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依舊在西花廳裡,張之洞和康有為繼續著昨天的聊天,隻是雙方的旁聽者都有變化。在張之洞這邊,隻剩下梁鼎芬和辜鴻銘。在康有為這邊,陪同前來的不再是陳衍,而是他的弟子徐勤。徐勤是萬木草堂開辦之初的第一批學生,他與陳千秋、梁啟超三人最受康有為的賞識,有康門三大弟子之稱。陳千秋德才俱佳,可惜二十六歲時便英才早逝,康有為私稱之為顏回。梁啟超天才卓犖,常被康有為委以重任。徐勤出身富家,卻品性篤實。康有為定萬木草堂的學費是每年十兩銀子,有家境貧寒的可少交甚至不交,家境富裕的希望多交點。徐勤於是每年交銀四十兩。康知徐忠誠可靠,常將他帶到身邊,讓他一身兼學生與仆役二任。張之洞要康有為談談自己的經曆。康有為便將他的身世、求學過程及對國事的思考,特彆將自己創辦萬木草堂及在京師拜謁各位大臣請代遞奏折的事詳細地敘說了一遍。張之洞很少插話,梁鼎芬一直沒有做聲,連一向喜插科打諢好表現的辜鴻銘也幾乎沒有講話,大家都被康有為二十多年來為尋找中國的富強之路,所作出的辛苦探索和艱苦力行深深吸住。張之洞一邊細聽康有為的濃厚粵音的京腔,一邊端視著康有為的麵龐五官、神態表情,心裡在慢慢琢磨著,眼前這個暴得大名的廣東佬,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很快,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刻就要過去了,淩吏目又走進花廳,對張之洞小聲說:“謝道又來了,他要跟大人講清楚,還說昨天大人冤枉了他。”張之洞勃然變色道:“怎麼冤枉了他,他的稟帖裡夾了一張二十萬銀票,這不是存心要賄賂我嗎?他把我張某人看成什麼人了,真是99lib?豈有此理!”淩吏目說:“謝道講,海州商人們開礦心切,出此下策是不對,但他們除按規交稅外,每年報效官府二十萬。大人自己不收,可以用來為百姓辦事。”張之洞氣猶未消:“海州煤礦我早就盤算好了,由海州衙門來辦,先由江寧藩庫撥三十萬作開辦費,今後所有收入都歸官府,難道不強過他的每年二十萬?”淩吏目不開口了。張之洞的臉色開始和緩下來,對康有為說:“你明天再來,將你的呈皇上的幾份奏折和你的兩部書《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都帶來,給我看看。”“晚生遵命。”康有為知道兩次的談話已引起了張之洞的重視,頗為高興,稍停片刻他又說,“剛才聽了大帥幾句話,對大帥清廉高潔的品質,欽佩不已。今天的世道,像大帥這樣高風亮節的官員可謂鳳毛麟角。不過,有大帥一人即可知我大清國官場正氣尚存,操守尚存,大清富強仍有希望。大帥方才辦的是公務,晚生本無置喙之地,但晚生生性迂直,心裡有話便要說出才安,誠所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大帥可否容晚生說幾句話?”在通常的情況下,像康有為這種官階很低的客人,張之洞當然不會容許他過問公務,但一來康有為在張之洞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二來剛才這幾句恭維話也讓他高興,遂道:“你要說什麼話,說吧!”康有為又拱了拱手才開口:“剛才聽大帥說,擬由海州官府出麵開采煤礦,晚生以為官辦不如商辦。晚生研究比較中西國情多年,發現兩者之間有一個最大的差彆,那就是中國辦事隻用官方的力量,而西方辦事善用民間的,也就是商家的力量。有些事,如納糧、征稅、審案、練兵等,非官方不可,但許多事,尤其是洋務實業,還是以商家辦為好。這可以克服官府辦事常見的貪汙推諉等毛病,因為它的一絲一毫都與辦事人的利益密切聯係。晚生以為海州的礦務,交給商家辦,官府可課以重稅,或在常稅外再額外交一筆錢給官府辦其他公益事業。若純由官府辦,則會像許多官辦的局所一樣,虧損大而收效少。晚生實在是冒昧陳言,請大帥寬恕。”張之洞聽了康有為這番話後沉默著。他想起了漢陽鐵廠和槍炮廠,還有馬鞍山煤礦、大冶鐵礦,的確是投資巨大而收效甚小。