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變局前夕 鹿傳霖傳授十六字為官真訣:啟沃君心 恪守臣節 力行新政 不背舊章(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6771 字 21天前

光緒帝一連幾天廢寢忘食手不釋卷地由翁同穌呈上的《日本變政記》和《俄彼得變政記》兩部書,青年皇帝深為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的勵精圖治所感動,恨不得一天之內就把大清治理得如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近日來他的情緒一直在亢奮中。這天他午睡起來後,澎湃的心潮依然不能平靜,恰好翁同穌進來。他激動地問:“翁師傅,您說國家大事,此刻當以何為先?”翁同穌一眼看見書案上放著康有為的一大堆上書和由他帶來的兩本書,再看皇上的神情,便知道皇上已被康有為的文章完全打動。是時候了,翁同穌心裡想著,遂以堅定的口氣答道:“以變法為先。”光緒很興奮,又問:“翁師傅,您說咱們大清變法後會很快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嗎?”望著皇上一向蒼白無神的臉龐上泛起了滿麵紅光,翁同穌欣喜地笑了。翁同穌無兒無女,大半生的心血都在光緒皇帝身上。光緒聰穎好學,是個明君的料子,但性格脆弱,且身子骨又單薄,翁同穌時常擔心他能不能挑得起這副重擔。偏偏太後又太強悍攬權,使得皇上事事不敢自主。翁同穌替皇上著急,也為自己歎息:倘若皇上是個強硬的人,自己身為師傅又是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該是多麼威風凜凜、權傾朝野,然則因為皇上的軟弱,害得自己也有名無實。惟一能改變這種處境的便是維新變法。若變法成功,國家有了起色,皇上的權力加強了,他翁同穌的權勢也便隨之加強。想到這裡,翁同穌也興奮而激動地說:“皇上,一定會的。隻要我們變法成功了,我們大清就一定會和日本、俄國一樣的強盛起來。皇上也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彼得大帝。”“翁師傅!”皇上被這幾句話說得血脈賁張起來,他一時忘記了自己已是執政十年的帝王了,仍像童年時一樣摟著翁同穌的腰說,“那咱們就立即變法吧!翁師傅你去和康有為他們商量商量,趕快擬幾道折子發下去,就說咱們大清要變法了,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擁護變法,大家同心合力,把咱們大清國建設得強大起來,為祖宗爭氣,為國家爭光。”翁同穌被光緒的這種赤誠之心和親昵之舉所感動,兩眼閃動著淚花,聲音顫顫地說:“老臣這就去擬旨,把皇上的聖明仁德昭告天下!”翁同穌派仆人將皇上準備實行變法的大好消息告訴康有為,要康有為趕緊將應次第推行的新政一一草擬出來,隨時送到他的府上。他本人與讚同變法的張蔭恒,和通過與康談話後改變遊移態度亦主變法的廖恒壽,以及集聚在身旁的一批較為激進的官員們,積極磋商變法大計。康有為和他的一班在京弟子們更是熱血沸騰,熱情萬丈,夜以繼日地將多年來成熟於胸的治國綱領書寫出來,每天都向翁府投遞。又擬出一份“統籌全局”的大折子,請翁同穌呈遞皇上,籲請皇上早日在天壇或太廟或乾清門召集群臣,宣布維新,詔定國是。同時在午門設立上書所,準許臣工百姓隨時上書。又在內廷設立製度局,並下設法律、稅計、郵政、造幣等十二局。朝廷的這個大舉措很快便為京師官場士林所知曉,並隨即傳播到各大都市、各省省垣,一時間群情激昂,躍躍欲試,但也有不少人麵對著這個局勢,或徬徨迷惘,或焦慮擔憂,或痛恨反對。鑒於學會在團結同誌上的重要作用及強學會早已被解散的現實,康有為與他的學生們在南海會館成立了粵學會,借此聚會廣東籍有誌維新的官員和士人。在粵學會的影響下,一個個學會在京師相繼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有福建青年才俊林旭為首的閩學會,還有楊深秀為首發起的關學會。楊深秀此時已官居禦史,以熱心國事關心民瘼而在山陝一帶的官員中享有很高的聲望,又因主張變法而得到翁同穌的賞識,近年來在京師官場上十分活躍。受楊深秀的影響,楊銳也比以往更積極投入維新事業。他在成都會館裡發起成立了蜀學會,把一批同具熱血的川籍人士聚集起來。這批年輕的維新派官員有一個亦師亦友的長者夥伴,他就是侍讀學士徐致靖。徐老先生雖年近古稀,卻仍有一顆年輕人的心,深知中國非變法無出路,遂大力支持維新事業。他的兩個翰林兒子仁鑄、仁鏡也與父親同道。