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據禦史楊深秀、侍讀學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緒召集全體軍機大臣,下詔定國是,向全國官吏百姓宣布變法維新。由翁同穌擬稿的這份詔書,是古往今來中國帝王文告中少見的開明之作。詔書以清晰明白的語言,表達光緒願與天下臣民共圖新政以挽時局的決心:“朕維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及其流弊,必致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以冬裘夏葛,勢不兩存。因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這份詔書經在京提塘官的星夜加急傳遞及京報上的登載,很快便傳遍全國,引起朝野巨大的震動。一向沉悶閉塞、安於現狀的九州大地,突然間如同燒起一堆衝天大火,頓時劈劈啪啪、紅紅火火地鬨騰起來。”詔書下達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五人。認為這五個人均為忠肝義膽、碩學遠識,是維新救時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輔佐皇上行新政而圖自強。光緒立即批準這道奏章,命康有為、張元濟預備召見,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火速進京,或交部引見,或由總理衙門察看具奏。光緒將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隨侍小太監下發給軍機處的時候,翁同穌進來了。“皇上,剛才園子裡來了人,太後請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園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說。”聽了這話,光緒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光緒從小在慈禧威嚴的目光和嗬斥聲中長大,對慈禧已有了一種習慣性的畏懼和疏離。他之所以不喜歡皇後,並非因為皇後本人的不好,實在是由於對皇後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當夏秋兩季,慈禧住頤和園時,光緒就仿佛有種摘掉枷鎖似的自由感,辦起事來格外有膽量,有信心。一到冬春兩季,慈禧回到宮裡,光緒就如同被一個濃重的陰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辦事說話都提不起神來。變法維新已醞釀好長時間了,為什麼選擇這時詔定國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離宮住園子的緣故。慈禧住園子時,光緒照例每月初一、十五兩天進園請安。明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為什麼要我進園子?一種不祥之兆浮上心頭,光緒臉上難得一見的興奮之色立時散失,恢複了素日的憔悴蒼白。翁同穌將這一瞬間的變化看在眼裡,憐恤之情油然而生,心裡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試著問:“太後是不是衝著詔定國是這件事來的?”“不會吧。”光緒終於回過神來。“十五日請安時,我已稟報過太後。太後說她不反對維新變法,隻要能使國家富強,要我自己看著辦。”翁同穌進一步問:“太後說這話時,神態如何?”光緒想了想:“跟往常請安時說話的神態差不多,沒見她高興,也沒見她不高興。講了這兩句話後,就說,沒彆的事吧,沒彆的事趕緊回宮去。今天譚鑫培進園子來唱《定軍山》,得去準備準備。我說沒彆的事,就退出來了。”翁同穌說:“皇上放寬心好了,也可能是太後想見見皇上,隨便聊聊,我陪皇上去。”“翁師傅,明天是您的六十九歲壽辰,家人和親友都要來為您祝壽,您就不要陪我了。”翁同龢每年過生日這一天,光緒不僅記得,還會打發身邊的太監去翁家代他祝壽,並送上一份禮物。國家正處新政的開端,皇上日理萬機,晝夜不息,居然還記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裡滾過一陣熱浪,語聲哽咽地說:“皇上萬幾之中尚記得老臣的賤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賤辰可過可不過,陪皇上進園子覲見太後,卻是萬不可缺的。”光緒說:“也好,有翁師傅在身邊,我心裡就安定許多。