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緒帝兩頒衣帶詔 譚嗣同夜訪法華寺(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6841 字 21天前

回宮中的路上,坐在豪華馬拉轎車裡的光緒的思緒一直沒有停過,他回顧詔定國是三個月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要說失誤,同時罷禮部六堂官一事或許可以說得上,太後說的“意氣用事”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其它的事,包括議論最多的裁撤衙門的事,也並沒有做錯,隻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說的:快了一點。怎麼能不快呢,光緒心裡急呀,急大清國總不爭氣:處處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負;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沒有實權,急那些文武官員隻知道享受朝廷給他們的權利和俸祿,卻從不替朝廷分擔憂愁。從上到下,數以萬計的官員,幾個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幾何?光緒恨不得一個夜晚就把眼前這些不如意的事一掃而光。他時常因身邊的大臣和各省督撫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惱、而焦煩、而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責,卻也使一直處在燃燒狀態中的年輕皇帝冷靜了許多。這三個月來確實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為那些懶散乎庸慣了的滿人。他們表麵不做聲,心裡不服氣,說不定,他們都在暗中跑園子,向太後訴苦,求太後為他們做主。再說,梁啟超也太過分了。揚州屠城,這是在揭老祖宗的醜事。向學生說這些,將會導致什麼後果,這不明擺著授人以柄嗎?另外,還有太後提到的康有為的孔子卒後紀年的事,這也是一件無任何實際意義,隻能招致非議的標新立異之舉。光緒突然想到,康有為、梁啟超其實隻是書生而已,他們並沒有切實的仕宦經曆。隨著他又想起徐致靖、楊深秀,想起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這幾個月來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沒有政務經驗的書生。自從翁師傅回籍後,有關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沒有一個既有熱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眾望所歸的張之洞,本是替代翁師傅的最好人物,卻又在晉京的半途之中折轉回武昌。猛然間,光緒有了一種孤立無援之感。這種感覺一旦湧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時,慈禧的震怒和訓斥,懷塔布、許寶睽及光祿寺等衙門官員的怨恨,榮祿、剛毅、徐桐等人頻繁地進出園子,以及最近董福祥甘軍的進駐長辛店、聶士成武衛軍的抵達天津,這一係列現象,便亂哄哄地交疊重複地出現在光緒的腦海中,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在心中產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實是手無寸權,這身九龍袍服不過是戲台上的行頭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麵的道路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他這幾個月來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淵,挖鴻溝,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將會來到淵溝的邊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直到在養心殿東暖閣裡坐下許久,光緒的一顆心仍在怦怦亂跳,他還未從恐懼中走出來。下午四點鐘,是宮中的午飯時候,他特為召珍妃進宮來陪侍吃飯。珍妃的到來,使他的心定了許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訓斥一五一十地告訴珍妃,把大公主過生日那天因為送禮惹得皇後和太後不快的事,也對她說了。珍妃說:“當時我就看出來了,我沒有理睬她們。”隔一會兒,珍妃又說:“我看,老佛爺昨天斥罵你,與皇後從中使壞有關係。她一向把家事和國事攪在一起。”“珍妃,”光緒目光乏神地望著眼前的愛妃,淒然地說:“朝廷裡很多大臣都反對新政,我的努力恐怕會是白費了。”“皇上,你不要太擔心。新政使國家富強,全國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決不會白費。”