正當翁同穌、康有為等人醞釀籌備維新大業的時候,恭王府裡傳出消息:王爺病危,命在旦夕之間。在頤和園裡頤養天年的慈禧得知這個消息後,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她與這位六叔共事已近四十年了。當年若不是恭王堅定地站在她這邊,以慈禧之力,如何能敵得過肅順等顧命大臣?若沒有熱河的勝利,她一個處於西宮的女人,如何能垂簾聽政號令天下數十年?當然慈禧也清楚,倘若肅順等人掌了大權,恭王的日子也會過得不舒心暢意。熱河的成功,得利者並非她一人,恭王也是獲取大利者之一。所以慈禧在後來的歲月裡,對待恭王是既重用又限製,既倚為心腹。又不忘戒備。恭王於是便幾起幾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處得也不是平順的。令慈禧欣慰的是,近四十年過來了,叔嫂二人雖時有芥蒂,但總的來說,小叔還是服從嫂子的。在立載湘為繼,和罷軍機領班大臣這兩樁大事上,恭王也沒有公開表示不滿,這都令慈禧寬慰。在對待變法這件事上,恭王所持的態度又與慈禧十分接近。這也令慈禧感到恭王有古之賢相之風:心有定見,穩重端凝。在慈禧看來,少不更事、輕浮急躁的皇帝正需要這種股肱大臣替他把舵定向,高瞻遠矚,不料,他竟然一病而不起!王府長史稟奏:王爺有重要話要當麵對太後說,希望太後能在他臨終前見一麵。即便無重要遺言,念及文宗手足和四十年風雨同舟的情誼,慈禧也會親去王府與恭王訣彆,何況恭王請她前去!慈禧匆匆登車,先回到宮裡,然後帶上光緒,同奔位於前海西街附近的恭王府。光緒的心情也很沉重,畢竟是父親的親兄弟,血濃於水,到了這個份上,他能不傷心嗎?來到恭王府,隻見往日車水馬龍熱熱鬨鬨的王府大門口鴉雀無聲,彌漫著一股濃厚的沉凝窒息的氣氛。得知太後和皇上同時親臨,恭王僅存的次子過繼給鐘郡王的載瀅率領子侄們早早在門外迎接,進了大門,恭王福晉又率領眾姬妾和女眷們在中庭院子裡迎接著,然後由載瀅和福晉陪同來到恭王的臥室。太後和皇上來之前,太醫剛給恭王喝了一碗高麗參湯。此刻他極力掙紮著,要起身行禮,被光緒輕輕地壓住了,隻得說了一句:“老臣在床上恭請太後、皇上聖安!”聲音淒愴而細微,說罷,眼眶裡滾出幾滴老淚來,順著枯瘦無光的麵頰緩緩流下。三四個月不見,伯父便這等模樣了,軟善的光緒眼圈發熱,雙手握著他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王爺好好將息療理,病會好起來的。”恭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慈禧見這情景,知道恭王已到油儘燈滅的時候了,隨時都有可能過去,必須抓緊時間,請他說話,便對光緒說:“皇帝,你和福晉、載瀅都到外屋稍坐一下,我要和王爺說幾句話。”載瀅請皇上和母親出去,然後輕輕帶上房門,心裡想:太後與父王談國家大事,避著我們母子,或許還可說得過去,皇上乃一國之主,為什麼還要避他呢?偷眼看了看光緒,見皇上臉色平靜,並無不悅之色,心裡更覺不解。慈禧挨著床沿坐下,以她素日極為少見的溫和神色對恭王說:“王爺,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請講吧!”恭王無神地望著麵前的嫂子,當年京師與熱河密切配合,所演出的那一幕幕驚險場麵,奇異般地又在他的腦子裡浮了出來,可惜,他已無氣力去追索那些往事了。他要把他病重以來思之良久的幾件事,趁著還能開口的時候,向太後托出來。“太後,老臣已是將要見列祖列宗的人,為了祖宗的江山,老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恭王閉下眼睛,養了養神,睜開眼繼續說:“變法是大事,宜謹慎,皇上持重不夠,太後要多留神點。”慈禧點了點頭說:“王爺顧慮得極是,滿蒙親貴中好些人也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翁同穌性情輕率,難穩社稷。甲午年皇上對日本宣戰,就是受他慫恿。國力不足而主動宣戰,使國家蒙受更大恥辱,這責任要算到他的頭上。最近,皇上大講變法,又是受他之蠱惑。老臣死後,軍機處中無人能製約他。故老臣對太後說句極機密的話:適當時可將翁開缺回籍,免得皇上被他所誤。”慈禧心裡怔了一下。慈禧原本對翁同龢印象極好,故同治死後又讓他教輔光緒,但近年來,因著與翁同穌關係較為密切的吏部侍郎汪鳴鑾、戶部侍郎長麟,及門生內閣學士文廷式遭到革職,她看出翁已與她有了疏隔,許多人都講翁利用變法在為皇上和自己爭權。現在恭王也這樣說,看來確實無疑了。慈禧問:“王爺看去掉翁同龢後誰可主持中樞?”“張之洞。”恭王喘了口氣後接著說,“主持中樞,李鴻章本來最為適宜。但甲午年對李的聲望打擊太大,且他年事已高,難以擔此重任。