們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更覺珍惜。“當然離鄉背井,去國留學,也是很艱苦的。首先是要學彆人的語言文字,此外還得要習慣人家的飲食習俗,更不要說和洋人打交道的麻煩了。你們現在恐怕是高興多於擔心,鄙人倒是要勸你們,多做點吃苦的準備。不過,古人早就說過,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們一旦學成回國,那就不得了啦!要銀子有銀子。鄙人的洋務幕友,薪俸每月六十元,要比中文幕友多二十元。至於鐵路局、槍炮廠的督辦、高級匠師們更高,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塊銀元的。你們想想,這銀元比彆人多了幾多倍!想做官也容易。鄙人幕府中有個梁敦彥,從美國回來的,我已保薦他做江漢關道了,下個月就走馬上任。堂堂道台,正四品,再過幾年,他就可升臬台藩台,做得好,也可以做撫台製台,前途大得很。諸位不要擔心留學的沒有功名做不了官,隻要有真才實學,今後一樣地戴大傘帽,亮紅頂子!”張之洞這番大實話,引起滿堂師生大笑,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掌聲把張之洞的情緒大大調動起來,他說得更起勁了:“有人說,萬一回來沒事做怎麼辦,諸位也不要有這個擔心。你們是湖廣派出去的,今後都統統回湖廣來,鄙人有的是洋務局廠可以安置。鄙人向你們擔保,一回來就給你們三十塊銀元的月俸。”兩湖書院的教習不超過二十塊銀元,在東洋讀了幾年書,一回來就是三十塊,真是優待。“也有的心裡在想,你張製台六十多歲了,說不定哪天就死了,說話算不了數。諸位,你們放一千個心,鄙人會為湖廣立個章程,今後不管誰來做湖廣總督都得執行。再說,鄙人死了,兩湖洋務局廠是不會死的,有洋務局廠在,就有你們大展抱負的天地。好好的學本事吧,你們個個都會升官發財,飛黃騰達的!”湖廣總督這番赤裸裸的演講,贏得了兩湖書院那些將要出國或盼望出國的學生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在這片高漲的激情中,三十二名留日學生魚貫走上講台,接受總督的接見。他們來到張之洞的麵前時,並足鞠一躬,張之洞再微笑著注目看一眼,算是答禮,站在一旁的梁鼎芬則將該生的姓名、籍貫、年齡向總督報告一遍。一個學生便接見完畢,第二個再上來。大約接見了十多個學生後,隻見一個學生與他的同伴一樣來到張之洞的麵前,並足鞠躬,張之洞報以微笑,梁鼎芬在一旁高聲介紹:“黃興,湖南善化人,二十八歲。”噢,這就是黃興!張之洞的雙眼頓時亮起來,重新將麵前的學生仔細看了一眼:中等身材,大頭寬肩厚背,兩目炯炯有神,渾身上下充滿著剛強和力量,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如同一根柱石、一座石雕。張之洞心中暗暗叫好。他特為站起來,走近黃興一步,和氣地說:“我聽梁山長念過你的詩,詩寫得很有氣勢。”黃興並不因總督給予他的特殊待遇而激動。他平靜地說:“謝謝大人,我的詩寫得並不太好。”張之洞饒有興趣地問:“你自認為可以做得最好的是什麼?”黃興不假思索地回答:“指揮千軍萬馬,戰必勝攻必克!”張之洞吃了一驚:此人心雄萬夫,看來深受湘軍的影響。“有誌氣!”張之洞脫口而出說了這句話後,心中無端湧出一絲不安來。“到日本後,準備學什麼?”“準備進弘文書院學師範。”“這很好,很好!”張之洞有種寬慰的感覺。他自己也覺得奇怪,見到黃興的第一眼時,他就想到此人是將材,應勸他進日本陸軍大學學軍事,但不知為什麼,當聽到黃興說出“千軍萬馬”的話時,立時又感到不安。現在,聽說黃興要去學師範,他反而放心了。三十二名兩湖學生接見完後,梁鼎芬對張之洞說:“有兩個武備學堂的學生,前幾年也是由官費派往日本的留學生,這次回國休假,明天也和兩湖學生一道去上海。今天也參加了這個歡送會,他們想與香帥見見麵,您看……”“叫他們上來吧!”張之洞爽快地答應了。梁鼎芬向台下招了一下手,立時有兩個年輕的學生走上來。兩人並排來到張之洞的麵前,並足鞠躬,然後自報家門:“湖北武備學堂學生吳祿貞,湖北雲夢人,現年二十二歲。”“湖北武備學堂學生藍天蔚,湖北黃陂人,現年二十四歲。”張之洞見二人筆挺地站在他麵前,頗有點軍人的英武之氣,問道:“你們是哪年去的日本,在日本學的什麼?”吳祿貞指著藍天蔚說:“他是大前年去的,我是前年去的,都在日本士官學校學軍事。”“不錯。”張之洞點點頭,又問:“日本話都會說了嗎?生活上還習慣嗎?”藍天蔚答:“日本話好學,有半年工夫就學會了。日本的生活與我們差不了太多,住兩年也就習慣了。”“什麼時候畢業?”