我們今下午就動身,明天一早見過太後後就回城,不會誤了晚上的壽筵!”翁同穌激動地說:“皇上太為老臣著想了,老臣心裡真過意不去。”黃昏時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緒來到頤和園,住進了仁壽殿。晚飯後散步時,翁同穌發現慶王奕劻、兵部尚書榮祿、軍機大臣剛毅都在園子裡住著,他覺得情況有點不大對頭。晚上,仁壽殿的小太監告訴他,八十歲的大學士徐桐已在園子裡住下四五天了。翁同穌聽到這個消息後,更覺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為同治皇帝的師傅,此人迂執拘泥,與他性格上合不來。後來翁同穌出任光緒師傅,他沒有出任,於是與翁嫌隙更深。兩年前,他拜體仁閣大學士後,因年事太高,對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裡閉門著書。徐桐恪守理學和祖宗家法,仇視西學,反對任何形式的變革,與倭仁一道被朝臣稱為前後兩個有名的守舊大學士。徐桐、奕劻、榮祿、剛毅,他們同時來到園子裡,究竟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在翁同穌的腦子裡盤旋大半個夜晚,他已隱隱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壓著他,壓著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業。第二天一清早,光緒書房太監王鑒齋,按常規帶上一張五百兩銀票,來到樂壽堂向大總管李蓮英獻上,然後坐在小廊房裡,靜候李蓮英的安排。有資格見到太後的文武官員,都必須向太後身邊的太監總管遞上紅包,按紅包裡的分量來安排召見的先後。慈禧還政住頤和園後,連皇上每次覲見也要遞紅包。這話聽起來有點類似海外奇談,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晚清朝廷的腐敗到了這種程度,豈是維新變法便可以解決得了的?可惜,當年熱中於新政的光緒皇帝,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待慈禧吃了早飯,遛了半個小時的圈子後,光緒奉命進殿拜見。“坐吧。”光緒行完跪拜常禮後,慈禧麵無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邊。光緒挨著炕沿坐下,神情貫注地等待著皇額娘的慈諭。好長一會兒,不見慈禧開口,他偷眼望了望,隻見六十四歲的皇額娘,正專心致誌地自個兒欣賞她近日剛打好的兩隻三寸長的金護指,不過眼睛和臉上卻並不見一絲欣喜之色。“皇額娘叫兒子來,有何賜教?”光緒終於忍不住了。“定國是的詔書是誰擬的?”慈禧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金護指。“是翁同穌。”光緒忐忑不安地回答。“這樣的大事,為何不事先跟我說說?”慈禧轉過臉來拖長著聲調,問話中分明有著很大的不滿。“十五日請安時,兒子已請示過皇額娘。皇額娘說過,讓兒子自己作主。”光緒壯起膽子解釋。“這話我是說過。”慈禧慢慢地說,聲調開始緩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給你了,又怎麼會來事事管著你呢?為國家辦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國之主,當然由你作主。但詔告天下,明定國是,這是何等大事,你卻不事先跟我打聲招呼,你的眼中已沒有我這個皇額娘了!”光緒剛剛放鬆片刻的心緒又緊張起來,忙說:“皇額娘言重了。這事是兒子疏忽了,兒子向皇額娘請罪。”慈禧臉上露出一絲霽色,說:“也不要請罪了。要維新,要變法,這一點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你沒有做錯。隻不過這是件祖宗沒有做過的大事,我們娘兒倆都得穩當點才好。你凡事多跟我商議商議,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光緒趕緊說:“皇額娘教訓得是,除開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兒子都一定親來頤和園稟請皇額娘。”“好,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幾上的溫茶,抿了一口,說:“你昨兒個擬的徐致靖薦舉人才的折子,就急了點。康有為那個人,許多人不大放心,都說不能重用。”光緒暗暗吃了一驚:徐致靖的折子還沒發下,太後怎麼就知道了?折子尚未出宮時,隻有軍機處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剛毅搶先稟告了太後?