這些年,老臣細心觀察各省督撫將軍,真正可寄大任者惟張之洞一人而已。張守正學而不迂腐,著眼大局而能辦實事,是曾國藩之後又一社稷之臣。可將他從武昌調進京師,人軍機處辦事。”張之洞,那個其貌不揚的湖廣總督,自從光緒七年外放山西後,十七年過去了,他再也未回過京師,慈禧也再也沒見過他。當年,她破格召見過此人,將他作為社稷之臣而予以越級超擢。十多年來,他也真不負朝廷重望,在山西、兩廣、兩湖任上都做得有聲有色,調他來代替翁同穌,無論從資曆、地位、聲望來看,都是最適宜的人選。但慈禧也聽好幾個人在她麵前議論過張之洞,說他好大喜功,華而不實,且熱衷趨時,與康有為稱兄道弟,還在湖廣督署內以出格之禮迎接康有為弟子梁啟超,令人駭然。慈禧沉吟片刻,又問:“除張之洞外,王爺看還有何人可托重任?”停了良久,恭王低聲吐出兩個字來:“榮祿。”說完便閉上眼睛。慈禧想聽他的下文,但一直不見他再開口。恭王的這個人選正合慈禧的心意,她由此而深感恭王是個老成謀國的賢王忠臣,由此而加重他前麵所說的那一番話的分量,一句儘人皆知的名言重重地烙在慈禧的心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天半夜,恭王奕沂終於帶著無儘的遺恨離開了人世,京師為他舉行了極為隆重的葬禮,慈禧多次親臨祭奠,又將“忠”字賜給這位小叔子,作為美諡來褒獎他一生對朝廷實際上是對她個人的耿耿忠誠。恭王走了。翁同穌感到攔在他麵前的一塊巨石已自行消除,維新變法的大政可以提前推行了。康有為對他說,學生梁啟超在湖南得到巡撫及司道大員的支持,湖南新政極有成就,朝廷可派員前往湖南考察,作全國推行新政的借鑒。翁同穌采納了這個建議,從內閣調派兩個中級官員,帶上幾個隨從,星夜趕赴湖南。說起湖南來,這半年間真可謂鬨得人歡馬叫,紅紅火火,又確乎與眼下的自然景觀一個樣:春光明媚,萬象更新。時務學堂辦起後,招收了四十多名舉人、秀才、廩生等出身的學員,完全實行新的教學方式,中文總教習梁啟超受當年萬木草堂的啟發,更自創一種新的教學方式:講課少,批語多。他每隔三五天,便要出一道題目讓學生寫一篇劄記,然後就在每一個學生交來的劄記後麵寫上自己長長的批語,往往批語是劄記的兩倍、三倍甚至更多。寫好後,再將這個學生叫到他的備課處來詳談,容許學生反駁詰難。他針對學生的問題再一一講解。梁啟超不是將他的學生當一般人看待,而是記住曾國藩的話,把他們當作種子看待。他希望通過這種教學方式,為湖南也為全國培養一批維新種子來,將來通過他們的開花結果,而造成大麵積的維新成果。梁啟超學問好,文章好,更兼年輕,精力過人,常常一天隻睡一兩個時辰,從早到晚精神昂揚,誨人不倦。梁啟超以他的才學和人格魅力贏得了湖南士人的尊敬,時務學堂因此有了很好的聲譽。與此同時,梁啟超又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人發起了南學會。這南學會實際上就是強學會的湖南分會,借此團結同好,聚集力量。在南學會的影響下,一時間湖南辦起了眾多學會,有不纏足會、延年會、積益學會、公法學會、法律學會、群萌學會、任學會、輿算學會、致用學會、明達學會等等,真好比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使三湘大地朝氣勃勃,生機盎然。巡撫陳寶箴、臬司黃遵憲更在這種氛圍的激勵下,力行新政。一麵大力開發地方資源,鼓勵創辦企業。湖南礦務總局、湖南水利公司、化學製造公司、和豐火柴公司、寶善成公司也相繼在省垣長沙開辦起來。又有紳商與湖北同人合作,辦起了有線電報站,小輪船公司。一麵又設立課吏局和保衛局。課吏局以培訓官員為主要內容,保衛局則以維護社會治安為職責。在教育、社會團體、經濟與政治各方麵一派新氣象的同時,湖南的報紙更是辦得有聲有色,影響巨大。早在光緒二十三年四月,由學政江標發起,唐才常任編輯的《湘學報》便在長沙創刊。《湘學報》以《時務報》為榜樣,旨在使讀者周知世局,破除成見,達到開民智而育新風的目的。《湘學報》為旬刊,每十天出一份報紙,分史學、掌故、輿地、算學、商學、交涉六大門類,較多介紹國外的情況,又常有唐才常等人的時事評論,對開啟湖南的新風氣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梁啟超來到長沙不久,學政江標調離湖南,接任者即徐致靖的長子徐仁鑄。梁啟超和徐仁鑄都認為十天一報與當今世界的快速發展極不相宜。梁啟超說得好:“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舊,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舊。”於是又在湖南創辦《湘報》,每日一報,熊希齡又請陳寶箴將非機密的政府公文公牘隨時在報端刊發。