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就在上海出版《強學報》的同時,北京城裡都察院禦史楊崇伊突然上奏彈劾京師強學總會,說該會包藏禍心,乾了不少非法活動,專門販賣西洋書籍,抄錄各駐京使館的新聞報,刊印《中外紀聞》,並借該刊之毀譽來要挾外省大員,乘機勒索,請予嚴懲以肅風紀。楊崇伊為何上這等嚴奏,原因在於強學會中的激進人士排斥李鴻章。李鴻章因羞而怒,由怒而恨,授意他的兒女親家出麵來糾彈。京師中本有不少人早就對強學會的舉動不滿,便借楊崇伊的折子,對強學會大肆發難。慈禧雖然退政頤養,實際上仍在控製朝政。她一向討厭低級官員議論國家大計,對庶民議政更是仇恨,遂在一批王公親貴的要求下,指示光緒皇帝下令查封。當天下午消息傳出,未等步軍衙門的人查抄,分住在炸子橋嵩雲草堂和琉璃廠圖書室的強學會工作人員,便早已逃得乾乾淨淨。梁啟超等人四處聯絡,希望能聯名上奏,居然一時連找個聯名的人都沒有。無奈之時,他隻得來找翁同穌,想請他出麵說服皇上收回成命。翁同穌愁眉不展地告訴他,這是太後的旨意,他也因支持強學會的原故得罪了太後,免去了毓慶宮差使。現在已不是帝師了,也不好隨便去找皇上說情。梁啟超大為失望,轉而再找李鴻藻。倒是李鴻藻有主見,他知道,強學會遭彈劾的關鍵是一“會”字。這“會”與“朋”“黨”“團”“幫”一樣,都是當政者所忌懼的,凡事一扯上“會”“黨”一類的字眼,就容易使人聯想到“居心叵測”、圖謀不軌之類。他和同是強學會的支持者孫家鼐商量,決定改個名字。強學會的主要目的在於藏書譯書印書,不如乾脆叫個書局,為表示對朝廷的崇奉,再加一個“官”字,全稱官書局,這樣就再不會授人以口實了。李、孫合奏此意,終於得到慈禧的恩準。於是兵部衙門的官兵們將強學會的燙金匾牌砸爛,在琉璃廠小小圖書室的門上掛了塊官書局的白木板。這事通過京報的刊載,沒有幾天便讓張之洞知道了。他於是借這股風命令上海道解散強學分會,停辦《強學報》,又命汪康年接管強學會的全部餘款及各項不動產財物。康有為隻得悲恨交加地離開上海,帶著學生徐勤等人乘海輪回原籍廣東。轉眼就到了年關。這一天,漢陽鐵廠督辦蔡錫勇遣人來江寧,報告鐵廠的經營遇到很大的困難,煉成的鋼鐵被外國客商認為不合格,堆積在廠裡賣不出去,銀子周轉不過來,連薪水都開不出去了。眼看要過年了,大家都很著急,盼望張之洞能早日結束兩江的署理,回到武昌去。張之洞何嘗不想早回湖廣原任?兩江雖然富庶,但不是自己的家,家是耽誤不得的。遼東的戰事早已結束,劉坤一應該過不久就得回江寧了吧!正在他盼望回湖廣的時候,天遂人願,朝廷下達明諭:著劉坤一回兩江原任,張之洞回湖廣本任。得知張之洞即將離寧回鄂,趙茂昌急忙趕到江寧城。他要借送彆老上司的機會,來辦成一件他謀畫已久的大事。這些年裡,趙茂昌以鄉親身分巴結上盛宣懷的侄子盛春頤,又通過盛春頤的關係與中國電報總局上海分局總辦經元善交上了朋友。趙茂昌知道盛氏發家的兩大基石之一便是電報業,又親見經元善也因電報分局而成為上海灘上有錢有勢的大人物。他看準電報業確是一個可以成大氣候的洋務,決定擠進來。盛春頤給他出一個點子:由電報總局在武昌設立一個分局,總局出麵提議趙茂昌做武昌分局總辦。此事他去跟叔父盛宣懷說。趙茂昌對此感激不儘,許諾若武昌分局辦起來,將送一千千股給盛春頤。經元善也很讚同這個想法。湖北正在大辦洋務,武漢三鎮的電報業必定會越來越興旺。武昌設立分局,自然對上海分局的業務大有好處。他支持趙茂昌去做這事,並答應負責為武昌分局培訓電報生。有這樣兩個得力人物的幫助,趙茂昌的興頭大增。但此事成與不成,關鍵在於一個人,那就是即將回任的湖廣總督張之洞。若張之洞同意,此事就成了;若張之洞不同意,什麼盛宣懷的推薦、經元善的支持都是一句空話。前一向尚不急,現在張之洞就要回任,再不能拖了。這天下午,趙茂昌瞅著一個空隙,對張之洞說了這個想法,不料遭到張之洞的一口拒絕。張之洞說,武昌辦電報局一事,還得過兩年再說,現在要集中精力解決漢陽鐵廠麵臨的大問題。趙茂昌失望地離開張之洞,但他並不死心,來到後院找環兒求助。“環兒,你說大哥幫你辦的這樁大事,對你是好還是不好?”聽著趙茂昌突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環兒一時愣住了。自從進了張府後,吃的雞鴨魚肉,穿的綾羅綢緞,還常常可以托人帶點銀錢給娘家,比起過去挨凍受餓的日子,當然不知好到哪裡去了。過門三年來,丈夫也還疼愛,佩玉也好相處,而且還生了個兒子。作為一個貧賤人家的女兒,應該感恩知足了。但環兒心裡深處有很大的闕失:他畢竟太老了,又太忙太無情趣了,許多時候他不像個男人,更像個不中用的老太監。富裕了的環兒常常想,做一個老年高官的小妾,其實有太多的苦楚,還不如嫁一個年輕強壯的窮漢為好。但那些苦楚,她永遠說不出口。隻得略帶幾分苦笑地回答:“我一直記著您的大恩大德哩。”“那就好,大哥這次有點事求你,你得幫我這個忙。”“什麼事?”趙茂昌將辦電報分局的事,細細地對環兒說了一遍。“好,今夜裡我替您求製台答應。”“那我先謝謝你了,大妹子!”三年前下的釣餌眼看就可釣上大魚了,趙茂昌為自己的運籌功夫而高興。