對於那些心中隻有太後,而沒有他的老大臣們,光緒又氣又惱。他恨不得一夜之間全撤掉,換上一批年輕而原先職位低微的官員。“稟告皇額娘,康有為這個人雖有許多欠缺之處,但對外麵的情況熟悉,對新政新法很有研究。皇額娘教導過兒子,用人如用器,兒子用康有為隻是用其器長而已。”慈禧找不出彆的理由來反駁光緒的話,停了一會兒說:“你用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人,我也不阻擋你,隻是有一點要注意,今後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員,擬旨前要跟我說說。他們上任前,到園子來跟我見見麵。這不是皇額娘在乾預你,這是幫你慎選大臣,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這點。”光緒明知這是太後在乾預他的天子之權,但幾十年來形成的恐懼心理,使他不能對她有任何的違抗,隻能違心地說:“兒子知道,皇額娘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為了祖宗江山。今後凡有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員的任命,兒子都按皇額娘剛才說的辦。”慈禧又說:“榮祿這人,文宗爺當年就稱讚他能乾。十多年過去了,我看他不但能乾而且忠實,是咱們滿員中的佼佼者。他做過多年的西安將軍,懂軍務,我想叫他做直隸總督,領北洋大臣。京畿重地,是要一個能乾而忠實的自家人才放得心。你看怎樣?”慈禧用的雖是商量的口氣,但光緒知道,這就是她的決定,是絕不能反駁的。何況榮祿做直督兼北洋大臣,無論從資曆、地位來說,也是合適的。光緒找不出反對的理由,遂說:“皇額娘看準的人自然沒錯,隻是現任直督王文韶如何安排?”慈禧說:“先調他進京來陛見,在賢良寺住著,再慢慢來安置,或軍機,或六部都可以。”光緒想:臨時叫自己來園子,大概就是為著榮祿的直督事吧。翁師傅還得趕緊回城,家裡還在等他這個壽星爺哩。“皇額娘,這些天起居都還如常嗎?”“都還好,我是個無事一身輕的人。你如今在做著大事,比往日更忙,倒是要多多保重。”“保重”這樣的話,每次覲見時,慈禧都要說上一句,已成沒有感情色彩的套話,不過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麵又加了幾句,使光緒覺得這兩個字上多少帶有了一點溫情,便說:“兒子年輕,多點事不要緊,皇額娘春秋已高,更須珍攝。”說完這句話,光緒起身:“若皇額娘無彆的吩咐,兒子這就告辭了。”“慢點。”慈禧並沒叫光緒再坐下,隨手從炕幾上抽出幾份奏折,在光緒的眼前搖了兩下。“這是徐桐、剛毅和安徽藩司於蔭霖、禦史文悌等人參劾翁同穌的折子。”光緒吃了一驚,見慈禧並沒有叫他看折子的意思,不敢主動從她手裡去拿。慈禧將折子晃了兩下後又擱到炕幾上,繼續說:“他們參劾翁同穌近來辦事多有悖謬,不能勝任樞機要職,宜回籍養老。我看他們說得有道理。”見光緒呆呆地站立著,不言不語,慈禧輕輕地歎息一聲,口氣變得少有的溫婉起來:“翁同穌這人,我觀察多年了,發現他近幾年來有專權仗勢、不安本分的跡象。就拿甲午年的事來說吧,咱們底子本薄,他不是不知道,卻硬要與東洋人拚命,結果辛辛苦苦辦了十多年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到頭來他把責任都推到李鴻章身上去了。李鴻章也可憐,隻得背下這黑鍋。誰該打多少板子,咱們娘兒倆心裡要有數。去年膠州灣鬨事,是你派他去跟德國人談判的。他不好好談,跟人家鬨崩了。你四五次命他繼續談,他居然可以抗旨不去。這事兒,滿朝文武都看不過意去。都說,咱們大清朝還沒有與皇上硬頂的大臣哩!當年肅順那樣跋扈,在文宗爺麵前還是服服帖帖的。翁同穌這樣下去,不會比肅順走得還遠嗎?”慈禧一個勁地數落著翁同龢的不是,光緒手心裡的汗水越來越多。他尋思著要為師傅辯護幾句,卻又在太後的氣勢下失去了勇氣。光緒在心裡痛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你六伯病危時特為跟我說過,翁同龢不可當重任,又鄭重薦舉榮祿。你六伯父當國三十多年,到底是老成謀國,閱人有識呀!”原來那天伯父單獨跟太後談的就是這個事呀,光緒頓覺有一股泰山般的重力向他壓來。伯父已死,他講沒講過這話已無法對證,但太後要將翁師傅開缺回籍的決心,看來已是鐵定而不可易移了。他鼓起極大的勇氣,緩緩地說:“翁師傅年歲大了,是有不如人意之處,請太後看他在上書房多年的情分上,寬恕他一次。”“唉!”慈禧歎口氣後,以更為柔和的語調說:“你從小軟弱,比起你的哥哥來差遠了,我擔心的也是這點。翁同龢敢於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這個毛病。