他三令五申嚴加監督,也不見好轉,據說裡麵弊病甚多,也有好幾個人提出招商家來辦,他都加以拒絕,他不大相信惟利是圖的商人能辦好這樣的大廠礦。康有為說中西最大的差彆,便是官辦與商辦的差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簡明扼要、一針見血道破中西國情的不同,這話給了他一個震動。但他不願意就這樣輕易接受康有為的看法,免得被這個地位比他差得太遠的年輕人所輕視。他拍了拍衣袍起身,慢慢地說:“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你得為我找一些實例來,讓我看看。老夫一向信服河間獻王的做法:實事求是。”張之洞離開花廳回到簽押房,再次召見徐海道謝文田。昨天聲色俱厲地表示要對謝文田立案究辦的話不再說了,,耐心聽完他的陳述,隻說了句“此事再議”,便將謝文田打發走了。這位五十多歲的徐海道台,昨天離開督署後,便像冬天從池塘裡撈出的落水者一樣,躺在床上,蓋三床棉被,仍全身冰冷、顫抖不已。他私下接受了海州商人送的三十萬兩銀子的賄金,為了辦好這事,他忍痛拿出二十萬送給張之洞。不料引起張之洞韻雷霆大怒,聲言要將他查辦革職。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事情辦不好,熬了幾十年才熬出的四品頂戴都要立即被拔掉了,這不倒了八輩子的大楣!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再來督署告罪求饒,請求總督大人手下留情。不料今天張之洞竟然臉色溫和,革職一事不提了,還可以再議。謝道喜從天降,心裡不停地念著:“祖宗保佑,神靈保佑。”早就聽人說過張之洞性格乖張,喜怒無常,這次可算是真正領教了。翌日午後,張之洞和康有為在西花廳第三次會麵。康有為將所有奏折及部分詩文和兩部書都帶了來,當麵呈給張之洞。張之洞問了問康有為這次到江南來的目的。康有為將準備在上海創辦強學分會和辦報的事說了一遍。張之洞說:“我今天下午有幾件急務要辦,不能跟你多談了。你給我的這些文章和書,我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後天你都不要來了,大後天再來,我和你再好好聊聊。”“晚生遵命。”康有為照例拱了拱手說,“有一件事,前兩次晚生都忘記了。我離京前,內閣侍讀楊叔嶠先生要我帶一封信給大帥。我說我還不知什麼時候去江寧,也不知大帥能不能接見我。我怕誤事,請他還是交提塘官去辦好了。”張之洞說:“你認識叔嶠?”康有為說:“叔嶠是個忠義熱血之士,我與他見過多次麵,對國事的看法幾乎完全一致。京師強學會開會,他也去聽過,對我們組會辦報,他都極為讚同。”這些年來,楊銳在京師一直與張之洞的長子仁權有密切的聯係,也常常會有信件給張之洞。他在內閣任中書期間,因修《會典》有功,已晉升為正六品的侍讀。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師裡的傳聞,他常會在信中向張之洞作些彙報。張之洞“哦”了一聲,又說:“叔嶠身體還好嗎?”康有為笑了笑說:“身體好,氣色也好,看起來是個正在走運的官。”,說罷起身告辭。接連兩個晚上,張之洞都在康有為的四份奏折和部分詩文,翻看他的那兩部引起軒然大波的著作。張之洞在心裡反複掂量著康有為。這無疑是一個奇才,無論是為學還是做事,都有大過人之處。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學,或許能達到鄭玄、孔穎達那樣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許可能獲得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功業。他現在既要為學又要做事,既想做聖賢又想做英雄,這顆心真是大得很哩!在三次與康有為的麵談和翻閱這些文字之後,張之洞對大清立國以來所僅見的這位公車首領有了較為清醒的看法。