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譚嗣同、梁啟超等人熱情似火地在長沙創辦時務學堂,將維新變革之風帶進三湘四水的時候,外患頻仍的貧弱中國又一次遭受洋人的欺淩。光緒二十三年秋天,德國傳教士唆使教民欺壓山東曹州百姓,此事激起公憤。巨野大刀會會眾為伸張正義衝進教堂,混亂之際,兩名德國傳教士被打死。德國政府以此為借口,派兵強占膠州灣。朝廷迫於德國的壓力,逮捕大刀會會眾多人,又處死二人,向德國政府賠罪。山東巡撫李秉衡亦因此革職。德國政府強迫清廷簽訂不平等條約。條約規定,德國租借膠州灣為軍港,租期九十九年。德國有權在山東修築兩條鐵路,並可在鐵路兩旁三十裡內開采礦石。俄國見德國輕易得了這多好處,很是眼紅,便以利益均等為由派軍艦占領旅順、大連灣,又迫使清廷與它簽訂租借旅順、大連的條約,並在中東鐵路上建支路一條,直通旅、大。很快,法國便步德、俄後塵,強租廣州灣為軍港,又要求修築越南至昆明的鐵路,並提出中國郵政總管由法國人充當。緊接著英國租威海衛為軍港,租期二十五年;又強租九龍半島、香港附近島嶼及大鵬灣、深圳灣,租期九十九年。更令人氣憤的是,這些國家還在中國互認勢力範圍:長城以北屬俄,長江流域屬英,山東屬德,雲南兩廣一部分屬法,一部分屬英,福建屬日。一個好端端的完整的神州大地,竟然東一塊、西一塊地被人強迫分割租借,一個享有主權的獨立大國,竟任憑外人在自己的領土上劃分勢力範圍,占山為王。五千年的中華曆史,何曾有過這樣的局麵!數萬萬炎黃子孫,何曾受過這等恥辱!地被瓜分,國將不國,麵對著空前的危機,康有為再也不能在家鄉呆下去了,他第四次赴北京,要給光緒皇帝上第五道書。在這道折子中,康有為先分析國家所麵臨的嚴重局麵,然後提出三個具體建議:一,效法日本等國以定國是;二,大集群才以謀變政;三,聽任疆臣各自變法。又明確提出國事付諸國會並請頒行憲法。折子的末尾,康有為以前所未有的語氣寫道:若再不變法圖強,“恐自爾之後,皇上與諸臣,雖欲苟安旦夕歌舞湖山而不可保矣,且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保矣”。這道折子在呈遞過程中因為辭氣太亢直,被工部尚書淞泄中途攔截了。滿腔救國讜言卻不能上達天聽,康有為心中鬱悶。時正隆冬,北京城冰天雪地,寒徹骨髓,南國長大的康有為不但身冷,更覺心冷。他不明白,這些享受朝廷高官厚祿的大臣們,為何不替朝廷著想;偌大的京師聚集了來自全國的英才,為何就沒有幾個知音?酷寒的氣候,加一卜悲涼的心境,康有為決定轉去廣東,待初夏時分,再到京城來尋覓機會。他於是定好強車,定下日期,儘早離京。不料,就在他離京的前一天,事情突然起了變化。這天上午九時多,怕冷的康有為在被窩裡磨蹭了好長一會,才慢慢地起身穿衣。正在疊被子的時候,南海會館的門房老頭走了進來:“康老爺,門外有位老爺要見您。”康有為問:“是誰,你見過沒有?”“沒見過,不認識。”康有為想起過會兒還要去大柵欄買點東西帶回家,此人來得不是時候,不想見,便對門房說:“你就說我已出門了,有事留話給你好了。”“康老爺,”門房小聲說,“這個人是個白頭發老頭子,天氣這樣冷還來看你,你不見他怕不大好。”門房說得有理,康有為把被子匆匆疊好,便隨著門房走出南海會館。隻見門外停著一頂二人抬的青布小轎,從轎中走出一個圓圓胖胖、白發白須衣著華貴的老人來。老人打著哈哈笑道:“你就是康祖詒吧,害得我好找啊!”麵前的這個老頭子氣宇軒昂,一表非俗,或許不是一般的人。想到這裡,康有為謙恭地說:“天氣如此寒冷,您來會館看我,真正不敢當。”“帶我到你的房間裡去看看吧。”老頭子不待康有為請,便自己跨過會館大門,向裡麵走去。康有為頗覺為難。他住的房間除開一床一桌一凳外,什麼都沒有,不但無取暖的火爐,因為起來得晚,還沒來得及去後院廚房裡打水,連泡杯茶的開水都沒有,但見老頭子自個兒往前走,他隻得硬著頭皮跟著。