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楊銳在台城、雞鳴寺一帶盤桓了一整天,其它名勝古跡,則留待下次專程再來。第三天,在江蘇巡撫、江寧藩司、江蘇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員的一片送彆聲中,張之洞登上小火輪,離開江寧城回武昌。冬日的長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時候,也是最澄清的時候。船行走在淺水段時,江水幾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瑩發光,石間遊魚曆曆可數。自江寧至采石磯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產富庶,民舍眾多,阡陌相接,甚至連岸上的雞犬之聲也可隱約傳進船艙來。張之洞望著眼中長江兩岸的這一片安居樂業的土地,心中甚是寬慰。臨近中午時分,小火輪來到了位於安徽省太平府當塗縣境內的采石磯。萬裡長江的兩岸上有著數以百計的勝跡,采石磯則是其中頗負盛名的一處地方。它與江寧的燕子磯、嶽陽的城陵磯並稱為長江三大磯,然其地勢之險要、人文之豐富又在其它二磯之上。采石磯位於南岸的翠螺山麓。相傳此地古時有金牛出渚,於是山叫牛渚山,磯叫牛渚磯。又因山形像一隻大田螺,當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磯上盛產五色彩石,又得名采石礬。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則不再被人們提起了。采石磯一帶懸崖峭壁,兀立長江岸邊。對岸也是一座石頭堅硬的大山,江麵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處最易扼控長江,於是戰亂時代又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據說南宋時,虞允文便在這裡大敗南下的金兵。采石磯上有不少樓台建築,出名的有賞詠亭、談笑亭、江山好處亭、燃犀亭、清風亭、觀瀾亭、三台閣、虞公祠、謝公祠、廣濟寺、觀音閣等。相傳梅堯臣、沈括、陸遊、文天祥等曆史名人都曾來此處憩足遊覽,留下大量詩賦題詠。最讓采石磯充滿傳奇色彩的是詩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蹤。李白晚年貧困不能自持,便來投奔做當塗縣令的族叔李陽冰。李白喜愛采石磯一帶的江山形勝,常在此賞景吟詩。那年秋夜,李白站在采石磯舍身崖上,一邊喝酒,一邊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湧,巨石壁立,四野廣闊,佳境與美酒一起,釀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氣氛。詩仙樂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已不知人間煙火身為凡人了。忽然間,他見江麵上浮出一輪明月來,在粼粼波光中時上時下,時搖時定,如玉盤在起伏,如明鏡在閃爍,比起懸掛在夜空時的模樣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賞玩時,那輪明月不見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從天上掉到水裡,被江浪吞噬了。多美的玉盤,多亮的明鏡,怎麼能讓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讓它重新飛回九天蒼穹,讓普天下的人都能永遠沐浴它的清輝。想到這裡,詩仙毅然從舍身崖上,縱身一跳,將月亮緊緊捉住,捧在懷裡……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傳說。它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們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們的心目中,謫仙李太白是應該以如此方式來結束他的人世之旅的。