康有為雖有南海聖人之稱,但張之洞從他年輕時離家出走,類似癲迷的獨居經曆,和四處趨拜京師權貴乞求奧援的行為來看,特彆是從他不惜歪曲孔子編造曆史來為自己的學說尋求根據,又肆意詆毀古文經學,粗暴武斷地對待前人來看,這個人的品性大有可質疑之處。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會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會求之目標。他敢做出頭鳥,敢為天下先,其膽氣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顯然,他不是在做修誠格致的聖賢功夫,而是在做出人頭地的豪強勾當。以此看來,他所致力的一切,維新變法也罷,強國圖治也罷,都不過是一個手段、一葦舟楫、一座浮梁而已,其最終的目的乃在於個人抱負的實現。如此,康有為則很可能是古往今來常見的野心家,並非國士!且慢,張之洞的思路剛一到達這裡,便立時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擋住,這力量來自於康有為那四份上光緒皇帝書。這可是一個烈焰騰騰的熔爐,它燃燒的是滾燙的心,奔溢的是激烈的血。四道上書中的一些話,不斷地浮現在張之洞的腦海裡:“竊觀內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遊宴從容,事無大小,無一能舉……大廈將傾,而處堂為安,積火將燃,而寢薪為樂,所謂安其危而利其災者……今兵水陸不利,財公私匱竭;官不擇財而上下鬻官,學不教士而不患無學。”“今日中國好比重病之人,臥不能起,手足麻木,舉動不屬,非徒痿也。又感風疾,百竅迷塞,內潰外侵,朝不保夕。所謂百脈潰敗,病入骨髓,扁鵲、秦緩所望而大憂者。”“決不能割地賠款。棄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國之事大……天下以為吾戴朝廷,朝廷可棄台民,則可棄我,一旦有事,則次第割棄,終難保為大清之國民矣。民心先離,將有見土崩瓦解之患,自棄其民,國於亡也……不如以所賠之兩億巨款改充軍費,強兵複仇。”“設銀行,築鐵路,造機器,開礦藏,設鑄造局鑄造銀元。”“順天下之人心,發天下之民氣,合天下之知以為知,取天下之才以為才。”這些話對張之洞來說,都有於心戚戚然之感,尤其談割地賠款那一段,更是深得張之洞的心。“以賠款改充軍費”簡直與自己不謀而合,所見略同。至於“割地之事小,亡國之事大”、“可棄台民,則可棄我”、“自棄其民,國於亡也”這些話,更令張之洞拍案叫絕。他雖然反對割地賠款,卻沒有用這樣的語言予以表達,不是因為身為國家大員,不可以說這樣尖刻的話,而是沒有認識得這樣的深刻透徹,這樣的入木三分!自詡天下奏疏第一的前清流名士,在這樣的折子麵前,也有點自愧不如、後生可畏之感。此人的詩也好。慷慨沉雄,氣勢閎闊。“《治安》一策知難上,隻是江湖心未灰”,“陸沉預為中原歎,他日應思魯二生”。張之洞反複吟誦康有為的這些詩句後,常常忍不住感歎:是個有大誌的人呀!從德才學識四方麵來鑒衡,此人才與識都屬海內罕見,學也不乏,隻是它的路子有些偏,不能總是正學,至於德嘛,張之洞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昨天下午蒯光典到督署來說,康有為此次到江寧,是前來尋求支助的,希望能對他在上海籌建強學分會予以支援。天性愛才惜才的張之洞,從心裡深處來說,是非常賞識康有為的。他兩充主考,再任學政,門弟子中無能寫出如這等詩文的人。他開府太原,總督三地,其幕府中也無能寫出這等深刻奏章的人。何況,此人的治國方略大多與自己相同。此人若不辦學堂自任宗師,若不廣結權要自上奏章,若不結會辦報自封領袖,而是直接就來投靠他張之洞,願意在他麾下效力做事,他張之洞必定會予以重用,待遇優厚,對其禮儀程度當不會下於桑治平。可是,康有為不是也不屬於桑治平式的人物,那麼,又將如何對待呢?