這話讓光緒的心稍稍舒坦了一點,但很快他的情緒又波動起來,沉重地說:“我現在才知道,太後其實是反對新政的。珍妃,我對你說實話,我一直很怕太後,我知道我鬥不過她,如果她堅持反對,我就隻有罷休了。”珍妃雖隻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女,卻生來膽大誌豪有遠見。她深愛著光緒,愛他的聰明好學,愛他近於天真的純良,卻又深為他的膽小脆弱而惋惜。早在兩年前,光緒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國,振衰起疲,變法圖強,但他顧慮多,疑心重,瞻前顧後,遊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給他打氣,壯他的膽。三個月前的光緒終於下定決心棄舊圖新,與珍妃起的作用大有關係。珍妃以憐恤的目光望著這個比她大五六歲的丈夫,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龐和矮小單薄的身材,猛然覺得他似乎還不是成熟的男子漢,而隻是一個大孩子而已。她以母親哄孩子的腔調說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麼。大不了,咱們停一停,待老佛爺百年之後,咱們再乾不遲!皇上,你做的事是對的,祖宗會保佑你的,上天會保佑你的,神明會保佑你的……”珍妃絮絮叨叨地念著念著,果然,這一招很起作用,從園子裡帶來的慌亂感、恐懼感,慢慢地從這個欲辦大事卻又膽氣薄弱的年輕人的心上離去了。“咱們還是得想想辦法。”情緒穩定後的光緒開始了正常的思維。“得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的臣民。”珍妃問:“皇上最想告訴哪些人?”“康有為。”光緒說,“康有為說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們出麵講話,太後和那些反對新政的大臣就會有顧慮了。”“這個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為。康有為品級太低,召見他招人注意,馬上就會傳到園子裡去。我看,不如召見新提拔的軍機章京,這屬於正常召見,不易引人注意。”“行。”“也不要四個人都召見,那樣太招眼。”珍妃補充。光緒說:“就召見楊銳吧!這些日子,我細心觀察了一下,楊銳在這幾個新章京裡最為穩重,性情也較平和,到底是張之洞的高足,今後可寄以重任。”珍妃想了想說:“為昭慎重,皇上還是寫一道諭旨,召見時將這道諭旨交給他,讓他帶出宮交給康有為。康有為還可以將這道諭旨出示給公使們看。”“就這樣吧!”、宮裡的光線已經暗淡了。珍妃親自點上燈,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緒略為定定神,提起筆來寫著。今年夏天京師格外熱,紫禁城內因為沒有樹木,又比胡同裡老百姓的四合院更顯得酷熱。正午時分,走過三大殿之間的金磚廣場,磚上的熱量可以透過兩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腳底撲來,讓人有一種踏在熱鐵板上的感覺。直到黃昏,灼人的熱氣仍不少減。大殿堂大閣樓因為頂高磚厚,則比外麵要清涼得多。紫禁城惟有一處建築物,在這大熱的天氣裡不僅與外麵一樣燥熱,而且還顯得更滯悶,這就是位於隆宗門外的軍機處值廬。這一溜房子與周圍雄壯的宮殿極不相稱,又矮又小,瓦薄磚薄,加之辦事的人多,擁擠在一起,更顯得熱氣難耐。大軍機或根本不來,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軍機叫苦不迭,一個勁地埋怨著:做軍機處章京還不如做討飯的叫花子!掌燈的時候,當值的所有小軍機,一個個如同從牢房裡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裡奔,空蕩蕩的值廬,隻剩下兩個人:楊銳和譚嗣同。他們以對新政的百倍熱情,自願呆在這熱得如蒸籠的小值廬裡加班加點。“人都走光了,我們也不要這副君子相了,脫衣吧!”譚嗣同邊說邊把長褂子脫了,還覺得熱不可當,乾脆把上衣也脫掉,隻穿一條短褲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搖著:“痛快,痛快!”見楊銳還是穿著後背都濕透了的長褂子,在全神貫注地讀著一份來自他家鄉四川的折子,譚嗣同笑道:“叔嶠,脫了吧,彆這樣死要麵子活受罪!”楊銳遲疑一下,把大褂子脫下來。譚嗣同說:“隻有我們兩個人了,乾脆把上衣都脫了,打赤膊!”楊銳笑著說:“畢竟是宮中,打赤膊不雅觀,萬一有內監送個緊急文書來,看見了傳出去也不太好。”譚嗣同說:“已經是夜晚了,莫說是內監,就是宮女來了都不要緊。”楊銳大笑:“若是宮女來了,就更不好了。”二人正在嬉笑間,光緒的貼身太監王鑒齋急急走了進來:“皇上傳旨召見楊章京。”楊銳和譚嗣同都頗感意外:這麼晚了,皇上還召見,難道出了什麼大事?楊銳趕緊把剛脫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頂子的紅纓帽戴上,再對著鏡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後跟著王鑒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廬,走向西長街。