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在簽押房,他剛放下手中的筆,又想起鹿傳霖的那一番話來。這篇文章如何寫呢?他撚著下巴下的灰白長須,凝神思考起來。正在這時,梁鼎芬走了進來。“什麼事呀!”“香帥,”梁鼎芬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說,“這些天兩湖書院的學生們,因湖南《湘報》上的一篇文章引發了大辯論。”“是不是易鼐的那篇文章?”“正是。平時向往新學的拍手叫好,崇尚舊學的則深惡痛絕,雙方各執一端,爭得麵紅耳赤,有的甚至課都沒有心思上了。”張之洞盯著梁鼎芬說:“你的看法呢?”梁鼎芬略作思考後說:“易鼐的那些說法,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說服不了那批新學迷。”“什麼不能完全接受。”張之洞站了起來,“應該是完全不能接受,我去和他們辯論。”“太好了。”梁鼎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搬總督這個救兵的。“什麼時候能去?”“兩湖書院非一般地方,我得要先準備下才行。第一得有的放矢,第二還得言之有據。節庵,學生們爭辯的要點在哪幾個方麵,你給我說說。”梁鼎芬想了想說:“依我看,學生們爭執最烈的有這麼幾個主要問題:一是中學和西學哪個更重要,二是西學不要三綱五常,丟掉老祖宗傳下來的根本,這在中國能行得通嗎?三是大家都去學聲光電化這些學問,今後科舉如何考,考什麼?光聲光電化就能治國強兵嗎?四是君權與民權。百姓應不應該有權,是君權大還是民權大。等等,當然,還有不少問題,這幾個是主要的。”“行,你回書院去吧,待我思考思考。”梁鼎芬走後,張之洞重新拿起筆,批起公文來。中午吃飯時,張之洞又想起了寫文章的事。突然,一個靈感在腦子裡閃動:何不將去書院講學與寫文章表明態度兩件事當一件事來辦?兩件事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麵對當前的局勢,我張某人該說些什麼。給太後皇上看的文章不用奏折形式更好,它可以在報上公開發表,讓天下人都知我張某人的態度,免得眾口悠悠說三道四。這些報紙還可以通過彆人之手轉呈太後皇上,如此,太,後皇上也看到了。它所起的作用遠比上一道奏折大得多。放下碗筷後,此事便這樣決定了。隨即通知衙門總巡捕,說下午要在書房裡寫一篇重要文章,除朝廷來聖旨外,任何人不接待,任何事不辦。興許是常吃趙茂昌送的特製人參的緣故,張之洞雖然已六十有二歲了,外表看起來很蒼老,精力卻依舊旺盛過人,上個月環兒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老翁得子,不僅有添丁之樂,更有高壽之兆,張之洞因此更增自信之心。尤其是當一樁富有挑戰性的事來臨時,更能激發他年輕人似的興致和熱情。他放棄慣常的午休,離開餐桌後便赴西院書房。他提起筆來,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今日之世變,豈特春秋所未有,亦秦漢以至元明所未有也。海內誌士發憤扼腕,於是圖救時者言新學,慮害道者守舊學,莫衷於一。舊者因噎而食廢,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則無應敵製變之術;不知本,則有菲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則舊者愈病新,新者愈厭舊,交相為愈,而恢詭傾危亂名改作之流,遂雜出其說,以蕩眾心。學者搖搖,中無所主,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敵既至無與戰,敵未至無與安。吾恐中國之禍,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內矣!”一口氣寫下這段文字後,張之洞自己都有點驚訝:怎麼會寫得如此暢快通順,而且一下筆便為新、舊兩學定下了基調:新可救時,舊能守教,新之弊在不知本,舊之弊在不知通。