最讓張之洞拿不定主意的是,結會辦報,此乃犯大忌的舉動。曆朝曆代,哪個君王不嚴禁結社集會組團糾夥?如今西方傳過來的報刊,其煽動力、影響力大得不得了,倘若他辦的強學會的背後有什麼不軌的意圖,倘若他辦的報刊上今後刊載了與朝廷決策相左的文章,惹的亂子可就大了。自己身為總督,豈脫得了乾係?即便不對抗朝廷,而是惹出彆的是非,比如他們在報卜罵地方官員,乾預官府,這些事也夠麻煩的了。要是你支持他們,今後出了事便會找到你的頭上來,到時如何說話?張之洞陷於深沉的考慮中。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輕輕推開簽押房的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將一封信函放在書案上,轉身走出房間。張之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看桌上擺的信函:原來這正是康有為講的楊銳托他帶的信。張之洞急忙拆開封函,取出信來。楊銳首先問候老師近日的生活起居,健康狀況,然後告訴老師,大公子仁權最近幾個月來在四書文、試帖詩上狠下功夫,進步很快,下科會試高中是唾手可得。這話很讓張之洞欣慰。仁權三十三歲了,尚未中進士。他盼望兒子能早日報捷。接下來是這封信的主旨。楊銳告訴老師,前來上海辦強學分會的公車上書領袖康有為是個非常難得的奇才,他在京師甚得人心,年輕的士子們,包括國子監的學生及各省住京應試的舉子,十之八九尊敬康有為。官場上尤其是翰苑、詹事府裡的官員們也大多對康有為的愛國熱情表示敬意。最為難得的是德高望重的元老,如李鴻藻、翁同穌、孫家鼐等都對康有為表示賞識,尤其重要的是皇上注意到了康有為。皇上讀到了他所寫的奏折,並且將他的奏折擺在龍案上整整一個月,時常拿起來讀,還不斷稱讚他忠心可嘉。據內廷傳出的消息說,皇上早晚要大用康有為。楊銳還表示他想加入京師強學會,並請老師能對康有為在上海的活動給予支持。放下這封信,張之洞的心情有點激動起來。楊銳的信,似乎專為釋疑而作。撇掉翁同穌不論,李鴻藻、孫家鼐都是正派而富有閱曆的人,他們都賞識康有為,看來此人確非一般。更為重要的是,皇上看重康有為!儘管有不少傳聞,說皇上柔弱無實權,權力都握在太後的手裡。但不管怎樣,皇上終歸是皇上,太後已過了花甲,皇上才二十五歲,大清的權柄最終握在誰的手裡,這不是再簡單明白不過的事嗎?如此說來,康有為的大用,隻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想到這裡,張之洞不再猶豫,決定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支持康有為,支持康有為在上海所辦的事業。但是,康有為的鋒芒太露了,而且此人既然連“托古改製”的事都可以強加在孔子的頭上,他什麼話不敢說,什麼事不敢做?得有一個人常年在他的身邊盯著,以免出大的漏子。倘若能通過此人,將以後康有為所辦的事納入自己的軌道,那就更好。這得有一個既能乾又忠誠的人去為好。派誰去呢?張之洞猛然想起剛才送信的人,好像是和梁鼎芬一起從武昌來江寧的汪康年。那時因為在思考康有為的事沒有在意,這時張之洞心裡想,從門房將信函等物送到簽押房是大根的事,大根半個鐘頭前還來過這裡,怎麼這封信會由汪康年送進來的,莫非他是借送信為由,要跟我說話?張之洞突然興奮起來,就派他跟康有為到上海去,豈不挺合適的嗎?原來,表字穰卿的汪康年也是張之洞所欣賞的一個人才。那年汪康年中了進士後,正候在京裡等待分發,偶遇在京師辦事的梁鼎芬,兩人很談得來。梁對汪說,你的誌向不在百裡侯而在名山事業,不如跟我到武昌去。張香帥坐鎮江夏,廣招天下賢士,共襄盛舉,你到武昌去必可得香帥重用。汪康年答應了,跟著梁來到武昌。張之洞與汪康年見麵說了話,又讀了他的詩文,果然對他大加讚賞,將他留下,讓他到兩湖書院任史學教習。汪和梁都有同樣的愛好:喜歡作詩論詩,張之洞也甚好此道。於是,張之洞與梁鼎芬、汪康年之間除上下級之外,更兼一層詩友關係。張之洞把大根叫進來問:“早一會,有封信,為什麼你沒送而叫彆人送進來?”