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對殺害我的人們吐出詛咒的話語,我胸中的羞恥心還是想要蔽體的衣物。因為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改變了一半以上的肉體,在.99lib?彆人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個怪物。這是我僅存的人類部分的唯一顯露哪。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廠去。因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塊被棄置的大黑布,能夠充當衣物。明明是夜晚,街上卻熱鬨無比。現在回想,當時似乎是連續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選擇沒有人的道路,一察覺到腳步聲便匿跡隱形。我的聽覺變得更加敏銳,遠遠地就能夠分辨出腳步聲。前方和後方都有人定來,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頂上。我在無意識當中辦得到這種事了。屋頂有我的身長三倍之高,然而我卻能夠像爬樓梯一樣,瞬間就跳上屋瓦。我的身體到底怎麼了?就算是遠處的房屋屋頂,我也能夠像跳過細小的裂縫般移動過去。我感覺到全身因為破壞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飲人血。接二連三地泉湧而出的力量,讓我覺得甚至能夠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夜晚的工廠沒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靜當中。我找到想要的布塊,像外套一樣披在身上。工廠裡有鏡子,我確認自己的臉,鏡裡卻是一張完全無法想像的半獸的臉。你做過自己的臉崩坍碎裂的夢嗎?平常的話應該會驚醒,然後在被窩裡伸展倦怠的身體,慶幸這隻是一場夢,並安心地歎息吧。但是我的惡夢卻永無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麵孔成為現實之物且不斷地持續著。唯一幸運的是沒有人聽見回蕩在工廠內的恐怖號叫,前來一探究竟。我把鏡子砸得粉碎,為了藏住可能連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臉,偷走了掛在廠長辦公室裡的狐狸麵具。雖然也有其他的種類,我卻選擇了這張臉。這當中有著少年時代雕刻狐狸麵具時的記憶,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麵具是木製的,眼睛的部分開了洞。狐狸的臉塗成白色,隻有眼睛處畫上一圈鮮紅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間的電燈關掉,好不讓人發現。塗在麵具表麵的漆的光澤,反射出從窗外溜進來的月光。我把繩子綁在頭上,覺得自己既非人類,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個無名的存在。用狐狸麵具遮掩臉孔,拿黑布隱藏身體,我在那天夜裡,究竟成了什麼人?我離開工廠。夜色淺得還不足以稱為深夜,街上聚集了許多人,呈現熱鬨的景象。大馬路上並排著攤販,我看見一臉高興的孩子拉著母親的手,其中也有戴著貓或狗的麵具的小孩,或是變裝成七福神的藝人的身影。我在石磚造的高聳建築物上俯視著喧囂的人潮。藍色及粉紅色的霓虹文字高掛在這個屋頂上,時明時滅,照亮了狐狸麵具。你曾告訴我的那家酒吧“羅莎利亞”很快就找到了。正麵的建築物一樓就是它。我挑選沒有人的小路跳到地麵,不理會人們的視線,朝店裡前進。錯身而過的人最初的一瞬間雖然睜大了眼睛,但或許以為我是賣藝的人之類的,並沒有發出尖叫。我推開時髦的店門進到裡麵,聽見外國的歌曲。