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天以來,中國政壇與天地間的氣候一樣,其熱度也在一天比一天地增高提升,而且遠比氣溫的升高更使人感到熾熱。它炙烤的不是人的身體,而是人的心靈。有兩條主線在明顯地貫穿著。一是辦事。這期間所辦的大事有:飭盛宣懷克日興工趕辦蘆漢鐵路,開京師大學堂,廢除科考中的五言八韻詩,改各省省會之大書院為高等學堂,府城之書院為中等學堂,州縣之書院為小學堂,各類學校均兼學中西,開經濟待科,廢除朝考,取士以實學為主,不憑楷法,在京師設礦務、鐵路、工商總局,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大理寺、太仆寺等衙門,撤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及東河總督。又各省同知、通判等中無地方之責者,亦均著裁汰。二為用人。緊跟著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之後,梁啟超也被賞六品卿銜,辦理譯書局事務。過幾天,又放黃遵憲以三品京堂候補出使日本大臣。又召見楊銳、劉光第等人,獎其關心時政,勉其為新政效力。同時,王文韶奉調進京任戶部尚書,人軍機、總署,榮祿拜文淵閣大學士,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這些人事任命都以光緒的名義頒發,但知曉內情的人則明白,榮祿、王文韶是太後的人,他們的新職實出於太後的安排,且至關重要。康、梁、譚、黃、楊、劉等人,才是皇上提拔的新進,這些人均年輕位卑,在朝中毫無根基,於大局似無甚影響。榮、王是久負重任的老臣,雖居要職,亦不意外。康、梁、譚、楊雖驟進,但品銜低微。故這些人事的變動,並未引起人們太大的驚詫。直到有一天,禮部六位堂官全部被撤和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進人軍機,這才引起朝廷內外的大震動。事情是這樣的。禮部主事王照是個主張變革的激進者,對皇上詔定維新很是擁護,遵照皇上的諭旨,上書言事。他建議皇上學習俄皇彼得大帝出訪外洋,以開擴眼界,增廣見聞,第一次可去近鄰東洋日本。王照請禮部尚書懷塔布、許寶騤代為呈遞。但懷塔布、許寶睽認為王照的建議太駭人聽聞,拒絕代遞。王照大為不滿,指責兩尚書違背聖旨。但禮部四位滿漢侍郎也都不願為王照代勞,於是王照徑直向內奏事處投遞。光緒得知此事後,對禮部堂官公然無視他的聖旨勃然大怒。光緒從禮部所發生的事情看出問題的嚴重性。這種嚴重性不僅在禮部,在其它各部各衙門中也都同樣存在著,即年邁位高的官員普遍對維新變法冷淡抵觸。這些被康有為指為老朽的官員,既害怕變動將會對他們的既得利益構成威脅,又缺乏新知而不能夠應付新的局麵。“老朽”已成了維新道路上的大障礙。而這些“障礙”,又都絲毫不以為自己是障礙,反而以中流砥柱自居。他們要屹立在險灘急流之中,捍衛祖宗家法,維護千年傳統。他們還結為同夥相互標榜,彙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今天在禮部出現抗旨,明天有可能在吏部出現違命。必須對禮部之事進行嚴處,才有可能挫一挫那些“老朽”的囂張氣焰,收取殺一儆百的效應。想到這裡,光緒狠下心來,第一次威嚴而果斷地行使他的皇帝之權:將禮部滿漢兩尚書四侍郎全部罷免,授裕祿及梁啟超的妻兄李端棻等六人為新的禮部堂官。又賞王照三品頂戴,以示激勵。諭旨頒下,闔朝震驚。