這才與他那些超凡的詩作渾然一體,相得益彰。於是,采石磯上建起了問月亭、捉月亭、太白樓,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塚。人們將李白永久地留在這裡,世世代代的文人詞客也喜在此佇留遊覽,憑吊先賢,捕捉靈感。當年的門生要在這裡設宴款待過路的老師,怎不令張之洞和他的一行歡喜叫絕。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著老師,緩慢登上江岸,來到采石磯上。他陪著張之洞四處走走。采石磯雖不大,卻亭樓眾多,樹木繁茂,再加之絕無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種氣清神爽、心胸開闊之感。午宴就設在太白樓。坐定後,張之洞望著袁昶說:“沒有想到,我們師生今天在這裡聚會。十多年了,當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們都來拜你的碼頭啦!”滿桌人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袁昶忙說:“香帥客氣了,學生才是你的治下。”張之洞笑著說:“從光緒二十年十月到昨天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錯,但從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過路的客人,你是這裡的山大王。”大家又都笑了起來。“香帥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鼎芬說:“有一點那是永遠不會變的,無論什麼時候,袁觀察都是香帥的門生。”“正是,正是。”袁昶忙點頭。“節庵說的也不錯。”張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長須,擺出一副座師的架子來。“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可以改變,師生之間的關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古人說天地君親師,這五者必須終生敬奉,是因為這五者是終生不會改變的。”辜鴻銘心裡想:天地親師這四者不可改變,是自然的,“君”卻不一定不變。大行皇帝歸天,嗣君繼位,這“君”就變了;改朝換代,另一姓坐了江山,這“君”更大大地變了。但這些話他不便說。當大家都異口同聲恭維總督說得有理的時候,他閉口不做聲。張之洞繼續說:“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人翰苑後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羨慕我放了一個好差使。浙江人文薈萃,英才輩出,這次下去一定會收一批好門生。我也慶幸自己運氣好,頭次出差就去的人間天堂。”袁昶的一生發跡就始於同治六年的鄉試,自然對此感情濃鬱記憶猶新,插話道:“當時我們聽說朝廷典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輕探花,都歡喜雀躍。到了主考坐亮轎巡視貢院的時候,大家早早地等著,引領企盼,都想一睹豐采。見香帥坐在亮轎裡,年輕英俊,一表非俗,都驚歎不已。”“年輕是實話,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隻希望彆人不要罵我馬臉猴腮、麵目可憎就行了。”說罷撫須大笑,眾人也都樂得哈哈笑起來。在座的諸位,其實都聽到彆人背地裡這樣描繪過張之洞的。張之洞以長者的姿態慈祥地望著袁昶說:“你也有四十好幾了吧,有點發福了。”“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邁步了。”“不要這樣說,你比叔嶠、節庵、湯生他們也大不了多少。正是乾大事業的黃金年代。讀書時的雄心壯誌是真情還是空話,就在這十來年裡檢驗了。要說當年浙省鄉試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個了。