來到房間,他不好意思地說:“這裡一無所有,實在不便接待您,請坐吧!”老頭子沒有坐,四麵掃了一眼說:“你一個名滿天下的工部主事就住在這個地方,也真是難得。”康有為說:“我雖是工部主事,但還從未到衙門裡當過差,沒有薪水,便隻好住會館了。”“聽說你要離開京師回廣東去?”“是的,已定好了騾車,明天一早就走。”“你來京師的時間還不久,為何急著回家?”“我給皇上的折子淞淮尚書半途攔截丫,我很失望。再加上天氣又冷,京師呆不下去了,隻得回廣東去。”老頭子哈哈笑道:“一個淞鮭就把你的銳氣打了,北京城裡除開淞誰就沒有彆的人了嗎?你公車上書的膽魄到哪裡去了!”康有為被老頭子的氣概懾住了,好長一刻才囁嚅道:“京師達官貴人雖多,卻沒有幾個為朝廷國家著想的,我真有點沮喪了!”“哪裡的話!”老頭子威嚴地說,“你認識幾個達官貴人,就敢於這樣以偏概全!聽老夫的話,不要走了,在京師住下來,老夫明天叫人給你送來百兩銀子和兩百斤木炭。至於折子嘛,你放心,老夫會來過問的。”聽這口氣,是個大人物的模樣。此人究竟是誰,康有為又將老頭子細看了一眼後問:“請問老人家尊姓大名?”老頭子一字一頓地答:“老夫乃翁同穌。”“噢!”康有為驚呆了。此人便是兩朝帝師狀元宰相、聲動九州權傾天下的翁中堂!三九嚴寒天裡,他坐著青布小轎來南海會館看我——一個剛剛踏上仕途的六品小主事。這是一種怎樣的禮遇?這將會預示著一種怎樣的前途?康有為不覺頭暈了起來,下意識地跪下,連連說:“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還請中堂大人海量包容。”翁同穌忙雙手扶起康有為,誠懇地說:“足下乃當今國土,老夫心儀已久。實話對你說吧,皇上也惦記著你,你要為國珍重,放開胸襟,不要為一時受阻而氣沮。這裡實在太冷,老夫不能久待。你安心住下,靜候好音。”說罷,昂首走出會館,登上布轎回去了。康有為倚在大門邊,久久地回不過神來,隻覺渾身熱血沸騰,四周的冰雪朔風仿佛都已不再存在了。翁同鯀自己不便出麵,便叫都察院給事中高燮上疏。高燮激於義憤,抗疏推薦,並請皇上親自會見康有為。二十八歲的光緒皇帝,雖然體質孱弱,但畢竟有一腔青春熱血,眼看著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被外人糟踏成這個樣子,心裡也過意不去,總希望自己所治下的是一個強盛的國家。再加上他親政已近十年,卻仍然處處受左右的掣肘,自己沒有獨立處置國家大計的權力,也極想通過變法維新這條路來改變這種窩囊處境,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九五之尊。光緒帝的這個願望日益強烈,除開他本人的覺悟之外,還得力於珍妃的慫恿推動。珍妃的娘家是一個較為開明的滿洲官員家庭。她的伯父長善做過廣州將軍,因而全家都能得風氣之先。她家裡請的塾師文廷式也是一個有誌變革現實的名士。因為珍妃的原因,光緒十六年便高中榜眼。文廷式感激皇家的特殊眷顧,常利用機會向珍妃並通過珍妃向皇帝轉述非變法無法改變現狀的道理。在珍妃的不斷勸諫下,光緒維新之心更加堅定。他早就想見見康有為了。康有為折子中那句“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的話,這些天來更是強烈地震撼著他。他決不願意也非常害怕做亡國之君,遂命令軍機處儘快安排一個時間,召見康有為。但光緒帝的這個決定,卻遭到了他的伯父軍機處領班大臣恭王的反對。從甲午年複出以來,三年多的歲月裡,被朝野寄與重望的恭王,其表現令天下大為失望。他除開在軍機處換了一些人員、設立了空有其名的軍務督辦處外,幾乎什麼事都沒辦。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他的多病。他今年六十六歲,按著中國古代的壽命說,他才過下壽,但在他的兄弟輩中,他可是碩果僅存的長壽老人了。