譚嗣同一個人坐在燈下,再也無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地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班維新新貴中,譚嗣同算是一個很特彆的人物。楊銳、劉光第等人活動的範圍隻在京師官場,康有為、梁啟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譚嗣同與他們不同,他是結交滿天下,朋友遍四海,無論官場士林,還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俠,還是綠林會黨,各行各業,各門各道裡都有他譚公子的至交好友。當年京師鏢局的第一保鏢、北國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訴他,長沙城裡新舊鬥爭激烈,陳寶箴以巡撫之尊,徐仁鑄憑學政之位,都敵不過以耆儒名流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為首的反對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長沙一城,且有越來越孤立之勢。湖北的朋友告訴他,張之洞的洋務局廠、新式學堂儘管名聲很大,但其實隻是虛有其表,不能細究,而且張之洞的新政也隻在局廠、學堂、鐵路、練兵而已,對於開議院、行民政他是堅決反對的。他的《勸學篇》,說穿了是腳踏兩隻船。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張之洞對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著慈禧,晉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蹺,值得玩味。而以他父親為首的湖北地方各級官員對新政普遍冷淡,各項有關新政的諭旨全都擱在箱子裡,有的甚至連包封都沒打開。江蘇的朋友告訴他,翁同龢的革職回籍對江蘇全省震動極大,江蘇官場與翁氏一家三代關係甚深。翁的倒台,使他們膽戰心驚,目前都忙於自保,無暇顧及新政。對新政的成功,他們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則告訴他,眼下秩序動蕩,民心浮動,絕大多數人對朝廷已經絕望,他們決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滿漢衝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轉變為種族仇恨,認為是滿人害了中國。更有異人在江湖上活動,聯絡會黨,欲揭竿起義,重演洪楊舊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動磨刀霍霍,與變法、學西方等時髦舉措全不相乾,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這一連串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鬱寡歡的譚嗣同更加憂心仲忡。雖然憂慮,但他並不失望,更不沮喪。他堅信惟有變革維新才能救亡圖存,才能致中國於富強,這是不能有任何選擇、任何猶豫、任何懷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這一點。隻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獨的。後來他結識了康有為、梁啟超等人,雖然增加了一些同誌,但他仍感孤獨。三個月前,皇上詔定國是實行新政,並特征他為四品銜軍機章京。他歡欣若狂,認為可以一層平生鴻抱了。然而,來到軍機處不久後,從朝廷,從軍機處,從各地的奏報上書及四方友人的來信中,他發現,即便是皇帝本人親自來倡導這件事,卻依然是孤獨無援。他為此哀痛,為此悲憤。他想到中國的讀書人,因數千年陳陳相襲的舊觀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過沉重,中國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貧窮困苦,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必須要有先知先覺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鮮血來震驚來喚醒。這段時期來,他已作好了準備:倘若哪天中國需要此種人的話,他譚嗣同願做第一個!多少年來,除了這個偉大的事業能給他帶來激情和歡樂外,人世間已沒有多少東西讓他眷戀,讓他牽掛,讓他割舍不斷的了。他最親愛的母親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棄他而去。自那以後,家庭對他來說,就不再意味著親切和溫馨。他恨繼母,恨小姨娘,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沒有幾分感情可言。