“四叔,是這麼回事。”大根答,“我從門房裡拿了信出來,正要給您送來,剛好碰到汪教習。他說,這封信交給我吧,我給香帥送去,順便好跟他說件事。”果然是汪康年!張之洞說:“你去把汪教習叫來。”一會兒,三十五六歲、戴著一副西洋近視眼鏡的汪康年走進簽押房。“穰卿,你有事跟我說,為何不說又走了?”“我見香帥正在想事,怕打擾了您,也不是什麼大事,便先走了。”“坐吧,你有什麼事?”張之洞指了指牆壁邊的高背椅。汪康年坐下後說:“前幾天我到鎮江去了。回江寧後,梁鼎芬對我說,康有為到江寧來了,與香帥見了幾次麵。總聽人說起康有為,我也沒見過。我想請香帥下次接見康有為時帶我在身邊,讓我看看這位上萬言書的公車領袖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張之洞笑了笑:“模樣也很一般,年紀比你大不了兩三歲,與你的區彆是你有四隻眼,他隻有兩隻眼。”汪康年被逗樂了,說:“我還想聽聽他的說話,看看他的舉止表情,我是讀過他的《新學偽經考》的。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古今一理呀!”“好,滿足你的要求,明天中午他會再到督署來,你和我一道去見他吧!”“多謝香帥了!”汪康年起身告辭。“香帥忙,我就不打擾了,明天我準時來。”“慢點走,我還有話跟你說。”張之洞用手向下壓了壓,示意他重新坐下。“康有為這次是到上海來辦強學分會的,還想在上海辦一張報紙,希望我支持他。我想聽聽你的意思。”汪康年說:“我聽說康有為在北京辦強學會,辦《萬國公報》,京師很多人都讚賞。還聽說李中堂、翁中堂、孫中堂都派人參加了強學會,不少人還捐了銀子。”“你都聽說有哪些人捐了銀子?”“聽說直隸總督王文韶、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都捐了五千兩,還有兩位領兵的將領聶士成和宋慶也各捐了兩千兩,李鴻章也準備捐兩千兩,他們還不要哩!”“想不到李少荃晚年落到這個地步,既受日本人的欺侮,還要受國內無名小輩的奚落。”張之洞說話間還冷笑了兩聲,那神態,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汪康年明確地說:“我個人是很讚賞欽佩康有為的。香帥是總督,不比我們,行事宜慎重,但既然京師幾位老中堂都支持,香帥支持他,朝廷也沒得話說。”“你看怎麼支持?”張之洞斜過臉來問。汪康年想了一下說:“第一是道義上的支持。就是承認康有為他們在上海辦強學分會、辦報紙是合法的。上海官府不能隨便乾涉他們的行為。第二個是資金上的支持,辦會辦報都要錢。康有為是個書生,家中也不富有,銀子對他們來說很重要。”張之洞點點頭說:“你說的這兩點我都接受。我還想給他一個支持,派一個人去,和他們一同辦事。”“那當然更好了。”汪康年立即說,稍停一下,他又說,“叫誰去,這個人不大好派。這不是兩江的公務,由衙門說了算啊。若康有為以為是去監督他,會礙他的手腳,不同意不接受呢?或是他接受了,這人今後不能與他們很好共事,起不到香帥所要起的作用,也是白派了。”張之洞盯著汪康年:“你知道我派的人要起什麼作用?”“我當然知道!”汪康年一副自得的模樣:“香帥怕他們出亂子,派個自己的人去好隨時掌握他們的行徑,免得出事,日後朝廷說起來,也好交代:我安排了一個人在管他們呢!”“你這個腦子倒是鬼精靈的。”張之洞笑了起來。“那就派你去如何?”“派我去!”汪康年愣了一下。他也是一位熱血熱腸的士人,想轟轟烈烈地乾一番大事業,對康有為及其同仁們所做的事業早已心儀。他怕是張之洞在逗他,便又問了一句:“真的派我去上海,和康有為他們一道辦會辦報?”“真的。”張之洞一本正經地說。“我去!”汪康年堅定地表態。“好,明天你和我一道見康有為時,我就把你給推薦出來。”次日,又是一個和暖的初冬午後,康有為應邀準時來到督署西花廳,不料張之洞已先坐在那裡閉目曬太陽了。康有為想起“與長者會,不能晚到”的古訓,正要表示歉意,張之洞卻不以為然,指了指侍立在身後的人說:“他是武昌來的兩湖書院的史學教習汪康年,字穰卿,仰慕你的大名,特來與你見麵。”