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曆史上,軍機處是清代獨有的機構。它產生於雍正朝初期,全稱為辦理軍機事務處,原因西北用兵而設,專為皇帝辦理軍事機密。以後大規模的用兵雖然結束,軍機處卻並未撤銷,而成為一個常設機構,並因位高權重逐漸取代內閣。在清代的中晚期,內閣大學士成了名義上的宰相,真正的宰相乃是軍機處領班大臣。軍機處通常有大臣五至七八人不等,由大學士或各部院尚書、侍郎兼職,另有司員三十二人,分為四班,日夜當值。軍機處司員亦由各部院司官兼任,是軍機大臣的僚屑,又叫軍機章京。京師官場習慣上稱軍機大臣為大軍機,軍機章京為小軍機。小軍機雖無決策權,然參與機密、繕寫上諭,且易見到皇上,位置十分重要。朝廷文武官員對他們均另眼相看,禮貌有加,倘若下到各省去,督撫兩司也把他們當作大軍機一樣地供奉著。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四人的被授予軍機章京,與罷黜禮部六位堂官一樣地轟動朝野,因為他們四人都不屬正常的遷升。楊銳、林旭皆內閣中書,劉光第刑部主事,都隻是六品小官,驟然擢升四品卿銜而進軍機,屬異數。譚嗣同品銜雖是四品,但他是候補知府。全國候補知府少說也有上千,大部分終年難得一差,像譚嗣同這樣從候補知府一步邁人軍機處,簡直有日出西邊的味道,怎不令人驚異!朝野內外,都知道這四位新章京是維新派,皇上破格提拔他們,是要借助他們來推行新政。他們眼下的地位固然重要,今後的前程則更不可限量。楊、譚、劉、林也深知皇上對他們的器重,決心使出全身氣力來報答皇上的聖恩。譚嗣同更是慷慨激烈,多次與他的同誌們說:曆覽古今,變法少有成功而多為失敗,隻要是為了國家百姓,縱然失敗也是英雄。我已是再生之人,生命不足惜,變法倘若失敗,流血殺頭,我一個人去承擔。其他三人十分欽佩譚嗣同這種殺身成仁的勇氣,也一致表示既然維新便義無反顧,不成功則成仁,用以報答皇上的浩蕩恩德。四位小軍機是如此滿腔熱血,但接納他們的軍機處卻是冷冰冰的。眼下的軍機處大臣有世鐸、榮祿、剛毅、廖恒壽、王文韶、裕祿等人。恭王任領班後,世鐸就不管事,現在恭王已去世,他依舊不管事。榮祿重任在肩,很少去軍機處。廖恒壽老病,王文韶除戶部外,還兼著總署,事多,也很少去軍機處。於是在軍機處頂著辦事的便隻有剛毅、裕祿兩人。裕祿是新進,通常被稱作打簾子軍機,不能跟剛毅相比。這樣,軍機處的掌門人便自然而然的是剛毅了。剛毅能乾又肯乾,但剛愎自負,驕傲自大,作為一個滿洲筆帖式出身的官吏,他的漢學根基薄弱,缺乏與其權位相匹配的文化素養。此人又有很重的種族偏見,滿洲人關二百多年了,他依舊認為滿漢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對立,甚至說出“滿洲疲漢人肥”這樣不合時宜的話來,自然引起許多漢員的反感,但他也因此而贏得了包括慈禧在內的滿洲親貴大員的信賴。正因為此,剛毅從骨子裡反對變法。他不願因變法而改變現行的社會秩序,更不願因變法而影響自己的地位和由此而帶來的既得利益。他有慈禧和滿洲大員的支持,並不把皇上看得怎麼重,一切變法維新的事他不過應付著辦辦而已。對這次超擢四章京一事,他在心裡也是持否定態度的。所以,當章京領班富山帶著楊銳等人第一次去軍機處值廬見剛毅時,彼此間便都不愉快。剛毅擺出一副十足的大人物模樣宋,腰板挺直地坐在大炕床上,兩條腿分得很寬,右手捧了一把擦得鋥亮的銅水煙壺,左手握一根細長的紙媒子,紙媒子的頂端冒著淡淡的輕煙。他吹燃了紙媒子,然後將燃燒的火對著水煙筒上裝煙絲的銅管,嘴巴吸著另一根銅管。呼嚨嚨地響過一陣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煙來。這時,才半眯著眼睛對著站在麵前已好一陣子的四個章京說:“從左至右,報上姓名、籍貫、出身、官職。”從楊銳開始,依次為譚、劉、林,四個章京遵命報著。