他深深眷戀著這錦衣玉食位極人臣的皇伯地位,又深知家族享壽不長的嚴酷事實,保養身體,以求長命,便成丫他晚年最重要的準則。剛剛複出的時候,他還有幾分熱情和抱負,在連連遭受挫折之後,明智的他,已看出國勢難以逆轉,他的有生之年已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作為了。不久,他突然中風而跌倒在地,於是他便以養病為由,不再過問軍機處的日常事務。軍機處的常務,則由翁同龢來處置。雖然恭王依舊掛了個軍機處王大臣的名義,這兩年的實際領班已經是翁同龢了。遇到大事,翁同龢帶著幾個軍機大臣上恭王府去請示。恭王一般也不乾預,聽任翁同龢等人去作決定。恭王雖因老邁衰弱而對國事采取消極態度,但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治國理念卻是明晰而頑固的。作為一個天潢貴冑,恭王堅持祖宗之法不能變,堅持滿人自人關以來便接受的綱常名教不能變。作為一個開明的軍機處領班兼總署大臣,恭王也主張學習西方的製造之術,師夷之長技以求中國的徐圖自強。為此,他最早讚同曾國藩提出的向外夷學習造炮製船的想法,拉開了中國近代洋務運動的序幕,後來他也很支持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等人辦洋務局廠。恭王不欣賞康有為。他認為康有為的許多言論出格了,背離了祖宗成訓,有可能把國家引入歧途。聽說皇上要親自召見康有為,恭王急了。他不顧重病在身,吩咐備轎,他要麵見侄兒皇帝。恭王已經好久沒有進紫禁城了。兩個月前的太後萬壽之喜,恭王也因為病不能前來,隻由福晉代他向太後行禮祝壽。今天是件什麼重要的事要親自進宮麵見呢?光緒正在這般思索時,老皇伯已經由兩個大太監扶著走進了仁壽殿。光緒趕緊從暖炕上起身,來到棉簾邊迎接。太監掀開棉簾,恭王見侄兒已站在簾邊迎候,正要行大禮,光緒上前攙扶著恭王,說:“王爺免禮,請坐。”待恭王在炕桌的另一邊坐下後,望著因久病而蒼白瘦削的老伯父,光緒動情地說:“王爺貴體欠安,有什麼事,叫人轉告給侄兒就是了,何勞您親自進宮。”恭王喘息了好長一會,才用嘶啞的嗓音說:“這件事非我當麵對皇上說不可。聽說皇上準備召見康有為,有這事嗎?”光緒點頭說:“有這事。”恭王聲音不大卻語氣堅定地說:“皇上不宜召見康有為。”“為什麼?”光緒心裡想,就為這件事,竟然帶著重病進宮麵見我,有必要嗎?“皇上,”恭王抬起微微發顫的右手,在炕桌上空擺動兩下,“那個康有為,依老臣看來,他的言論,一半是書生空話,一半是奇談怪論,都不可采用。”光緒說:“侄兒讀過他的幾道折子。他的用心是好的,憂國憂民,真心為朝廷著想。”恭王搖了搖頭說:“不,康有為是個躁進之徒。他為了要改變大清的法規,竟然篡改聖人的學說,說孔夫子是個主張改製者。此人如此不老實,切不可信任。”見伯父這樣指責康有為,光緒有點不悅,說:“康有為很尊崇孔夫子,至於他說孔子改製,也可看作一家之說,不能憑這點就說他不老實吧!”“皇上,”恭王見光緒不采納他的意見,有點急了,便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來說,“太祖太宗傳下來的家法,皇帝不接見四品以下的官員。這個規矩,想必翁同龢應當對皇上說過。這次又是他來要皇上違背這個家法,我得去訓斥訓斥他!”恭王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起來,光緒不得不認真考慮了。祖宗傳下的這個家法,光緒知道,但情況特殊,不妨權變。恭王把翁同龢拉出來教訓,當然是因為不便明責皇上之故。光緒早已隱約聽說,恭王對翁同龢多有不滿,他不願讓師傅替他承當這個責任,加之他的性格本來脆弱,於是讓步:“既然如此,侄兒就不召藏書網見他了,但康有為確有一套治國方略,侄兒很想讓他對朝廷說出來。”