汪康年隨即走前一步,向康有為抱拳:“我對康先生仰慕已久,你的大著和幾道上皇上書我都拜讀過,早想結識,隻是無緣。昨天我聽說康先生還會來督署,便請香帥帶我一起來見麵,今日如願得見,快慰平生。”康有為來督署已經三次,還沒聽見過哪位衙門裡人說過這樣誠懇的話,知道汪康年是個真心慕他的人,心中甚是高興,也忙拱手:“穰卿先生過獎了。張大帥創辦的兩湖書院在海內士子們心目中有著崇高地位,穰卿先生身居書院史學教習,定然學富五車,欽佩欽佩。”張之洞正要使汪康年在康有為眼中有個好印象,便接了他的話題說:“穰卿是甲午科的進士,他的誌向高潔,不願做俗吏,卻要跑到武昌來跟老夫做點事。他的學問詩文,老夫都不及。”汪康年忙說:“香帥這話,令我無地自容。”康有為見汪康年身為進士,不去做官,卻來書院做一個無權無勢的清閒教師,心知此人確不是俗氣的讀書人,不覺生出幾分敬意來:“穰卿先生誌向可嘉。”“都坐下吧!”張之洞待康、汪二人坐定後,開門見山地說,“康先生,你的兩部大著和奏章、詩文,老夫都已讀過。你這憂時憂國之心,老夫也甚是體諒。你準備在上海辦強學分會,創辦報紙,老夫都予以支持。”康有為今天是準備了一肚子話,來向張之洞遊說,希望能支持他的事,不料尚未開口,張之洞便這樣直截明白地表示支持的態度,令他頗為意外:這的確是一個做事的人,怪不得在湖廣辦了那麼多的洋務局廠。康有為心裡想,嘴上忙說:“謝大帥的大力支持。”“我還要拿出點實際東西來。”張之洞接著說,“我比不得王文韶和袁世凱,他們有錢。我雖然做了一世的官,卻沒有學到積攢私房的本事,我隻能捐給你們五百兩銀子。銀子雖少,卻是清清白白的俸金。另外,江寧藩庫再撥一千兩銀子,作為你們的開辦費。”康有為不名一文,眼下最缺的便是銀子,有這一千五百兩銀子,在上海租房聘人張羅會務就有了切實的保證。他滿心歡喜,起身向張之洞作了一揖:“大帥的慷慨解囊,江寧藩府的大力支助,康某代表京師強學會和即將開辦的上海強學分會表示由衷的感謝。”“感謝不必。”對於康有為的這個舉動,張之洞麵無表情。“隻是你們要把事情辦好,千萬不要在上海給老夫添亂子惹麻煩。”康有為從張之洞的神情和說話的語氣中,感覺到與剛才的熱乎不大相協調的冷意,遂答:“大帥放心,強學會是為了我大清的富強而建立,決不會給大帥添亂子惹麻煩。”“那就好。”張之洞指了指汪康年說,“我還要給你安排一個助手,就是這位汪康年汪穰卿。他能支持你們的事業,相信你們會合作得好的。”張之洞的這一招,康有為倒沒有想到。張之洞派人來,毫無疑問,是代表官府來監督的。京師的強學會,就因為部院官員的乾擾太多而不順利,康有為本意是想在上海另辟一方天地,名曰強學分會,實際上就是強學會總會,要徹底擺脫北京城裡的沉悶而又濃厚的官場暮氣,借助上海的海港優勢來放開手腳做事。他私下將這個決定,比之為俄皇彼得大帝當年將首都從莫斯科遷往聖彼得堡。他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而自得,卻不料剛離京師的官場,又落到張之洞的控製之中。想到這裡,康有為有點沮喪,瞬時間他有種被罩在網中的鳥兒似的感覺。這張網又大又寬,將全中國都統罩住了,無論在他的家鄉廣東,還是在京師,抑或是在西方氣氛較濃的上海,他都無法掙脫這張網,而贏得屬於自己的那個自由空間,真是無可奈何!但康有為自然不能拒絕張之洞的這個安排,何況汪康年給他的印象也頗好,心裡想:你張之洞可以利用他來監督我,我也可以改造他來為我所用;他若為我所用了,你張之洞也便間接為我所用了。康有為做出一副極懇摯的神態說:“大帥給了我們這多錢兩,又慮及我們人手不夠,將穰卿先生這樣的大才派出支援,晚生真正感激不儘。隻是上海強學分會一切都還在計議之中,要付諸實現,會有許多篳路藍縷的事要做,到時恐怕要委屈穰卿了。”汪康年說:“我不怕吃苦,隻要能對康先生的事業有所幫助,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願。”“好,就這樣說定了。”