《湘報》團結當時三湘一批時代精英,他們在報上宣傳愛國,倡導救亡,鼓吹維新,批評時弊,在社會各界的影響力上,又大為超過《湘學報》。然而這一切卻引起了湖南另外一些人的反感,這些人中的積極者大多在士紳界,他們的大本營則是嶽麓書院。位於長沙城湘江西岸嶽麓山下的嶽麓書院,創立於北宋開寶年間。匾額“嶽麓書院”四字乃真宗親手所書。北宋書院繁盛,當時各省都立有書院,然而在後來的歲月裡,或毀於天災,或敗於管理不善,很少有存在三五百年以上的。惟獨嶽麓書院,九百年來一直杏壇高築,弦歌不絕。書院不僅保持北宋開辦之初的麵貌,而且在元、明、清各朝都有所擴大。這裡培養了數不清的顯宦名士,光是鹹同時期的中興名臣,就有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李元度、劉蓉、劉長佑、曾國荃、劉坤一等一長串名單。在造就人才的同時,嶽麓書院也以其獨特的優勢釀就了一種學問一種文化,即人們所熟知的湘學或稱之謂湖湘文化,然後又通過這種學問文化熏陶化育成千上萬的三湘士子,形成一派獨具特色的湖湘風尚。嶽麓書院於是便成了湖南官紳士子心目中的泰山北鬥,獲得“瀟湘洙泗”的美譽。它以大門上的楹聯“惟楚有才,於斯為盛”,向世人高標書院的自信和自傲,以“道南正脈”的講堂橫匾宣布它儒學正宗的崇高地位。由於朱熹曾做過它的名譽山長,也由於張拭、真德秀、李東陽、王守仁做過它的教習,所以,嶽麓書院對山長擇人甚嚴,非做過大臣、或在學術界有著大影響的人不可。對教習也要求甚高,不是品性敦厚學有專長的宿學,絕難在書院謀得一個教席。當今的山長王先謙便不是一個等閒人物。這位字益吾號葵園的長沙人,乃翰林出身,做過江蘇學政、國子監祭酒,曾因指責慈禧太後而以直聲享譽士林,又以著作等身號稱大儒。四年前在一片眾望所歸的呼聲中王先謙由京師回到家鄉,接掌嶽麓書院。四年來,他從四麵八方延聘不少名流來書院任教,又整飭教規,嚴督學生,把嶽麓書院治理得有條不紊,名氣更大。王先謙和他掌管的嶽麓書院一向執湖南學界之牛耳,現在突然來了個梁啟超,冒出了個時務學堂,大受時譽讚揚,又何況梁啟超不過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時務學堂連師帶生不足百人,這如何令王先謙和嶽麓書院的師生心裡服氣。更有甚者,梁啟超在時務學堂公然鼓吹乃師的那一套學問,說古文經書是偽學,堯舜禹湯,儘皆孔子的臆造。又宣揚什麼君權輕民權重,民權更勝過君權,國家大事要付諸議院討論,還要廢八股罷科舉,憑西學取士,等等。一向視綱常名教為安身立命之所,以科舉功名為進身之途的王先謙和他的同仁及學生們如何能容得下這種大逆不道、數典忘祖的邪說謬論,遂在長沙城掀起了衛道翼教的風潮。王先謙這一派有一個得力的支持人,此人名叫葉德輝。葉德輝的父親本是江蘇人,後來定居湖南湘潭,葉德輝便也以湘潭人自居。他考中進士後分發吏部任主事,但不樂於在京城做官,更喜歡做個自由自在的文士,遂回到湖南住在長沙,一邊做他的校勘版本目錄學問,一邊印書賺錢,養家糊口。他的學問做得好,販書業也做得好,是長沙城裡一個大名流。他也很看不慣湖南的新變化,遂和王先謙沆瀣一氣,組成聯盟。這樣,反對派的勢力就更大了。新派利用《湘學報》、《湘報》和時務學堂為陣地,舊派利用嶽麓書院為堡壘,雙方展開了激烈的論爭。這一天,《湘報》刊登了一篇署名為易鼐的文章。文章說,要將中國由弱變強,有四種辦法可以采納,一為改法以同法,二為通教以綿教,三為屈尊以保尊,四為合種以留種。並解釋說,改法即西法與中法相參,通教即西教與中教並行,屈尊即民權與君權兩重,合種即黃人與白人互婚。易鼐這篇文章如同在本已沸騰的油鍋裡澆上一勺冷水,頓時濺起滿鍋油浪,湖湘士人都被這篇文章攪得鬨騰騰的。舊派則更是抓到一個大把柄,對(湘報》及其背後的支持者大加抨擊,葉德輝義憤填膺,斥之為無恥之甚。十多天後,張之洞在湖廣總督衙門裡也讀到了這篇文章。對於湖南的新政和《湘學報》、《湘報》,張之洞從整體上是支持的,並指示湖北各級衙門、各大學堂都要訂閱湖南的兩報,又多次在譚繼洵的麵前,借稱讚他的兒子來肯定湖南所發生的變化。甚至建議譚繼洵回湖南去住上個把兩個月,一來省親,二來借鑒。但譚繼洵並不認為湖南值得效法,每以年老體衰為辭婉謝,令張之洞拿這個老資格的官僚真正一點辦法也沒有。今天突然看到這樣一篇言論乖戾的文章,他心中很是憤慨。合種已是貽笑大方,屈尊、通教更是不忠不敬,倘若被人周納羅致,扣上一頂謀逆的大帽子也並不過分。而這篇文章出自自己所管轄的湖南,又登在自己所稱讚的《湘報》上,一旦追查下來,豈能脫掉乾係?他提起筆來,給陳寶箴寫了一封信:“湘中人才極盛,進學極猛,年來風氣大開,實為他省所不及。惟人才好奇,似亦間有流弊,《湘學報》中可議處已時有之,至近日新出《湘報》,其偏尤甚。