同時也明確指出,在新學舊學的爭辯中,邪說暴行便乘隙而人,這將是中國的禍亂之根。再將這段話複讀一遍後張之洞也釋然了,這也並非是什麼福至心靈的緣故,而是自己多年來的認識。尤其在看到《湘報》上易鼐的文章和嶽麓書院的《輯錄》後,時常思索的結果。其實,沒有提筆寫文章的時候,腦子裡的思索如同亂麻似的,沒有條理,也不得要領,用心來做文章,條理自然也就清晰,要領也便出來了。張之洞既感欣慰又覺惋惜。欣慰當年寫作《輔軒語》《書目答問》時的能力還在,惋惜的是近二十年來雜事紛擾,案牘勞形,使得自己幾乎沒有一種安寧的心境來握管作文,不能為後人多留下一些詩文書冊。唉,有文則無權,有權則無文,前人說“閉戶著書真歲月”,又說“封侯拜相男兒事”,人生事業,究竟應以哪種為最佳?這樣一番感歎後,張之洞忽然想,我何不借此機會多寫點,為自己再添一部類似《書目答問》一樣的書豈不更好!想到這裡,前詞臣學政興奮起來。他慢慢地邊磨墨邊思考,先來為這本書想個題目。新學舊學辯。這個題目一目了然,但論辯氣息太重,不大合自己的身分。求通與守本。這個題目直逼要害,但限製思路,隻能作一篇文章,不宜寫一本書。以總督身分去書院講課,麵對著的是兒孫輩的莘莘學子,宜以勸戒的方式為妥。張之洞想起了荀子的名言:學不可以已。是的,過去隻有中學而無西學,隻有舊學而無新學,尚且是學不可以已,現在麵臨更多更複雜的學問,更應該不可以已,好了,就用這句名言的出處《勸學篇》作為書名吧!定下書名後,張之洞開始構思這部書的主要內容了。他想著:這部書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論舊學。舊學既為本,則從本字上做文章。什麼是本呢?對修身而言,心為本;對處世麵言,忠為本;對為學而言,經為本;對聖學而言,三綱為本。要把這些屬於“本源”的東西論說清楚。一部分論新學。新學既為通,則應從“通”字上做文章。通者,變通也;變通的目的在於實用,新學的確是很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若從全國範圍來講,新學遠未普及,應用大力氣去推廣新學,比如設學堂、設翻譯局、鼓勵出國留學等,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修鐵路開礦藏練軍隊,而這些方麵自己都有親身曆練,是可以好好總結總結的。到衙門下午散班關門的時候,張之洞腦中《勸學篇》的大綱便基本上有個框架了,必須趁熱打鐵,抓緊時間做好這件事。“大根,我要寫一篇大文章,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去住幾天。你看去哪裡為好?”吃完晚飯後,張之洞問大根。大根說:“四叔打算住幾天?”“四五天吧!”“四五天時間不長,不宜走得太遠,隻能在武漢三鎮找。”“就在武漢三鎮吧,近一點,萬一有個緊急事,可很快趕回衙門。”大根摸著頭頂想了半天說:“我看就到歸元寺去吧!”“不行,歸元寺進香拜佛的人多,吵鬨。”大根大大咧咧說:“跟方丈說一聲,這幾天不讓人來進香就行了。”“那怎麼行!”張之洞不悅地說,“進香拜佛是善男信女的心願,也是歸元寺的財源。因我住那裡而折了世人的心願,斷了和尚的財源,那我不遭人唾罵?歸元寺決不能去。”“那就去晴川閣好了。”大根終於想起了一個好地方。“那裡風景好,安靜,遊人又少,不會影響彆人。”“晴川閣倒是不錯。明天一早你先去看看,跟管閣子的人說好,租一間乾淨的小房子,先租五天。這五天的茶飯也請他們做,走時照付。後天一早,我們就去。”第二天,張之洞料理了一些必辦的公事後,告訴總巡捕,要去晴川閣住幾天,有要事可去那裡找他。翌日上午,張之洞僅帶著大根一人,悄悄地來到晴川閣,住進一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房間。自從那年宴請俄皇太子後,張之洞再也沒來過此地了。晴川閣果然不虧待文人學士。張之洞一坐下來,在江風濤聲、山氣鳥語的感染下,文思倏然間便如泉水般地湧冒出來,仿佛當年在翰林院做學士似的,有一種奔放欲出不可遏製的衝動。