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徐建寅罹難 暴露出火藥廠種種弊端(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4722 字 21天前

這年二月十二日上午,張之洞在簽押房做他每天的常課:正式辦公前中外報刊。這些報刊包括北京的邸報、上海的《字林漢報》以及來自日本的由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等等。《清議報》是朝廷明令禁止入境的報紙,但它每期還是有一兩百份從各種渠道流進國內。湖廣衙門裡的《清議報》,則是張之洞通過他在日本的親信,專為購買並夾在彆的郵件中寄來的。張之洞喜歡讀《清議報》。《清議報》指責國內的時弊,提出變政的建議,如果撇開它責罵皇太後那些內容不說,則是一份很有內容很有見地的好報紙。至於梁啟超那如同烈焰般的熊熊激情,和既流暢明快、又起伏跌宕的語言表述能力,更是海內外難有第二人可比。張之洞不僅自己看,還時常推薦給幕僚們看。在湖廣總督衙門裡,《清議報》屬於非禁品。這時,張之洞正在半個月前出的第七十二期《清議報》。何巡捕進來稟報:“香帥,出大事了!”“什麼事?”張之洞放下手中的報紙。“火藥廠爆炸了,徐會辦等人遇難!”“徐會辦遇難!”張之洞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巨響,呆坐片刻後,沉重地說:“我們過江去看看。”陳念扔、陳衍等人聞訊後也趕了過來。他們急忙走到江邊,然後登上總督的專用小火輪,橫過長江,來到位於江漢交彙口的龜山下。湖北火藥廠是兩年前才辦的一座新廠,因為它是為著槍炮廠造火藥,故就近建在槍炮廠旁邊。當張之洞一行趕到出事地點時,火藥廠總辦伍桐山正在指揮工人搬移碎鐵爛石,從裡麵將那些受傷的人搶救出來,一見到張之洞便哭喪著臉說:“香帥,真沒想到出這樣大的事故,徐會辦他死得很慘!”張之洞鐵青著臉:“徐會辦的遺體在哪裡?”伍桐山指著對麵一間小廠房說:“暫時停放在那裡。”張之洞低沉地說:“帶我去看看。”伍桐山帶著張之洞、陳念扔、陳衍等人走進了對麵的小廠房。這裡一字形擺放著十多具罹難者的屍體,伍桐山指著打頭的一具說:“這就是徐會辦!”張之洞走了過去。天哪,這就是兩天前還和自己談笑風生的那個徐建寅嗎?隻見他頭上血跡斑斑,半張臉被炸得已不成樣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個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麵上。再看看其他的炸死者,也大半血肉模糊,四肢不全。張之洞緊繃著臉,一聲不吭,兩隻手反扣在背後,在徐建寅的遺體邊站立好長一會兒後,才邁開沉重的雙腿,走出小廠房。“爹呀,你在哪裡?”剛出廠房門,一聲淒厲的喊叫迎麵撲來。原來是徐建寅的長子徐家保聞訊趕了來,跟在他後麵的是徐建寅的女婿趙頌南。見到張之洞,徐家保顧不得禮節,嘶啞著聲音大喊道:“香帥,我爹給炸死了,您得為我們作主呀!”看著徐家保哀痛欲絕的神態,張之洞再也忍不住了,兩行淚水從眼眶裡刷刷落下,抱著徐家保的雙肩,哽咽著說:“家保,你要節哀,我會查清這件事的!”徐家保郎舅直奔小廠房,瞬息間裡麵傳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張之洞抹去臉上的老淚,混亂了半天的心緒逐漸安定下來。一定要徹底查清這場慘案!他在心裡下了決心。