這中間,富山點頭哈腰地服侍剛毅:從剛毅手裡拿過銅煙壺,倒掉煙灰,又裝上新的煙絲,將紙媒子吹燃,然後再奉獻給他。剛毅接過又咕嚨嚨地抽了一台。這副情狀,令四個新章京看著都不舒服,尤其是譚嗣同,更是窩著一肚皮火。他既厭惡富山阿諛巴結的醜態,也惱恨剛毅目中無人的倨傲。撫台公子譚嗣同熟悉官場,知道一邊抽煙一邊見客,是將客人當作仆役一類看待,乃極不禮貌的舉動。他本是個心氣高傲的人,一向瞧不起昏庸老邁的頑固派,見剛毅這副裝腔拿大的模樣,心裡早已反感至極。“這軍機處章京可是個重要的位置,不但要勤快,還要學問好。我看你們四個人中隻有劉光第一個進士,譚嗣同連個舉人都沒中,這個差,你們今後會當得不輕鬆,要多學著點。”待四個人都報完後,剛毅斜著眼從左至右掃射過一遍,以老前輩的姿態訓道。這是一句很傷人的話!楊銳始終對自己未中進士而遺憾,聽了這話,心裡不免有點氣短。二十四歲的林旭,對剛毅這話十分不服氣。他原本才學出眾,今春因忙於閩學會的事而耽誤了春闈,對這次罷第並不太在意,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在下科高中,本想頂一句,但想起初次見麵不可太莽撞,便沒有吱聲。譚嗣同是個不以功名為意的人,他看重的是真才實學而不是考場上的高下。剛毅說這話時,他在心裡嘀咕著:要說這話,也輪不上你呀。你一個筆帖式出身的人,什麼功名都沒有,也無資格諷刺彆人呀!他很想揭揭這位協揆的老底,但也礙於初次見麵,強忍了這口氣。剛毅一點也不看他們的臉色,繼續說:“這幾天,你們什麼事都不要乾,先見習見習,看彆人怎麼做的,好好學著。”說完將銅煙壺向炕桌上一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煙灰,然後邁著方步走出值廬。譚嗣同等四人走到隔壁軍機章京辦公的房間。當時章京滿漢分開辦公,一個班八人,滿四人,漢四人。他們先走到漢案邊。不料一個五十多歲的章京從眼鏡片後翻起眼皮說:“我輩是辦舊政的,諸位辦新政,坐在這裡恐不合適。”四人一愣。譚嗣同瞪了這個老章京一眼,本想斥罵一句,想到剛來乍到就發脾氣不太合適,便將到嘴邊的罵聲強咽了下去。楊銳、林旭等人走到對麵的滿案邊。坐在滿案處辦公的一位年輕章京白了他們一眼,說:“我們用的是滿文,你們到這裡來摻和什麼?”譚嗣同再也忍不住了,怒道:“這裡既然沒有我們辦公的案桌,我們乾脆不辦了,走吧!”說罷拉著楊銳等人就要出去。富山怕把事情弄大,於他不利,便趕緊攔住楊銳,說:“不要生氣,我來給你們準備四張案桌。”劉光第也覺得為這點事不辦公也不合適,便勸譚嗣同說:“不要走了,乾脆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辦公吧!”一會兒,四個太監搬來了四張案桌,大家隻得坐下來。富山對大家說:“就按剛大人說的辦,你們先學著。軍機章京的事主要有三樁:一是擬旨,二是謄抄,三是蓋印密封。還有一點最為重要,叫做守口如瓶。這值廬裡發生的事,出了值廬,對任何人都不可以說起,上自官長父母,下至妻妾兒女,都不能透風。誰要說出半個字來,牢房裡的枷鎖囚衣在侍候著哩!”譚嗣同聽了這話,心裡又火了起來:守口如瓶,這誰不知道,還要你來講!枷鎖囚衣,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是你的奴才!富山忙彆的事去了,其他的章京也在各自忙碌,四個新人沒有一點事乾,都枯坐著。坐了一會,楊銳、劉光第便主動走到其他章京背後,看他們在做些什麼事。林旭年輕好動,乾脆走出值廬,到彆處溜達去了。譚嗣同托腮呆坐,心裡想:我被皇上擢升為軍機章京,到這裡來辦公,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是欺生,還是對維新有抵觸?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生氣。正在這時,剛毅手裡拿著一遝紙大步流星地走進值廬。