另外還有陶模、孫貽讓等人,你和他們還有聯係嗎?”袁昶說:“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們很少通信。孫貽讓在刑部做主事,我們時常走動。他寫了不少的書,近日還有信來,說他在做一樁大事,撰寫《墨子間詁》。”張之洞說:“孫貽讓不應在刑部,他應在翰苑、詹事府或國子監合適,他是個讀書做學問的人。那年你們幾個為我送行,我對陶模說:你是個發達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對孫貽讓說:你是個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這話你還記得嗎?”“記得,記得。”真個是良師高足喜重逢,有多少敘不完的舊,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儘管佳肴滿桌、美酒頻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說話上,列位陪客也極為樂意傾聽這些發自內心的敘談。仕途多傾軋,商海多風險,人幕多委屈,謀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紙,相交互防範,禍福非所料,處世事事難。人生在世,惟有年少讀書時節,才是最無憂慮、最無機心、最無功利的歲月,可以設想自己今後貴比管樂、富攀陶朱、學儕周程、文為韓歐,反正那都是遙遠的將來事,用不著立時兌現。誰知一踏入江湖,便有無窮的艱難和煩惱在預先等待著,將你毫不留情地打人各色各樣的漩渦中,身不由己,欲罷不能。今日,太白樓裡的客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曆,誰沒有過這種無奈的感歎?且讓這對師生的甜美回憶,帶著大家一道進入那純真快樂的學子生涯吧!長江水也似乎變得無語東流,采石磯上成群鴉雀不再聒噪,天地萬物都在分享這人世間充滿情誼、淡化功利的美好時刻。袁昶笑著說:“我在京師聽老一輩翰詹說,當年清流名士集會結社,不僅針砭時弊,糾劾貪墨,也時常談詩論文,射覆打詩鐘。一個個才思敏捷,妙語天成,其風雅神韻,令後輩文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他們都說老師您是此中高手!”袁昶這幾句話,勾起張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憶。那是光緒二年至七年在京師做詞臣言官的時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固然豪氣四溢,天下矚目,三五同好風和日麗,荷酒擔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龍樹寺等幽靜清朗之處遊覽閒談,更使人心曠神怡,物我兩忘,而此時射覆打詩鐘,必定是最樂意為之的遊戲。的確如袁昶所說,張之洞是此中高手。張之洞正在撫須懷念之際,辜鴻銘早已忍不住了:“我讀李義山的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神往古時這種有趣的遊戲,可惜回國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真的見人射覆過。香帥,你說點給我聽聽。”梁鼎芬說:“李義山筆下的射覆與香帥的名士射覆不同。”“哦!”辜鴻銘興趣大增,“節庵,你說有哪些不同,也讓我長長見聞。”梁鼎芬說:“唐時貴族子弟遊戲時的射覆很簡單,大家背過臉去,由一人將一樣東西覆蓋在碗中,然後大家猜,猜中者有賞。香帥他們的射覆,非得要飽學機敏兩者兼備不可,可惜我當時沒參加,還是香帥自己給我們說吧!”在那次談詩中被張之洞看中,應聘人幕的陳衍也和楊銳等人湊興吆喝著。張之洞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這都是些往事了,那時大家都有一份閒心情,有這種興趣。雖說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但文人聚會,有沒有這個內容,也是大為不同的。