夜晚,環兒服侍著張之洞洗臉洗腳,又幫他脫下衣褲鞋襪,讓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環兒坐在床沿上,一麵給他蓋上被子,一麵柔聲柔氣地說:“趙茂昌要在武昌辦電報分局,你為何不同意,讓他辦好了。”“他這人在銀錢上過不了關,要辦也得叫彆人去辦。”張之洞微閉著眼睛,心裡想:趙茂昌這小子居然走起“枕頭風”的路子來了。“哎呀,四爺,你這人真不識好歹。”環兒不像佩玉,揚州瘦馬館既教了她“媚”的一麵,也傳授給她“馭”的一麵。不要說“恩威兼施”是男人世界裡上鈐製下的一個有效手段,女人中用此法來對付男人的更多更有效果。環兒粉嫩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幾分嗔怒。“你不想想看,你的僚屬朋友包括你的兒女在內,有哪一個像趙茂昌這樣真心真意體貼你?沒有他的張羅,你能行我這樣年輕貌美的姨太太?沒有他源源不斷的特製人參,你六十歲的老頭子還能生兒子?隨便落到哪個老百姓的頭上,人家感恩戴德都來不及,不像你們這種做大官的,人家求你還擺架子不答應。你還有點良心沒有?再說,趙茂昌的武昌電報局,說好了是像上海那樣,集股商辦,又不是用的官府銀子。你管他在銀錢上過不過得關?賺了是他的;虧了也是他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貪汙中飽也是他的,管你製台大人什麼事?你不如落得做個順水人情!”環兒說到這裡,真的來了氣,丟開張之洞不管,自個兒坐到梳妝台邊慪氣去了。人間百個老頭子,至少有九十九個服年輕漂亮女人“媚馭兼施”這一套。張之洞不是百個中的那一個,他也是九十九個中的一員。白日裡在兩司道府麵前威嚴不可侵犯、說一不二的張製台,半夜裡常常被這個千嬌百媚的小妾弄得服服帖帖。今夜這一番毫不客氣的話不但沒讓他惱火,反而覺得句句在理,字字中聽。隻是,將一個因貪汙而革職的人重新起用,並委派這等重要的差使,這中間的障礙,總得清除才行呀!認真思索一番後,他有了個主意。第二天一早,他把趙茂昌召進簽押房。“開辦武昌電報局的事,我同意你去做。”“大人同意了?”趙茂昌又驚又喜,暗自佩服環兒“馴夫”本事的高強。“不過,得有一個條件。”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著花白長須,目光尖利地盯著麵前這位前督署總文案。“什麼條件?卑職一定照辦。”革員趙茂昌在製台的目光威懾下,有幾分怯意。“你得給我寫一篇文章,不要長,二三百字就行了。說說你改過自新、與過去的貪劣一刀兩斷、重新做個廉潔白守的清官這些方麵的想法。如何?”“行,行,卑職今天就寫,明天一早交給您。”趙茂昌想,這算什麼條件,這不就是將那年痛哭流涕說的話再說一遍嗎?“我要叫人將你這篇文章抄出來,張貼在衙門外的轅門上,派兩個兵守著,十天後再揭下。”趙茂昌剛剛放鬆的心,被這兩句補充的話又給揪得緊緊的。這哪裡是給總督寫文章,這不是在給江寧城百萬小民寫認罪書嗎?這不是要將我趙某人過去的貪汙情事公之於世嗎?這不是讓市井輿論來公審我嗎?常州、上海都離江寧不遠,這不很快就會傳過去,讓家鄉父老笑話,讓十裡洋場的朋友們瞧不起嗎?心裡打鼓似的考慮好久,趙茂昌以哀求的口氣說:“張大人,按理說您這樣做是應該的,誰叫卑職當年不自愛呢?但武昌電報局是個大洋務,今後要與各方打交道,懇求大人給卑職留個臉麵。卑職日後也好將電報局辦好,為大人效力。”“那你說怎麼辦呢?不向大家作個交代,老夫豈不有徇私之嫌?”乖巧的趙茂昌立時從張之洞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並非存心丟我的醜,而隻是為了堵人之口。很快,他有了一個兩全之法。“大人,您的苦心,卑職感激不已。卑職求大人一發成全,就讓卑職這篇文章隻在衙門內張貼算了。大人也好有一個交代,卑職也借此改過自新了。”張之洞的手停止在胡須上,久久不做聲。趙茂昌一顆心幾乎要從喉管裡蹦出來,焦灼難受極了。“好吧,成全你,你可再不能讓老夫失望了。”終於答應了!趙茂昌的心重新回到胸腔。“卑職一定把武昌電報局辦好,卑職一定為湖廣的洋務大業增光。”翌日,一份趙茂昌的悔過書在衙門裡貼了出來。紙不大,貼的地方又偏僻,當天傍晚,趙茂昌便將它揭了下來。偌大的兩江總督衙門,幾乎沒有幾個人看到。趙茂昌心滿意足地離開江寧前赴上海,與盛春頤、經元善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中國電報總局武昌分局來。從此,趙茂昌便因武昌電報局大發橫財,又憑借著雄厚的經濟實力在官場上飛黃騰達,成為晚清社會中“官而劣則商,商而劣則官”的一個典型例子。當然,這些都是後話。這時督署後院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江寧買舟西歸。一天下午,蒯光典在前來送行時偶爾說到,陳寶琛已從福建閩縣來到江寧,他是專程來看望下居江寧城的張佩綸的,現住在白下客棧,問張之洞願不願意見見麵。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張之洞一時不好回答。