剛毅一進值廬,便高聲叫道:“富山,有一道緊急上諭,你叫人謄抄下。”富山從剛毅手裡接過上諭,將當值的各位章京掃了一眼,見他們都在忙著,惟有譚嗣同呆呆地坐在那裡,不知做什麼事好,便走了過來:“譚章京,你把這道上諭謄抄了吧!”這原本是件不會引起任何不快的正常差事,但譚嗣同的反響卻與眾不同。第一次來軍機處當值,剛毅的拿大和富山的獻媚就令他心中大為不快,地方官場上那一套使人作嘔的東西他看得多了,原以為軍機處作為最高權力機構理應乾淨點,沒想到也這般陳腐。他心裡既感委屈又感痛苦,恨恨地想:這個腐爛的官場,看來真要從上到下連鍋端掉才行。再說,譚嗣同是一個自視很高的人,對這種抄抄寫寫的小活計,一向不屑於為,第一次到軍機處辦事,就做這謄錄的苦差,他心裡也不樂意。兩種情緒疊在一起,他就沒有好氣了。譚嗣同以一種鄙夷的目光看了富山一眼,說:“剛大人不是說了嗎?我們新來的這幾天什麼事都不做,隻是見習見習。你叫彆人去謄吧,我還不懂規矩哩!”富山這個人,彆看他在剛毅麵前卑躬屈膝的,在下屬麵前也是一個愛抖威風的角色,何況派章京的差乃是他領班的份內之事,他如何能容忍這種頂撞!遂馬上臉色一變,喝道:“這是命令,你得執行;不懂規矩,你得學著懂規矩!”譚嗣同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他刷地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富山怒道:“我就是不抄,看你又怎麼樣!”一句話頂得富山下不了台。滿屋章京都停止手中的活,一齊看起熱鬨來。楊銳性格較溫和,怕把事情弄僵,忙過來圓場:“富領班,這個上諭由我來謄抄吧。譚章京從來沒抄過上諭,不懂規矩也是實話。”說著,便從富山手裡拿過上諭草稿來。富山也從剛才這一幕中看出譚嗣同是個不好惹的人,再堅持要他抄,他決不會屈從,反而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於是順水推舟地說:“好吧,就由楊章京你來抄吧,半個時辰後交給我!”富山不敢再對著譚嗣同的目光看,側著臉離開了。譚嗣同也不再做聲,坐在一旁看楊銳謄鈔。上等白麻紙上,出現一行楊銳端秀的楷書:有關新政諭旨,各省督撫應迅速照錄,切實開導。代遞各件,立即原封呈送。譚嗣同看到這行字,心裡立時沉重起來。顯然,朝廷有關新政的渝旨,不少行省的督撫沒有迅速照錄,也沒有切實開導,地方上有關新政的條陳,也顯然許多沒有原封呈送,在中途受阻或被刪改。上令不能暢行,下情不能通達,這維新事業如何能推行,國家如何能早日出現生機?自己身為皇上特拔的軍機處章京,尚且受到如此冷漠,地方上欲行新政的官吏士紳所遇到的阻力,更可想而知了!唉,為什麼明明是害國害民的陳腐,卻偏偏難於剜除?明明是富有希望的生機,卻偏偏易遭壓抑?這中間的原因在哪裡?是個人利害驅使,還是惰性使然,抑或是大多數的人原本就是冥頑愚陋、目光短淺,而先知先覺注定要備受苦難、曆經坎坷?譚嗣同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湖北這個道員劉鼐是個有定見的人,他不人雲亦雲,我欣賞他!”就在譚嗣同獨自思索的時候,剛毅邁著老爺步來到正在謄抄的楊銳的身邊。他是要看看楊銳的字寫得如何,看著看著,不覺脫口說出了這句話。譚嗣同一聽,心裡想,湖北有一個施宜荊道道員劉蕭,是個很頑固守舊的人物。他堅決不同意張之洞在學堂裡兼設中學、西學的主張,反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他所管轄的施南、宜昌兩府及荊門州的所有學堂一律不開西學。他也因此聞名兩湖。怎麼又出來個道員劉鼐呢,莫不是楊銳抄錯了?譚嗣同側過臉去看楊銳謄抄的上諭,寫得明明白白是“湖北施宜荊道道員劉燕”,看來,抄的人沒錯,說的人錯了。譚嗣同想起剛毅說的四個人中隻有一個進士的話來,這個忘了自己筆帖式出身而譏笑彆人功名不夠的滿洲權貴,卻原來是個念白字的先生。