見侄兒接受了自己的意見,恭王心裡欣慰,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他畢竟是皇上嘛。“皇上想讓康有為對朝廷說出他的想法,這個容易,可以吩咐幾個大臣代表朝廷召見他就行了。這對於康有為來說,也算是曠代殊榮了。”光緒想想這個方法也不錯。康有為隻是一個六品主事,我這樣待他,也真是聖恩隆厚了,便主動向伯父征詢:“王爺看由哪些人出麵好?”恭王想,這人選是大事,不可隨便開列。他知道太後雖退養,但實際上仍在當家,這幾個大臣中一定得有太後信得過的人。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榮祿是太後最為親信的人。還有人背地裡說,早在二十多年前,太後便看上了他,是慈安太後怕出事,才將榮祿調到西安,一去十多年。前幾年回到北京後,一路扶搖直上,全是因為太後偏愛的緣故。榮祿要參與!恭王為太後想好了代理人後,便想起了自己多年的誌投意合者,剛從歐美回國,隻掛了大學士空銜的李鴻章來,他可以作為自己的代表出席。遂說:“老臣隻提兩個人,一是李鴻章,一是榮祿,其他的人由皇上定。”說罷,告辭出宮。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京師上下正沉浸在過大年的熱鬨喜慶中,但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東花廳裡,則完全是另一種氣氛。左邊一排裝飾華貴的太師椅上,依次坐著李鴻章、翁同龢、榮祿及刑部尚書軍機大臣廖恒壽、戶部侍郎軍機大臣張蔭恒。他們作為朝廷的代表,一個個蟒袍玉帶翎頂輝煌,除張蔭恒略為年輕點外,其他的都是已屆花甲的老人,至於李鴻章,已高齡七十五歲了。右邊的一張普通木椅上,坐的正是康有為。身穿六品官服、略為發福的四十歲的康有為,麵對著這樣的大場麵,心裡頗有幾分緊張。五個朝廷元老重臣集體召見一個小小的主事,熟知本朝掌故的他知道,這在先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無疑是翁同龢奏請皇上後的安排。他向對麵的翁同龢投去感激的目光,但翁同龢似乎並沒有特彆關注他,正歪著頭與一旁的榮祿在悄悄說話。康有為雖有著一絲悵意,但很快也便過去了。他知道自己與翁的地位相差太懸殊了,翁是不可能當眾示他以格外熱情的。能有這樣出格的場麵,已經是驚駭世俗了,康有為深知今日這個會見的重要性。維新變法的主張能不能被朝廷采納,自己今後能不能得到重用,全在於今日能不能成功。二十年來的苦苦追求、勞累奔波,不就是巴望著能有今天的到來嗎?“說大人則藐之”。康有為又想起亞聖的這句名言來,李鴻章也罷,翁同龢、榮祿也罷,他們的官位雖高,年齒雖長,但學問未見得比我好,至於維新變法這一套,他們肯定不如我。今天談的正是我所長彼所短的事,有什麼可以畏懼的!素來膽大自信以南海聖人自居的康有為想到這裡,剛落座時的緊張心緒消除了多半。他竭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來,竭力將對麵的大員當作衰朽糞土看待,而將自己視為沉舟側畔的飛舸、病樹前頭的春枝。待仆役在各位大員麵前擺上香茶後,翁同穌作為召見的主持者開了口:“奉皇上聖諭,今天李中堂、榮中堂、廖部堂、張部堂和鄙人在此,代表朝廷召見工部主事康有為。鑒於國家麵臨的內外困難,康有為提出維新變法的主張。從乙未以來,他連續給皇上上書過五次,奏的全是維新變法的事。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決不能輕率隨意。皇上希望朝廷重視這件事,現在特意將康有為召到這裡,各位大人有什麼問題,儘可當麵詢問康有為。”翁同龢的開場白剛說完,榮祿便搶先發難:“康有為,你知不知大清法規乃太祖太宗傳下來的?祖宗之法不能變,變祖宗之法,將有損祖宗之尊,朝廷是不能接受的。”