父親好色自私糊塗懦弱,雖居高位,實際上算不得一個大丈夫。他無子女:無膝下之歡,也無嬌兒之憐。他和夫人之間,或許是前生緣分不夠,也或許是後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禮勝過相愛之情。結稿十多年了,分居兩地之日多,廝守一室之時少,絕不像尋常小夫妻那樣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歸太虛,他本人也是從鬼門關口轉回來的。複生,複生,死而複生,這已經是第二次生命了。親情既淡,生命已再,譚嗣同對人世無所戀,亦無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為自己所耗儘心血的事業而獻身的那一天,他會坦然麵對欣然就義的。他甚至希望有這麼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與鮮血,喚起國人的醒悟,那將是非常值得的,也將是他告彆人寰最理想最壯美的方式。就在譚嗣同心猿意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時候,楊銳進來了。燈光下,譚嗣同看到的是一張憂愁的麵孔。“皇上跟你說了些什麼?”譚嗣同走上前去,想幫楊銳脫外褂。楊銳的手擺了擺,兩手相碰,譚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決不是好事!譚嗣同似乎已覺察了事態的不妙。楊銳默默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輕輕地說:“給我一杯涼茶!”譚嗣同趕緊將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過來。楊銳接過,一口氣喝了個精光。“複生,這是皇上剛才頒給我的密詔,看了你就知道了!”楊銳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來,譚嗣同忙接過展開,那紙已被汗水浸成半濕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湊到燈下看了起來。近來朕仰窺皇太後聖意,不願將法儘變,並不欲將此輩荒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用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次降旨整飭,並且隨時有幾諫之事,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阽危,皆因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儘變,而儘黜此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儘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誌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厲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特諭!獨處值廬時種種不祥之兆的思考,果然從皇上處得到了驗證,譚嗣同一時間悲憤莫名。“叔嶠,皇上還說了些什麼?”楊銳從譚嗣同的手裡將密詔拿回,重新疊好,放進衣袋裡,然後慢慢說:“皇上將昨日在園子裡遭太後訓斥的事略為說了些。還說,變法到了今天,已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我們要和康有為、梁啟超一起商議,是否可請外國公使館出麵,發表支持文告,借外人之力來壓太後。”譚嗣同緊閉嘴唇思索著。他深陷的雙目和清臒的麵孔,因冷峻而變得森厲起來。他伸出手來,對楊銳說:“把密詔交給我,我現在就出宮!”如同接受命令似的,楊銳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衣袋。手指剛碰上那張紙,卻又停住了。“你這樣急急忙忙地出宮,會引人懷疑的。很難說門禁中沒有太後安置的密探。你難道忘了衣帶詔故事嗎?可惜我們無針線,不能縫之於衣帶中,萬一被人搜出怎麼辦?不如明早,我們從從容容出宮為好。”漢末曹操專權,獻帝以指血寫密詔授國舅董承,命他定計除曹。皇後將此詔縫於賜給董承的衣帶之中,而躲過曹操的嚴查。這便是曆史上有名的衣帶詔故事。譚嗣同聽楊銳這麼一說,渾身打了下冷顫,難道皇上已到漢獻帝那樣的可憐地步了嗎?“皇上漏夜相召,說明此事已經危急了,怎麼能再等到明天呢?我必須立即出宮,找南海先生籌商良策,你給我吧!我會有辦法不讓門禁看出破綻的。”楊銳將密詔從衣袋裡拿出,但手依舊攥著,不願交出來。“你是怕被人搜出來吧!”譚嗣同在身上摸來摸去,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腳上穿的靴子脫下一隻,從裡麵將底幫撕開兩寸長的口子。“藏在這裡,總可以吧!”“好吧!”楊銳覺得將密詔藏在此處,也還妥當,便親手將密詔小心翼翼地塞進譚嗣同的靴幫子裡。譚嗣同重新穿好靴子,神色淒壯地向楊銳抱了抱拳:“我走了!”楊銳心一緊,說:“你要多多注意,明天上午我來南海會館找你。”