你還年輕,隻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解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身邊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額娘這是為你好!”慈禧從炕幾上又拿出一張折起的紙來說:“這是我叫剛毅,以你名義擬的一道諭旨,你派人讀給翁同穌聽吧!”說罷,遞到光緒的手裡。光緒將紙打開,赫然見上麵寫著:“協辦大學士翁同龢近來辦事多不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經有人參奏,且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形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任樞機之任。本應察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毓慶宮行走有年,不忍遽加嚴譴,翁同鑠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光緒暈頭暈腦地看完這道用他的口氣寫的諭旨,一股悲愴之情充塞他的胸臆。這完全不是自己的意思,卻要用自己的名義來表敘,而且還要當著翁師傅的麵宣讀。這種委屈連一個普通的血性男子都不能忍受,何況自己堂堂九五之尊,當今的萬歲爺!一股濃重的羞辱感布滿他的全身。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年輕的光緒皇帝,下定死決心要用史無前例的手段和速度,加快進行維新變法,奪回被太後侵占的權力,給那些敢於和他作對的昏邁老朽們一點顏色看看;即便是最終辦不成功,甚至是魚死網破,也付之於天了!回到仁壽殿,榮祿、剛毅早已在此等侯見駕。光緒心緒悲憤,一百個不想見他們,但想起他們眼下正是太後的紅人。又不敢得罪,隻得宣他們進來。榮祿、剛毅並沒有事情要稟報,隻是應付式地問候聖安,片刻光景便出來了。這時翁同龢知皇上已回,便在偏房等候,見榮祿、剛毅從他身邊走過時,連頭都不點一下,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心裡又氣恨又疑慮:難道朝中出了什麼大事?書房太監王鑒齋走過來說:“皇上請翁相國進去說話。”,翁同龢三步並作兩步走進正房,隻見皇上麵色蒼白地呆坐在炕上,正望著頭頂上的藻井出神。“皇上,出了什麼事?”翁同龢已預感到不祥,顧不得磕頭行禮,便徑直走到炕前。“翁師傅,你自己看吧!”光緒將諭旨遞了過來,翁同龢接著,迅疾掃一眼,便覺眼前一片黑暗,幾乎要跌倒。他趕緊扶著炕沿,趁勢跪了下去,將頭緊貼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仁壽殿裡死一般的沉寂。好長一會,翁同龢抬起頭來,隻見皇上正看著他,臉上掛著兩串淚珠。翁同龢一陣辛酸,號啕大哭起來,一顆白頭死勁地在青磚上磕著,發出令人心悸的“卟卟”響聲,嘴裡含含糊糊地絮叨著:“老臣罪該萬死,老臣有負皇上重望,老臣感激皇上不殺之恩,老臣遵旨,即刻離京回原籍。”光緒心裡難受極了,喑啞著嗓子說:“翁師傅,您回城吧,家裡還等著為您祝壽哩!”翁同龢哭著說:“老臣死有餘辜,老臣不過生日了。老臣明天一早還要向皇上叩頭謝恩哩!”清製,大臣無論遷升還是革職,接旨後的第二天必須要向皇上叩頭謝恩。皇上可召見可不召見。不召見時,則麵對皇宮,三跪九拜,這叫做望闕謝恩。經翁同龢提醒,光緒想起,今天自己也不能回城。若回城,明天師傅要走很遠的路,從家裡趕到宮門口,師傅這種時候受不了這個折騰。“我今天不回城了,明天一早,您在東宮門邊等我就是了。”這天夜裡,翁同龢在頤和園的一個小偏殿裡,度過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冷清最淒涼的一次住園。他整宿都沒有合過眼。除開他身邊的老仆外,園子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前來看望他、關照他。從前那些太監們“翁相國”前“翁相國”後的甜蜜叫聲,斬草除根似的一聲也聽不見了。人臣之極的翁同龢從榮耀的頂峰突然跌到深穀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間的勢利和冷漠。翁同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很意外很痛苦很不能理解:昨天君臣之間親近如骨肉,今天的這一紙貶書顯然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出自太後的諭旨,但太後為何要如此殘酷無情呢?