他心裡好笑:你失禮在先,就彆怪我刻薄了!“剛大人,你不要把小鍋子當成大鍋子看了!”譚嗣同說了這句話後,先自哈哈笑起來。楊銳也現出會心的笑容。剛毅不明白譚嗣同說的什麼,依舊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什麼小鍋子、大鍋子,這是軍機處值廬,不是你家裡的廚房!”譚嗣同明白了剛毅不僅認錯了字,而且對“鼐”“蕭”兩個字的意義也不懂。好吧,今天就讓你來見識見識我這個舉人都未中的新章京的學問。“剛大人,上諭上的字你念錯了。不是劉鼐而是劉蕭,鼐是大鍋子,蕭是小鍋子。”剛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他知道是自己念錯了,但又拉不下臉皮來承認錯誤,更惱火譚嗣同在眾人麵前這樣奚落他。“什麼大鍋子小鍋子的,還不都是鍋子嗎?”剛毅終於憋出這樣一句自我解嘲的話後,立即走出值廬門檻,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使他尷尬的氛圍。剛毅剛一出門,值廬裡立即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原來,剛毅是個專門念白字的大學士。“皋陶”作為人名,“陶”應念“繇”音,但剛毅不知道,仍念的“陶”本字。有一次念上諭時,把“瘐死”念成“瘦死”,又有一次把“聊生”讀成“耶生”。於是有好事者作一聯以譏之:“一字誰能爭瘦死,萬民可惜不耶生。”剛毅霸道,自己念錯了還不許彆人糾正。翁同穌因為常給他糾錯而得罪了他。翁同穌的被罷黜,他在中間起的壞作用不少。值廬中的章京對剛毅敢怒不敢言,今日讓譚嗣同這麼一弄,他們也跟著出了一口氣,都開心地大笑起來。剛毅記下了這個仇,但因錯在他,亦不便發作。到了第三天,因為一道條陳的事,他又和新章京們發生衝突了。上條陳的人為湖南邵陽舉人曾廉。曾廉說可以變法,但不能用小人變法,而康有為、梁啟超乃舞文誣聖、聚眾行邪、假權行教之徒,皇上當斬康有為、梁啟超以塞邪惡之門。曾廉的這些話,語氣雖強橫,實際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摘錄了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為學生劄記所作的幾條批語,再加上自己的案語,恭呈皇上禦覽。其中最為厲害的一條是梁啟超的批語:“屠城屠邑,皆後世民賊之所為,讀《揚州十日記》,令人發指眥裂,故知此殺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維之,人類或幾乎息矣。”曾廉對這段批語加上案語:“本朝美舉不可殫述,梁啟超獨抬出《揚州十日記》,無非極詆本朝,以惑人心。臣實不知梁啟超是何居心也。”剛毅主張將這道條陳奏報皇上,並提出軍機處的看法,立即拘捕康有為、梁啟超,交刑部審訊,以大逆之罪處以極刑。譚嗣同、劉光第堅決反對這樣做。譚嗣同更對梁啟超的批劄一條條予以解釋、開脫,並特為指出,揚州屠城並非太祖太宗的意思,而是多爾袞的擅自作為,指責此事不是詆毀國朝,而是清算多爾袞,不能以此罪梁啟超。劉光第主張此條陳不應上奏皇上,以免褻瀆聖明。譚嗣同主張可以上奏,但要表明軍機處的態度:當此詔定國是推行新政之時,曾廉的條陳實為乾擾大局,混淆視聽,居心大為不良,應將曾廉處以毀謗新政罪論斬,以安人心而定社稷。剛毅和譚嗣同、劉光第辯論。譚、劉引來一大堆有關新政的諭旨為自己作論據。剛毅對這些諭旨平時全不放在心上,此時茫然無對。更加之譚嗣同詞鋒犀利,氣勢逼人,剛毅在他的麵前簡直無招架之力。兩個年輕的小軍機把一個資望甚高的大軍機弄得狼狽不堪。回到家裡,剛毅越想越氣,一個通宵未眠,第二天一清早便直奔頤和園,找慈禧來評理。慈禧耐心聽完剛毅的冗長陳敘後,心中已是滿腔惱恨。她緊繃著麵孔問剛毅:“曾廉的條陳帶來了嗎?”“帶來了!”