他再次來到事故發生地,四處審視了一番,然後命令身旁的伍桐山說:“趕緊搶救受傷的人,安頓好死難者的家屬,儘可能地保存現場,晚上到督署來向我稟報事故的前前後後。”回督署的路上,徐建寅和那一排罹難者的慘相始終晃動在張之洞的眼簾前。十一年前,出於對徐氏家族及徐建寅本人技藝的尊重,張之洞禮聘徐建寅來湖北會辦鐵政局。這些年來,除開朝廷差使到天津、上海、福建等地短暫處理一些洋務難題外,徐建寅一直在湖北。他帶領鐵政局一班人查勘長江兩岸煤礦的分布情形,並親自主持馬鞍山煤礦的開采及槍炮廠的生產規劃。徐建寅對西學洋務的精通與淡泊敬業的人品,給張之洞以極好的印象,認定他是個很優秀的洋務人才。前年,張之洞創辦省城保安火藥廠,徐建寅又出任該廠會辦兼總技師。火藥廠生產黃色普通火藥。半年前,徐建寅帶領長子家保、女婿趙頌南一道研製最先進的黑色火藥。隻經過三四個月,便研製成功,其品質與英、德等國的黑色火藥不相上下。誰知大規模生產才一個多月便遭此橫禍。徐建寅才隻五十七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正是為中國洋務事業大展才乾的時候,多麼可惜!張之洞不僅為國家失去良才而傷心,也為徐建寅本人身懷絕學卻未竟大功而惋惜。晚上,火藥廠總辦伍桐山來到督署向張之洞稟報。因為自己不懂火藥製造的技術,他特命女婿陳念扔隨侍旁聽。伍桐山敘述了事故發生的前前後後。昨天下午,臨收工的時候,火藥廠的主機即目前輾製黑色火藥的機器突然卡殼,不能轉動了。工頭晉老大吩咐工匠們散工,明早請徐會辦來處理。今天一早,晉老大來到離火藥廠三四裡遠的徐建寅的臨時住所裡。這時徐建寅正和女婿趙頌南在餐桌邊吃早飯,聽到晉老大的報告後,放下未吃完的半碗熱稀飯,匆匆跟著晉老大來到廠裡。晉老大陪著徐建寅在機器麵前四處檢查了一番,然後命令開機。開機後隻有一兩分鐘,機器便爆炸了。出事前的情形似乎非常簡單。張之洞緊鎖雙眉問:“就你看來,爆炸是什麼原因引起的?”伍桐山答:“詳情還在調查中。初步分析,可能是昨夜積壓在機器中的火藥粉,發熱後引起的爆炸。”張之洞又問:“像這樣積壓一夜,第二天再開機的情況,以前也有過嗎?”“沒有。”伍桐山答,“過去艾耐克總是一再招呼,下班前要把機器裡的火藥粉清掃乾淨,上班時也要仔細檢查一下,要在完全沒有積壓的火藥粉後再開機。”艾耐克是火藥廠請的德國技師,上個月回國休假去了。張之洞問:“照這樣說,是因為徐會辦疏忽了才造成這個事故的?”伍桐山沉吟片刻後說:“徐會辦當時心情焦.99lib.急,一時忘記清掃積壓的火藥粉,是可以理解的。”張之洞盯著火藥廠的總辦,厲聲重複一遍:“照你這樣說,這個事故是徐會辦因自身的疏忽而造成的了?”伍桐山低著頭,沒有吱聲,半晌才說:“工頭有責任,應當提醒。卑職也有責任。”“你有什麼責任?”“卑職是火藥廠的總辦,火藥廠出的一切事都與卑職有關,所以卑職有責任。”張之洞問:“事故發生時,你在哪裡?”伍桐山不好意思地說:“昨夜睡得晚,事故發生時,卑職尚在床上睡覺。”張之洞心裡不悅,又問:“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伍桐山答:“除開徐會辦外,還死了十五個人,其中五個工匠,十個工人,重傷二十多人,輕傷五十多人。”陳念扔插了一句:“工頭晉老大炸死了嗎?”“他倒是沒死。”張之洞覺得奇怪:“他就在徐會辦身邊,為什麼沒死?”伍桐山答:“機器開啟前一會兒,他就離開了廠房。”念扔望了一眼嶽父,張之洞會意,對伍桐山說:“你叫晉老大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第二天,一個四十多歲的乾瘦男子來到總督衙門,一見到張之洞和一旁的陳念扔便跪下,磕頭如搗蒜,口裡不斷地說著:“大人,我有罪,我沒有想到徐會辦會死的!