太後對翁氏家族,對我翁同龢本人的恩德不謂不重,翁氏家族及我本人對太後也不謂不忠,究竟是什麼緣故呢?是因為早兩天的詔定國是嗎?是一時疏忽沒有叫皇上去特為稟請嗎?翁同龢心裡有數,詔書的宗旨,太後其實是支持的,太後在多次與皇上的閒談中表達過她不反對變動一些陳規舊習。正因為此,翁同龢才敢於促成皇上早行維新。貶書的筆跡他熟悉,是剛毅寫的。剛毅的漢文不好,常寫錯念錯字,翁同穌有幾次在公眾場合下奚落他。直到今天翁同龢才知道,書生意氣已深深地害了自己:剛毅與他結怨甚深,起草諭旨時才使用這等苛嚴的辭句。他又想起徐桐與榮祿的同在園中。徐桐與自己有宿怨,榮祿有野心。細細推究起來,太後與自己也有私隙。修頤和園時,作為戶部尚書,對於內務府報上來的銀錢,因為熟知內情,他從來沒有爽快批準過,總要經過好幾個回合後才給三四成,或五六成,內務府甚為不滿,多次在太後麵前說他的壞話。現在,太後、徐桐、榮祿、剛毅等人出於各種公隙私怨而達成一致,要扳倒他這位恭王去世後的軍機處實際領班,既衝他本人,也衝著正在興起的維新熱潮。經過這樣的仔細思考,下半夜後,翁同龢才開始慢慢平靜下來。淩晨時,天下起小雨來,翁同龢昏昏沉沉地起床盥洗,然後由仆人攙扶著,孤零零地來到東宮門。他明知皇上一時半刻還出不了園子,還是不聽仆人的勸告,冒著細雨跪在門外等侯。他知道,這一彆,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皇上了。從光緒元年起直到今天,二十四年來,他與皇上朝夕相處,除離開北京的日子外,幾乎無一天不見麵。是他手把手地將皇上由什麼都不懂的幼童,培養成執掌大清江山的天子。皇上的每一個腳印,都是他看著走過;皇上的每一處長進,都凝聚著他的心血。從今往後,他就要帶著巨大的恥辱南下常熟,與皇上天各一方。無論是個人的情感,還是共同的事業,翁同龢都感受到深巨的哀痛創傷。他生怕錯過了這個惟一的再見機會,因此他要大清早地冒著雨在此等候。他不是借此表達自己的忠心,更不奢想以此來挽回慈禧的鐵石心腸,而是純粹出於一種對皇上的不舍之情。直到辰正時分,光緒的車馬隊才出園子。皇帝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得安穩,快到東宮門時,他就急切地四處張望。他終於看到了,東宮門左邊楹柱邊,一個滿頭白發、未戴帽子未著油衣的老頭子,正低著頭,跪在那裡。風吹著細雨,飄飄灑灑地落在他的身上。雖然已是四月下旬,但清晨的風雨依然是涼的,一個望七老人怎麼受得了?聽到馬蹄車輪聲,翁同龢抬起頭來,兩隻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著隊伍中間那駕為安全起見有意圍上青布的寬大轎車。“皇上,皇上!”轎車離東宮門還有三四丈遠時,翁同穌便嘶啞地喊起來。光緒掀開轎簾,伸出半個頭來,呆呆地望著師傅,胸口堵著厚厚的悶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上,皇上,老臣向皇上叩謝天恩!老臣就要離京回虞山老家。皇上,您要保重,您要保重呀!”翁同龢一邊喊,一邊哭,一邊磕頭,悲愴的喊叫聲彌漫著風雨中的東宮門。車馬隊快速地穿過大門,就在轎車從腳邊碾過的時候,翁同龢再次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見了皇上,看見皇上清瘦的臉龐上掛著兩串淚珠。翁同龢頓時暈了過去……翁同龢回到家裡的時候,家裡依舊處在祝壽的喜慶氣氛中。昨天下午,由侄子狀元出身的內閣學士翁曾源出麵,在家裡辦起了十桌壽筵,準備熱熱鬨鬨地為三叔暖壽。直到天黑的時候,仍沒有見壽星爺回府。大家都知道壽星爺是隨皇上去園子見太後,國事自然重於過生,遂都不在意。眾人興高采烈地頻頻舉杯,祝賀壽翁福星高照,健康長壽。客人們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張謇等幾個最貼心的門生舊屬,仍在等候壽星爺的回來,準備當麵向他拜壽祝賀。黃昏時,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進了大門,見四處紅燈高掛,壽幛滿目,他無限哀傷地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對侄兒說:“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爺爺守墓去了。”翁曾源和一旁的張謇大吃一驚,忙問何故。翁同龢一聲不吭,低首走進臥房,衣服鞋襪都沒脫,倒床便睡。翁曾源問仆人這是怎麼回事。仆人哭喪著臉說:“大人平白無故地便給革了!”真正是晴天一聲霹靂,偌大的一個相國府,立時處於一片驚恐與慌亂之中。翁曾源、張謇等人都湧進臥房,或問具體情形,或勸慰寬懷,翁同龢隻是搖頭歎氣,並不多說話。