因海戰的失敗,張佩綸再次遭到彈劾,他被迫離開直隸幕府,悄悄來到江寧,在紫金山腳下築了幾間茅舍。此事,在張佩綸來寧不久便有人報告了張之洞。張之洞以為張佩綸會先來拜訪,一直等著。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未見人來。他也曾想過去紫金山下尋找,但終不果行,不是因為忙得擠不出時間,而是心裡不大情願:馬尾之戰臨陣棄逃,已屬不可諒解,獲赦後入贅李府,更不可思議。當年的清流操守到哪裡去了!主動登門,固然不會摒棄,若要自己去尋找,張之洞心裡著實不願意。現在是陳寶琛也來了江寧,怎麼處理呢?不見,必遭朋友譏責;若是相見,又如何見麵法?思來想去,張之洞有了個主意。他寫了個便箋,托蒯光典送給陳寶琛。陳寶琛接到張之洞的便箋時,恰巧張佩綸正在回訪他。二人展開便箋,上麵隻有幾句子平淡淡的話,大意是離寧在即,無法抽身,已約好初六日至采石磯與門人袁昶見麵,可否於初四日在下關碼頭會麵,先去焦山看看寶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帶,然後再回頭同赴袁昶的采石磯之宴?焦山定慧寺裡怎麼會有寶廷的玉帶呢?原來這裡有段故事。還是在京師的時候,有一天,張之洞和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張之洞說,當年蘇東坡遊鎮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帶以作紀念。蘇東坡本是個乎易的人,並不以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條宋神宗賜的碧玉帶,慷慨贈與金山寺。寺僧感激蘇學士的厚愛,將這條玉帶供奉起來。從此,一代代傳下去,將它作為鎮寺之寶。同治六年,張之洞典試浙江,還專門去金山寺看了這條玉帶。寶廷聽後大笑道,哪年我若路過一名寺的話,也學蘇東坡的樣留一根做它的鎮寺之寶。大家聽後並不把此話當真。誰知第二年寶廷告訴大家,他專門去了一趟長江焦山,將一條墨玉帶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來了。歡迎諸位下次路過鎮江時去看看。寶廷居然是個這樣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來,滿口答應。“你接受他的邀請嗎?”張佩綸問陳寶琛。“不去!”陳寶琛口氣堅定地表示,“沒想到張香濤是個這樣不念舊情的人。你在江寧住了三個多月,他不來看你。我來江寧,也不來看我。他想在我們麵前擺他製台大人的架子,要我們主動去看他。他不認老朋友,我們憑什麼要應他的約,我又求他什麼!”“歿庵兄,你還不知道張香濤的用意吧!”張佩綸還不到五十歲,已經憔悴得像個花甲老人了。當年儒雅倜儻的風度,已被這些年的坎坷挫折銷蝕得找不到痕跡了。“他是想通過焦山之遊,用寶竹坡和你我的落魄來襯托他的得誌呀!”哦,經張佩綸這一指點,陳寶琛仿佛明白過來似的,氣道:“哼,張香濤竟俗到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不巴結他,也不陪襯他!”張佩綸說:“要去看寶竹坡的玉帶,過幾天咱們倆自個兒去。”初四日一大早,張之洞便來到下關碼頭。他想以先在這裡迎接的姿態,來表示未親上門去拜訪的歉意,但一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張、陳的影子。辜鴻銘在張之洞身邊十多年了,隻知道向來都是彆人等他,從不見他等彆人,偶爾因事等彆人,隻要過一台煙的工夫,他便煩躁不安,一邊埋怨,一邊抬腳走路。對這兩個革職朋友的這等耐心,真令辜鴻銘十分驚訝。他勸道:“不必等了,到鎮江去要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輪,今晚還要趕回江寧哩。”張之洞心裡雖然焦急,嘴裡卻說:“還等一刻鐘吧,再不來就開船。”辜鴻銘掏出懷表來,盯著表麵看。又過了十分鐘,還是不見一絲動靜,便吩咐駕駛員準備開船。張之洞在心裡怨道:不來應早告訴我,也免得我等這麼久。正準備進船艙,卻突然看到從上遊急速駛來一艘小火輪,直向他這邊衝來。“是不是武昌那邊出了急事?”正在猜測之間,隻見小火輪裡一個人從艙裡走出,立在船頭,向著碼頭眺望。這不是楊叔嶠嗎?他怎麼到江寧來了!張之洞一陣驚喜,忙止住腳步,朝著江麵上的小火輪細看。果然是楊銳!張之洞顧不得製台之尊,伸出一隻手,對著小火輪船頭上的楊銳揮舞著。船上站立的正是楊銳。他已注意到碼頭上有人在向他揮手示意了,忙吩咐機手加快速度,火輪飛快地向碼頭靠近。楊銳萬萬沒想到,揮手的竟然就是老師。老師不是後天一早才啟程嗎,怎麼今天就來到了碼頭?就這樣心裡一閃念的工夫,小火輪已靠岸丁。“香師,您怎麼今天就離開江寧了?”楊銳一邊高聲打著招呼,一邊急速地跑過跳板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叔嶠,你怎麼突然來到江寧?也不寫封信來告訴我。”張之洞沒有回答楊銳的問題,反而問起他來。“還是因為《會典》中的事。