有則高雅,無則俗陋,十多年前在京師官場士林中,這可是判彆一個讀書人有無學問的重要標準喲!”眾皆點頭。辜鴻銘說:“像我這種不知射覆的人,哪怕中西書籍讀得再多,也是個無學問的俗人了?”陳衍笑道:“那當然!像你這副模樣,連清流邊都挨不著!”眾人都笑起來。梁鼎芬說:“莫打岔,且聽香帥說故事。”“那一年暮春在崇效寺賞花喝酒,喝到興起時,寶竹坡突然對大家說,我有一覆,諸位誰可射中。不待大家做聲,他立刻就說,《左傳》曰:伯姬歸於宋。射唐人詩一句。大家都低頭想。”說到這裡,張之洞笑著對身邊的辜鴻銘說:“準你也參加一個,你也想!”辜鴻銘喜得對陳衍說:“你說我挨不著邊,香帥都讓我參加了!”陳衍說:“你彆笑早了,這是香帥客氣,先邀請你。射得中,算真參加,射不中,靠邊站吧!”“一會兒,我說我射中了。眾人都看著我,我不慌不忙地念著,白居易詩曰:老大嫁作商人婦。”剛說到這裡,陳衍便拍手喊道:“香帥,您這一射真是絕妙至極!”梁鼎芬、楊銳先是一愣,很快也明白過來了,都鼓起掌來笑道:“再沒有這麼好的箭法了。”辜鴻銘卻不知妙在何處。他茫茫然摸著半邊光頭,問楊銳:“叔嶠,香帥這支箭妙在哪裡,你給我指點指點。”楊銳說:“可見你的中國學問還不行。伯、仲、叔、季,這是中國兄弟姊妹的排行序列。伯姬是魯國的長公主,排行老大。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後,把商舊都周圍地區封給商紂王的庶子啟,定國名為宋,故宋國為商人後裔聚族之地。伯姬嫁到宋國,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嗎?這真是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香帥之學問與敏捷,真我輩百不及一。”辜鴻銘恍然大悟,大聲叫道:“絕妙,絕妙!香帥,我敬你一杯!”張之洞也很高興,把杯子略略舉了一下,算是接受敬酒。“潘伯寅最愛此道,也最善此道,見寶竹坡搶了頭籌,頗不甘心,於是說,我這裡也有一覆,宋玉曰:東鄰女登牆窺臣三年。也射唐人詩一句,誰射得中,我有一塊北魏名碑拓片相贈。”“這一覆出得好!”辜鴻銘又叫了起來,稍停片刻說:“可惜我射不中。”眾人也都極有興趣地猜著。陳衍心裡想了一個答案,但不便說出,聆聽張之洞的下文:“大家都喜形於色地想,約有半根香工夫,我問潘伯寅:是不是李白的‘總是玉關情’?伯寅拍手笑道,到底瞞不過你張香濤。”陳衍笑道:“我也想到了這句詩,隻是不好意思先說出來。”“石遺,你是馬後炮。”辜鴻銘嚷道,“我不信,除非你講清楚為什麼‘總是玉關情’。”大家都知道,辜鴻銘用的是激將法,因為他自己並不懂得這中間的奧妙。陳衍說:“我就對你說清楚吧!李太白的這句詩來自他有名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儘,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詩中‘玉關’指的玉門關。宋玉的這句話出自他的《登徒子好色賦》,說的是東鄰女愛慕他的情意。東鄰女為何愛他,因為宋玉是美男子,假若像你這個不中不西的樣子,東鄰女決不會窺你三年,隻怕是窺你三眼就走了。”大家都笑起來。辜鴻銘卻不笑,認真地說:“愛我的女人不少。她們愛的就是我這個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殊魅力。”陳衍也不理會他,繼續說:“所以說,東鄰女窺視,是因為宋玉的緣故,她關的是玉之情,懂嗎?湯生!”“哦,原來這樣。”辜鴻銘拍了拍腦門,“將玉關兩字拆開,玉指宋玉,關為關聯,真是妙極了!香帥,我再敬你一杯。”楊銳笑道:“你什麼都不懂,沒有資格敬酒了!”大家邊笑邊同喝一杯。陳衍說:“香帥,這射覆之技,怕是再也沒人能超過你了。”“也不能這樣說,”張之洞正色道,“黃紹箕就比我行,我承認我的才思輸他一根香!”“輸一根香”是什麼意思,這話撩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有一年初夏,大家遊江亭,陳歿庵見風吹花落,突然來了靈感,說,我有一覆,孟浩然詩曰:花落知多少。射《易傳》一句話。”梁鼎芬有意打趣辜鴻銘:“你自號漢濱讀易者,對《周易》很熟,你來射這個。”辜鴻銘有點緊張地說:“我真的沒入門。不過,我可以想想。”說後,便一臉木然地陷入深思。