近見刊有易鼐議論一篇,真正十分悖謬,見者人人駭怒。此等文字遠近煽播,必致匪人邪士倡為亂階,且海內嘩然,有識之士必將起而指摘彈擊,亟宜諭導勸止,設法更正。”寫完後,他想此事緊急而寄信慢,於是便交給電報房,作為電報發到長沙。陳寶箴接到總督衙門發來的電報,不敢怠慢。他一麵轉告《湘報》的主持人熊希齡,望他以此為戒,今後再不發這等言辭激烈的文章。一麵親自給張之洞回電,承認自己職守有疏,今後要嚴格督促,兩報少發議論,多錄古今有關世道名言,效陳詩諷諫之旨。見湖廣總督親自出麵嚴厲指摘,長沙城裡的守舊派,莫不彈冠相慶,鹹欣欣有喜色。王先謙指使他的學生大量搜集梁啟超等人在時務學堂的出格言論,以及《湘學報》、《湘報》上所發的不軌文章,讓他們以嶽麓書院“學士輯錄”的名義給湖廣總督衙門寄去,以求得張之洞更大的支持。張之洞收到了這份告狀式的《輯錄》後,發現梁啟超等人原來在時務學堂發表了許多與朝廷的旨意相悖、與自己的觀念相反的言論,想起他對這位後生輩的逾格接待和多次公開揄揚,背上不禁沁出冷汗,心裡頗為後悔。這時京城裡各種信息也從不同渠道流向督署。初夏的武昌城,如往年一樣的草長鶯飛,百花爭放,但在張之洞的心頭上,卻如同暮冬般的密雲籠罩,陰霾沉甸。局勢的進展如何,他難以預測。他給在戶部供職的仁權發去電報,要兒子迅速找到楊銳,將京中的情況如實告訴他。兒子回電,說會見了楊銳。楊銳說他和楊深秀都認為皇上即將重用康有為,在全國實行維新變法的新政。又說兩湖已引起皇上的重視,勢必成為今後全國的模範。電文還轉述楊的話:有跡象表明皇上將召老師晉京擔當大任,望早作準備。張之洞看到這份密電後,心裡矛盾交錯,難以拿定主意。若按《湘報》、《湘學報》的辦報傾向和梁啟超等人在時務學堂的奇談怪論,以及嶽麓書院師生所申述的道理,可以立即通知陳寶箴迅速刹車,懸崖勒馬。至少,兩報隻能登正論,而不得亂發議論,時務學堂隻能傳道授業而不能再鼓吹民權。甚至也可能按照書院派的主張,關閉兩報,遣送梁啟趨離湘。但是,假若楊銳、楊深秀所說的是真的,皇上真要重用康有為在全國立行新政,那麼梁啟超也便即刻獲大用。一旦實行新政,仿照西方,那麼民權也好,立憲也好,合教合種也好,也都不是完全不可以談論的話題。形勢嚴峻,問題尖銳地擺在眼前:假若倒向舊派一邊,維新派一旦上台掌權,不但不可能晉京獲大用,說不定連湖廣總督的位置也保不住;假若倒向維新派,若萬一變法失敗,守舊派得勢,則自己有可能變為倡亂的頭領,闖禍的魁首。熟諳曆史的張之洞知道,曆來革新變法都少有成功的,一旦失敗,下場極為悲慘。商鞅車裂,半山放逐,江陵鞭屍,便是典型的例子。怎麼辦呢?要麼索性保持沉默,置身事外,遠離漩渦,明哲保身吧!張之洞細細一想,即使這樣,也是辦不到的。多年辦洋務、抬西學,最近一段時期,又與康有為、梁啟超等多有交道,在一些人的眼裡,自己可能早已被列為新派的人。維新不能成功,自己決然擋不住舊派的清算。那麼乾脆明朗地表示,站在新派一邊。但是,他們的種種主張和做法又並不為自己所全部認同首肯,從嶽麓書院師生激情慷慨甚至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情緒看來,新派要想取得大多數人的讚同,怕也困難。怎麼辦呢,怎麼辦?張之洞反複思忖著,推敲著,一時陷入進退維穀,左右兩難的境地。他想:假若子青老哥、閻丹老他們在就好了。他們都曾在最高層呆過較長的時間,對太後、皇上和滿蒙親貴大臣較為注意,這樣一場關係全局的大事,他們會因了解內情而比局外人看得清楚些,高遠些。可惜,他們都先後故去,不在人世了。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桑治平。桑治平攜帶秋菱,離開總督衙門至今將近兩年了。近兩年來,他曾多次想起這位與他朝夕相處十多年的摯友兼兒女親家,想起桑治平幫他出謀畫策、排憂解難的種種往事。他相信桑治乎的離去,確乎是出於情感的原因,但也有可能出於彆的緣故。他很想能在哪天,突然再見到老朋友,大家放開心胸來暢談一次就好了,但現在一去兩年竟然杳無音訊!桑治平他究竟現在將家安在何處,是回故鄉了,還是寄寓在另一個地方?此刻,倘若桑治平在身邊的話,他一定會有一些很有價值的看法。張之洞頓時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可商大事的人太少了!張之洞一麵密切關注著京師和湖南的動態,一麵在苦苦思索著:在這山雨欲來的前夕,怎樣才能最好地度過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這時,有一個人突然來到武昌,他無意間給張之洞廓清迷茫,點明津渡。此人便是他的姐夫鹿傳霖。鹿傳霖本是一個官運極亨通的人。他曆任河南巡撫、陝西巡撫,光緒二十一年又擢為四川總督。