就在文武百官尚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另一道諭旨又令人目瞪口呆:賞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在光緒心裡,這是他謀畫已久的事了。俄國、日本變政經曆的啟示,康有為折子奏對時的多次提議,使得光緒很清楚地明白吐故納新、以新代舊的重要性:要行新政,必用新人。隻是他對故舊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同時,也要對新人予以考查。禮部事件促使他不再猶豫了,他終於作出詔定國是以來最招議論的兩大決定。禮部這些日子來,幾乎是水沸湯滾,沒有寧日。正藍旗出身的懷塔布暴跳如雷,在公堂上大罵一通王照後將鑲著瑪堖紅頂戴的傘形帽往案桌上重重一扔,怒火衝天地離開了禮部衙門。七十多歲白須銀發的許寶騤則不露聲色,默默地帶著兩個仆人收拾了半天後,抱拳與各司郎中、員外郎一一告彆。王照上前與他搭汕。他將袖子一甩,眼睛瞧都不瞧一下,弄得王照十分尷尬。其他四位滿漢侍郎或怒或怨,或激烈或平和,無不一肚子牢騷委屈。各司官員原本就是大部分站在堂官一邊的,讚成王照的隻是少數年輕不得誌的低級官員,再加上幾個因彆的事情與堂官們有嫌隙的人。諭旨下達後,絕大多數都認為皇上對堂官們處置過苛,又嫉妒王照遷升的火速,於是禮部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同情起一夜之間丟了烏紗帽的尚、侍來,王照反倒成了形影相吊的孤立者了。新上任的裕祿、李端棻等人麵對著這種情況,也不知如何辦。他們一家一家地前去安撫那些革員們,除開一向心胸寬闊的曾廣漢外,其他人都沒給他們好臉色看。來到懷塔布家,隻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的門後,懷塔布的兒子開了門,冷冰冰地隻說了一句“家父外出”,也不叫他們進門。裕祿、李端棻相互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懷塔布拒絕見麵的托辭,但他們又不便強行進去,隻得告辭。其實,懷塔布的兒子並沒有說謊,他真的外出了。罷官後的第二天,懷塔布就坐上津通鐵路火車,奔赴天津找他的親戚榮祿去了。懷塔布的福晉瓜爾佳氏是榮祿的遠房姑媽,兩家一向往來親密。懷塔布去天津,一是想從榮祿那裡摸一摸底,二是想請榮祿幫幫忙。兩個人在書房裡密談大半夜後,榮祿給懷塔布出了個主意。第二天,榮祿和懷塔布同車回到北京。抵京後懷塔布回家,榮祿徑直赴頤和園謁見慈禧。榮祿來到樂壽堂時,慈禧剛睡完午覺醒來,聽說榮祿求見,便讓李蓮英出去親自帶他進殿。“老佛爺這些天還好嗎?”見到李蓮英後,榮祿悄悄地問,順手將一張五百兩銀票塞進李蓮英的手裡。李蓮英望著榮祿,滿臉綻開了笑容。他不說“謝”字,為的是怕身旁的宮女太監聽見,隻用特彆的笑容來作答。李蓮英的笑五花八門:真笑、假笑、冷笑、嘲笑等等。各類笑裡又分等級。接這種門房銀時,李蓮英是真笑。因為這種銀子既是合法收入,又來得容易,不要他付出什麼。這真笑裡分為三等:品銜高、銀票大的,他報以滿臉笑容,這是一等。品銜高、銀票居中或品銜居中、銀票大的,他報以點頭之笑,是二等。銀票在百兩之下。他頭不動隻是淺淺一笑,這是三等。榮祿近日紅得發紫,炙手可熱,送的銀子又多,他給予列為一等的笑臉款待,然後,再悄悄向他透露太後這幾天的心思。他知道,太後的心思,這是包括皇上在內的凡謁見者都想得到的絕密消息,但李蓮英不輕易出售,哪怕是皇上,他也要權衡考慮,見機行事。“老佛爺這兩天不大舒服。”