“弢庵說,我點一根香,香燃完前看有沒有人能射出來。他剛剛把香點燃,黃紹箕就喊道,我射中了。我忙說,你先不要說出來,用紙寫好給搜庵,到香燃完後再公布。一根香正好燃完,我也有了,也寫在紙上。兩紙一對,真個是英雄所見略同。”“慢點。”梁鼎芬忙打斷張之洞的話。“湯生,一根香點完了,你射中沒有?”“沒有!”辜鴻銘一臉沮喪。陳衍笑道:“好了,你被徹底趕出圈子外了。”辜鴻銘突然醒悟過來:“節庵,你說一根香點完了,香在哪裡?我差點被你蒙過去了,香帥隻說了一句話,你的香就點完了?一支香至少點半個小時,我還可以想。”大家都被辜鴻銘的天真弄得哄堂大笑。袁昶說:“你慢慢去想罷,我們可等不及了。香帥您公布答案吧!”張之洞撫須微笑道:“兩張紙上都寫著:心疑者其辭枝。”辜鴻銘嚷道:“香帥,《易·係辭》我倒背如流:‘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但與‘花落知多少’怎能聯係得起來,分明風馬牛不相及嘛!”“你這個辜湯生,自己不懂還說人家風馬牛不相及,讓老夫來開導開導你。”張之洞一本正經地說,“花本是長在樹枝上,現在落了,是不是與樹枝告彆了?辭者,除文辭一意外,是不是還有辭彆一意?人家問,落下來的花究竟有多少呀,我怎麼知道!便回答他,凡心存疑貳辭彆樹枝者便都是落花。這難道是風馬牛不相及嗎?”辜鴻銘讀《易·係辭》中這句話時,與千千萬萬讀這句話的人一個樣,即從此話的本義上去理解,沒有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這句話的字眼在“辭”字。經張之洞這麼一說,辜鴻銘立即如夢初醒,心悅誠服地說:“香帥射得對,這是我的淺陋,我的淺陋。我們中國文字真是太有意思了,世界各國再沒有這麼好的文字了。”大家又都笑起來。張之洞卻不笑,帶著無限遺憾的心情說:“但黃紹箕比我敏捷,他足足強過我一根香。”麵對著總督大人的這種真誠的遺憾,眾人都忍俊不禁!紛紛說:“若是讓我們參與,十根香點完了,都想不出來的。”辜鴻銘喝了一大口酒,將嘴巴一抹,又來了興致:“剛才袁觀察說香帥還有一個本事:會打詩鐘。射覆我從李義山的詩中已知道,打詩鐘我還是頭一次聽到。袁觀察,你給我解釋解釋。”陳衍說:“不怕你辜湯生洋文懂得多,今日可是劉姥姥闖進大觀園,什麼都不知道了吧!袁觀察,你就給他上一課,也好讓他下次莫在彆人麵前丟了我們兩湖幕府的臉!”辜鴻銘氣得白了陳衍一眼,咕碌碌地冒出幾句洋話出來,大家都聽不懂,一笑置之。袁昶說:“詩鐘起於道光年間。任舉兩字,在一個限定的短時間內做兩句七言格律詩,要將這兩個字分彆嵌進去。通常這個時間也以燃香為計。用一根細繩子係一枚錢,錢下置一盂,繩係香上,香燃斷繩,錢落盂中,發出一聲響,如撞鐘一般,這便叫做詩鐘。”陳衍補充說:“近十幾年來,以集句為多,從唐宋人詩中取現成的詩句,更覺得學力足。”袁昶望著張之洞說:“京師士林廣傳老師的一段詩鐘,就是以‘射、房’二字為題,上聯為‘射姣斬虎三害除’,下聯是‘房謀杜斷兩心同’。這射、房二字極不好聯綴,老師此聯令人佩服。京師有多種說法,有人說下聯是張幼樵聯的,也有的說是吳清卿聯的。今天當麵請老師說說,以澄清種種訛傳。”張之洞淡淡一笑:“都說錯了,兩聯都是我的創作。光緒六年秋天,我和竹坡、歿庵三人遊西便門外天廣寺,中午在一間僧房休息,見那僧房門上掛了一塊匾額,曰‘塔射山房’。歿庵說,這四個字有什麼涵義?竹坡說,若是用‘射’與‘房’兩字來打詩鐘,可是難事。我說:天下沒有哪個字不能打詩鐘的。竹坡說,那就用這兩個字打打看。吃完齋席後,我這聯詩鐘就出來了。幼樵、清卿都沒參加,怎麼會續下聯哩!”袁昶笑道:“今日算是當麵解了這個疑團,可見天下事,訛傳不少。”張之洞笑道:“幸而我還健在,若死了,這又成了一樁公案。”眾人都笑了。陳衍說:“打詩鐘比射覆要容易些,關鍵在唐宋詩背得熟。”楊銳說:“也不見得,它往往都附加限製,難就難在這裡。”辜鴻銘立時有了點子,說:“石遺有詩家之稱,叔嶠也是裝了一肚子前人的詩,袁觀察進士出身,自然詩也是讀得多的。香帥,你不妨舉兩個字來,讓他們打一打詩鐘,也讓我開開眼界。”張之洞笑著說:“好哇,三個都是飽學之士,在湯生麵前露一手,讓他今後再不敢對你們裝腔拿大,可惜沒有香。”“不要緊,我有懷表。”辜鴻銘說著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隻金殼表來。“定多長時間?一刻鐘,還是半小時?”