我有罪,十六條冤魂都會找我算賬。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死的!”陪同前來的伍桐山說:“香帥,他就是晉老大。事故發生後,他就瘋了。一天到晚就這幾句話,大家都說,他是給嚇瘋的。”張之洞注目晉老大:一臉黑氣,兩眼呆滯,渾身抖抖嗦嗦的,確有幾分瘋傻之狀。“是你領著徐會辦去的,為何又離開了他?”聽了張之洞的審問,晉老大抖得更厲害了。“小人到廠房外撒尿去了。小人尿泡不好,經常要撒尿。”晉老大說完這兩句話後又喃喃念道,“我有罪。我有罪!”“是誰要你去叫徐會辦的?”陳念扔問了一句。“我自己去叫的。”晉老大跪在地上,呆呆的兩眼望了望陳念礽,又望了望張之洞。隔了一會,又不停地磕頭,口裡一個勁地叫道:“我有罪,我有罪,我要死了!”張之洞見審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對伍桐山說:“你帶著他回去,好好看著他,彆讓他出意外,過幾天我還會再問他的。”不料,第二天上午,伍桐山便慌慌張張地前來報告:晉老大死了,淹死在廠房邊的池塘裡。張之洞打發陳念扔去實地看看。下午,念礽回來,向嶽父稟報:“晉老大確實死了,是淹死的,看不出有勒索捆綁的痕跡。廠內外傳說紛紛。有說是他瘋了,自己走到塘裡去淹死的,也有人說是炸死者的靈魂將他拖到池塘裡去的。”張之洞問:“晉老大這人平時口碑如何?”念礽道:“廠裡人都說他是個小人,巴結上司,克扣工人。不過,他平時對徐會辦倒是很恭敬的。”“他有妻室兒女嗎?”“他的家在黃陂,鄉下曾經有個婆娘。後來進廠當了工頭,就不要鄉下那個婆娘了,喜歡嫖賭,沒有兒女。”張之洞兩手來回地捋著胡須,不再說話了。“嶽翁,”陳念礽望著張之洞,慢慢地說,“我這兩天來在想,這樁事故有幾點可疑之處。”張之洞邊捋須邊說:“你有什麼看法,隻管說出來。”陳念礽托著腮幫子說:“昨天晚上伍桐山講,是積壓的火藥粉受熱後引發的爆炸。這個說法難以成立。火藥粉受熱後隻會引起大火,很難引起這種機器炸裂、廠房儘毀的嚴重後果。”張之洞停止捋須:“如此嚴重後果,會在什麼情況下出現?”陳念礽說:“隻會出現在有意爆炸機器的情況下。”“有意爆炸?”張之洞的手從長須上滑落下來。“難道說有人存心使壞?”陳念礽說:“這隻是分析,不能作肯定。火藥隻有擠壓成一團,再引火爆炸,才能形成殺傷力;分散的火藥粉,沒有這大的威力。最能解釋的假設是這樣的:有人事先將一包威力很大的炸藥塞在機器轉軸裡,然後在機器開動時,點燃火線。如此,機器才會炸得四分五裂,釀成廠毀人亡的慘重後果。”張之洞問:“你懷疑是晉老大放的炸藥?”“晉老大的可疑點最大。”陳念礽說,“是他去叫的徐會辦,爆炸前他又趕緊離開了現場,事故發生後他神態失常,現在他又淹死了。這幾點聯係一起來看,可以有八九成的把握斷定炸藥是他放的。”張之洞的手又不自覺地捋起胡須來:“你這個分析有道理,但他為什麼要害死徐建寅和這麼多的工匠呢?他和他們有什麼冤仇?”陳念扔說:“這是一個接下來需要解開的疑團。我想晉老大很有可能是受人指派的,也就是說,另一個人與徐會辦有仇,他收買了晉老大,讓他乾了這樁傷天害理的事,事後又將他滅了口。”“你是說晉老大是被人推下池塘淹死的?”陳念礽點點頭:“這種可能性很大。”“念礽,”張之洞輕輕地說,“你這些思考很有道理。這些話,你不要再對彆人講了。你到火藥廠去住幾天,名義上是協助伍桐山處理善後事宜,實際上你去多看多聽,以便多獲得線索。我們要把這樁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否則對不起徐建寅的在天之靈。”