李蓮英聲音低低地回答,“一是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得很少。二是為著禮部的事,老佛爺生氣皇上,說這大的事,都沒有向她稟報。”這兩個不舒服的消息,對此刻的榮祿來說,都是聽了舒服的好消息。說話間,來到東便殿簾子外,李蓮英先進去片刻,接著便請榮祿進去。因為是在頤和園,一切禮儀從簡,又加之是最受寵愛的大臣,行完君臣相見的常禮後,榮祿便被賞坐,靠近慈禧敘話。“袁世凱的兵練得怎麼樣了?”慈禧問話的聲音明顯地表示出中氣不足,李蓮英提供的絕密消息是準確的。“回稟老佛爺,袁世凱的兵練得不錯。”榮祿答,“他請了不少德國軍官在做教頭,德國陸軍是世界上最強的軍隊。”慈禧又問:“董福祥的甘軍和聶士成的武衛軍的行程如何?”上個月,慈禧命令剛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榮祿速調甘肅提督董福祥和直隸提督聶士成的軍隊來京郊駐紮,並把九月份偕皇帝去天津閱兵的事告訴他,要他早作準備。榮祿答:“聶士成的武衛軍,昨日已抵達正定府,董福祥甘軍前天到達山西大同府。奴才命令董、聶八月初務必趕到天津,屆時奴才親自監督訓練,九月中旬與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一道接受老佛爺和皇上的檢閱。”“嗯!”慈禧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這一問一答說的都是調兵的事,使一向祥和的樂壽堂東便殿充滿乾戈之氣。此時片刻的寂靜,又使得乾戈氣氛更凝重。不知怎麼的,久為西安將軍的榮祿都覺得有一絲不安,他需要緩和這種氣氛,更需要達到他此次進園子的目的。“老佛爺近來聖體安康否?奴才這次從天津趕來,特向老佛爺貢獻一味治腹脹的良藥。”慈禧多年來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這是榮祿早已知道的。從李蓮英口裡得知慈禧近日又鬨肚子疼時,他暗自慶幸遇上了好時機。“你有什麼好藥,我這兩日正不舒暢哩!”慈禧說著,下意識地用手捂了一下腹部。榮祿按昨天與懷塔布商議好的話說著:“奴才內人這兩三年來也常腹脹氣滯,遍尋名醫均不能根除。半年前,奴才的一個遠房姑媽來到奴才家,見內人病又犯了,便趕緊叫人去她家取來藥方,內人連服一個月,至今未再複發。奴才知老佛爺也有點這樣的小毛病,便想到要把這個藥方貢獻給老佛爺。”“難為了你的一片心意。”慈禧聽了榮祿的這番話後不禁感歎起來,心裡想,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和自己的親侄女皇後,從來都沒有想到的事,這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漢卻惦記在心裡,難得!她的語氣立馬變得溫婉起來:“是個什麼樣的藥方,好找嗎?”榮祿笑道:“說起來很簡單,也不是什麼稀罕物,隻是製作上與人不同罷了。”“你的姑媽家在哪裡,姑爹是做什麼的?”慈禧顯然對此很有興趣。“奴才的姑媽長住京師,姑爹便是禮部尚書懷塔布。”“噢!”慈禧也笑了一笑。“原來你與懷塔布還是親戚哩。”“是的。”榮祿說,“懷塔布的福晉是奴才未出五服的族叔的親妹子。”慈禧歎了一口氣說:“皇帝早兩天罷了懷塔布的禮部尚書,他心裡一定委屈吧!”榮祿說:“據奴才所知,懷塔布等人並沒有說委屈話,倒是旁人看不過去,有些替他們抱屈。”禮部的事,在慈禧看來,純是皇帝的胡鬨。哪有一個主事的折子被阻就罷掉六個堂官的道理!