說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九-九-藏-書-網眼神將康有為狠狠地盯了一眼。康有為早就注意到,今天的五位大員,滿人僅隻榮祿一人。二百多年的大清天下就是滿人的天下,滿人享受著數不清的特權。變革,說到底便是對既得利益者的侵奪,也就是說對滿人利益的侵奪,因此變革的最大障礙便是掌握各級權力的滿人,反對最力者也必然會是滿人。今天的這種漢四滿一的安排,顯然體現了皇上希望召見順利的用心,康有為因此很是感激。至於這惟一的滿人代表榮祿,康有為早知是個強硬剛愎偏見甚深的頑固者,極不易對付。他的迫不及待的責問,暴露了他明明白白的反對者立場,必須將他的氣焰壓下去!康有為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答道:“榮中堂說得對,祖宗之法為祖宗所定,但祖宗當年製定這些法規製度,原是為了治理祖宗之地的。現在祖宗之地割的割,占的占,租的租,且這種趨勢有增無減。請問榮中堂,祖宗之地都不能守了,還談什麼祖宗之法?”見榮祿一時語塞,康有為抓住這個機會,乘勝再度出擊:“自古以來,沒有一成不變的常法常規。聖人說得好,窮則變,變則通,一條路已走到窮途了,還要一個勁地走下去,結果隻能是頭破血流,甚至是粉身碎骨,惟一可行的隻能是改變方向,另尋出路,則可望暢通無阻。況且祖宗在製定法規的時候,也不可能料及身後的事情,因而也不可能麵麵俱到,事事周密。賢肖子孫根據新出現的情況,製定出新法新規,以確保祖宗之基業完好無損,這正好是維護祖宗之尊,而不是有損祖宗之尊。好比說我們現在所處的總理衙門,當年祖宗在日便沒有料及到此,祖宗製定的法規裡也沒有它的條文。文宗爺英明,設置了這個衙門,使我們能更好地對付洋人。這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呢?是有損祖宗呢,還是維護祖宗呢?”康有為舉的這個例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而他所提出的這個反問也辛辣到頂了:榮祿若說否,則是反對太後的丈夫鹹豐皇帝;若說是,則又打了自己的嘴巴。榮祿被逼到死胡同,無路可走,恨得牙齒格格地交錯,直欲把眼前這個位卑人微的廣東佬食肉寢皮,卻開不得口。翁同穌心裡很讚賞康有為的機敏與辯才,但擔心他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和淩厲峻刻的語言,會使得榮祿老羞成怒,那樣則於事更不利,遂做出一副嗬斥的神態來:“康有為不可無禮,榮中堂乃三朝老臣。當年文宗爺設置總署時,榮中堂正做著一等侍衛,極力稱讚文宗爺英明遠見。你怎能如此責問榮中堂?康有為聽著,你隻能好好回答各位大人的提問,不可放肆亂說!”所謂榮祿稱讚鹹豐英明遠見雲雲,根本沒有這回事,全是翁同穌的當麵恭維,免得榮祿難堪。榮祿果然接過翁同穌的話,冷笑一聲說:“當年設總署時,你康有為怕還沒出世。在老夫麵前提這樁事,你不臉紅嗎?”康有為知道翁問漸保護他的好意,見榮祿在為自己尋找下台階,便也給他麵子:“我隻是就眼前所見的隨口舉個例子而已。不想冒犯了榮中堂,還請榮中堂多多包涵。”榮祿餘怒雖未消,但一時找不出難題來,不做聲了。廖恒壽問:“康有為,你口口聲聲變法變法的,老夫問你,變法當從何處著手?”在新與舊、變與守的衝撞中,廖恒壽實際上是一個折中騎牆派。他既不像榮祿那樣頑固保守,也不像翁同龢那樣力主變革。舊的那一套讓他一輩子平乎順順官運亨通,他對之有深厚的感情,何況他已六十好幾的人,真若維新的話,他自思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故而他趨向守舊。但廖恒壽又是一個關心國家命運的人,內憂外患,國勢頹替,也的確讓他心焦。