世受國恩、身為疆吏獲得過皇家格外恩寵的張之洞,不論是出自內心的情感還是為了今後政治的需要,他都情不自已地要歌頌大清朝的德政,希望天下臣工百姓如葵花向陽般地仰望太後皇上,擁戴朝廷,巴望大清王朝能固若金湯,萬古千秋傳下去。作為一個生於世代書香家庭,從小浸泡於儒家典籍之中,做過多年學政,寫過不少代聖人立言文章的士人,張之洞對周公之禮、孔孟之學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五體投地。無論是表明自己的名教皈依,還是公開與康有為等人劃清學術分野,以免珠目相混、魚龍相雜,他都要借此機會向世人說個清楚。於是,在江山如畫的龜山禹功磯上,在安謐祥和的晴川閣淨室裡,張之洞日以繼夜地揮筆疾書:“一曰保國家,一曰保聖教,一曰保華種,保種必須保教,保教必須保國。今日時局,惟以激發忠愛、講求富強、尊朝廷、衛社稷為第一義。自漢唐以來,國家愛民之厚未有過於我聖清者也。王化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聖人所以為聖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於此。故知君權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之說不可行也。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巨奸,於是非常可怪之論蓋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張之洞認為,這些都是屬於務本的範圍,而“本”之悟,全靠的中國學問的熏陶,西洋學問是不可能教授的,甚至有大相抵觸之處。無論是兩湖書院的學子,還是天底下求學求知的年輕人,都應該深知此本不可動搖,不可移易。倘若丟掉了這個本,何以為中國之人?無論是朝廷內外的官吏,還是準備進入仕途的士人,都應該加深對“本”的認識,絕不能在西學東漸的時候,迷亂心性,失卻方向,忘祖而背本。苟不若此,則中國將何以為中國?他對自己的這些議論很滿意,於是開始寫西學部分。外放晉撫,尤其是擢升粵督以來,他也保境安民,也興利除弊,這些其實與其他督撫都無異處。這些年來與眾不同的,或許說他張之洞之所以成為天下矚目的原因,就在於他重西學辦洋務。可以說,他後半生的心血和事業就在於此。毫無疑問,張之洞對洋務、對西學是深有感情的,認定洋務和西學是致中國於自強的惟一法寶。中國隻有堅持這個定見,才有可能躋身世界強國。他多麼希望太後皇上也能有這個定見,堅定不移地在中國大辦洋務,倡導西學。他多麼希望十八省督撫和各級官員都能像他這樣,在自己管轄的省府州內辦洋務局廠,辦新式學堂,同心合力地走在這條使國家早日富強的康莊大道上。可惜,許多人囿於陳見,沒有這個認識;也有不少人認識到這點,但鑒於在中國辦新事的千難萬難,遂失去了實乾的豪氣。還有一些人,因為洋務和西學要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於是千方百計地乾擾阻擋。這些都已是障礙和困難了,但更令人擔憂的是,現在竟有一批人,在這個時候提出類似於易鼐那樣駭人聽聞的言論來,還有康有為、梁啟超之輩,本是難得的新式人才,卻偏要鼓吹公羊,倡論民權。他們難道真的不明白,這是在向六經挑戰,與朝廷爭權嗎?好好的一個師夷之長技以製夷的局麵,將有可能被這些邪說給毀了,自己有這個責任將中國辦洋務行西學之舉導向正確的途徑。滾滾東逝的長江水,習習暖人的楊柳風,伴隨著張之洞為《勸學篇》續寫了一係列篇章:“《益智》:夫政刑兵食,國勢邦交,士之智也;種宜土化,農具糞料,農之智也;機器之用,物化之學,工之智也;訪新地,創新貨,察人情之好惡,較各國之息耗,商之智也;船械營壘,測繪工程,兵之智也。此教養自強之實政也,非所謂奇技淫巧也。”“《遊學》:出洋一年勝於讀西書五年,此趙營平“百聞不如一見”之說也。入外國學堂一年勝於中國學堂三年,此孟子“置之莊嶽”之說也。”