這樣大的事,事先既沒有與她相商,事後的任命也沒有向她稟報,慈禧對這個侄子兼外甥的兒皇帝又氣又恨。同時,她又從這件事上看出,表麵孱弱恭順的皇帝,內心深處也還有很倔犟、很自尊的另一麵。本想召他來園子訓一訓,但又擔心母子關係將因此而弄僵。慈禧靈感一來,突然有了一個好主意。“榮祿,你去一趟懷塔布家。後天是大公主的生日,你叫懷塔布的福晉到園子來參加大公主的壽慶,也順便叫她帶點治腹脹的藥來,我和她聊聊。”“奴才領旨!”榮祿為計劃的第一步成功而歡喜,忙告辭出園,將慈禧的這道口諭告訴懷塔布。慈禧說的這位大公主,是一個史書上隻留下幾行文字,而實際上卻對晚清政局有著微妙影響的女人。她是恭王奕沂的長女,鹹豐四年出生於王府。同治元年八月,慈禧出於對恭王的感激,同時也為了填補自己膝下的空虛,將年僅八歲長得活潑可愛的她接進宮來,認作自己的乾女兒,封她為榮壽固倫公主。因為她比鹹豐的另一皇貴妃他他拉氏所生的榮安公主大一歲,宮中便叫她為大公主。公主有和碩、固倫之分。妃子所生的女兒封和碩公主,皇後生的女兒封固倫公主。大公主得此殊榮,年僅八歲的她本人當時並未意識到什麼,而他的父親恭王卻從中看到日後的功利價值。恭王夫婦每個月可以進宮見一次女兒。見麵之際,總是一再叮囑女兒要好好聽太後的話,討太後的喜歡,視太後為生母。為了討好慈禧,又決定將女兒的生日增加一個,即入宮那天定為她的第二個生日。這個用意是顯而易見的:大公主進宮後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給她第二次生命的是太後,太後也是她的親生母親。大公主天資聰穎,很會討好慈禧。慈禧沒有女兒,也從心裡喜歡這個惹人愛憐的女孩。天長曰久,真的如同親生母女一般。到了十二歲,慈禧親自為她指婚蒙古公爵景壽之子誌端。第二年大公主出宮下嫁。結婚第五年,二十歲的都統夫婿便得病身亡,她立時成了寡婦。丈夫死後,無兒無女的大公主又回到慈禧的身旁。二人都是年輕喪夫,於是在母女之情上又增加了一份同病相憐之感。慈禧憐恤大公主的苦楚,儘管嗬斥滿宮,卻從不責備她,大公主也由自身的痛苦而理解了慈禧的某些乖戾。每日召見完畢回到後宮,慈禧常和她談些國家大事,聽聽她的看法。至於後宮裡的事及皇族子女的男婚女嫁,大公主的話對慈禧的影響更大。三十多年來,慈禧與恭王之間有過許多分歧、衝突與嫌隙,恭王幾起幾落,甚至賦閒十年之久,但最終還是薨於軍機處領班大臣的高位,並得“忠”字之諡,這裡麵便有著大公主許許多多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起作用的力量在內。每年八月中旬的這個第二個生日,都是由慈禧替她操辦,邀請皇家至親至近的十來個女眷,惟一的男人隻有光緒皇帝。懷塔布家領了這道口諭後,闔府上下便忙開了,他們要準備的是兩樣大的東西:一是藥,一是送給大公主的禮物。這治腹脹的藥,其實是懷塔布家的祖傳醫方,無論用料、配製都不麻煩。但為了表示它的名貴,懷塔布為他的福晉編造了一套說辭,又特為找了一個做工極為精細考究的錦盒盛著。至於禮物,著實讓大家費了一番腦子:大公主還能缺什麼,世上的珍稀,還有什麼可讓她眼亮的?最後還是福晉瓜爾佳氏自己拿了個主意。這一天天尚未亮,瓜爾佳氏便在兩個兒媳四個女仆的服侍下,坐著三匹大青騾子拉的轎車,出了京城。辰正三刻時分,來到頤和園東門。轎車和女仆都被拒在門外,兩個兒媳婦特許陪同進園子,但隻能在偏殿等候,不能進樂壽堂。大公主的生日慶典正是在樂壽堂大殿裡舉行。四十多歲的大公主因不曾生育,體形未變,再加之保養得法,看起來像三十許人。今日盛妝濃飾,容光煥發,更顯得比平時端莊美麗。她坐在鎏金大靠背椅上,含笑接受各位後妃、命婦、格格對她的祝賀。