他也常常想到,要走出困境,大概隻能尋找新途徑,洋人如此強大,是有許多可學之處,學人之長補自己之短,這也是昔賢的諄諄教導。從這個角度來看,廖恒壽也不反對變法。但他自己對此素無研究,頗想從康有為這裡得點知識。廖恒壽的話正問到康有為的心窩裡了,這些年他苦心鑽研於斯,幾次上書也放言於斯,今天正好借此機會,給這些老朽上一堂變法的啟蒙課,讓他們開開心竅。康有為輕輕地乾咳一聲,拿出在萬木草堂講課時的架勢來,不疾不緩地說:“以有為之見,變法當從法律規度人手。我大清法製大致沿襲明朝,至今已實行兩百餘年。一樣器具用久了則有損壞,一種法製實施久了則有積弊,被損壞的器具必須更新,有積弊的法製也必須更新,這本是常識所能明了的事。”康有為說到這裡,又順便望了一下榮祿。這原是他性格的本能流露,他自己並沒有覺察到,倒讓翁同龢心裡不太舒服:康有為如此不容物,以刺人為樂,怕難成大事。榮祿則瞪著眼回應康有為,心中又增加一分怨恨。“大清變法的重點,當在富國、養民和教民三個方麵。”康有為胸有成竹地繼續說下去,“關於富國方麵,有六大措施:一為設立國家銀行,二為大修鐵路,三為大辦製造業,四為大力采礦煉礦,五為在各省設銅元局,六為在全國建立郵政係統。關於養民,重在四個方麵:一為務農,二為勸工,三為重商,四為恤貧。至於教民,則需要在全國大辦新式學校,教授中國曆史和西方的天文、光電、數學、化學,並廣設圖書館,辦報館,辦出版公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變法項目,便是仿照西方設立議院,使上下情通,民間疾苦能上聞,朝廷美意能下達,事事皆本於眾議,故權奸無所容其私,中飽者無所容其弊。”康有為正說得起勁,不料這幾句話惹怒了對麵坐著的一位大人物,此人便是李鴻章。李鴻章並不是榮祿式的頑固派,實在地說,他是鴉片戰爭以來,最早提出變革並付諸實踐的一位大員。作為一個肩負朝廷重任,並與外人打交道最多的四朝元老,李鴻章對於“變”的重要性的認識一點也不亞於康有為,甚至還有過之,但李鴻章的出身教養和經曆,使他更重在變事而不在變法。這是他與康有為的最大分歧。此外,李鴻章在私人情感上與康有為也有很大的抵觸。乙未年,康有為領導的公車上書,矛頭就是針對他而來的,口口聲聲罵他是漢奸、權奸、誤國罪魁,還說他在與日本談判中接受了賄賂,後來強學會又拒絕他人會。李對康一直耿耿於懷,剛才康有為說的“權奸”“中飽”之類的話,李鴻章認為這都在暗指自己,遂再也不能忍受,打斷康有為的話:“康有為,照你的說法,朝廷六部都要儘撤,規章製度都可以不要了嗎?”康有為看了看坐在首位的這個文華殿大學士,發現他碩大的傘形紅纓官帽上插著一根長長的三眼花翎。這是李鴻章一生的驕傲之處,也是他與彆的漢員的最大區彆之處。原來,清廷的三眼花翎,隻授貝子貝勒以上的滿洲貴族,漢人不能享此待遇,所以哪怕就是從太平軍手中為皇帝奪回江山的曾國藩,也隻能授雙眼花翎。有清一代,漢人授三眼花翎的隻有一個李鴻章。那是在甲午年海戰前,慈禧太後因著自己的六旬大壽大賞群臣,破例給了李鴻章這個殊榮。誰知,不久便海戰爆發,北洋水師一敗塗地,在全國一片指責聲中,慈禧又摘掉了李鴻章頭上的這個與眾不同的標記。接下來是朝廷以戰敗國的身分派人去日本馬關談判,日方指定要李鴻章去。李鴻章便借此機會向朝廷索價。他說他現在身分低微,不足以代表朝廷,不能去。慈禧害怕日本,又擔心談判不成,隻得遷就李鴻章,賞還他的三眼花翎。這個得而複失、失而又得的極富戲劇性的三眼花翎的故事,非常典型地凸現了晚清高層政治的滑稽可笑。康有為自然是知道這個掌故的。他望著那根李鴻章視為身家性命的三眼花翎,嘴角邊浮起一絲嘲笑:“李中堂此話說得過頭了。變法改製,不是說將六部儘行撤掉,也不是要將所有規章製度都要廢除,而是要細加斟酌,撤去那些雖有名目卻沒有實事可乾的舊衙門,增添那些非設不可的新衙門,廢除那些不合時宜的舊章程,設立那些順應時宜的新法規,這才是維新變法的正途。不過,我也要提醒李中堂注意,今天是群強並列的時代,不再是過去的一統之世。