“《設學》:天下非廣設學堂不可,京師省會為大學堂,道府為中學堂,州縣為小學堂。學堂宜中西兼學,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且宜政藝兼學。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西政也。算、繪、礦、醫、聲、光、化、電,西藝也。大抵救時之計,謀國之方,政尤急於藝。”“《廣譯》:譯書之法有三:一,各省多設譯書局;一,出使大臣訪其國之要書而選擇之;一,上海有力書賈、好事文人,廣譯西書出售,主人得其名,天下得其用。”第五天下午,《勸學篇》已寫成二萬多字的大文章了,雖尚有不少言未儘意者,但大體上已將自己心目中的中學西學先後次序本體通用的關係理了一個頭緒。想說的話也大致說了,不能離開督署太久,許多公務還在等著辦哩。張之洞吩咐大根去結賬付錢,待衙門的馬車到後即離開晴川閣。一會兒,大根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走了進來。那老頭見了張之洞便拜,一邊說:“小人不知您是總督大人,這些天來多有怠慢,請大人多多寬恕。”張之洞說:“起來,不要磕頭。”待老頭站起來後,又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總督?”老頭指著大根說:“剛才這位大哥來結賬時說的。晴川閣真正有幸,讓總督大人在這裡一住就是五天,隻怪我這個糟老頭子老眼昏花,沒有認出大人來,招待不好,多有得罪。”張之洞笑問:“你在這裡做些什麼事?”老頭答:“看管晴川閣的房子,做些打掃、擦洗的事。”“就你一個人?”“加上老伴,兩個人。”“聽你的口音,不大像此地人。你老家在哪兒?”張之洞因文章寫完了,心情較為寬鬆,遂跟他多聊了幾句。“小人是江西九江人。”“怎麼到漢陽來了?”“小人三十年前教的一個學生,如今在漢陽縣做訓導。他憐小人年老無兒女,便介紹到晴川閣來,混口飯吃。”“你這個學生倒還不錯,如今出息了,還記得三十年前的先生。”張之洞習慣性地摸著胡須。“一個月有多少收入?”老頭伸出三個指頭來:“三吊半。”“三吊半的薪水,能過日子嗎?”“省吃儉用,勉強還可對付。隻是不能有個三病兩痛,生起病來,那就沒錢請郎中了。”張之洞看這老頭是個本分的人,便說:“本督給你指個生財之道,你在晴川閣裡賣點茶水瓜果如何?”老頭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說:“好是好,隻是遊客太少,賣不了幾個錢。”張之洞一時興起,不覺抖出當年的名士氣派來:“老人家,本督成全你,你去拿兩張大紙和筆墨來,我為晴川閣寫副對子,再要漢陽府派人將這對子刻在柱子上。這樣一來,你的客人就多了,茶館可以開起來了!”老頭子喜出望外,忙從自己住的房子裡將筆墨紙硯搬了進來。張之洞站在禹功磯上,眺望三楚大地這一派莽莽蒼蒼山河,看著身邊這位年老無依靠的本分讀書人,頓時生出一份鎮守江夏的自豪感、為民父母的責任心來。一副楹聯在筆底出現:東去大江,那堪淘儘英雄,彩筆尚留鸚鵡賦;西望夏口,此水永消爭戰,霸圖休即犬豚兒。老頭捧過墨汁未乾的對聯,口裡激動地說:“總督大人,您真是湖廣百姓的活菩薩呀!”張之洞為這句話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出自於普通百姓之口的話,才是真正的民心呀!第二天,他將已成初稿的《勸學篇》送給鹿傳霖看。鹿傳霖看後說:“寫得不錯,尤其是尊朝廷衛社稷和稱頌大清深仁厚澤這幾段寫得最好,太後皇上都會愛聽。這應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點,無論中學西學,無論新政舊政,都要尊朝廷衛社稷,這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就作用更大。今後無論是新派掌權。還是舊派執政,你都萬無一失。”張之洞說:“這是我一貫的主張,我不想彆人因我辦洋務,就說我是崇洋媚外,想用外國的一切來替代中國。那其實也是做不到的。你看還有哪些不足或忽略的地方嗎?”