慈禧坐在另一側的一張特製鳳椅上,這張鳳椅既大又高,比尋常的椅子要高出一尺多,是慈禧在樂壽堂裡會見外官及舉辦慶典時的專用座席。第一個向大公主祝壽送禮的是皇後。她今天也穿著大紅吉服。小那拉氏對大公主是既感激又帶有幾分怨情。感激的是當年大公主極力支持太後選她為後,讓她如意坐上六宮之主的寶座,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不僅自己榮華富貴,而且光宗耀祖,給本已顯赫的承恩公府第錦上添花,令天下一切有女之父母羨慕無比!但是,皇帝不喜歡她,而且結褵十年了,依舊孑然一身。皇後為此深自悲哀,有時想,倘若不嫁進宮中,尋個平民百姓為夫,早已是兒女成行了!這一絲怨恨便衝著太後和大公主而來。當年她們二人任有一人持異議,便是另一番命運了,偏偏二人想法一致,逼得皇帝將那柄玉如意塞到她的手中!皇後心靈深處的怨恨,時時向太後和大公主發泄。每當這時,太後總是以長輩的身分予以教訓,而大公主則和她一道歎息流淚,未了再勸她認命,故皇後對太後尊而對大公主親。她今天的壽禮是一對用以綴在鞋尖上的碩大東珠。這對東珠非常見之物,拿三五萬兩銀子往王府井、大柵欄一帶去買都不能隨時買得到。大公主很高興地收下,又親自遞給慈禧看。慈禧一向喜歡珠寶,伸出兩隻長長的手指來,夾起一顆朝著門外亮光處照照,內行地說:“不錯,色澤淡黃,晶瑩無瑕,是東珠中的珍品。這種珠子多產自咱們關外的鬆花江一帶。”“老祖宗精明!”見慈禧誇獎所送的珠子,皇後高興地說,“這對珠子正是產在關外,是盛京將軍文麒的福晉當年送給我母親的。”大公主忙說:“你拿送你母親的珠子轉送給我,我擔當不起。”“她家好珠子多著哩,有什麼擔當不起的。”慈禧笑著說,交回珠子後又問:“皇帝今兒個怎麼沒來?”皇後上個月過生日,光緒也無任何表示。想起這事,皇後便很不舒服,她撇了撇嘴巴說:“人家現在可忙啦,哪有心思記得內眷的生日這些小事。”“皇上惦記著哩!”誰的嗓音這樣好聽——風鈴似的悅耳,眾女眷看時,隻見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子從人群中走出,她原來就是備受皇上寵愛的珍妃。珍妃來到大公主的麵前,向她行了一個禮後說:“皇上今天要召見軍機處,沒有空來,他要我代他將這件禮物送給您!”說罷,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大公主接過看時,是一塊西洋造的懷表。珍妃說:“這是法國公使謁見皇上送的。是一塊專為上流社會的女人所特製的女式懷表,比男式懷表小巧,卻更精致。皇上說,他很喜歡這塊表,故特為送給大公主。”聽這麼說。大公主將這塊表再細細地看了一遍。這塊表就像一顆葡萄樣大小,鑲金嵌玉,的確華貴異常,就連那一串鏈也綴滿了閃閃發光的鑽石,更襯托出身分的高貴。大公主歡喜無儘,忙說:“謝謝皇上的賞賜。”珍妃又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雙手遞給大公主:“這是一瓶法國宮廷香水,也是那位法國公使送給皇上的。皇上轉送給我,今兒個我獻給大公主。”“謝謝!”大公主接過香水,低頭用鼻子湊過去聞聞,連聲說:“好香!好香!”抬起頭來時,卻突然看到皇後臉色煞白地呆望著自己,兩隻眼睛裡分明滾動著就要下墜的淚水。笑意立時從大公主的臉上消失了。皇上不來,代送禮品的不是她而是珍妃,這樁事已本使身為皇後的小那拉氏難堪了;而法國公使送給皇上的香水,皇上也沒有轉送給她而轉送給珍妃,這更令她心中難過又嫉恨。