現在的法律官製,都是過去的舊法,造成我大清危亡的,往往都是這些舊法,理應廢除,無須過多留戀,即使一時不能儘廢,也應視情形緩急加以改變,新政才能推行。”真正是本性難改。康有為的辭氣又開始鋒芒畢露起來,翁同穌暗自著急。他擔心激起衝突,把好事辦砸,便趕緊轉移話題。他做過多年的戶部尚書,深知帑藏空虛,幾乎不敢有所興作。銀錢短缺,是他最頭痛的事,便問:“康有為,老夫問你,行新政要練軍修鐵路、開礦辦局廠,事事都需巨款,錢從何來?”“翁中堂,這事好辦。”康有為對此早已熟思良久,故應聲答道,“各國變法行新政都無一例外會麵臨這個問題,但他們都很好地解決了。日本的辦法是設立銀行,發紙幣,法國是實行印花稅,印度是實行征收田稅,這些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中國都可以參考實行。比如中國的田畝稅,就大有文章可做。就卑職所知,鄉村地主和農人逃稅、隱稅、瞞稅、漏稅的手段就多得很,若朝廷實行鐵腕杜絕這項漏洞,每年可以增加十倍的田稅收入。”一直未發言的張蔭恒笑了笑說:“十倍這個數目有何依據?是你想當然吧!”戶部侍郎張蔭恒也是廣東人。他雖然不是兩榜出身,卻以過人的精明和才乾得以官運亨通,是一個辦實事的乾員。他是支持變革的,是翁同龢引為助手的同誌。康有為知道這位同鄉對變法的態度,明白這句話出自他的口,與出自於榮祿的口就絕對不是一回事,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十倍這個數目,我的確沒有確鑿依據,但會有成倍的增加,這是可以保證的。我手裡有日本的資料。日本通過丈量土地,實行嚴格征收製度後,田稅在三年之中翻了四五倍。以中國之大及中國舊法之弊,此中問題更多,十倍之增也或許不是想當然。”張蔭恒見他繞個圈子又回到原先的說法上來了,便看出此人是個很執拗的人,遂淺淺一笑說:“我也不和你爭這個數字了,你繼續說下去吧!”康有為接著說:“日本與中國同文同種,一水相隔,明治維新之前與中國相差無幾,一旦實行新政之後,不過二十多年便強大到與西方列強抗衡。我以為日本強國之路最值得我們借鑒,也最容易被借鑒。為此,我用了三四年的工夫編了一本《日本變政記》的書,另有一本《俄彼得變政記》,記的是俄皇彼得大帝變舊政為新政的事。我今天帶了幾本來,送給各位大人參閱。並請翁中堂多帶一冊呈給皇上,請皇上萬幾之暇瀏覽瀏覽。”說罷,便要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翁同穌見狀忙說:“書不必送了,你今天說的這些,各位大人都聽到了,他們會向皇上稟奏的。”說罷,又轉臉問:“李中堂、榮中堂、廖張兩位部堂,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見他們都不開口,便說:“今天召見就到此為止吧!”康有為隻得重新拾起布包,頗有悵意地離開總署。剛回到南海會館一會兒,便見翁府的仆人進來,對他說:“不要你當場贈書,是怕李、榮兩中堂拒絕接受,令你難堪。”康有為恍然大悟:是的,李、榮二人那種態度,怎麼可能接受自己的贈書呢?一旦拒收,反討沒趣。自己辦事,往往是一廂情願,全不顧彆人,這次又犯了這個毛病。遂對來人說:“請轉告翁中堂,康某深謝他一片愛護之心。”來人又說:“翁中堂要大著各兩冊,一份自己讀,一份呈送皇上。”康有為忙打開布包,取出《日本變政記》《俄彼得變政記》各兩冊來,恭恭敬敬地送給翁府來人。送彆來人後,心裡琢磨:李、榮可能拒收,不讓我送是對的,但翁同穌要書為何不當麵索取,而是事後派人來拿呢?難道給皇上送書也要不讓他們知道嗎?是翁同穌過於膽小謹慎,還是皇上的力量薄弱,不敵榮祿及其靠山太後?想到這裡,康有為不禁為維新變法的前途深自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