譚嗣同通過景運門時,四個門禁中有兩個已坐靠楹柱邊睡著了,另外兩個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見譚嗣同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來,其中一個年歲稍長的開了腔:“譚大人,散差了?”譚嗣同隨口答道:“這天一絲風都沒有,悶得難受。你們還得守在這裡,怪辛苦的。”另一個年紀稍輕的說:“沒法子呀,吃這份糧,就得受這份罪。”譚嗣同靈機一動,從衣袋裡取出一個銀元來:“這是塊鷹洋,值七錢二銀子,四位哥們拿去買幾碗冰鎮酸梅湯喝喝吧!”那年輕的忙走過來,一手接住,連聲說:“譚大人心眼好,憐恤咱哥們,過不了多久,皇上就會賞您個大軍機!”“好!托你的吉言!”譚嗣同忙跨過景運門,穿過黑沉沉的宅牆,來到錫慶門。錫慶門隻有兩個小門禁把守,譚嗣同向他們點頭笑了笑,其中有一個認得譚嗣同的,叫了聲:“譚大人!”譚嗣同又拿出一塊鷹洋來,遞了上去:“老哥,我有點急事出宮,請你開一道東牆小門讓我出去吧!”東西兩圍牆有幾道小門,是專為進宮做粗事賤事的小民用的。正常情況下,進宮辦事的官員都從東華門裡進出,譚嗣同想儘快出宮,不願多走路從東華門出,又怕東華門人多眼雜,無故添出什麼麻煩來,於是用小惠來買通門禁。這小門禁是用過鷹洋的,見到這塊青灰色的銀洋,很是高興,痛痛快快領著譚嗣同穿過錫慶門來到東牆,打開一道三尺餘寬的小門。走出禁城的譚嗣同,這時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情形原來並不是想像中的可怕。莫非衣帶詔故事,是文人的杜撰!譚嗣同顧不得多想,蹤起大步,直奔粉嶺胡同南海會館。來到南海會館時,已是三更天了。康有為和梁啟超長談到深夜,剛睡下不久,見譚嗣同夤夜來訪,都大為吃驚。“南海先生、任公,皇上漏夜召見楊銳,頒下密詔。”譚嗣同一坐下,便把靴子脫下來,從靴幫子裡抽出詔書來,雙手遞過。康有為拉了拉梁啟超的衣角,說:“我們跪下接旨。”梁啟超覺得實在沒有這種必要,但又不好違抗老師,便隻得跟著康有為跪了下來。康有為恭恭敬敬地磕丫三個響頭,然後朗聲念道:“臣工部主事康有為謹領聖旨!”然後高高地舉起兩隻手,從譚嗣同手裡接過詔書,再站起,走到燈下細看。梁啟超也在一旁看著。康有為的雙手慢慢顫抖起來,兩眼也慢慢盈濕模糊。“皇上呀,皇上!”終於,康有為放聲痛哭,高聲慟叫起來。梁啟超勸道:“先生,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們要為皇上分憂想辦法!”譚嗣同也說:“南海先生,皇上期待我們拿主意!”梁啟超打來一盆水,康有為洗了臉,三人重新坐好,開始籌議。康有為說:“皇上主要是缺乏領兵的人,有幾個領兵的人死心塌地跟著皇上,就不怕老太婆了。”康有為很討厭慈禧,從來不用太後、老佛爺這樣的尊稱來叫她,通常呼她為老太婆,有時氣起來,還會罵她老妖婆、老惡婆。梁啟超說:“要說兵丁,六十六鎮綠營可謂一群吃糧的蛀蟲,隻是嚇唬老百姓,打起仗來一點用都沒有,天下真正管用的軍隊隻有四支:一支是張之洞在江南練的自強軍,二是董福祥的甘軍,三是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再加上袁世凱的新建陸軍,我們隻能從張、董、聶、袁四人考慮。”譚嗣同說:“張之洞在江南練的自強軍,現在由劉坤一在掌管。劉坤一也是個老邁昏庸的人,這支兵不要考慮。董福祥的甘軍和聶士成的武衛前軍,早巳奉榮祿之命,分彆從甘肅來到長辛店、從京郊來到天津,榮祿是太後的人,這兩支兵力已在太後的掌握之中,不可能再聽皇上的命令來對抗太後。現在惟一可考慮的便是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了。”“袁世凱可用。”康有為立即接言,“乙未年我辦強學會時,袁世凱剛從朝鮮回來便來找我人會,又捐五百兩銀子。這事卓如也知道。”梁啟超說:“袁世凱在國外十多年,與日本和西洋各國打交道多,眼界開闊,頭腦清楚。我和他談過一上午的話,他給我的印象很深,是個可資信任的領兵之人。”譚嗣同說:“要想得到袁世凱的實心擁戴,必須請皇上給他越級提拔。他現在隻是一個道員銜,我看可以由皇上賞他一個侍郎銜。他必然感恩戴德,在危急之中為皇上效命。”梁啟超說:“我以為,不如乾脆勸皇上遷都上海,離開北京。老太婆舍不得頤和園,她不會跟著到上海去。擺脫老太婆,皇上就可以自主了。”康有為說:“幾年前,我就提出遷都一事,或遷上海,或遷廣州都可以。滬穗風氣開通,遠比北京好。但這是以後的事,遠水不能救近渴,眼下還是複生的主意好。事不宜遲,複生你趕緊回去,和叔嶠商量,擬個折子,最好能麵見皇上,當麵說清。我和卓如過會就到日、俄等國公使館去遊說。”譚嗣同剛出門,便遇到了急急趕來的楊銳。楊銳告訴譚嗣同,已將密詔事告訴了一早進去當差的林旭、劉光第。譚嗣同也把籠絡袁世凱的主意告訴楊銳,楊銳同意。他知道袁世凱這幾天正在京師,住在西郊法華寺。小站練兵處在法華寺長租一間僧房,作為聯絡及辦事的處所。譚嗣同說:“這真是天遂人願,看來袁世凱是皇上的護法天神韋馱。”楊銳說:“你回到瀏陽會館去準備折子,我回宮,在軍機處值廬等候王鑒齋。跟他約好,正午十二時讓他到值廬取折子。你在十二時之前把折子繕好帶到值廬來。”“行,就這樣辦。”一切都按照他們的安排在順利進行著。十一時半,譚嗣同風急火燎地送來奏折。十二時,王鑒齋準時來值廬提取。半個小時後,楊銳、譚嗣同見王鑒齋急如星火般出宮。