珍妃和皇後的這些表情都讓精明的慈禧看在眼裡,內侄女被冷落令她惱火,珍妃的張狂又令她氣憤,而這一切都是她那個既不會做丈夫又不會做皇帝的嗣子造成的!為大公主做生的喜悅被剛才的這一幕打掉了許多。為發泄心中的不滿,也為安慰名存實亡的內侄女,慈禧冷冷地對大公主說:“什麼香水,給我看看!”大公主忙將那瓶小小的造型彆致的瑪堖壺香水送到慈禧的麵前。慈禧拿起,左右看了看,又用鼻子嗅了嗅,說:“這香味兒不正,它讓人聞了容易走邪,我看你就不要收了。”又遠遠地對著珍妃說:“珍丫頭,你就留著自己用吧。這樣的東西,怎麼好送給大公主!”慈禧雖沒把話挑明,但話中的意思,哪一位女眷聽不出來!珍妃猶如遭當頭一棒,滿臉通紅著,淚水差點兒就要掉下來了。她強忍著眼淚,走到慈禧身邊,接過香水,澀澀地說:“奴婢不會送禮,請老祖宗寬諒。”慈禧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沒有吱聲。眾女眷都嚇得不安起來,各自下意識地都將自己帶來的禮品再瞧一瞧,心裡忐忑著:不知這個禮品得當不得當?聰明的大公主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便高聲說:“時間不早了,老祖宗想必也餓了,都請入席吃飯吧,飯後還要請各位聽戲哩。送的禮品都請留個名兒放在這裡,過後我細細地欣賞。”大公主的這句話,無異於一道赦令,眾女眷們都將禮物交給服侍在側的宮女,然後陸陸繼續地入席。慈禧高聲問:“懷塔布的福晉來了嗎?”瓜爾佳氏聽了這話忙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對著慈禧行了大禮,說:“奴婢叩見老佛爺,祝老佛爺萬壽無疆!”慈禧望著滿頭白發滿體福態的瓜爾佳氏說:“你跟我到裡麵去坐坐,我那裡也有好吃的東西。”瓜爾佳氏喜不自禁地說:“奴婢謝老佛爺。”見慈禧如此善待這個老太太,乖覺的大公主忙過來攙扶起瓜爾佳氏,滿臉笑著說:“老祖宗房子裡好吃的東西多著哩,不過,既是來吃我的生日酒,過會兒,我還得親自端點酒菜送給老祖宗和您吃。”瓜爾佳氏為大公主的舉動和這番話所大為感動,忙說:“送老佛爺吃是應該的,若說送給我,那可真是折了我的壽!”說著在幾個宮女的陪同下,瓜爾佳氏跟著慈禧走進了她的內房。在內房精致的小客廳內,瓜爾佳氏挨著慈禧坐下。宮女端上幾碟小巧的糕點,但瓜爾佳氏不敢動。慈禧先開了口:“聽榮祿說,你有家傳的治腹脹的葤方,帶來了嗎?讓我瞧瞧!”瓜爾佳氏從隨身帶的小布包裡掏出那個棗紅蜀錦包裹著的黃楊木匣來,打開匣子,然後雙手向慈禧呈遞過去。慈禧接過匣子,立刻有一股異香撲鼻而來,細看裡麵裝的,卻原來是一盒黃褐色的粉末。“這是什麼東西?”“回稟老佛爺,這藥方的主要用料是陳年老米。”瓜爾佳氏小心謹慎地回答,“當年我娘家祖父在湖南做衡永郴桂道時,祖母常患腹脹之病。後訪得當地鄉間一位老郎中,他送給我爺爺一包藥粉,叮囑每日中晚兩餐飯後一湯匙,就水吞服,一連吃十天後,祖母的腹脹病就好了。祖父問郎中的藥粉是什麼東西做的,如何配製。老郎中說,若是旁人他是不肯說的,隻因為是道台大人,才不能不說,但切望道台大人不要外傳,不然的話,他的飯碗就給人砸了。”慈禧笑道:“這個郎中好吝嗇!”瓜爾佳氏也笑著說:“是個吝嗇的郎中!老郎中說,實不相瞞,這粉末其實就是陳年老米磨成的粉。”慈禧又笑道:“哦,我當是什麼稀罕的物品,卻原來是成年老米粉,這不太容易了嗎?”瓜爾佳氏說:“我的祖父也這麼說,但那老郎中卻一本正經地說,雖是陳年老米粉,但也不容易做成。這米要是湖南江永所產的香米,這江永香米隻產在江永縣的山溪村。一個村莊隻有十多畝田,每畝田一年隻打百十斤穀子,所以江永香米一年隻有千把斤米的產量。