陳念礽第二天就搬到附近的兵工廠住下來,白天在火藥廠和總辦一道處理因災難帶來的許多棘手問題。半個月後,武昌城裡的徐公館為徐建寅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徐建寅的嫡妻及其弟——頗負盛名的洋務專家徐華封也分彆從無錫老家和從上海格致書院趕來了。武昌城各大衙門的官員,各洋務局廠的總辦、會辦,還有火藥廠大部分工匠工人都絡繹不絕地前來徐公館吊唁,表達他們對徐建寅的痛惜和哀思。張之洞帶著督署內的官吏和幕僚親自前來祭奠,並告訴徐氏家人,他將要為徐先生上一道請恤折,請朝廷褒揚他的業績,封蔭他的子孫。徐氏家人對總督的厚誼深表感謝。徐家保和趙頌南請張之洞到小客廳敘話,他們要向張之洞稟報一樁重要的事情。一起來到小客廳後,徐家保將門窗關好,然後和姐夫並排坐在張之洞的對麵。徐家保今年二十七歲,幼承家學,十多年來隨同父親南來北往,見多識廣,洋務造詣日漸提高,也算得上當今中國的第一流洋務人才了。趙頌南也是一個精通洋文洋技的專家,因為此而被徐建寅看中,多年來一直是徐建寅的得力助手。出事那天清早,翁婿二人都在吃飯,徐建寅是放下飯碗就走,趙頌南則是把飯吃完後再去的,走到半路就聽到爆炸聲。雖然自己的一條命僥幸存活下來,但他卻為當時沒有拉住嶽丈吃完飯再去而痛悔不已。“香帥,有件事,我和姐夫商量過,認為應當告訴您。”徐家保先開了口。張之洞以平時極為罕見的慈藹口氣說:“什麼事,你們隻管說。”徐家保說:“來到火藥廠不久,有一次父親對我和姐夫說,廠裡從德國進口的主機是二手貨,彆人用過很多年了。我說,您怎麼知道。父親說,光緒五年,他由駐德公使李鳳苞奏調為駐德使館二等參讚。有一天參觀柏林羅物機器廠,看到一部大型輾製火藥的機器正好組裝成功,他去祝賀。現場指揮的工程師很高興,將他的姓‘徐’字用德文字母刻在機器中的齒輪上,以示紀念。來到火藥廠,他看到這部機器上的廠標:柏林羅物機器廠一行德文字,想起二十一年前參觀該廠,心裡很興奮,遂對這部機器有了親切感。他將機器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仔細地審看撫摸,發現它已被使用多年,後來又碰巧在齒輪上發現了德文拚音‘徐’,父親更有如逢故友似的高興,於是他確認這部大前年由德國進口的機器是二手貨。”張之洞氣憤起來。他記得清清楚楚,這部機器是由伍桐山請他任駐美公使的堂叔伍廷芳向德國聯係購買的。伍桐山向張之洞稟報,這部機器是德國的最新產品,出價三十二萬兩銀元。因為看在他堂叔的麵子上優惠了五萬元,隻要二十七萬,而且派人來中國免費安裝,加上運費六萬銀元,購買這部機器共花費三十三萬銀元。張之洞從來沒有想過這竟然是二手貨。如此說來,他受了欺騙。究竟是伍桐山欺騙了他呢?還是德國欺騙了伍廷芳叔侄?“父親從側麵打聽到這部機器花了三十多萬銀元後,對我們說,這種用了十多年的二手貨在德國隻值三成價,用不了十萬銀元,運費也頂多在三萬左右。德國人嚴謹,講信譽,不會欺騙客戶,問題出在中國人身上。父親說,這些年經手洋務的人,貪汙中飽、得回扣的多得很。當年駐德國公使李風苞就是一個代表。他就是因為不與李鳳苞同流合汙而提前回國的。”張之洞知道李鳳苞在為北洋購買鐵甲艦艇時貪汙巨款,最後遭人告發,被抄家革職了。當年駐德使館中的不少人都牽涉進去了,惟獨身為二等參讚的徐建寅清清白白。趙頌南說:“嶽丈還對我說過,火藥廠的經費開支很混亂。從國外購辦的東西,包括原料和配件,都比通常情況要貴。就是從國內買的東西,包括建廠房的磚瓦材料開銷都很大。而這兩年來生產的黃火藥數量很少,在國外這樣的廠子早就倒閉了,火藥廠是因為皇糧多才維持下來。