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張謇,從老師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黃粱夢的真相,更加堅定離開官場、走實業救國之路的誌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師,不要太悲傷。過些天,我也要離京回江蘇。南通離常熟很近,我會常來看您的。我準備在南通辦蠶桑養殖業和紗廠,待事情粗有頭緒後,我就來接您去南通看看。”翁同龢浮腫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來,正要說些什麼,突然大門外傳來一聲高叫:“王公公奉聖旨到!”猶如滿天陰霾裡忽然綻開一線亮光,翁府上下頓時一喜。翁同龢在侄兒和門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王鑒齋高聲唱道:“奉皇上聖諭,賞翁同龢壽禮:人參六兩,紅棗二斤,掛麵四斤,葛帽一頂,紗圍一襲。欽此!”隨侍一旁的兩個小太監捧著壽禮來到翁同龢麵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參通常不是壽禮,而是賜給榮歸故裡的高齡大員的禮物。皇上送人參,顯然表明在他的眼裡,師傅不是革員,而是衣錦回鄉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誼,望天叩首:“臣翁同穌謝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說完站起,請王鑒齋坐下喝茶。王鑒齋小聲說:“皇上要奴才特為告訴相國,回籍後千萬要放寬胸襟保重身體,皇上會時刻記住您的。”如一股春風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穌積壓在胸中兩天來的憂鬱痛苦瞬時間化去了許多。他含著淚花,激動地對王鑒齋說:“請公公務必稟奏皇上,切莫為老臣擔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攝龍體。請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變法維新的大業推行下去,隻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隻有行新政才會有皇上的一切!”皇上沒有革翁同穌的職,皇上依然在為翁同龢祝壽,皇上在殷殷叮囑回籍的翁同龢。當翁曾源和張謇把這一情況告訴京師官場的時候,那些素日與翁同龢友善且支持變法的官員們心裡都清楚,是太後惱怒翁同龢。但太後高齡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隻二十八,皇上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哩。一旦太後山陵崩,也就是翁同穌東山再起的時候。於是,數日後,前門車站出現一場京城罕見的送彆罷黜大員回籍的場麵。以孫家鼐、王文韶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員和以張謇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進,還有國子監裡一部分關心國是熱心變革的士子,共五百來人聚集一起,與穿戴整齊心緒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話彆。連李鴻章都打發他的兒子經方,持著他的親筆函前來送行。張謇更是當眾吟誦他專為送老師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眾人祝願老相國一路平安,且寬心回家休息一段時期,過不了多久一定會重返都門。翁同龢也抱著與眾人一樣的心思:遲早會回來的。他神態款款地與大家告彆,雖略有傷感卻是充滿著希望地踏上了南歸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後隨著變法的失敗,光緒的被囚,遠在常熟的翁同解也跟著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嚴加看管,不許隨便走動。從那以後,翁同穌便處於荊天棘地之中,再無出頭之日。八年後,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長留人間的並不是他數十年的師德相業,而是彌留之際那首催人淚下的五言小詩:六十年中事,淒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向汝曹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