陳衍精研詩二十餘年,正要向眾人顯示顯示,便說:“一刻鐘足夠了。”要說背詩,楊銳也是內行,遂點頭:“就一刻鐘吧!”袁昶說:“你們都是捷才,一刻鐘內我怕想不出。”張之洞說:“從眾吧,三個中有二人同意一刻鐘,就一刻鐘。爽秋若打不出,罰三杯酒好了。”大家都讚同。張之洞撫須沉吟,過了一會,他說:“諸位聽清了,兩個字:‘女’花,上聯嵌女,下聯嵌花,均出現在第二字上,以唐人詩句為限。湯生你看表,從現在起開始計時。”辜鴻銘舉起表對大家說:“現在是兩點十二分,到兩點二十七分為止。大根作證人,到時由他喊停便停!”大根也很興奮,忙走到辜鴻銘身邊來,眼睛盯著他手中的懷表。三位宿學都在緊張地搜尋著平時記憶。采石磯上頓時一片安靜,靜得連懷表哢嚓哢嚓的走動聲都能聽得見。大約八分鐘光景,陳衍便欣喜地說:“我的詩鐘已出來了。”張之洞說:“先不要做聲,到時再說出來。”又過了兩三分鐘,楊銳麵有得色,看來他也想好了。眾人的眼睛都移到今天宴席的主人臉上,隻見袁昶雙目微閉,嘴唇在不停地上下翕動,間或發出聽不清楚的細聲來。看來,他這個詩鐘打得不九*九*藏*書*網容易。大家都幫他著急,猛聽得大根雷鳴似的一聲:“一刻鐘到了。”眾人正為袁昶惋惜時,隻見他輕鬆地笑道:“我也有了。”張之洞微笑著說:“現在請他們各自念出來,陳石遺先念,接下來楊叔嶠,照顧主人,排在最後,由辜湯生作監臨,違規的由你來處罰。”辜鴻銘歡喜地說:“這事交我最好,我執法最不講情麵。”不待大家催,陳衍搖頭擺腦地念道:“上聯為李商隱《霜月》中的‘青女素娥俱耐冷’,下聯是李白《清平調詞》中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湯生,你看合不合要求?”辜鴻銘說:“上聯第二字為女,下聯第二字為花,都是唐人的詩,合要求,通過啦!”眾人皆鼓掌,陳衍一副得意的神態。張之洞微笑著對楊銳說:“叔嶠,該你了!”楊銳一本正經地念著:“兩句詩都出自杜牧。上聯為《夜泊秦淮》的‘商女不知亡國恨’,下聯為《金穀園》的‘落花猶似墜樓人’。”同樣也是在上下聯的第二字上,且亦均為唐人詩句。辜鴻銘高聲喊道:“符合要求,通過!”眾人也報之以熱烈鼓掌。輪到袁昶了,他不緊不忙地念著:“上聯為李商隱《無題》的‘神女生涯原為夢’,下聯為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的‘落花時節又逢君’。湯生,怎麼樣,通過嗎?”辜鴻銘大叫道:“你們都了不起,我辜湯生也算得個目無餘子的人,這射覆打詩鐘之類的事,我真的甘拜香帥和諸位的下風。都是贏家,沒有輸家,我這個監臨就隻有自罰三杯了。”轉過臉對大根說:“兄弟,給我倒酒!”大根有意拿過三隻大碗來,滿滿地斟了三碗。辜鴻銘也不知大根有意捉弄他,遂痛快地將三碗酒一氣喝下。采石磯上響起一片歡快的喝彩聲,引來丫幾個僧道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熱鬨。袁昶對辜鴻銘說:“喝醉了沒有?”“沒有。”辜鴻銘搖搖頭。袁昶說:“沒有就好,我告訴你吧,香帥不僅是射覆、打詩鐘的能手,還是製聯的高手。想不想跟香帥學製聯?”辜鴻銘兩眼慢慢地紅了,但頭腦依舊清醒,立即說:“願意,願意。”張之洞聽了,攤開手哈哈一笑:“辜湯生要跟我學製聯,你們說,就這一句話就行了嗎?得向我磕頭交束脩哩!”“對,對,磕頭交束脩。”大家一齊起哄。辜鴻銘立即就要離席磕頭,張之洞一把拖住他說:“這頭就留著到武昌去磕吧,我今天也不打算教給你。講課很枯燥,大家不愛聽。你既然對此有興趣,我先說兩個聯語趣事給你聽吧!”辜鴻銘自然高興,大家也都高興。袁昶吩咐仆役給每人都斟滿酒。眾人都飲了一口後,興致盎然地聽製台大人說趣事。“話說康熙爺的萬壽日是三月十八,乾隆爺的萬壽日是八月十三,乾隆朝有個愛製聯的翰林,據此製了一道上聯,就是:三月十八,八月十三,聖祖祖孫齊萬壽。不料,他自己對不出下聯來,遍示翰苑諸公,也沒人對得了。有人說,這是絕對。誰知十多年後這絕對給破了。”眾人的眼睛都一齊盯著張之洞,這樣難的上聯居然可以對得出下聯,且看是如何破的。“嘉慶辛未年大考,歙縣洪賓華修撰考了四等第一,錢塘戚蓉台編修考了一等第四,而洪與戚又是同年。於是有人據此對出了下聯:一等第四,四等第一,編修修撰兩同年。”“絕啊!”辜鴻銘第一個叫了起來。