“西學我不懂,舊學多少知道一點。談舊學這一節,我提幾點建議吧!”張之洞笑道:“你是宿儒,你多多指正。”“講舊學,還是你在行。我隻是點一點而已。”鹿傳霖翻了翻手中的《勸學篇》初稿。“其實,你過去寫的《輶軒語》和《書目答問》裡都提到了。但你既然把舊學當根本之務提出來,不能不再扼要地為年輕學子們說幾句人中國學問之門的途徑,其要在兩點,一日循序,先經次史後子集,待中國學問初通之後,再擇西學以補闕。”“很好。”張之洞輕輕擊掌。“其次在守約。”鹿傳霖侃侃而淡,“中國學問浩如煙海,若見一本讀一本,這一輩子光讀書還讀不完,豈能做事?所以要守約,擇其重要者而讀。你的《書目答問》為學子開了二千多種書目,你可在此基礎上,再從中遴選出五六十本至一百本最重要的書來。”“這個主意好!”張之洞連連點頭。“以我的經驗,十五歲之前,通《孝經》、‘四書’‘五經’及唐宋人之曉暢文字。十五歲時開始讀經史諸子、輿地小學各門,美質者五年可通,中材者十年也可了。二十或二十五以後,可專力講求時政,旁及西法,若有好古精研不騖功名、終身為專門之學者,那又自當彆論了。”“行,我再增加兩個章節,就用你的題目:循序,守約。”“還有一點,本不是學問內的事,但我想借你的大作來驚世警俗。我想你會與我持同樣看法的。”張之洞認真地問:“何事?”“禁煙!”鹿傳霖口氣堅定地說,“此事,早在道光年間,林文忠公便大舉禁絕過,十幾年前你在山西又繼續了林文忠公的事業,這些年來我在陝西、四川做督撫,依然要花大力氣做這事。香濤,這鴉片不禁,中國將有亡國滅種之禍,什麼中學西學,體用本通之類的話,一概都不用說了。在今日中國,此為國家第一號大事。”夠不夠得上國家第一號大事,張之洞與鹿傳霖尚有分歧,但禁煙確是國事中的大事之一樁。對於力禁鴉片的前晉撫來說,這個認識始終是明晰的。雖然不能屬於學問之一門,但從國本的角度上也是可說的。“好,接受你的建議,再添一節:去毒。”鹿傳霖滿意地站起身來:“如此,你的《勸學篇》就完滿了。”送走鹿傳霖後,張之洞想:古人說集思廣益,此話不假,鹿傳霖的這些建議就很有益處,不如再讓幾個人看看,提提意見,修改修改,就更臻完美了。他首先想起的便是引出這篇作品的梁鼎芬來。梁鼎芬將大根送來的《勸學篇》仔仔細細地看了兩三遍,又搜腸刮肚地思考大半天後來到總督衙門,當麵向張之洞陳述了自己的看法。“香帥的《勸學篇》一經刊印,必然警醒當世,嘉惠萬代。兩湖書院的學子如有幸最早聆聽你的這些良言,福莫大焉!”梁鼎芬一開口,便給張之洞的這篇長文予以高不可攀的總體評價。張之洞聽了,卻並沒有多少喜形於色的表現。他知道梁鼎芬一向愛在他的麵前說好聽的話,通常他都是樂於聽這種頌辭的,有時候也會覺得梁鼎芬有點言過其實,不過轉念又想:自己辦的事向來都是深思熟慮的,少有彆人可指摘之處;再說,一個好漢還須三個幫,一麵響鑼也應有四處應,未必還要一些專跟你作對的人在身邊?當然要聽話的,要順從的人才好。這樣,他跟梁鼎芬不覺日趨親密。梁鼎芬一年到頭,在兩湖書院的日子少,在總督衙門裡的日子反而多些。武昌知府年近七十,致仕養老已迫眉睫,梁鼎芬多次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想接替這個位置的念頭,張之洞也有意無意地表示可以考慮,惹得梁鼎芬跟總督屁股後麵更緊了。“你不要說空話,有什麼根據?”“當然有根據,香帥。”梁鼎芬滿臉都是笑容。“晚生看這篇《勸學篇》首在持論平正,於中西之學新舊之政不持成見偏見,一秉大公,無論新派舊派都能接受。這是一個方麵。最重要的還在於香帥將中學和西學最核心的作用以及它們之間的主次關係用八個字作了最為簡要最為明了的概括,這就是您在《設學》一節中所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真可謂金科玉律,金聲玉振,治學之寶,治國之綱。這個首創之功將不可估量。”張之洞笑道:“你看中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這也算是你的眼力吧。不過,這八個字是彆人提出的,我不能掠人之美。