張之洞起身道,“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今天就談到這裡。康先生,穰卿從此刻起,就歸於你的麾下了。你日後需要找我,找江寧督署的事就可以通過他。什麼時候去上海呀?”康有為和汪康年都站起來。康有為說:“過兩天,我就帶著穰卿坐海船去上海。”一個月後,張之洞收到汪康年寄自上海張園的信。汪康年在信上報告上海強學會的籌備業已就緒,即將開成立大會。信上特彆提到由康有為起草的《強學會章程》中所說的“分門彆類,皆以孔子經術為本”。汪康年說,康有為的“孔子經術”其實是他篡改的所謂孔子改製的那一套,希望去掉這一條,但康堅持。康還將張之洞作為發起人的第一名列人,也不事先請示。信函裡還夾了一份《強學會章程》的抄件。張之洞將《強學會章程》看了一遍。章程規定強學會的任務是譯印圖書,刊印報紙,成立圖書館,創辦博物館,傳播西學新學,研究如何維新變法以使國家自強,這些都沒錯。既以西學新學為業,似可不提“孔子經術”。康有為要格外標出這點,顯然是想打著孔子的旗號來推行他的那一套學說,這是不可以的。身為兩江之主,列名為康有為所辦的強學分會的第一號發起人,更是大為不妥。張之洞忙親筆寫了一封短函,申明兩點:一從章程中刪去“以孔子經術為本”數宇,二是將他的名字從發起人中劃去。為著鄭重,派梁鼎芬坐小火輪專程去上海張園。康有為見到張之洞的信後,對梁鼎芬說:“章程都已發出去,無法改了,至於張大帥不願列名發起人,那就劃去好了。”梁鼎芬正色道:“長素兄,你這樣做不妥。既然張香帥撥款捐銀給你辦強學分會,那強學分會就應該在大事上對香帥先稟告而後行。像章程和列名這類事都是大事,你如此我行我素,香帥如何放得下心?”康有為卻不以為然:“張大帥雖然撥了銀子,但強學分會到底不是兩江治下的衙門,用不著事事都要向他稟報。何況‘以孔子經術為本’這七個字本沒有什麼差錯,張大帥既然很支持,將他列名為發起人也不是不可以的。”梁鼎芬沒有想到康有為居然是個如此自以為是的人,暗想此人今後怕是極不好打交道。他叮囑康有為:“今後要多向張香帥請示。”康有為漫然應了一聲。梁鼎芬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把汪康年叫來,要他今後多多注意強學分會,千萬莫給香帥招惹是非。然後,急急忙忙趕回江寧,向張之洞稟報了一切。張之洞緊鎖雙眉不做聲,心裡想:這康有為看來是個桀驁不馴的狂人,撥款支助他一事或許草率了點。但事已至此不便改變,遂關照梁鼎芬:“你到鐘山書院去一趟,告訴蒯光典,以後注意一下書院學子們對上海那邊的反應,有什麼事隨時告訴我。”張之洞萬沒料到,二十多天後,一樁更大的亂子駭得他目瞪口呆。這天上午,大根照例將一大堆包封信函送到張之洞的簽押房,並在一旁當著張之洞的麵將它們一一拆開。“四叔,您看看這個。”大根將一本石印的薄冊子交給張之洞。張之洞接過一看,見上麵赫然印著三個大字:強學報。下麵有一行小一點的字:上海中國強學總會。他心裡一動:康有為的報紙印出來了!但隨即而來的便是心中不快:為什麼沒有事先通個聲息,比如說報紙的名字啦,一個月出幾期啦,創刊號的主要文章啦,什麼消息都沒有,一張報紙就印出來了。堂堂署理兩江總督,上海強學會的強有力支持者,竟然和彆人一樣,隻是在報紙印好後才看到,這康有為的眼裡可真沒有我呀!他掃了一眼第一頁上的文章,用大字登在首要位置上的是康有為自己撰的文章:《孔子紀年辨》。張之洞覺得奇怪,為什麼要寫這樣的文章?四海之內,從京師到十八行省都一律用的是光緒年號,誰也沒有用孔子紀年呀!他讀了幾句,才明白《強學報》用的是孔子紀年,而康有為辯的就是他自己的做法。張之洞一驚,目光急速地在報上尋找,很快,他便看到刊頭上還有一行小小的字:孔子卒後二千三百七十三年大清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日。“豈有此理!”張之洞一掌拍到案桌上,把一旁專心拆信函的大根嚇了一大跳。“四叔,怎麼啦?”“康有為真是膽大包天!”張之洞氣呼呼地將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