當年撚子和苗練作亂時還有許多疑問未弄清。孫中堂說,你乾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這些積案都弄清楚。於是十天前我來到安慶。前天特為到蕪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說你來得正好,香帥馬上就要回湖廣原任,初六日我在采石磯設宴迎接。我聽後說,那我乾脆去江寧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輪來了。今天還是初四,你怎麼就上船了?”“哦,原來是這樣!”張之洞對楊銳的突然到來甚為高興,方才因久等張、陳不至的惱火早已隨風飄去。“我今天約兩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現在還沒來。如果不是等他們,我們師生今天就見不到麵了。”兩個什麼身分的老友,居然約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楊銳心裡想,又不便問,便說:“我今天原本見一見您後就去看看雞鳴山,憑吊一番台城、雞鳴寺和胭脂井,後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慶。現在我改變計劃,陪您去焦山,過些天再專程到江寧來多遊幾天。”“江寧豈是一兩天可以遊覽完的,你應當改變計劃,下次專程來,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張之洞將楊銳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著說,“幾年不見了,變化還不大。喂,叔嶠,你為什麼對台城這樣有興趣,一天的江寧遊,不去彆處,先去台城?”“我近來正在讀南朝史,對韋莊那句‘無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遊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台城所承載的那種曆史風雲。有許多事,我還想好好地跟香師說說。”“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聽你慢慢說。”這時,梁鼎芬、辜鴻銘、大根等人也周了過來,故人他鄉相見,分外欣喜,彼此問候著,一起走人停泊在碼頭邊的一條從英國進口的遊輪。在船上,張之洞將為什麼前去焦山的事告訴了學生。楊銳這才知道,老師所約的兩個老友原來就是名滿天下的清流前輩張佩綸和陳寶琛。楊銳感歎地說:“京師年紀稍長的人都說,光緒七年香帥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幾年,是京師清流最興盛的時代。那時清流諸名士以筆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壓邪,為民伸冤,贏得了官場士林的讚揚仰慕。自從香帥外放後,京師清流的力量開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後,因張佩綸、陳寶琛、鄧承修等人相繼革職,後來寶廷又因納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風流雲散,自行瓦解了。這些年,寶廷、潘尚書去世,李中堂老邁,京師再也聽不到有人說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議政已是曆史陳跡,於是貪汙受賄可以公行,瀆職荒政視同無事,官場失去監督,權力便成了私器。”楊銳的這番話,勾起了張之洞一腔悵惘之情。他默默地看著艙外急速後退的清澈江水,滿腔思緒不知從何理起。“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仿佛隻有千年前誕生此地的這兩句詩,才最能概括他此時的心境似的。“是呀,清流議政已成曆史噦!”過了好長一會兒,張之洞才緩緩地歎道。“叔嶠,說點京師的時事吧!康有為他們辦的強學會改為官書局後,朝廷的態度如何?”“自改為官書局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說閒話了。強學會散了,集會也沒有了,官書局裡就是擺著幾百冊洋文書。那些洋文書,滿京城裡沒有幾個人認得,就是有人要找岔子,也找不出什麼呀。”梁鼎芬插話:“那些洋文書擺在官書局是白擺了,不如運到武昌來,讓湯生來讀。”辜鴻銘插說:“節庵這個意見很好,叔嶠你就去跟他們說說,叫宮書局乾脆搬到武昌來算了。”“叔嶠又不是康有為的人,他怎麼可以跟官書局裡的人說這樣的話。”張之洞笑笑說,“官書局設在哪裡,你去過嗎?”“官書局在琉璃廠,隻有兩間小房子,一間房子裝書,一間房子裡還住了管書的人。”楊銳說到這裡,突然眼睛一亮:“香師,有一次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人,您想得到他是誰嗎?”“誰?”