吳祿貞答:“他明年畢業,我要晚一年,畢業後想再進陸軍大學讀習兩年。”“學成後有什麼打算?”藍天蔚說:“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回國後為湖北新軍服務。”這個回答令張之洞十分滿意。他走過去,拍著藍天蔚的肩膀說:“好,本大帥等著你們回來。隻要成績好,報到那天,本大帥便委任你做標統!”“是!”藍天蔚、吳祿貞雙腳跟一靠,向兩湖新軍的統帥行了一個漂亮的軍禮。一旁的梁鼎芬見兩個武備生搶了兩湖學生的風頭,心裡有點不是味道。突然間,他有了一個主意,對張之洞說:“明天的輪船十點起錨,九時準,我帶他們來督署向香帥辭行。”“好吧,我等著他們。”歡送會結束後,梁鼎芬招呼三十二名留學生:“剛才武備學堂的兩個學生說的話,你們聽到了嗎?回國後為湖北新軍效力,張香帥立馬便委任他們做標統。,你們明天向張香帥辭行,也要表示回國後為兩湖效力,讓他把好缺留給你們。”學生們大都表示願意。第二天上午九時,梁鼎芬帶著三十二名學生來到總督衙門轅門口,正要進門,兩個挎刀的衛兵將眾人攔住。一人說:“製台大人一早傳下話,此處乃衙門,不是書院,進謁者須衣冠整肅,磕頭拜見。”梁鼎芬對眾學生說:“昨天是在兩湖書院,大家可依書院的規矩,向張香帥行鞠躬禮。今天要依衙門規矩,向張香帥行磕頭禮。”不料,學生們卻議論起來。原來,隨著西學科目在兩湖書院的設置,西方文明也傳進了兩湖書院。在湖北士人中,兩湖書院可謂受西風影響最深的地方。學生們知道,在歐美各國,早就廢除了跪拜磕頭等禮節,他們大多對中國仍普遍實行這種有損尊嚴的禮儀心存反感。何況,他們並不是張之洞的僚屬下級,憑什麼要向他跪下磕頭?於是大家都呆著不動。黃興說:“我們乾脆不辭行了,直接去漢陽門碼頭上船吧!”眾學生都讚成。梁鼎芬急了,忙攔住大家說:“我去和香帥說說,看能不能免去磕頭這一項。”梁鼎芬急忙走進衙門,來到簽押房說:“香帥,學生們不習慣磕頭,是不是請香帥免了?”張之洞滿臉不悅:“這是衙門的規矩,怎麼能免?”梁鼎芬說:“他們說,如果硬要磕頭,他們乾脆不辭行。”“放肆!還沒出國就這樣無法五天了!”張之洞氣道,“這話是誰說的?”“黃興。”“哼!”張之洞大為惱火。“看來此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梁鼎芬心裡也焦急起來,後悔昨天不該多出“辭行”一節,招來了今天的麻煩。他彎下腰,低聲下氣地說:“香帥,這都怪卑職乎日管教不嚴,使得這些學生無尊無卑,不懂規矩。但確實西洋各國現在都不行磕頭禮,他們才敢這樣放肆。眼看他們就要出國了,今後都會是國家的棟梁,香帥也犯不了為這點小事與他們鬨僵,倒是在他們臨行前再教誡教誡幾句最是重要。卑職想,就讓他們依原來書院的規矩,向香帥行鞠躬禮,借他們的口傳揚香帥大度寬容、禮賢下士的美德,也是一件好事。”張之洞猛然想起唐才常的事來。是的,有幾句最要緊的話昨天在書院忘記講了,今天必須補上。磕頭或是鞠躬是次要的,這幾句話倒非講不可。他板起麵孔對梁鼎芬說:“就按你說的,讓他們進來吧!”一會兒,梁山長帶著三十二名學生來到接客廳。待學生們在接客廳站好後,張之洞穿著全身官服,有意踱著方步款款走出。“向製台大人鞠躬!”梁鼎芬扯著喉嚨叫道。眾學生都向張之洞鞠了躬,抬起頭看時,但見張之洞拉長著臉,兩眼冷冰冰的。“昨天在書院,有幾句話鄙人忘記對各位說了。各位所去的東洋,西學西政固然先進,但也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國家。為害中國的罪魁禍首,康有為、梁啟超、孫文等人都麇集在那裡。他們不僅結會辦報,而且私購軍火,與國內會黨強盜聯通一氣,圖謀暴亂,推翻朝廷。他們是一批十惡不赦的壞人。在你們即將起錨的時候,鄙人鄭重地對你們說一句:在東洋隻能讀書走正道,切不可誤人康、梁、孫文的賊船。鄙人昨天說了,學了真本事回來,保證你們升官發財,飛黃騰達。若鬼迷心竅,與康、梁、孫文攪到一起,與朝廷作對,鄙人也決不會因你們是湖廣派出而法外施恩,到時彆怪鄙人不仁不義了。各位快去碼頭上船吧,願一帆風順,好自為之。”走出衙門的三十二名官費留學生,在昨日與今日的對比中,似乎發現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湖廣總督。不久,國家又出了一樁大事,湘軍最後一位元老,做了三十多年督撫的兩江總督劉坤一病逝江寧,朝廷令張之洞兼署江督。張之洞本不想接受這道任命,因為他不願離開正在整頓與發展中的湖北洋務事業。但他想起此次去江寧,可以為自己了卻幾段情事,遂答應暫時署理三個月,請朝廷在這期間物色一個合適的兩江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