裡麵有吧台,另一頭的櫃子裡陳列著瓶裝洋酒。我確認到店員的脖子上掛著那條銀色的十字架。客人們吃驚地轉頭望向我這裡。我無視於製止的聲音,朝店裡前進,看見了一張認識的臉。是穿著店員製服的井上。連短短的三十秒都不到吧。留下尖叫聲和玻璃碎裂聲,我抓住恐懼得整張臉扭曲了的男人的脖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我在黑暗中問出了秋山邸的位置。我一告訴他自己就是被他們殺害並掩埋的夜木,井上便一臉慘白,立刻招出來了。我想起自己被處刑時,秋山臉上露出的笑容,便覺得全身有如遭憎恨之火燃燒。雖然也想乾脆殺了前這個男的,但是我覺得把這些憎恨全部發泄在秋山身上,會更加地喜悅。因此,最後我沒有奪走井上的性命。但是現在寫著這封信,我對我自己厭惡得想吐。我不寫下詳情,但是我瘋狂的報複心和擁有力量的傲慢,讓我對井上做出了極為殘酷的事。我在井上的身體留下了無數的傷痕。而那段期間我無比歡喜,就像個孩子般哼著歌。如今一想起當時做的事,我甚至後悔沒有自斷性命。我丟下暈過去的井上,前往他告訴我的秋山家。秋山家位在遠離鬨區的地方。那裡有許多上流人士居住的豪華建築。當時夜已深,沒有人在外頭行走。祭典的第一天夜晚也已經結束,街上變得寂靜;但是縱使街上依然熱鬨,閒靜的這一帶應該也聽不見太鼓的敲擊聲吧。秋山邸確實就在那裡。內側懷抱著廣闊的庭院和宅第,土地周圍圍繞著一道圍牆。我越過圍牆,穿過庭院。宅第的燈火熄滅,聽不見人聲,屋子裡的人都入睡了。不知道秋山家的家族成員為何、屋子隔局為何,什麼都不知道的我,不曉得自己要找的人睡在哪裡。因此,我必須踏入屋子,查看每一個房間才行。每當我要打開紙門,月亮便將我的身影映照在拉門上。房間裡幾乎沒有人在,不過也有鋪著被子的房間。我確認正在沉睡的臉孔,卻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那是秋山的弟弟嗎?有一次,我打開了一個年幼的少年睡覺的房間紙門。他敏感地察覺到我的氣息,揉著眼睛爬起來了。我在麵具前豎起食指,要他安靜。他在月光下似乎也看得見我的模樣,露出彷佛還在做夢的表情點了點頭。即使在關上紙門之後,少年也沒有發出叫聲。我要找的房間,就在屋子的裡側。我在被窩裡發現了那張在工廠看過的瞼。我的全身高興地顫抖,口中不知為何溢滿了唾液。我的下顎的骨頭歪曲,牙齒的形狀也變得怪異,以致無法緊緊地闔上嘴巴。唾液因此從唇間溢出,沿著狐狸麵具的內側滴滴答答地淌到榻榻米上。秋山沒有發現拉開紙門進來的我,半開著嘴巴,置身於夢鄉。我在他的枕邊跪坐,好一陣子之間,隻是凝視著那張睡臉。那是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接下來要掐他的脖子嗎?還是要挖出他的眼珠?我在腦中思考著種種方法。即使如此,眼前的男人依然什麼都沒有察覺,幸福地發出鼾聲。實在滑稽。實在愚蠢。不一會兒,我把手伸進秋山微張的口中。我用扭曲的食指和中指挾住他露出的白色門牙。要使力將它拔出,實在是易如反掌。他從睡夢中醒來了。他痛得雙眼圓睜,在被窩上打滾,彷佛連呼吸都困難無比似的,半點悲鳴也沒有發出。如果有永遠的牢獄這種東西,我會主動踏入裡麵吧。我望著疼痛得痛苦不已的秋山,笑了。他發現我坐在旁邊,停止了在床鋪上翻滾。但是他似乎也沒辦法站起來逃走,隻是麵對著我,在榻榻米上挪動臀部,逃到房間的角落。他的恐懼有如棉花糖般甜美。更悲慘地逃躲吧!然後發出丟人現眼的尖叫,愉悅我吧!那個時候我在心中這麼呐喊,享受著。我丟掉在兩根手指之間搓弄的他的門牙,站起來抓住他。“你殺了我。記得嗎?”我把狐狸麵具貼在他的臉頰上出聲。秋山驚懼,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你很想看我的真麵目吧?我現在就讓你看看吧。”聽到我這麼說,他似乎醒悟到我是誰了。他的尖叫聲聽起來是那麼樣地悅耳,讓潛藏在我內心暗處的野獸歡喜無比。他掙紮著想要逃走,於是我抓住他的下巴,強製他轉向我。你曾把凝固的泥土捏碎過嗎?輕輕觸摸的話,感覺像石頭,但是隻要稍微用力,它便會應聲破裂變得粉碎。秋山的下巴就像那樣子,破碎了。