這香米的特點一是香,二是最易化食。”慈禧恍然大悟:“難怪這粉末香得特彆,可見這天下好的東西原本就是少的。”瓜爾佳氏忙說:“老佛爺聖明。物以稀為貴,若多就不奇了。老郎中還說,這做粉末的江永香米要十年以上的老米,越老越好。將米放泥鍋上焙乾,若泥鍋用的宜興紫砂泥,火用九嶷山的檀香木所燃燒出的火,那樣焙乾出來的米更好。焙乾後再用碾子細細地磨,磨好後還要加一樣東西,這東西卻不好找。”“什麼東西?”瓜爾佳氏這句話吊起慈禧的好奇心。“牛黃。”“牛黃不就是牛身上的石頭嗎?這不難找。”慈禧常吃中藥,對藥材很熟悉。瓜爾佳氏說:“不是一般的牛黃。這種牛黃要在牛肚子裡長了二十年以上,才效果好。牛的壽命隻有十來年,十六七年的牛便好比人的百歲壽命,二十年的老牛是少之又少的稀有物。”“噢!”慈禧算是完全明白了這藥的金貴。“在我祖父離開湖南時,老郎中送了他十斤老香米,兩顆二十年牛黃。五十多年來,我娘家用這藥粉治好七八個人的腹脹病。我出嫁前因患有此病。便從母親那裡討了半個牛黃和二斤香米。每發病時,吃上十天半月就好,可以保五六年不發。老佛爺先試著吃點,若有用,我再送進宮來。”腹脹病折磨慈禧多少年了,若這藥方果真有效,豈不是太好了。慈禧高興地說:“那我就收下了,我該怎麼謝你呢?”瓜爾佳氏忙說:“老佛爺說這話,奴婢可就擔當不起了。幾十年來孩他爹時常說,咱們滿人世代住關外荒涼之地,是靠了太祖太宗把咱們帶進關來,才有我滿洲世代子弟的功名富貴,忠於朝廷,效忠老佛爺、皇上,是我們滿人的本分。莫說這點藥粉,就是我懷塔布家老少爺們的生命都貢獻出來,也是應該的呀!”說到這裡,瓜爾佳氏語氣哽咽,眼圈通紅,那情景好像立時就要為太後赴湯蹈火似的。慈禧很受感動,深深地歎息一聲說:“還是咱們滿人靠得住呀!懷塔布無緣無故被皇帝罷了官,你們還這樣護衛朝廷,不是自家人能這樣嗎?”“老佛爺呀,有您這句話,奴婢全家肝腦塗地都心甘情願呀!”瓜爾佳氏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水刷刷地往下流,激動地說,“想當年,老佛爺隨著文宗爺去木蘭狩獵,孩子他祖父率領三千鐵騎死守通州,硬是將英法洋鬼子堵在通州門外三天三夜,部屬血流成河,死的人堆得山似的,孩子他祖父也因此斷了一條胳膊,到底還是保衛了文宗爺和老佛爺免受洋人的驚駭!”看似一時激情,其實是早已撰在腹中的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慈禧。鹹豐十年,懷塔布的父親瑞麟以護軍統領身分率部在通州與洋人打仗的事,當時代替病中的鹹豐皇帝批閱奏折的慈禧是十分清楚,也著實很感激的。瑞麟也正因為這個功勞,戰爭結束後便被擢升為戶部尚書,很快又拜文淵閣大學士,這對日後懷塔布的仕途順遂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懷塔布知道慈禧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他有意讓福晉在麵見太後時,把握時機,重提父親當年的這段護衛皇室的戰功,凋起慈禧的念舊之情,果然這一著很生效。慈禧抽出一條雪白的手絹來,在眼角邊輕輕地擦著,一邊問:“懷塔布今年多大歲數了?”瓜爾佳氏說:“不瞞老佛爺說,他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慈禧又問:“他是哪年開始當的差?”“那還是在宣宗爺的手裡了。”瓜爾佳氏摸了摸頭說,“那是道光二十八年,他十八歲上,由蔭生授的刑部主事。第一天當差出門時,孩他爺拍著他的肩膀說,你要記住,你是葉赫那拉氏的後代,好好當差,可不能給祖宗丟臉。”