袁昶、楊銳等人也都稱讚這副聯語製得好,辜鴻銘由“絕對”二字忽然想起了一樁事,說:“香帥,你剛才說破絕對的事,我記得許多年前,在海外時,聽人說中國有一上聯,至今還未有下聯的,不知道這絕對可破否?”“上聯是什麼,你說說。”“上聯出的是‘煙鎖池塘柳’。五個字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梁鼎芬冷笑道:“湯生你真是孤陋寡聞,這聯早就破了。你沒有去過虎門炮台吧,虎門鎮牌坊上就有這副聯。”辜鴻銘說:“我真沒去過,你給我說說吧!”梁鼎芬說:“虎門牌坊上一邊寫的是‘煙鎖池塘柳’,另一邊寫的是‘炮鎮海城樓’。”“炮鎮海城樓。”辜鴻銘重複了一遍,“也有金木水火土,且在虎門炮台邊,真的是對得好。”梁鼎芬說:“這是從武的角度對此上聯,還可以從文的角度來對。湯生,下次請你到我的書房裡去看看,我書房裡掛的就是從文的角度來對的。”辜鴻銘說:“你先念給我聽聽。”梁鼎芬一本正經地說:“你仔細聽著:煙鎖池塘柳,秋吟澗壑鬆。”“秋吟澗壑鬆。”辜鴻銘慢慢地複誦著,突然他發現了問題,“不對,你這‘吟’字不適合,金木水火土,其他四字都包含了,惟獨‘金’沒有,‘吟’與金無關。”梁鼎芬又一聲冷笑:“辜湯生,你平時目空一切,自詡對中國學問都已通了,露馬腳了吧!我寫的‘吟’正含有‘金’,它是口字邊加一個‘金’。”“吟字還可以這樣寫嗎?”辜鴻銘灰藍的眼睛裡滿是疑惑。“當然可以這樣寫!”看到辜鴻銘這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大家都笑了起來。“湯生呀,你的中國書是讀了不少,但有一本書,你下的功夫還不夠!”張之洞笑道。“哪本書?”“許慎著的《說文解字》。這部書要讀好讀透讀爛,作起對聯來就心裡有底了。我再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張之洞又來了興趣,“那年在湖北學政期間,我與各府縣教授訓導們聊天,我出了一個上聯請他們續下聯。上聯為:木未成材休縱斧。諸公說,這太容易了,於是每人都續了一個下聯。我說,你們都續得好,但不是最佳的,我這裡有一個最佳的下聯。道是:果然一點不相乾。”袁昶、梁鼎芬等人都愣住了,這叫什麼下聯,毫無一點關聯之處。張之洞笑笑說道:“你們發呆了吧,他們當時也發呆了。我說這就是下聯,看起來真的是一點不相乾,仔細想想卻是字字相扣。經老夫這一說,他們細思一下後,都明白了,大家樂得放聲大笑。”就在這個時候,袁昶、梁鼎芬等人也都明白過來,都說:“是的,是的,字字相扣,香帥這聯製得再無話可說了。”辜鴻銘琢磨半天,還是琢磨不出個名堂來,便問:“香帥,您這對聯是怎麼對的?”“怎麼對?”張之洞摸著胡須說,“這叫無情對!”“無情對!”眾人一時間都哄堂大笑起來,驚得太白樓上的幾隻麻雀都嚇得飛走了。袁昶突然想起京師有個傳說,說的是張之洞曾經將自己的名字與“陶然亭”三字製成一副佳聯,但他不便當著老師的麵直呼其名,遂不提起這事。趁著興頭,他以主人的姿態說:“各位請吃菜喝酒;我是多年來沒有過這樣快樂的時候,今日與老師和各位來個一醉方休。”梁鼎芬有意讓辜鴻銘出點洋相,便說:“香帥,我們來聯詩吧。聯不出的,罰他三杯酒!”袁昶立時表示讚成,楊銳也同意,辜鴻銘沒有做聲。張之洞說:“我們今天談的都是對聯,乾脆續聯吧!”梁鼎芬馬上說:“好,就續聯。”張之洞想了想說:“有一聯也號稱難對,其實也不是很難,我念出來下聯,各位都對出上聯來。湯生可放他一馬,先讓他看看陣勢,長長見識,以後好努力。”袁昶擺出主人的寬容來,說:“湯生畢竟於製聯是外行,這次就免了。”辜鴻銘最是個好強的人。他是不懂製聯,但又不高興另。人瞧不起他,便說:“說不定我也可以對得出哩!”梁鼎芬說:“你對得好,我們陪你喝一杯,若對得不成個樣子,還是得罰三杯!”“罰就罰!”辜鴻銘一副倔強的神態。“這下聯是‘三光日月星’。”張之洞左右望了一眼,不見陳衍在座,便說:“石遺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們三人,爽秋、節庵、叔嶠依次來吧!”袁昶本不是製聯的能手,但他知道這聯有人對過,這是湊興飲酒,又不是自己製新聯,把彆人現成的偷過來應付一下是沒有人指責的;便隨口答道:“六脈寸關尺。”眾人都鼓掌。張之洞說:“這是前人現成的。他今天請我們喝酒,看在這點上,我們就寬恕他吧。節庵,你是此中高手,不能偷竊,要自己製。”梁鼎芬想了想說:“八旗滿蒙漢。”