這裡的問題,要麼辦廠的人是大少爺,崽用爺錢,不心疼。要麼就是蛀蟲,把皇糧吞進自己的肚子裡去了。”張之洞聽了這幾句話後,心裡很不是味道。火藥廠是他一手籌辦的,但建設的過程和建成後的生產尤其是財務上的管理,他基本上沒有過問。他相信徐建寅的所見不錯,如此說來,自己至少是瀆職了。見總督一直沉默著沒有開口,兩郎舅以為是這些話讓他不高興了,於是不說話了。“說下去呀,徐先生這些見地非常好,可惜,他生前沒有告訴我。”徐家保望了一眼趙頌南,得到姐夫鼓勵的眼神,他繼續說下去:“父親不讓我們對彆人說這些,但他自己早幾天卻在酒席桌上忍不住對伍總辦等人說,買這部機器的錢花得太多了,這裡麵保不準有名堂;又說廠裡浪費太大,會辦不下去的。當時,我就坐在一旁,聽了也沒在意。現在出了這場大慘案,我和姐夫都覺得有點不對勁,事情蹊蹺。昨天跟叔叔說起這事。叔叔說,你們要跟張大人稟報,這對查清這樁事故有幫助。所以我們倆趁著今天香帥親來吊唁的機會,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了。”趙頌南說:“說句實話,我們都懷疑這個事故是人為的,但沒有確鑿的根據,隻是懷疑而已。”張之洞說:“你們提供的這些情況都非常重要,我會認真對待的。這些話再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說罷,起身告辭。這些日子裡,張之洞心緒非常不好。火藥廠的爆炸事件,很快在武漢三鎮傳播開來,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正道的、小道的、眼見的、耳聞的、想像的、猜測的、渲染的,把個事故說得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甚至誇張到整個工廠夷為平地,百多號員工無一幸存的地步。中外各種報刊也相繼報道,白紙黑字裡說的也多半不是事實。張之洞每看到這種文字,又氣憤又苦惱。善後的事務是麻煩而頭痛的。撫恤的銀子發丁一批又一批,家屬仍不滿意,天天都有去廠裡吵鬨的人。現場的清理也很費事。二十多天過去了,事故發生地仍是亂糟糟的一攤破爛。工是自然上不成了,不少人已自動離開工廠,怕再出事故,更多的人則在等待今後的安排。火藥廠已陷於癱瘓。更嚴重的是這樁事故,給湖北洋務帶來極其嚴重的影響。這個影響主要來自兩方麵:一是以湖北巡撫於蔭霖為首的一批本就對洋務持反對或冷淡態度的各級衙門的官吏,如今借這個事故大做文章,大潑冷水,巴不得將湖北的這十多年洋務成績一筆抹掉。二是對湖北省內近十萬名在洋務局廠做事的技師和工人心理上的挫傷。煉鐵煉鋼,挖礦采煤,製造彈藥,調試槍炮,無一不與“危險”二字掛上號;且工作場地簡陋,設備不全,規章製度混亂,傷殘死亡的撫恤條例闕如。不少洋匠說,西方的條件比你們好過百倍,還常出工傷事故,你們這裡的管理一塌糊塗,隱患到處存在,出事故是正常的,不出事故才奇怪。洋匠們這一煽動,工人的心更浮動了。陳念扔告訴嶽丈,兵工廠和鐵廠有人在私下串聯,工人們準備聯合起來向廠方和總督衙門要求改善工作環境、撫恤條例,不能把工人不當人看待。這些事弄得張之洞心情更為煩躁。關於火藥廠裡的事,陳念扔還告訴嶽丈,通過十多天與廠裡上上下下的接觸,的確深感廠子的問題很多,尤其是總辦伍桐山,許多人對他看不慣。他在廣東原籍有家有室,來到漢陽不久便娶了一房姨太太,又在漢口和武昌兩城各有一房外室。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另外,這兩年伍桐山還從廣東弄來一批他的朋友,包攬著廠子各重要部門,工人都說湖北的工廠讓廣東班給把持了。