張之洞看著楊銳撲閃撲閃的雙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經書院裡,那個純樸好學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現在眼前,心裡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還是那樣的純真熱情,真正難得。“您決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李提摩太!那個穿長袍馬褂,戴假辮子,操一口流利中國話的英國人!那個在太原巡撫衙門裡做蒸汽機、摩擦生電試驗的牧師!在廣州時,還能經常見麵,到了武昌,可是再沒見過了。“他還是老樣子嗎?”張之洞顯然被這個消息弄得興奮起來,對著身邊的辜鴻銘說:“湯生,你還記得那個李提摩太嗎?看起來跟你一個樣,又土又洋,中西結合。”“李提摩太,我怎麼會不記得!”辜鴻銘說,“但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怎麼跟我一樣?他是英國牧師,我是中國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國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辜鴻銘這幾句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話,引起滿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鴻銘的表情是認真的,他的話也一點也沒說錯。中國人一向以父係為宗,他的父親是正宗的中國人,他當然是正宗的中國人。他回國十年來,係統攻讀、無限崇拜儒家典籍,說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聽了辜鴻銘這個反駁後,張之洞不但不氣惱,反而快活地說:“湯生說得對,是老夫糊塗了,李提摩太怎麼能和我們的辜湯生相比!”轉過臉問楊銳:“李提摩太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事?”楊銳答:“他說這些年把中國的城市都走遍了,住得較久的地方是上海,近兩年則住在北京。他說他是個牧師,以傳教作為主要工作,目的是想讓中國人都蒙受上帝的福惠,富裕強盛,過快樂的日子。”張之洞又問:“他為什麼去官書局,他跟康有為、強學會有聯係嗎?”楊銳說:“他常去那裡看看書,也和強學會的人聊天,他跟康有為很熟。據說,康有為寫的上皇上書,無人敢遞,就去求李提摩太。李提摩太看後極為稱讚,答應幫他找找朝中大老幫忙。”大根猛地插了一句:“中國人在京師辦事,還要找外國人幫忙,這真是怪事。”“李提摩太比許多中國大官要能乾得多,他認識不少王公大員。據說還多虧他找了翁中堂,康有為的上書才到達皇上的幾案上。”楊銳回答了大根的疑問後,又望著張之洞說:“香師,李提摩太還惦記著您呢!”“哦,他還記得我?”張之洞高興地說。“記得,記得,”楊銳笑著說,“他說您這些年辦了許多大事好事。他還說,今天中國,真正為國家富強辦實事的大員隻有您一人,是他勸康有為離開北京去上海,並建議康有為來找您,說隻有您才是康的真正賞識者。”原來康有為來江寧還有這樣的背景。一瞬間,他對取締上海強學會、查封《強學報》一事冒出幾分歉意來:當初不查封,而是用李鴻藻的辦法,將上海強學會改為上海官書局,將《強學報》改為官書局的報紙,可能會更好些!一直未開口的梁鼎芬似乎隱然察到張之洞的內心活動,便說:“香帥本是很器重康有為的,跟他談了好幾次話,又是捐銀,又是撥款,希望他好好地為國家做事。但這人太狂妄剛愎,不聽招呼,尤其是他的《強學報》一再堅持要冠以孔子卒後多少年,這可是有改正朔之嫌疑的大事。香帥治理下的上海,怎能有這樣的報紙?”楊銳說:“康有為的確是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不好共事。《強學報》我在官書局裡看過,除開‘孔子卒後’這一條有些新奇外,其他都尚無可指責之處。不過,‘孔之卒後’這一說法,在中國人看來是犯大忌,其實,這根本不是康有為的創舉,他是學西洋人的作法,很平常的一樁事。”康有為的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之舉,居然被楊銳看得如此平淡,張之洞、梁鼎芬等人都專注地聽他說下去。“西洋人紀年就是用的這個辦法。西洋人眼中的聖人不是我們的孔子,而是他們的耶穌。他們將耶穌誕生的那一年定為元年,從那以後數下去。比如現在,我們中國是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洋就是公元一八九六年二月三日。康有為將這個辦法學過來,隻是將聖人的生年改為聖人的卒年而已,不必太看重。據說京師裡也有人因此說康有為有謀逆之心,是恭王駁了回去。恭王對西洋的紀年很清楚,他說這點不能成立。”