“噢,懷塔布也是葉赫那拉氏!”慈禧驚喜道。“是呀!”瓜爾佳氏忙答,“懷塔布說,若按輩分排起來,他要叫老佛爺為姑媽,但他從不跟旁人說起這事,也一再教誡兒孫,千萬不能提起這段家譜,怕有攀附之嫌,也怕給老佛爺帶來牽累!”“懷塔布這話說得在理。”慈禧點點頭。“祖先是祖先,子孫是子孫,子孫不能一世吃祖先的飯。他還在生皇帝的氣嗎?”瓜爾佳氏忙說:“老佛爺您這話可就折死懷塔布了。懷塔布哪敢生皇上的氣呀!他為朝廷當了整整五十年的差,服侍過宣宗爺、文宗爺、穆宗爺和皇上,算是四朝老臣了。這一身翎頂蟒袍還不是皇家給的?皇上什麼時候要收去,就收去,做臣子的哪能有半句怨言!懷塔布做了五十年的大清臣子,這點道理還是懂的。”慈禧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嘴上卻沒有吱聲。瓜爾佳氏看到慈禧臉上的表情,知道是到說關鍵話的時候了:“懷塔布要我轉告老佛爺。他說儘管皇上為阻止王照的折子撤了禮部六位堂官的職,但他還是要請皇上千萬不能聽王照的話。洋人不管他的機器造得再好,到底是不講仁義道德的蠻夷之地,皇上萬金之軀怎能人虎狼之穴!若萬一有個閃失,如何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老佛爺!我們做臣子的不能不冒死勸阻。”慈禧說:“王照的話是胡說八道,皇帝怎麼能到洋人的國家裡去,也沒見哪個洋人的國王到咱們大清國來嘛!”“老佛爺真真是聖明,聖明!”瓜爾佳氏不由得從心底裡佩服起太後的厲害來:一句話就嚴嚴實實地堵住了王照的口。可惜懷塔布、許寶睽這些國家大臣、須眉男子,就沒有一個人說出這等義正辭嚴、令人不能辯駁的話來。看來,大清朝廷真的是離不開老佛爺,這個家還是要老佛爺來當!“懷塔布要我稟告老佛爺,他說他快七十的人,官位丟掉不足惜,但有兩句話,就是犯殺頭之罪,他也要對老佛爺說。”慈禧麵容緊張地問:“兩句什麼話?”“一是皇上現在聽信彆人的話,用新人而排斥老人。老人都是文宗爺和老佛爺簡拔的,對朝廷忠心耿耿,沒有功勞有苦勞,而新人多是些熱中權位的小人,不可靠。請老佛爺對皇上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二句話是皇上現在用的是漢人,排斥的是滿人。大清江山是我滿洲的江山,祖宗人關之初便一再告誡咱們,漢人可用而不可信。請老佛爺明示皇上,祖宗之訓不可忘。”慈禧聽到這裡,心裡猛地怔了一下:是的,這個提醒太重要了,無論是翁同穌、文廷式,也無論是康有為、梁啟超,還有新進軍機的四個章京,凡高喊維新變法的人,幾乎全是漢人。康有為居然在他所辦的報紙上直書孔子卒後多少年,這司馬昭之心,豈不公之於世了!皇帝呀皇帝,你太不懂事了,太急功近利了,再這樣胡鬨下去,我不能不管了!想到這裡,慈禧對瓜爾佳氏說:“你回去告訴懷塔布,他對朝廷的一片忠心我已知道了。我給你一個差事:你今後每隔十天到園子裡來,跟我聊聊外間的事。”瓜爾佳氏忙說:“奴婢遵旨。”她正要將她精心所備的另一件禮物:西藏活佛所贈紅花草呈送大公主的時候,李蓮英突然進來稟道:“剛毅請求叩見老佛爺。”慈禧慢悠悠地說:“什麼事呀!”李蓮英說:“剛毅滿臉憂憤,他說新來的軍機章京不把他這個軍機大臣放在眼裡,他要請老佛爺評評理。”慈禧吃了一驚,道:“軍機大臣被軍機章京欺負了,有這個事嗎?你叫他進來說說!”瓜爾佳氏忙跪安。出殿時候,迎麵看到一臉沮喪的剛毅。這位軍機大臣昨天果真被譚嗣同、林旭等人重重地奚落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