陳念扔懷疑晉老大是作案人,而他背後的指使人便是伍桐山。因為徐建寅發現了購買機器上的舞弊情事,而舞弊者就是伍桐山,所以伍桐山要連人和機器一道炸毀,以便毀據滅口。陳念扔主張把伍桐山抓起來,嚴加審訊,事故的真相便可弄得個水落石出。受張之洞委托,過問這個事故的陳衍不同意陳念扔的主張,他有他的理由。火藥廠的事故固然疑點很多,人為的可能性很大,但要查出個水落石出,卻很困難。一則最主要的兩個人:晉老大和徐建寅都不在了,得不到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徐家保趙頌南的話是在徐建寅死後才說的,既無對證,便難保其中所說的都是真的。通常情況下,家屬都有一種心態:即親人的死非自己的原因,而是出於謀害。不能排除徐家人也有這種心態。三則伍桐山的種種揮霍奢糜,其銀子的來源雖甚堪懷疑,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能把他抓起來審訊。假若抓錯了,事情如何收場?不如把事故定在“意外”這個範圍內來辦理,厚恤徐建寅和其他罹難者,儘可能把事故的影響減少為好。至於伍桐山,則不能再用,可以“管理不善”的過失來處罰他,讓他離開火藥廠,另委能乾者來辦,或者乾脆就任命徐家保或趙頌南來接替總辦一職,也是可以考慮的。張之洞覺得女婿的主張和陳衍的分析都有道理。作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為湖北洋務事業的創始人,在處置這樁事故時他還不能不考慮到兩個方麵:一是人事,二是影響。火藥廠的事,認認真真地追查起來,最後的目標無疑是伍桐山。伍桐山這個人,張之洞過去對他並不了解,完全是看在伍廷芳的麵子上才委派為火藥廠的總辦的。伍廷芳籍隸廣東卻生在新加坡,從小學習英文,後又在英國留學多年,以後在香港做律師做法官,再後來又人李鴻章幕襄辦洋務。在張之洞的眼中,伍廷芳是一個很好的洋務人才。四年前,朝廷委派伍廷芳出任駐美公使,路過武昌時,張之洞親自宴請他。席上,張之洞談起辦火藥廠的設想,伍廷芳完全讚成,並答應在國外儘力幫忙。又提議讓他的堂侄伍桐山來武昌協助辦廠。伍廷芳介紹了堂侄的經曆。原來伍桐山在香港英國人開辦的火藥廠裡做過八年的事,這兩年在新會自己辦了一個小廠,也有二三十個工人。既是伍廷芳的侄兒,又有這樣的經曆,張之洞一口答應了。過兩年,辦廠的經費籌集差不多的時候,便將伍桐山聘來武昌,委派他辦火藥廠。伍桐山的精明能乾很快贏得張之洞的信任,三個月後就任命他為總辦,將整個火藥廠交給了他,張之洞從此再沒有過問了。現在如果抓起伍桐山,審查他的舞弊行為,則直接牽涉到伍廷芳。這幾年伍廷芳作為駐美公使,給湖北的洋務事業幫助很大,一旦與伍廷芳交惡,對事業不利。湖北所辦的洋務局廠耗銀太多,收效不明顯,為此張之洞已遭到來自各方麵的攻訐。有人送他一個綽號叫做“張屠財”,意即專門以錢財為屠宰對象,諷刺他濫用錢財。如果按念扔所說的作為一樁因貪汙而致殺人滅口的刑事案來處理,則更為攻訐者提供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口實,對今後湖北乃至全國的洋務大局將會帶來極為不利的影響,當然,也包括他這位洋務製台在內。十幾年辛辛苦苦樹立起的“名督能臣”的形象,將因此而被抹上一塊大黑汙!張之洞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陳衍的處置更為妥當些。但他心裡總有一股怒氣鬱積著:他恨自己錯用丁伍桐山這個奸佞小人,給他造成這麼大的壞影響。火藥廠經營不善,伍桐山大肆揮霍,這是鐵的事實。