六時許,就見到袁世凱風塵仆仆地跨進景運門。楊、譚、劉、林四位新章京在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約一個小時後,又見袁世凱氣宇軒昂地從遵義門裡走了出來。借著薄暮的餘光,他們看見這位新建陸軍統領的臉上洋洋有喜色,便知道他一定是從道員升為侍郎了。眾皆欣慰。不料第二天傍晚,幾乎在楊銳被緊急召見的同一個時刻,林旭也被皇上召見,同樣奉了一道密詔出宮。翌日上午,在康有為的主持下,梁啟超、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緊急聚會於南海會館。首先由林旭宣讀密詔:“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應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驅馳。朕有厚望焉。著康有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遷延觀望。特諭。”康有為聽了這道諭旨,又大聲痛哭了一場。眾人或跟著流淚,或板臉握拳,儘在悲憤之中。林旭首先說:“皇上想仿效西洋議會,開懋勤殿議新政,遭到榮祿、剛毅的反對,太後也加以斥責。皇上心裡非常痛苦,深覺勢單力薄,難以對付舊派,看來京師近期內會有不測之變發生。為了維新大業的前途,請南海先生遵旨先去上海避一避。至於我林旭,決不離開京師,我要在這裡與那些老朽較量較量,大不了一死而已。”康有為說:“暾穀不怕死,難道我就怕死嗎?我也不去上海,留在京師輔佐皇上,與老妖婆鬥到底!”林旭激動地說:“我林旭死不足惜,南海先生乃維新變法的旗幟,隻要南海先生不死,中國的維新大業就沒有失敗。”梁啟超說:“暾穀說得有道理,先生宜速離北京去上海。我們都留在這裡,靜觀事態的變化。”劉光第說:“皇上眼下心情焦急,諭旨所說的話難免有過頭之處。依我看,目前並不是失敗之時,我們不要太悲觀。”譚嗣同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厲聲道:“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借九月天津閱兵之時,來個非常之舉,將老太婆及榮祿、剛毅都抓起來,看誰還敢反對變法!”這真是石破天驚,又好比山崩地裂,譚嗣同的這幾句話把大家都給鎮住了。一時間,南海會館的氣氛如雪飄冰封,酷暑之中,仿佛覺得冷風颼颼,寒意逼人。兵變!抓慈禧太後!這些個維新派精英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乾,但除譚嗣同一人外,任誰都還沒有想到這等事上來。這個老太婆是什麼人?二十多歲時她便敢於親手發動政變,殺肅順、載垣,廢除顧命祖製,實行垂簾聽政。占據半壁江山、立國十三四年的太平軍就在她的手裡雞飛蛋打,隻做丁一場天國夢而已。跋扈囂張、不可一世的湘軍在她的手裡被乖乖裁撒,化解於無形。上自居正位的慈安,下至處領班的恭王,都不是她的對手,至於朝廷的親貴大臣,各省的督撫將軍,所有須眉男子全都匍匐於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可以將太和殿丹墀上的龍鳳來個上下顛倒,以表示她至高無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權威。若說導大清於強大、致百姓於富裕,她一無所長一竅不通的話,使權朮,弄政變,玩天下於股掌之中,行詐術於談笑之間,則當今中國無一人可比得上。倘若不是計出萬全,有百倍製勝的把握,這種念頭豈可動得?隻要有一絲半點風聲泄露,彌天大禍便不旋踵而至!太突兀,太離奇,太駭人聽聞了!大家都不做聲,心裡頭卻如翻江倒海般的不得安寧,眼光不由得望著康有為一一他們的精神領袖、龍頭大哥。康有為也是大感意外。他在心裡掂量幾下後,咬緊牙關說:“我看複生這個想法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古以來,成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舉,這個老妖婆倒行逆施,已到天怨人怒的地步,祖宗神靈都會庇佑我們的成功。關鍵在於,這事由誰來做?”譚嗣同接話:“當然是袁世凱。”康有為說:“是的,此事非袁世凱莫屬。隻是袁世凱敢不敢做,我們不知道。一個侍郎的官銜,是不是已使他成為皇上的人,也還不清楚。當然,事成之後,可以讓袁世凱做大清的兵馬副元帥。但若此事不成的話,袁世凱也有滅門之禍,他不會不考慮的。”梁啟超說:“先生說的對,得摸清他的態度!”“我去!”譚嗣同刷地站起,慷慨說道,“我譚複生這就去闖虎穴,今天夜裡若沒有回來,你們就當我已葬身虎口了!叔嶠,暾穀,你們把皇上頒發的兩份密詔借我用一用!”眾人都一齊站起來,一股悲壯之氣衝塞南海會館。楊銳、林旭將密詔交給譚嗣同。康有為緊握譚嗣同的雙手,沉重地說:“複生。維新大業能不能成功,大清能不能富強,皇上能不能製服老妖婆,就在此一舉了。千萬斤重擔,全壓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可太莽撞,要相機行事,說服袁世凱,我們都在這裡等你勝利歸來!”譚嗣同堅定地說:“大家放心吧,我一定會把袁世凱說服的!”法華寺建於元代,是北京外城的一個大佛寺。清初,剛進關的八旗軍就駐紮在寺院周圍,後來又做過正藍旗的校場。