恭王都知道的事,他這個號稱很懂洋務的總督都不懂,張之洞很有點慚愧:如此說來,對待康有為和上海強學會的事有點武斷了。正在這時,遊輪已到焦山。張之洞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這座著名的江中島嶼。焦山山不高,最高處不過二十餘丈,繞山走一圈,也不過四裡路。原本一座荒涼的無名島,東漢名士焦光隱居於此,故得名焦山。焦山因地形絕佳,又位於鎮江城郊,故從那以後,曆代都有人在此起樓築室,修亭建寺,一千多年下來,將焦山建成一座人文景觀甚多的名勝,與不遠處的金山、北固山齊名,成為鎮江城的三大遊覽勝地。小小的焦山上彙集著吸江樓、華嚴閣、壯觀亭、觀瀾閣、彆峰庵、定慧寺、寶墨軒等建築,又有保存完好的六朝古柏、宋代槐樹和明代的銀杏樹,的確是一座鐘靈毓秀的寶島。今天是個冬日晴朗的日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焦山上那些葉片尚未落儘的樹木仍充滿著生機,一座座亭台樓閣散落在山石草木之中,江浪水波拍打小島四周的堅固岩石,濺出串申水花,天氣雖然寒冷,但焦山風光依然可觀。張之洞這次到焦山是來看寶廷留下的玉帶的,並非觀賞景致。對於望六之人來說,這畢竟不是遊山玩水的季節,何況他還要避開眾人,與楊銳說點機密事。於是對梁鼎芬、辜鴻銘等人說:“天氣冷,我和叔嶠直接到定慧寺去,你們自個兒去逛吧。我建議你們先到寶墨軒去,那裡有二三百方碑刻,夠你們賞玩的,大字之祖的《瘞鶴銘》便在那裡。”聽說(瘞鶴銘》碑就在這裡藏著,辜鴻銘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便拉著梁鼎芬等人向寶墨軒奔去。大根站著不動,他一向是緊跟著四叔的。張之洞說:“你也隨處走走,不要跟我啦!”大根其實對這些不感興趣,便說:“我陪您去定慧寺吧!”張之洞想了想說:“那你先去寺裡告訴他們,我和叔嶠過會兒就來。”大根邁開大步先走了。張之洞對楊銳說:“我們找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坐坐,我要跟你說幾句重要的話。”楊銳明白,遂陪著張之洞找了一個溫暖的山坳處,二人席地坐在一個枯草坪上。張之洞輕聲說:“叔嶠,聽說皇上體格不強壯,是真的嗎?”楊銳斂容答:“皇上是不夠強壯,但也沒有大病,隻是弱點罷了。”張之洞又問:“太後身體還好嗎?”“太後倒是硬硬朗朗的。”張之洞沉思片刻又問:“依你看,太後對朝廷的事還管得多不多?”楊銳想了下說:“朝廷上的事,大部分還是皇上在管著,太後一般不管。”張之洞點點頭說:“你上次信上說,皇上看了康有為的折子,賞識他,又說翁、李、孫幾位中堂都支持康有為。那為何要解散強學會,查封他們辦的報紙呢?”楊銳說:“據說這是太後的旨意,皇上其實是不同意的,強學會變為官書局,就是皇上和太後之間的妥協。”稍停一會,張之洞又問:“依你看,京師對維新變法這些事到底是怎樣的態度?”“香師,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楊銳不假思考地說。“對維新變法,除開極個彆的滿蒙親貴外,絕大部分官員都是支持的。聽說太後也不是完全反對變革,隻是厭惡結會集議這類舉動,怕有不測事發生。”“太後顧慮的有道理。”張之洞點點頭問:“叔嶠,你跟康有為接觸得較多,你認為康有為這個人有沒有異心?”“絕對沒有。”楊銳堅定地說,“康有為的性格雖有點狂傲,但人是絕對忠誠的,對國家對朝廷是真心愛護的。我曾仔細觀察過他,此人是個古今少有的血性漢子。”“叔嶠,你認為在康有為身邊有沒有真正的國士?”“有!”楊銳肯定地說,“至少他的門生梁啟超就是一個。此人卓犖英邁,學問文章不在乃師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勝過乃師。”梁啟超的名字,張之洞是聽過的,又知道他也是廣東人,十五歲中舉,是個神童,後被貴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為妹婿。張之洞生長於貴州,對貴州特彆有感情,他心裡無端對這個從未謀麵的貴州女婿生發出好感來。“你下次見到梁啟超,告訴他,若他路過武昌,可以投刺求見我。”“好。”楊銳高興地說,“他對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張之洞抬起頭來,見太陽已掛在頭頂了,便起身說:“我們到定慧寺去吧,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楊銳重重地點點頭。說話間,二人來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於東漢興平年間,初名普濟寺,後又改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時,賜名定慧寺。傳說著《文心雕龍》的劉勰晚年出家於此寺。定慧寺與杭州的雲林禪寺、天台的國清寺號為江南三大名寺。