其實,梁鼎芬的這個上聯也不是自己的創造,但張之洞沒有聽說過,便說:“節庵這上聯製得好。我大清人關之前,便有滿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用八旗滿蒙漢來概括,又準確又新穎,通過了。叔嶠,該你了。”這一下把楊銳給難住了,再製一個新的上聯,的確不是容易的事,何況在這樣的場合中,越想不出心裡越急,臘月天的,背上竟冒出冷汗來。“四洲歐亞美!”大家都在看著楊銳,等待他的創作的時候,冷不防幾聲響鑼似的,從辜鴻銘的口裡吐出這五個字來。梁鼎芬說:“想不到湯生真的對出了一聯,平仄雖不完全合,大致也還說得過去。你把意思給大家解釋一下。”辜鴻銘搖頭晃腦地說:“歐是歐洲,亞是亞洲,美是美洲,但美洲又分北美洲、南美洲,其實是四洲,所以說四洲歐亞美。”張之洞笑著說:“湯生真是聰明!這‘三星日月光’還有一個上聯,叫做‘四詩風雅頌’,雅有大小之分,與美洲的南北之彆一個樣。湯生這麼快就窺到製這種聯的訣竅,的確聰明過人,老夫都要佩服你。若早生二十年,說不定可入京師清流之圍。”辜鴻銘得意洋洋地對眾人說:“香帥批準我入清流了,你們都要敬我一杯。”袁昶、梁鼎芬暗想自己不過是拾人牙慧,一個毫不懂聯語的人卻可立即自出機杼,也確實值得佩服,於是都舉起酒杯來,笑著祝賀辜鴻銘。大家都喝了一杯後,辜鴻銘還不罷休,又為難起楊銳來,說:“有人號稱博學,卻又對不出來,依定的規矩該如何?”楊銳忙站起來說:“我不能再喝了,我罰點彆的吧!”張之洞說:“叔嶠不善飲,卻記性過人,在成都尊經書院時,他就能一口氣背完杜工部的《八哀詩》,不知現在還能背不?”杜甫作於夔州的五言《八哀詩》,八首詩有五百多句,是杜甫詩中最長的一組。楊銳居然能背誦,的確不簡單。楊銳答:“還能背,我乾脆背這組《八哀詩》來代替罰酒罷。”張之洞說:“這組詩要背半個鐘頭,你願背,我們還不願意聽哩。這樣吧,背一部分。”梁鼎芬說:“背一首算了。”辜鴻銘說:“請節庵隨意挑一首。”梁鼎芬笑著說:“還是辜湯生這人鬼,他怕楊叔嶠選他熟的背。好吧,我們現在都在江夏謀食,就背第五首《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吧。”“好,背就背。”楊銳屏息靜氣準備著。袁昶說:“看叔嶠這架勢,你們是難他不倒的,常言說嘗一臠而知全鼎,背一首也太久了,我看就背最後八句吧,能流利背出,也就知他能背全篇了。”張之洞笑道:“還是爽秋寬厚,就背最後八句吧!”大家會神聽著。隻見楊銳乾咳了一聲,便對著太白樓外的萬裡長江,朗聲誦道:哀贈竟蕭條,恩波延揭厲。子孫存如線,舊客舟凝滯。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果然很流暢,眾皆喝彩。張之洞說:“蘇東坡當年曾把人世間的樂事歸納為六種,道是:清溪淺水行舟,涼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流濯足,雨後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閒行,花塢尊前微笑。”辜鴻銘笑道:“東坡居士道得好,這都是些人間美事。”“我今日再添一樁。”張之洞緩緩地摸著長須說,“臨江好友續聯。你們說對不對!”“對!”眾人都鼓掌。張之洞起身說:“感激爽秋在采石磯上為我們設此盛宴,使我們在長江名勝之地飲酒、談話、射覆、續聯、打詩鐘,儘興暢心。俗話說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就此散了吧。客人好趕路,主人好收場!”於是大家都起身,紛紛向袁昶道謝,袁昶一直將大家送到江邊。張之洞拉著袁昶的手走到一邊,悄悄說:“我已密薦你為江寧布政使,若無意外,不久當有聖旨下。”袁昶大為感激地說:“老師恩德,學生今生難報。”張之洞說:“你在安徽有沒有聽到對康有為的議論?”袁昶說:“大家都認為康有為是赤心愛國的,朝廷一定要變政變法,不然,不隻是亡國的事,說不定要亡種。”張之洞麵色凝重地問:“你自己怎麼看的?”袁昶說:“我跟大多數人的看法一樣。”張之洞說:“你在江寧任職之前,必會去京師朝覲,替我留心一下京師各方對時局的看法,包括對湖北洋務的看法,再寫一封詳信,派專人送給我。”“學生記住了!”袁昶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