兩年多前,我在江寧時,江蘇一個候補道吳之榛跟我寫了一封信,他準備在蘇州創辦一所中西合璧的學校,並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辦學宗旨,我很欣賞這兩句話,就套用過來了。”梁鼎芬雖略有點失望,但他很會說話:“常言說人微言輕,一個候補道的這兩句話能有什麼影響,一經香帥提出,那就有天地之彆了。太後皇上會知道,文武大臣會知道,各級官員和普天下的百姓都會知道,它就可以變為國策,化為全國上下的共同見識。這個功勞有多大!從今往後,大家都是從你的《勸學篇》裡得知這兩句話,首創之功非你莫屬了。”“哈哈……”張之洞得意地大笑起來。“你莫隻說好聽的,提點不足之處。”笑完後,張之洞認真地說。“香帥文章天下第一。慮事之精密,也世間少有,這部《勸學篇》更是您的心血之作,本不容卑職置喙。但卑職想香帥這部書,必將成為大清的治國之綱,眼下國家所要辦的新政大事,如鐵路、礦冶、局廠、練兵等,香帥都親手辦理過,有許多局外人不能得到的體會和見解,若能把它寫出來,對太後皇上來說是個很好的參考。”張之洞說:“你這個建議好是好,隻是六天沒辦事,案牘又堆積盈尺了,抽不出空來。”梁鼎芬想了一下說:“有個辦法,可叫徐建寅、念扔他們先起個草。他們是專門家,熟悉,要他們先寫個一兩千字出來,由您來刪改定稿。如此可為您節省一些精力。”“好,接受你的建議,就請你代我去辦這事。請徐建寅寫礦學一節,梁敦彥寫鐵路一節,念扔寫工商一節,練兵一節無人寫。可惜仁梃不在了,由他來寫是最合適的。”提起仁梃,張之洞的胸口有點堵悶。兒媳已守寡近兩年,不能讓她做一輩子孀婦,今後宜尋一個合適的人嫁出去才是。這樣方可對得起孝順的媳婦和自己的老友桑治平。“練兵一節可請張彪先擬個草稿。”“張彪!他能寫嗎?”當年大根的拜把兄弟張彪從山西投到廣東,張之洞將他安置在督標營,後又隨著來到武昌,先在親兵營做個把總。多年來。也還知上進,積年遷升,現已做了親兵營的都司,武功不錯,隻是從小失學,文墨不行。“香帥不知道,這幾年張彪自己漂筆,早已識字斷文,偶爾寫出封信函來,也還通順。叫他將湖北練兵章法如實寫出,我再替他潤色,然後送給你,當個材料用也好嘛!”“也好,他當了多年的親兵營都司,洋槍洋炮使過,德國兵操也練過,讓他先寫個草稿,也是對他一個提高。你一並去告訴他。叫他們四個人三天之內每人給我交兩千字。”三天後,陳、徐、梁、張都如期交來自己的文稿,張之洞一一審讀增刪,比起全由自己從無到有的構思草擬來,這確實省了不少的心思。正在之際,辜鴻銘闖了進來。“香帥,大家都為你的《勸學篇》作貢獻,就連張彪都提起筆來。你就不叫我也寫一寫,你是嫌我中國學問沒學通,還是嫌我沒有專門知識?”張之洞放下筆,望著辜鴻銘頗有點激動的麵容,問:“我的《勸學篇》底稿,你也看到了?”辜鴻銘不滿地說:“闔署上下都在誦讀,我能不看到嗎?”張之洞驚道:“怎麼闔署上下都在誦讀了,這還是草稿哩!”“這樣精彩的文字,怎會不傳誦呢?徐建寅、梁敦彥他們很神氣,說他們也寫了一段,今後可以附驥尾而至千裡。香帥,你太小看我了!”張之洞心裡很得意,臉上卻有意冷冷的,說:“先不要說小看不小看的怪話。你給我的草稿提提意見,提得好,我自然也會讓你附附驥尾。”辜鴻銘說:“提就提吧。我看你的《勸學篇》分為兩個部分,前部分談的務本的事,有類似《莊子》的內篇,後部分說的是通用,類似於是決不能跟《莊子》相比擬的。且不說見解上的差彆,光是文風,那一派汪洋恣肆、恢詭瑰麗,哪裡是後世人可以學得到的!莊子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可不敢方駕攀比。”辜鴻銘說:“你不去比《莊子》三十三篇也可以,但我為你補個雜篇總是可以的吧!”張之洞拿這個怪才也無法。他還真怕辜鴻銘去弄個雜篇出來,那才叫人哭笑不得,隻好說:“你看還有哪些不足,把外篇再補充一下是可以的,雜篇就不必了。”“我看至少有兩個章節可以補上。”辜鴻銘激動地說,“一個是變法,一個是廢科舉。不過,這都不是我的主張,都是你自己多次與我們閒聊天時說過。你常說中國要自強,有兩個攔路石不可不搬掉,一是不合時宜的律令法規,一是誤人子弟的科舉考試。為何這兩個非常好的想法不在《勸學篇》裡寫出來呢?