山門外,住持苦丁法師已率領十餘名執事人員恭候多時,見到張之洞、楊銳後忙合十行禮,自報家門,然後像迎接佛祖臨世一樣地將他們二人迎進雲水堂貴賓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師親自陪著張之洞、楊銳觀看寺內建築。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閣眾多,規模壯闊,供奉的菩薩塑像金光燦爛,往來的眾僧也衣著鮮亮。張之洞無心在此,便對苦丁說:“十多年前,朝廷有位禮部侍郎路過寶刹,曾應方丈之求,將身上所係的一根玉帶留下,此事法師知道嗎?”“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時寒寺方丈是傳篆法師,小僧為監院,當時小僧也在場。侍郎說要學蘇學士,留下一根玉帶,問我們願不願意珍藏。我們答應了。”“侍郎的名字你還記得嗎?”“記得,記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寶廷,號竹坡。後來還聽說寶大人是皇親,寺僧把這根帶子就看得更重了。”“寶大人的帶子還在嗎?”“在,在,小寺一直珍藏著。”“領我們去看看吧!”“大人請!”苦丁陪著張之洞和楊銳登上了位於定慧寺後院的藏經樓。走進藏經樓二樓東邊的一間房子,苦丁介紹:“這間房子收藏著海內外施主贈送給寒寺的珍貴物品,有天竺國贈的貝葉經,西藏高僧所贈的念珠,還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經等,寶大人的帶子就存在這裡。”說罷,苦丁親手從木架上取下一個尺餘長四寸餘寬二寸餘厚的黑木匣子來。打開匣子,裡麵果然折疊著一根黑色玉帶。張之洞和楊銳凝眸諦視良久。苦丁取出玉帶,露出一張稍為泛黃的白宣紙條。苦丁說:“這是當年寶大人捐帶時寫下的條子。”楊銳將紙條取出展開,張之洞看那上麵寫著:北宋神宗年間,蘇學士贈玉帶於鎮江金山寺。大清光緒六年吉日,寶學士留玉帶於鎮江焦山寺。兩學士、兩玉帶、兩名寺,誰曰文壇如今無趣事,有寶學士之舉,足見今世有雅人。寶竹坡親書。看著這熟悉的筆跡,讀著這熟悉的語句,寶廷那張熟悉的麵孔又浮現在張之洞的眼中。指點江山、糞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曆史,如今是死的死、貶的貶、老的老了。書生意氣、清流議政,轉眼之間便人去樓空,再也不複返了!見老師麵有傷感之色,楊銳忙叫苦丁將玉帶和紙條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後說:“大人日後見到寶大人,請代寒寺僧眾問候他老人家,就說他留下的帶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著哩!”“寶大人已故去了!”張之洞緩緩地說。“喔——”苦丁瞪大著眼睛,發出長長的驚歎聲。突然間,一股濃烈的懷舊感堵塞張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點透不過氣來,他覺得應該借詩句來發抒發抒。是的,應該留兩首詩在這裡,不僅為發抒胸中的鬱積,也以此憑吊老友的亡靈,而且,還要借此告訴過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絕前來的張佩綸、陳寶琛:身居高位的張之洞並沒有忘記他們!“法師,你給我取紙和筆來,我要送兩首詩給寶刹!”“大人留墨寶給寒寺,寒寺將蓬蓽生輝。”苦丁興奮不已,忙叫小和尚拿來紙筆。張之洞略一思索,揮筆寫下兩首絕句:同姓懷忠楚屈原,湘潭搖落冷蘭蓀。詩魂長憶江南路,老臥修門是主恩。我有頃河注海淚,頑山無語送寒流。故人宿草春複秋,江漢孤臣亦白頭。寫完後又在下麵補一句:南皮張之洞光緒二十一年暮冬於焦山定慧寺觀寶竹坡留帶時作。老師的詩作,楊銳都讀過。在他的眼中,老師的詩以學問功夫深厚見長,像這樣情感濃鬱的詩不多見,而他自己則更喜歡緣情之詩。楊銳對苦丁說:“這兩首詩你們可得好好保存,說不定過幾年我還會再到焦山來,我會來看的。”苦丁連連說:“張大人的墨寶,小僧怎能怠慢,一定會把它和貝葉經一樣地珍視。”正說著,梁鼎芬、辜鴻銘等一群人都來了,原來是大根將他們招呼來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熱熱鬨鬨地吃完飯後,辜鴻銘興致勃勃地對張之洞說:“這寺院後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塊天然的大石上,那石頭的一半懸空著,使得亭子也像懸空似的。”張之洞喜道:“那氣勢一定很好,會給人以騰空欲飛的感覺。”梁鼎芬道:“正是。香帥去看看吧!”苦丁說:“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這裡不遠,小僧陪大人去。”“好,去看看!”張之洞來了興致,眾人便一齊響應。不到半裡路程,就來到亭子邊。果然如辜鴻銘所說的,這亭子雖不高大,卻因地形獨特而極具魅力。張之洞來到亭子間,俯首一望,腳底下,江水滾滾,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著一朵雲頭來到長江的半空中,有一種羽化而登仙的感覺。