“李蓮英,你念給我聽!”李蓮英從剛毅手裡接過曾廉的條陳,戴上老花眼鏡,尖聲尖氣地念著。果然如此!一股怒氣衝上慈禧的腦門,她狠狠地上下挫動著滿口碎牙,終於從口裡蹦出四個字來:“康梁該殺!”剛毅一聽大喜,忙說:“老佛爺聖明,奴才這就去傳老佛爺的慈諭!”“慢著。”慈禧的臉色頓時又和緩下來。“這話你不能傳出去,後天皇帝到園子裡來,我去跟他說。”剛毅滿心歡喜地走出頤和園,他心裡對這場所謂的“新政”前途已是洞若觀火了!自從詔定國是到今天,短短的三個月內,光緒已是第十二次來頤和園請訓了。比過去的一月兩次超過一倍。自從罷黜翁同解後,光緒對慈禧已產生了逆反心理,暗暗地滋生著一種不顧一切、雷厲風行、偏要這樣乾的情緒,但稟賦脆弱的他仍對慈禧有一股先天性的畏懼心,於是便借勤跑園子來博得慈禧的好感,換取對他所行新政的支持。慈禧看穿了光緒玩的這套小兒把戲,前幾次尚且虛與委蛇,後來乾脆告訴他,不必來得這樣多,隻要不違祖製,我不乾涉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光緒以為太後為他的孝心所感化,已改變態度了,遂有一次罷禮部六堂官和擢四章京之舉。這天,光緒又一次來到園子。他恭恭敬敬地向慈禧問候:“孩兒請皇額娘聖安!”慈禧一臉冰霜:“這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請什麼安!”光緒大吃一驚,立時便冒出一絲恐懼來,口裡說出來的話便不太利索了:“皇額娘哪裡不……不舒服了……”聽了這話,慈禧愈加生氣,提高嗓門說:“這江山咱們不坐了,你讓給漢人吧!”光緒被這話嚇壞了,渾身直打哆嗦:“皇額娘這話怎麼說,孩兒不……不明白……”“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曾廉上的條陳,厲聲說道。李蓮英過來,將條陳遞給光緒。光緒一邊看一邊手抖抖地。“皇額娘,梁啟超在胡說八道,孩兒不會聽的。”“你不會聽?”慈禧冷笑道,“他的老師康有為,你現在倚為左右手。他的朋友黃遵憲、譚嗣同,你都在重用,他本人也被你調到北京。你要知道,梁啟超的這些言論,都是出自於他的老師康有為。康有為早幾年就將咱們大清的紀年改為孔子卒後多少年了。他的奸賊之心,不是清清楚楚了嗎?”光緒一邊聽著慈禧的教訓,心慢慢鎮定下來。他為康有為辯道:“康有為用孔子卒後紀年,學的是洋人用耶穌誕生紀年的方法,並沒有改大清正朔的意思……”“你還為他辯護!”慈禧打斷光緒的話,“我問你,你為何一次就罷黜禮部六堂官的職務!僅僅因為一個六品主事的一道折子被攔阻嗎?那個主事要你放洋到外國去,他說的是人話嗎?咱們大清國的皇帝為何要去洋人的國家,他洋人的國王為何不到咱們大清來?這樣的折子,懷塔布、許寶騤攔阻不奏,攔得對!即使他們攔錯了,能因這事革他們的職嗎?還要連累四個侍郎也一道丟官!你看看咱們大清的典冊,從關外到關內,從太祖太宗到文宗穆宗,有誰做過這樣的事?你這樣意氣用事,不怕列祖列宗的責罵,不怕天下臣民的訕笑嗎?”這一番話,說得光緒啞口無言,方才稍稍鎮定的心又慌亂起來。他想辯說,但口囁嚅著,一時竟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慈禧連珠炮似的又說了下去:“人家懷塔布快七十的人,從宣宗爺手裡便在內廷當差,五十年間,辛辛苦苦,忠心耿耿,從侍衛做起,做到尚書,也不容易。你為一點芝麻大的事就將人家的官職一下子全革丁,你叫他如何想得通,又如何有臉回家見子孫?懷塔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彆的老臣眼看著不寒心嗎?你年輕,不知道過去的事。當年英國人和法國人打進北京來,是懷塔布的父親瑞麟大學士率敢死隊在通州頂著,三千人死了兩千,他也丟了一條胳膊。沒有瑞麟的血戰,洋人會答應簽字嗎?會有日後的安寧嗎?