至於徐家保說的二手貨的事,張之洞也相信多半是真的。也就是說,伍桐山在他的眼皮底下公開耍手段、玩花招,從中貪汙一二十萬巨款。以張之洞的性格,他如何能容下這種敗類,他如何能咽下這口惡氣!一想到這裡,他又覺得不應該如此便宜了這個小子,還是從嚴究查的好。這天夜裡,伍桐山突然來到總督衙門,請求見一見張之洞。張之洞很不客氣地命令他進來。伍桐山一進門,便跪倒在張之洞的麵前,邊哭邊說:“香帥,火藥廠爆炸,卑職有失職守,罪責重大,謹奉堂叔之命,願以十萬兩銀子贖罪。請香帥看在堂叔薄麵上,不追查卑職的刑事責任,讓卑職回新會去侍奉老母,教讀稚子。這是堂叔給您的信。”說罷,雙手遞上一張紙。這是伍廷芳從美國寄給伍桐山信中的一頁。信上說,在美國得知湖北火藥廠爆炸,徐建寅先生等多人遇難,不勝驚訝。伍桐山是他的堂侄,又是他推薦的,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已責令賠償銀子十萬兩,以此贖罪。請香帥念他親老子幼,並非有意,網開一麵,法外施恩。又說已與德國羅物機器廠聯係,該廠願以半價再賣一部同樣的機器,以利火藥廠早日恢複生產。這最後一句話使張之洞猛然省悟過來:儘快恢複火藥廠的正常生產,才是對各方詰難的最好回答。既以十萬銀子贖罪,又以半價機器來補償,就給伍廷芳一個麵子:網開一麵,法外施恩吧!張之洞惡狠狠地盯著伍桐山,真把他看得渾身篩糠似的顫抖,口裡不停地說:“香帥開恩,香帥開恩,十萬銀子,卑職將在半個月內湊集。機器的事,堂叔說話是算數的。”“哼!你這個不成器的王八蛋,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卑職對不起香帥,卑職有罪!”伍桐山又一個勁地磕起頭來!“你給我滾吧!”張之洞飛起一腳,把伍桐山踢翻在地,自己氣得早已胸悶頭痛,半暈了過去。十多天後,伍桐山如期賠償十萬銀子,然後悄沒聲息地離開武昌南下了。同時,一紙厚恤徐建寅的奏章也從湖廣總督衙門轅門外放炮拜發。在奏章上,張之洞向朝廷報告火藥廠會辦徐建寅因機器炸裂而亡故,並滿懷感情地讚揚徐建寅為研製黑色火藥所作出的卓越貢獻,尤其稱頌他為國效勞、廉潔自律的可貴人格,建議朝廷為他建專祠,並宣付國史館立傳,並援軍功例,贈徐建寅子孫雲騎尉世職,世襲罔替,以彰其功。同時,張之洞又任命徐家保為火藥廠總辦,繼承父親的遺誌。火藥廠在徐家保的率領下很快複工了。這樁事故和由此引發出的舞弊情事,給張之洞敲了一重棒。他決心從嚴管理湖北各級洋務局廠,特別是在財務開支和安全保障方麵更要抓緊抓牢。這年十一月,兩宮結束長達一年多的流亡歲月,回到北京,慈禧感念跟隨她度過這段苦難日子的文武官員,遂大加賞賜。吳永放廣東雷瓊道,岑春煊擢升陝西巡撫,鹿傳霖升任禮部尚書,授軍機大臣。吳永的外放,雖讓張之洞有點失望,姐夫的進軍機,則讓他很是興奮,這對自己今後的事業和仕途無疑是一個吉兆。接下來又獎賞保守東南疆土免遭動亂的三位首功大臣:劉坤一賞加太子太保銜,張之洞、袁世凱賞加太子少保銜。這期間,李鴻章以七十八歲高齡去世,袁世凱以四十二歲的壯年擢升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中國政局的這一重要異動,為十年後的大變故埋下了禍根。正當張之洞全力整頓湖北洋務局廠的時候,突然間各大衙門在悄悄地傳遞一個天大的奇聞:皇上微服私訪,已來到武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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