法華寺的僧人們頗懂世俗的經商之道,利用寺廟地處京城的好條件,著意裝飾了十幾間僧房用來出租。此招甚靈,來此租房的人絡繹不絕。法華寺靠著這筆收入,把一個古舊佛寺侍弄得活絡而充滿生機。新建陸軍駐紮在天津東南七十裡的小站,為便於辦事,分彆在天津城和北京城設有聯絡處,北京的聯絡處便在法華寺。五天前,為著與德國公使商談一筆軍火生意,統領袁世凱親自來到北京,下榻在法華寺的聯絡處。這幾年,新建陸軍在袁世凱的訓練下,很快成為新式軍隊中最為突出的一支人馬。袁世凱受到朝野內外的一致稱讚,有識之士更把他稱為一顆前途無量的政壇新星,而此時的袁世凱,尚不滿四十歲。袁世凱在海外多年,對世界形勢頗為了解,知道中國需要變革,故對維新活動予以關注和支持。因此,新派也對他抱有好感,徐致靖還專折保薦過他。儘管袁世凱知道自己口碑很好,遷升可待,但他決沒有想到鴻運竟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快捷。轉眼之間,便從正四品的道員擢為從二品的侍郎,連升三級,一下子便由一個地方中級官員變成一個朝廷大臣了!真正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亢奮了兩天後,袁世凱想起,應該給皇上上一道謝恩折。星月照耀的法華寺,莊嚴而不神秘,靜穆而不冷寂,燈火下,袁世凱獨坐書桌前,握管構思。袁世凱不喜讀書作文,功名僅隻秀才而已,他是靠銀子捐了監生身分,才得以獲取文官的資格。平時在軍營,有的是詩書滿腹而功名不遂的文人替他捉刀,可今夜全靠自己搜腸索肚,他一時有點作難,剛寫了一個題目,便覺得下文難以為繼了。他離開座椅,背手在屋內踱起步來。這時,門被輕輕推開,聯絡處的一個都司銜武官進來說:“袁大人,有個人要見您。”“這麼晚了,是什麼人?”袁世凱顯然不樂意此時見客。都司說:“我已經替您擋了,他堅決要進來。”袁世凱不大高興地說:“我現在正在辦重要的事情,要見,明天再說!”“袁大人,再緊要的事也緊不過我的事,你今夜非見我不可!”從都司背後傳來一句尖厲的聲音,原來客人已經到屋裡來了。袁世凱見來人一身夜行服裝束,腰間微微隆起。軍戎出身的袁世凱一看便知道那裡藏著凶器:或是匕首,或是西洋短火槍。刺客!他的腦中很快閃過這兩個字。與此同時,來人也在死死盯著袁世凱:不及中人的五短身材,一顆特彆肥碩的腦袋,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裡精光閃亮,上嘴唇有一道濃密的一字須。“你是誰?”袁世凱威嚴發問,“如何深夜來此見我?”“哈哈哈!”來人尖聲笑起來。“袁大人,你是貴人眼高,認不得我。”雖是笑聲,卻分明透露出一種逼人的威懾之氣。袁世凱已感覺到此人的來頭不小。他見多識廣,是個極為敏捷乖覺的人,見此情景,立刻改變了態度:“壯士莫怪,袁某一時想不起來,請問壯士尊姓大名!”“我乃譚嗣同!”啊,這就是海內聞名的譚公子,而今天下矚目的新貴譚章京!“哎呀呀!袁某有眼無珠,不知是譚老爺光臨,方才多有得罪,該死該死,還望譚老爺大肚海量,請坐請坐。”袁世凱的態度來了個徹底大改變,滿臉笑容可掬,一副謙卑神態,又對站立一旁的都司斥道,“你還不趕快向譚老爺請罪,快去端一碗好香茶來,求得譚老爺寬恕!”都司連連打躬作揖,又趕緊雙手捧了一碗香茶敬上。譚嗣同微笑著坐了下來。袁世凱以很懇摯的態度說道:“譚老爺名播宇內,聲聞南北,袁某景仰之至,總是無緣相見。此次超擢軍機章京,足見皇上對譚老爺的器重。袁某多次想登門拜謁,隻是顧慮到譚老爺新政事忙,無暇接見,遂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想不到今夜譚老爺光臨法華寺,真是天賜良緣,使袁某一償多年宿願,確實是三生之幸。聖人雲不知者不怪,方才的莽撞之處,千萬請譚老爺莫往心裡上記。請喝茶,喝茶。”譚嗣同與這位新近崛起的軍事統領還是第一次見麵,這之前腦子裡裝著的是有關此人的各種議論評說。對於一個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的冷漠與拒絕,並非多大過錯,而一旦得知後立即殷勤接待,足見他的誠懇。袁世凱的這番表現消除了譚嗣同的疑慮,他喝了一口茶說:“袁大人才乾超群,識見卓越,我心儀已久。”袁世凱忙說:“譚老爺言重了,譚老爺才真的是海內人望。”“造次闖進法華寺求見,本不應當,然事情緊急,不得已如此,還請袁大人見諒。”袁世凱的心不由得緊縮一下。譚嗣同眼下是皇上的近幸寵臣,說是有緊急事,莫非是受皇上之托而來?遂斂容說:“有什麼事情,請譚老爺明示。”譚嗣同莊容正色地說:“袁大人,皇上自四月下旬行新政以來,頒發新政諭旨上百道,但於官員升黜,除禮部一事特殊外,幾乎未有動靜,至於軍營中,更無一人得到提拔,而在上千個帶兵統領中惟一越三級而擢升您。您說說,皇上對您如何?”袁世凱激動地說:“皇上對袁某的恩德,天高地厚,袁某粉身碎骨無以報答。”譚嗣同又說:“袁大人,您看皇上屬於怎樣的君主?”袁世凱立即答:“皇上乃曠代聖主,實聖祖、高宗爺一脈相傳的有為君王。”“好!”譚嗣同說,“袁大人既感皇上大恩,又知皇上為聖主,若皇上遇到急難之事,您如何辦?”袁世凱不假思索朗聲答道:“皇上若有急難之事,袁某將親率新建陸軍,為皇上解危靖難,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皇上現在就遇到了急難。這是皇上近日頒發給楊銳和林旭的兩道密詔。袁大人,您先看看。”