你就是看在他老子這番功勞上,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還有,你裁光祿寺等衙門,你想沒有想過後果呀?”光緒終於找到了一點說話的空當:“這些都是隻拿薪俸不做事的空閒衙門。皇額娘不也說過,朝廷養了一大幫子廢人嗎?”“我是說過這話。”慈禧的火氣似乎緩解一些,說話的調門也沒有剛才高,節奏也放慢了許多。“我知道朝廷養了一幫子廢人,我也知道這些廢人多在光祿、鴻臚這些寺裡。可是你知道嗎,這些廢人都是些什麼人?大部分都是咱們滿洲的人,都是些要看顧的寶貝兒!”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銀碗。立時有一個宮女走上前,雙手捧起那隻銀碗來,一直送到慈禧嘴邊。慈禧淺淺地喝了一口。宮女將銀碗放回炕桌,抽出彆在衣襟縫裡的雪白絹帕來,慈禧接過手帕印了印嘴唇,繼續說:“有一些人,祖上是跟著世祖爺入的關,他自己又給朝廷當了一輩子的差,也謹慎勤勉,但才乾差了些,到老了朝廷要酬勞他,升他個卿貳大員。讓他到六部去,他沒那個本事,讓他到台諫去,他又乾不了,隻好讓他們到光祿、鴻臚去,有個卿貳大臣的名分,又不擔心他壞事。又比如,他是咱們滿洲的大功臣,但他子侄輩本事不及他,差很多,老子功勳太大,朝廷若不蔭及子侄則不足以酬勞,他若不看著兒輩做到卿貳大臣則不肯瞑目。你說說,這些做子侄的打發到哪裡去,自然不能去部院,也隻有讓鴻臚、光祿來安置了。你想想,朝廷若沒有這些衙門,又怎麼來辦這攤子事呢?祖宗當年設置這些衙門,都是用心良苦的。你一下子都裁去,打掉了咱們多少滿洲大員的飯碗,他們能不生怨嗎?皇帝呀——”慈禧拖長著聲調說出這三個字後,語氣完全換成了一個心地良善性情溫和的老太太的腔調:“你還年輕,不大懂事,額娘要對你說幾句腹心話。咱們大清國是滿洲人打的天下,也要靠滿洲人出死力氣來保。滿洲人不過四百萬。而漢人有四萬萬,咱們一個滿洲人要頂一百個漢人,如果不給滿洲人超過漢人一百倍的好處,他會出超過漢人一百倍的力嗎?皇帝呀,你變法也好,維新也好,有一條你要記住,就是不能得罪了滿洲人。得罪滿洲人,也就得罪了祖宗,最終就會失去江山。漢人,歸根到底是不可信賴的呀!你千萬要記住,這是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家法。”光緒木頭似的呆立著,再也不知說什麼為好了。“皇帝,額娘今天還要跟你說句咱們娘兒倆的家常話。”對於光緒侍立在旁恭聽而不回話的情景,慈禧已經習慣了,她並不需要他的回話,隻需要他聽進去。“家常話”,這幾個字倒喚起光緒的格外注意。在光緒的記憶中,慈禧對他這個兒子是很少說家常話的。未親政之前,見麵時總是問他書讀得怎麼樣,字寫得如何,末了總要加上一句“多習滿文”。親政之後,見麵時便是說的政事國事。至於他的身體怎樣,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心裡的喜怒哀樂等等,她一概不問。一般百姓家所常要說到的三姑六舅表親遠戚的話,慈禧更是閉口不提。所有這些,與他一個月見一次麵的親生母親比起來,完全是兩回事。母親隻關心他的健康和心情,其它並不多問。所以從小到大,光緒與他這個名義上的“親額娘”總是親不起來。今天,她卻要說起家常話來了,真真少有!“我的娘家侄女你不喜歡,偏偏喜歡那個不安本分的珍丫頭,這或許是前世的緣分不夠,我也沒有辦法。”慈禧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但皇後是後宮之主,掌六院,管妃嬪,這是祖宗定下的製度。你不能剝奪她的權利,亂了這個規矩。”光緒急道:“我沒有剝奪過皇後的權利。”“早幾天大公主過生,你國事忙不能來,可以體諒,但你送的禮物,理應由皇後而不應由珍妃轉送。你這樣做,不僅冷落了皇後,也看輕了大公主。你懂嗎?”光緒惘然望著慈禧,好半天才似答非答地說:“孩兒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