是因為怕被人誤解,遭人反對嗎?”辜鴻銘兩隻灰藍色的眼睛,猶如半夜時貓頭鷹的雙目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張之洞,真把這位強悍的湖廣總督盯得心裡微微發起慌來。辜鴻銘的這兩句問話,一針見血擊中要害。張之洞在寫通用篇章的時候,確實想到過變法與廢科舉兩件事,但最終還是沒有寫。現在有人在變法的名義下要否定祖宗傳下來的家法,要設議院行民權,如果自己也大談變法,很可能會授人以柄。至於科舉考試,更是國內數十萬讀書人的進身之階。廢除科舉,不等於撤了他們的登天梯?“香帥,丈夫行事,當以大義為重。苟利國家,雖千百人反對,必趨之;苟害社稷,雖千百人擁護,必避之。弊法不去,科舉不廢,中國決五指望。香帥,這兩章,就由我來替你起草吧,倘若遭人指責,我挺身而出承擔。”張之洞為辜鴻銘的這種氣概所感動,但又為他的天真而好笑,既算作我張之洞的《勸學篇》外篇,出了事自然由我張某人承擔,怎會輪到你的頭上?他笑了笑說:“好吧,我嘉獎你的誌氣,這兩個章節就交給你了。也限你三天時間,不要過多發議論,也不超過兩千字。”辜鴻銘欣喜萬分:“謹受命。”正要轉身出門,張之洞又叫住了他:“你要注意,寫變法一章時,要特彆強調倫理、聖道、心術不可變,要變的隻是法製、器械、工藝;廢科舉一章,要把朱子和歐陽修兩位先賢關於更改科舉的言論找出來作為附件,如此才更增加說服力。”在張之洞和他的幕僚們共同參與下,一篇長達四萬餘字的大文章《勸學篇》,終於幾經增刪而成文了。張之洞將它寄給陳寶箴,要陳在長沙的《湘報》上連日刊登出來。陳寶箴正擔心《湘報》遭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的反對辦不下去的時候,得到了這篇大文,好比即將乾涸的小溪來了一股源源不斷的山泉,立時又生機恢複。他指令《湘報》每天騰出第一版的重要位置來,刊登《勸學篇》。一連十天,《勸學篇》登載完畢。果然不出所料,此篇長文在海內引起巨大的反響,除極個彆執拗偏激的人認為張之洞是在有意做和事佬外,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此文立論公允,態度平和,就連最擔心招士人反感的廢科舉一節,也沒有見人公開發表反駁的文章。五月初,張之洞收到己任江寧藩司的袁昶的來信。袁昶除和許多人一樣地稱讚該文外,還特彆高瞻遠矚地指出:在今後很長一段的年月裡,中國都會麵臨著西學與中學、西藝與中藝、西政與中政等一係列的衝突,這種衝突可概括為中西碰撞。老師所提出的“中體西用”的設想,不僅解決了中學西學之間關係如何處理的難題,而且為調和中西碰撞揭示了一條萬世不易的經則,那就是中國本土所產生的經過千百代所驗證的好的傳統永遠是體,外來的被彼國所證實有用的東西,永遠隻能是為我所用。其目標,則是衛我邦本,固我國體。又表示,要用自己的積蓄出版《勸學篇》,刷印三百部,上呈朝廷,並分贈各級官府和學堂,既報師恩又效力國家。張之洞欣然同意,並寄出二千兩銀子,請袁昶代為張羅。很快,三百部《勸學篇》便裝訂成冊了。張之洞指示袁昶寄五十部到北京兒子張仁權處,再存五十部於袁處,以便分送兩江同寅,然後再送二百部到武昌,由他本人親自贈人。仁權收到書後,與楊銳、楊深秀等人商量如何才能到達太後、皇上處。楊銳說:“黃紹箕在南書房當差,可請他帶上兩部,當麵呈給皇上,並請皇上轉呈一部給太後。”黃紹箕是黃體芳的兒子。黃體芳當年與張之洞同列京師清流黨,關係甚為親密。黃紹箕在未進翰林院時,曾在張之洞幕府裡做過事。通過這條路上達天聽,自然是最好的。沒有幾天,《勸學篇》便到了光緒皇帝的手中。光緒愛不釋手,一天便通讀完畢,然後親自擬了一道諭旨:“《勸學篇》內外各篇,朕詳細披覽,持論平正,於學術人心,大有裨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危言。就在光緒親頒《勸學篇》後第四天,中國近代史上最為熱鬨壯烈的大劇,正式拉開它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