郎舅二人均為督撫,在中國的官場上並不多見,既被人羨慕,也易遭人嫉妒,於是郎舅相約書信往來可多些,禮物饋贈則從略,公務上的事,也儘量少往來。去年,鹿傳霖卻被革去了四川總督,在原本一帆風順的仕途上跌了一個大跟鬥。這並不是因為他貪汙受賄,也不是因為他瀆職失責,而是因為與西藏拉薩政府發生衝突的原因。達賴對鹿傳霖不滿意,上書朝廷告狀。清廷對西藏一向采取籠絡安撫的政策,隻要不牽涉到國家主權和朝廷尊嚴,其它事,在朝廷看來都是小事,不妨都依著他們,隻求不出亂子,彼此相安無事。麵對著達賴的狀告,主持軍機處的奕沂隻能舍棄鹿傳霖而安撫達賴。就這樣,鹿傳霖冤裡冤枉地丟掉川督紗帽,回到直隸定興老家休養。鹿傳霖做了一世的官,驟然間去職為民,這種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況他一直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心裡很委屈。過了幾個月,待新川督上任,與西藏上層重修舊好後,鹿傳霖便開始謀求開複的路子。他自然與京師大員廣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過,也暗中送了重禮,其中一條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這便是通往榮府之路。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年間,榮祿做西安將軍,這期間鹿傳霖做陝西巡撫。那時,一個是西北軍務的總頭領,一個是陝西地方的最高官員,職位的關係,使得他們聯係很多。榮祿雖出身滿洲貴族之家卻並不是平庸的紈絝子弟。他好讀書,也頗有才情,對翰林出身的鹿傳霖有幾分尊敬。而鹿傳霖則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結識榮祿這種人,對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傾心相交,殷勤款待,故二人交往頗深。光緒二十年,榮祿內召時,還薦舉鹿傳霖署理暫時空缺的西安將軍。現在榮祿正受太後的寵愛,出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炙手可熱,是一個極好的奧援,故恭王的大喪之儀結束後不久,鹿傳霖便又來到京師,這一次他乾脆應榮祿之邀住進了榮府。榮祿告訴他一年前革職的事是恭王辦的,現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礙已消去,這是天賜他以起複之機,準備近日就進園子去為此事麵奏太後。過幾天榮祿興衝衝地告訴他,太後已準奏,隻是眼下尚無一合適職務出缺,叫他回定興縣去耐心等待,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就可以走馬上任了。鹿傳霖自是欣喜萬分,回到定興,老兩口商量,多年來沒有與弟弟見麵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敘一敘,過些日子起複後,就沒有時間了。就這樣,鹿傳霖夫婦在幾個男女仆人的陪伴下來到武昌城。能在分彆許多年後重見姐姐姐夫,真讓張之洞和他的全家歡喜了好多天。張之洞與這個姐姐雖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還是深的,而今都過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歎。家宴上,張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誦著王安石的那首送給姐姐的名詩——《示長安君》:少小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革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萬裡行。欲問歸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在閃爍的燭光下,在弟弟已成國家棟梁的今夕,老姐弟倆背誦著這首兒時喜讀的七律,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洽洽。佩玉母子和念扔夫婦陪著老兩口登黃鶴樓,遊龜蛇二山,參拜歸元寺,憑吊魯肅墓。幾天下來,老兩口說再也走不動了,不看名勝古跡了,要坐下來和家人好好說說家常,聊聊天。老姐姐和佩玉、環兒絮絮叨叨地說些瑣細事。張之洞則請姐夫在他的書房裡共訴宦海況味。