譚嗣同從內衣袋裡取出兩道密詔來,袁世凱忙跪下,雙手過頭捧接。隨即站起,走到燈下細看。袁世凱邊看邊想,越想越覺得形勢緊如繃弦且危如水火。袁世凱是個精明透頂的政壇射雕手。他雖居小站,卻對京城中的朝局了如指掌。他深知變革對中國的重要性,也深知變革會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對,因而充滿著危機和風險。他也知道主張變革的皇上並未握實權,而不希望變動的太後才是大清的實際主宰者。他為自己定下的方略是:安處小站練好新軍,靜觀大局,不卷入漩渦。皇上超擢他為侍郎,他知道皇上想依靠他。當然,他更需要依靠皇上,他決不會拒絕而是心存感激。他感激皇上的聖眷,會為皇上辦事,但若是牽涉到新舊兩派的爭鬥,他會謹慎。現在,皇上將不僅讓他卷入爭鬥,而且是卷入與太後的爭鬥,袁世凱感到百般為難,萬般恐懼。看完兩道密詔,他的後背已讓冷汗濕透了。“譚老爺,皇上現在處境到底如何?”譚嗣同臉色陰沉地說:“皇上被太後及一群老朽所包圍,不能自行其誌,處於危難之境,袁大人是救皇上惟一有力之人。若袁大人助皇上,皇上可擊敗太後及老朽;若袁大人助太後,則皇上將有可能被廢。”袁世凱被譚嗣同這幾句話震驚了。在此之前,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天已在朝廷最高權力的爭鬥中,處於這樣至為重要的地位,也決沒有想到自己要在帝、後兩聖中擇一而從。也就是說,一股意外的力量已把自己推向風口浪尖,這一瞬間的選擇將決定一生的命運:或富貴極頂,或殺頭滅門!見袁世凱沒有接話,譚嗣同望著他的兩隻眼睛,冷冷地說:“袁大人不願助皇上,我也不為難你。你可以立即去頤和園告發我,說我譚嗣同勸你助皇上而背太後。我甘願就戮,當然,您可以立馬得富貴。”袁世凱凜然回答:“譚老爺,您把袁某看成什麼人了!我袁家世受國恩,深明大義,皇上不僅是您的皇上,也是我的皇上。我得皇上非常之恩,自應非常報之。皇上有難,救護之責,豈僅您一人,也有袁某我的一份責任。您有什麼良策可以置皇上於平安,請說吧!”得到袁世凱的明確表示後,譚嗣同這才嚴肅地說:“要救皇上出危險,必須製服太後及那批反對變法的老朽,欲達此目的,不行非常之變不可。九月間天津閱兵之事,很可能是太後與榮祿的一個密謀,到時利用董、聶二軍之力廢皇上而他立。所以,我們要先下手為強。董、聶二軍決不可與您的新建陸軍相比,您先將榮祿抓起來再軟禁太後,則董、聶不敢反對您。”榮祿是袁世凱的頂頭上司。自榮祿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以來,袁世凱對他畢恭畢敬,奉若神明。至於太後,更是四十年來大清臣民心中至高無上的聖君明主。在與譚嗣同見麵之前,抓榮祿、囚太後,這不僅是他袁世凱不敢做的事,而且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說,皇上本就是太後立的,既然權在太後手裡,她要廢皇上不是一句話嗎,又何必利用天津閱兵?這個念頭在袁世凱的腦中很快閃過,正想就此和譚嗣同探討下,卻突然再次瞥見譚嗣同腰間微微隆起的衣襟,立即明白這不是探討的時候。此時此刻,是乾也得乾,不乾也得乾!他隻得說:“若皇上閱兵時疾馳人我的軍營,在我的軍營裡傳令鏟除奸賊,則我定是會奉聖旨,儘全力抓榮祿而保皇上。”譚嗣同盯著袁世凱看了好一會,猛然說:“榮祿是您的頂頭上司,一直待您甚厚,您到時能下得手嗎?”袁世凱未料到譚嗣同會有這一招,腦門頂上沁出一排冷汗來。開號已無回頭箭,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是再也沒有猶豫遲疑的地步了,即便剛才的一切都是做戲,也得把這出戲演完,而且要演得逼真精彩。袁世凱定了定神,慨然回答:“若皇上在袁某的軍營,則誅榮祿如殺一條狗耳!”譚嗣同聽到這裡,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如此,護聖主、清君側、肅宮廷、振興大清之功,袁大人您當居首位。”袁世凱忙說:“不敢,袁某不過奉聖旨行事而已。”譚嗣同起身道:“袁大人,今夜我們就談到這裡,具體事宜,我們到時再詳議。有什麼事,可派心腹之人到瀏陽會館來找我,也可到南海會館找康有為先生。就此告辭了。”送走譚嗣同後,袁世凱躺在法華寺的僧床上,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上午拜會禮親王世鐸,下午拜會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剛毅。第三天上午拜會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王文韶。這幾個人,既是國之大老,又是太後的寵臣,袁世凱試圖從他們處探聽點內幕消息,也想借此來平衡一下前夜的傾斜。第三天下午,袁世凱乘火車離開北京回天津小站。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坐在由天津開往北京的火車上,與他相對而行。此人從北洋大臣衙門裡走出,即將進入紫禁城。中國近代史上最慘烈的悲劇,便在這京津道上的往返車廂中策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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