向西邊望去,繁華的鎮江城若隱若現,如海市蜃樓。向東邊望去,寬闊蒼茫的江麵上,水天一色,如煙籠霧罩。張之洞的心情已從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揚子江水激蕩起來,不免對身邊形容枯槁、舉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來:“你這個亭址真選得好。眼力不俗呀,法師!”“大人誇獎了!”苦丁顯然很高興。“亭子叫什麼名字呀!”張之洞一邊興致勃勃地眺望江麵,一邊隨口問。“還沒有取名字哩!”苦丁說到這裡靈機一動,“大人,您給它賜個名字吧!”辜鴻銘立即讚同:“香帥,由你來命名最好了!”張之洞轉臉對梁鼎芬說:“節庵,你的學問好,你給它取個名吧!”梁鼎芬忙推辭:“香帥在此,哪有我輩弄斧的份!”“讓我想想看,”張之洞喜歡聽這樣的話。他手扶欄杆,低頭凝思,過了一會兒說:“焦山東端上有一個吸江樓,人在樓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來,名字取得好,顯然是從鄭板橋的‘吸取江水煮新茗,買儘青山作畫屏’而來。老夫今天辭去江督回原任,來此一看友人遺物,二看焦山風光,諸位既從老夫遊,亦是送彆。我想起當年蘇東坡有首《漁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離江寧回東京而作,道是:千古龍蟠並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晚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公駕飛車淩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翻然欲下還飛去。老夫此時站在此處,也有雙鸞護車、淩江飛渡的感覺。依老夫看來,此亭可名飛江亭。”“飛江亭。”梁鼎芬忙恭維道,“亭懸空而築,確有飛江之勢,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與東端的吸江樓遙相呼應,合為雙璧!”梁鼎芬說完,眾人皆鼓掌叫好。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賜亭名,真傳神至極,小僧代焦山寺全體僧眾深為感謝。小僧有點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還缺乏一聯,若大人肯賜聯一副,則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將永銘大人的恩德。”張之洞本是一個喜遊覽好題贈的名士,況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處留下筆墨,定然會傳播開來,流傳下去,是一樁大好之事,遂笑著說:“法師,你也是索求無厭,老夫今日興致好,就一發成全了你吧!”“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過多,無所酬報,便使出佛門的慣用伎倆,念幾句“阿彌陀佛”來,它既可以理解為佛門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謝意,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損失。千餘年來,這套伎倆成為佛門的萬應靈藥,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博得善男信女們的虔誠禮拜。望著滔滔東去的大江,看著身邊楊銳、辜鴻銘等年輕一輩的勃勃生氣,想起前些日子與康有為、強學會所打的交道以及剛才與門生的密談,張之洞忽然間似有所悟,遂脫口念道:“眼底江流,儘皆後浪趕前浪,爭相推移奔大海;”“世間人事,總是少年代老年,與時維新為正途。”張之洞念完後,大家都愣丁一下。“與時維新”,楊銳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一陣驚喜:老師確乎是識時務明大勢的英雄豪傑。梁鼎芬也在心裡忖度:看來香帥雖然不滿意康有為這個人,但對他維新變革的主張還是讚同的。辜鴻銘想:香帥是個維新派,今後多給他譯一點日本明治維新的資料。苦丁則不甚懂這四個字的深遠含義,但他知道後浪趕前浪、少年代老年,這是天地造化的常規,用它作楹聯十分合適,便說:“大人所作的好極了,請大人回到雲水堂後把它寫下來,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將這亭名和楹聯刻上。亭名用朱紅,楹聯用石綠,這樣一來,這座亭於就又成了焦山一景。”“好,你去辦吧!”張之洞笑著說,又吩咐大根,“時候不早了,你去船上作準備,等我寫完匾聯後立時就開船回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