當鹿傳霖說到他近來在榮府住了半個月,又說榮祿如今聖恩優渥時,張之洞猛然想起,何不借此機會請姐夫談談京師的時局!“滋軒兄,你這次在榮府住了半個月,你看榮祿對維新一事的態度如何?”“榮祿反對變法。”鹿傳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裡,在總署召見康有為時,他的態度最為明朗。我們在一起閒談時,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皇上年輕不懂事,受翁同穌的影響,聽信了康有為的煽動。康有為並不是真正為了大清的強大,他是因為仇恨咱們滿人,想自己上台掌權,變法隻是幌子,可惜皇上閱曆淺,看不透這點。榮祿說,他很為皇上擔憂。”張之洞頗為吃驚地問:“榮祿怎麼敢這樣說皇上?”鹿傳霖不以為然地說:“榮祿背後有太後呀,太後支持他,他還怕什麼!”張之洞早就從來自京師方麵的消息中聽到一種說法,他想從這位熟知朝廷上層的至親處得到驗證。“不少人都說朝廷分後黨、帝黨兩派,依你看,有這個事嗎?”鹿傳霖思索了一下說:“後黨、帝黨的說法,我在陝西、四川時也聽說過。依我看,無論太後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組一個自己的黨派。皇上雖不是太後親生,論血脈來說,是太後最親的親人,何況四歲即入宮教養,與親生並無多大區彆。太後既已歸政,何必再事事牽製著皇上?這是從太後的一邊來說。從皇上一邊來說,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樹一個幫派嗎?那豈不自己挖自己的牆腳?”張之洞也覺得此話有道理,從常情來說,確應是這樣,但許多人都這樣說,難道都是無中生有?“依你這樣說來,朝廷文武都應該聽皇上的了,但為什麼又說太後支持榮祿,榮祿就有膽敢說皇上的不是了?”鹿傳霖笑了笑說:“香濤,你是個聰明人,過去在京裡也住過將近二十年,你應該知道太後的性格。我們這位太後可不是一般的太後。”張之洞點點頭表示讚同。“皇上親政十年來,尤其是甲午年來,太後和皇上之間有了些隔閡。這隔閡本源於皇上的夫妻不和。皇上不喜歡皇後,而喜歡珍妃姊妹。皇後常向老姑母訴苦,惹起了太後對皇上的不滿。再一點是二人性格的不同。太後剛強決斷,敢作敢為,皇上柔弱些,遇事拿不定主意,聽翁同穌的多。太後對皇上這種性格看不慣,有漢高祖‘盈兒不類我’的感歎。”張之洞笑了:“父母太強悍了,兒女反而強不起來,自古以來,這樣的情形也多。”“太後與皇上的分歧終於在甲午那一年的戰爭中明朗了。皇上聽了翁同穌的意見,對日宣戰,結果辛苦經營十年的北洋水師毀於一旦,在外人麵前暴露了我們大清國的虛弱,太後很是惱火。她是力主和談的。一開始就和談,日本不知底細,還不至於太猖狂,結果仗打敗了,再來和談,那就隻有聽憑人家漫天要價了。太後從此對皇上不太相信。太後聽政三十來年,朝中文武多是她選拔的,自然對她感恩戴德,尤其是甲午戰事中主和的一些大臣,更覺太後英明,於是常去園子裡看望太後,向太後請安稟事,這樣無形中間便形成了一個派彆。十年來,皇上也選拔了一些人,其中主戰的那些人自然覺得跟皇上脾性相投,奏事也多些,於是也似乎形成了一個派彆。”張之洞笑了笑說:“說了半天,你又回到我的問話來了,其實朝中確實是有後黨和帝黨兩派的。”鹿傳霖擺了擺頭說:“依我看,還是不能用後黨帝黨這個說法,因為他們並沒真正形成一個黨派:有頭領,有宗旨,常在一起集會議事,就像當年你們的清流黨一樣。”張之洞忙說:“我們也沒有什麼黨,隻是大家合得來,共同的話題多些,相同的看法多些罷了。”鹿傳霖大笑起來:“你看,連清流黨你都不承認是一個黨,現在京師兩派的內部關係比起你們當年來差得遠了,還能叫黨嗎?”張之洞隻能笑而不答了。“除開這一點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與太後比起來,皇上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形成一個與太後相對峙的集團,尤其在長麟、汪鳴鸞、文廷式等人革職去京後,除開一個翁同穌外,幾乎再難找幾個大臣是一個心眼跟著皇上走的。這原因還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朝廷大臣都是太後選拔的,皇上辦事不力,甲午一仗的失敗罪責雖然都算在翁同穌身上去了,但許多人心裡都認為皇上是該負責任的。這些原因加起來,使得朝廷中文武大多認為皇上治國遠不如太後。皇上哪能有個什麼黨呀派呀的,與太後分庭抗禮呢?”鹿傳霖這番話引起了張之洞的深思。照這樣說來,即便維新變法得到皇上的支持,倘若太後不讚成的話,也是辦不成的了。“滋軒兄,你說榮祿是反對變法的,且得到太後的支持,如此看來,太後是反對變法的了。有消息說皇上準備在全國行新政。這樣大的事情,皇上若不得到太後的允準,應是不會單獨做的。從這點看,太後又是支持皇上的了。這些事情,真叫人摸不清底細。你說呢?”鹿傳霖手握茶杯,凝神良久,緩緩地說:“真正如你所說的,這些事情是叫人摸不清底細。我在京師也聽到皇上要重用康有為,在全國變法行新政的傳言,又的確親耳聽到榮祿反對的話。照理說,這樣大的事,皇上是會先稟報太後的。我想,事情有多種可能:也可能皇上已稟報過太後,也可能根本未稟告,也可能太後同意局部變一變,也可能太後現在同意變,今後遇到麻煩事又不同意變,也可能太後這次打定主意先在一旁看皇上的行事,若不行了,再出麵乾預。總之,情況很複雜。但不管如何,有一點我是看得清楚的。”張之洞目光炯炯地望著姐夫,聽這位極具做官才能的前川督談他的官場見識。“香濤,這話我隻是對你說,這是我們郎舅之間的私房話,你聽聽就完了,也不要對彆人說。我剛才說的榮祿的一句話很重要。他說康有為要變法是因為仇恨滿洲人,這句話很能代表滿洲官員的心態。變法若不傷及他們的利益則罷,若一旦傷及,他們就會在這一點上,消除他們內部的一切恩怨而聯合起來,皇上的壓力就大了。倘若到那時,他們推出太後來做首領,皇上便隻有退讓一路可走。但是,香濤,你是知道的,曆朝曆代,哪次變法又不傷及一些人的利益呢?咱們大清朝哪些人的利益大?還不是滿洲人!今後一旦涉及這個份上,那便不是什麼變不變法的事了,而是要不要祖宗江山的事了,保不定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事都有可能出現。”張之洞聽了這話,想起自己與康、梁等人的接觸,渾身不舒服起來。“滋軒兄,你不久就要起複了。我請教你,麵臨這種局麵,你將怎樣辦?”鹿傳霖摸摸圓滾滾的下巴,說:“我一向有個老成法,吃不準的事,穩著辦。我起複後,多半還是到哪個省去做督撫。若皇上要行新政了,我當然隻能奉命,因為是皇上的聖旨,我不能違抗;但我也不急著辦,看看彆人怎麼做的再說。大局未定的時候,我也不說變法好,也不說變法不好,隨大流,不做出頭鳥,最保險。”此即從孔夫子那個時候便有、一直綿延不絕的“鄉願”。張之洞過去一向厭惡,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保烏紗帽的穩當辦法。“你看看我這個湖廣總督,麵臨這樣的局麵,要怎麼辦,學你的穩辦法嗎?”“你大概不行吧!”“為什麼?”鹿傳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說:“普天下的人都說,湖廣總督是個新派人物,辦洋務局廠、引進西洋技藝、學洋人的勁頭大得很。還有人說你張香濤與康有為、梁啟超稱兄道弟,甚至有人說康有為的靠山,在朝內是翁同穌,在朝外就是你張香濤。你看,你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如何還能穩得住!”一絲恐懼感突然湧上張之洞的心頭。他仿佛發現一向陽光普照的寬廣仕途上突然罩上陰雲黑霧,變得逼仄迷蒙了。素來好強的湖廣總督不由得求助於姐夫來:“滋軒兄,看來一場大風大雨的到來是避免不了的事。你要幫我出出主意,讓我平平安安地度過去才好。”鹿傳霖莞爾一笑:“香濤,實話告訴你吧,這就是我和你老姐姐這次專程來武昌的目的。我從京師回定興後,對你老姐姐說,香濤眼下處在風口浪尖上,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你老姐姐說,你是他姐夫,又長他幾歲,你不能袖手旁觀呀,要去和他談談,我說,香濤為人固執,怕聽不進彆人的話。你老姐姐說,即便聽不進,也得說。”張之洞知道這是姐夫在敲自己,忙笑著說:“我雖然有點固執,但在你的麵前沒有固執過,你不要以此作為借口。”“我若以此為借口,就不來武昌了。”鹿傳霖也笑了起來。“我為此一直反反複複地在想,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你必須得向太後、皇上表明一個態度。”張之洞有點犯難:“這個態度怎麼表?是讚成維新,還是反對維新?”“要表一個這樣的態度。”鹿傳霖慢悠悠地說,“你既擁護新,又不反對舊;既願大清強盛,又要守祖宗基業。一路上我琢磨此事可歸納為十六個字,叫做: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張之洞在心裡喃喃複述著姐夫的這十六字真訣。這篇文章怎麼做呢?他苦苦地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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