秋山發出有如青蛙被踏死時發出的叫聲。我感到滿足。然後我迷上了捏碎骨頭那有趣的感覺。我抓住秋山的右手,仔細地觀察他的食指。纖細而柔軟的指腹,渾圓的指甲。我輕輕壓迫那些地方,感覺到穿過其中的骨頭觸感。我徐徐地增加壓力,到了某個臨界點,骨頭便“波”地爆裂了。接著我用力握緊他的中指和無名指,感覺到骨頭碎裂的觸感。確認一看,手中隻剩下一根鮮紅柔軟的肉塊了。原本是兩根的手指從兩側被壓碎,黏成了一根。我從手指的骨頭開始,一根根地照順序來,讓他飽嘗痛苦地慢慢將之捏碎。秋山瘋狂地掙動手腳,但是我不放開他。再也沒有比那張滿布淚水和口水懇求著我的臉更令人愉快的了。我聽見有人跑過來的聲音,於是抓住他的脖子去到外麵,爬上了屋頂。秋山邸的屋頂很大,我想像著他的血液化成濁流,流遍屋瓦的模樣。秋山已經幾乎要失去意識了,每當他快暈厥,我就笑著鼓勵他“加油”、“不要輸給疼痛”。不久後,就沒有可供捏碎的手指,手腳和肩膀也全被我弄壞了,於是我想到要剖開他的肚子。我把疲於懇求饒命、露出空洞眼神的秋山橫放在屋頂上,扯開他的衣服,露出肚皮來。秋山那白皙地浮現在月光中的腹部,是多麼的平坦啊。想像起塞在內側的新鮮內臟,我的心似乎正無比歡喜。我打算用指尖——我尖銳的爪子割開他的肚子。那是我還是少年的時候,雕刻狐狸麵具時被鑿子削掉的指尖。我把爪子的前端稍微刺人他的皮膚。一顆紅色的血珠在白色的肚皮上膨脹,化成一條線流了下來。接著隻要像用菜刀劫魚肚一樣,劃下來就行了。此時,秋山微弱地呻吟了。“神啊……”我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聽著這句話。那聲音就像來自一千年之遠的呐喊一般,微弱到了極點。他的下顎已經毀壞了,然而不知為何,隻有這句話清清楚楚傳進我的耳朵。以秋山這個人而言,這是個多麼令人意外且不自然的句子啊。關於秋山,我所知不多。但是從他對我露出的刻薄笑容,以及知道我惹他生氣時,那狼狽的模樣,我可以想像出他大概的形象。他不是那種會仰賴神明的人。我忘了要割開他的肚子,望著頹軟無力的他。牙齒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上那可憐的嘴巴染得鮮紅,血泡從嘴角流下。我感到原本血脈沸騰的身體急速冷卻下來。我不曉得究竟是什麼讓我如此。是我僅存的人類的部分嗎?這或許是神明給予我的第二次的救贖。我內心的某處聽著秋山的呻吟,他咒罵神明似地叫囂著。但是我卻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困惑。人。我忘了要割開他的肚子,望著頹軟無力的他。牙齒被拔掉,碎裂的下巴絲的光明。秋山的嘴裡呢喃著那個東西的名字,我覺得好像當麵被掌摑了一般。他也依賴著神明。他的內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了加諸於全身的痛苦而意識蒙朧的同時,他正懺悔著殺害並掩埋我的事嗎?這和同樣需要神明的小時候的你是一樣的嗎?聽著雙親對罵的聲音,靜靜地待在家門旁的你,與出於憎恨而輕易殺人的秋山,為什麼知道同樣的這個詞句呢?被巨大力量支配,淪為汙穢動物的我,環顧了四周。高掛在夜空的月亮,冷冽的光芒照亮了放眼所及的所有屋頂。我此時的不安,就有如初次被丟到這個世界當中。夜晚空氣的冰冷滲入我的肌膚,至於聲音,惟有那聽見尖叫聲而趕來的人群的喧嚷從屋子底下依稀傳來。驅策我的憤怒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不,在不久前,它就已經不見了吧。我一直以為是憎恨驅策著我,然而不是的。將秋山的骨頭一塊塊破壞的時候,我的心中有憎恨嗎?存在於那裡的,隻是單純的狂喜吧。我有如玩玩具一股,在遊戲中傷人。這真的是複仇嗎?這個時候我發現了,我所做的並非複仇這種人類的行為,不過是野獸在欣賞人體壞掉罷了。世界仿佛崩潰了。我看見不斷墮入深淵的自己。不知不覺中,我忘了憤怒與憎恨這種人類的情感,成了一頭隻知道在破壞中獲得歡愉的野獸。神啊。隻有這句話不斷地在我內心反覆。沉睡在體內的破壞衝動,是多麼地罪孽深重啊。我仰望天上的明月,祈求原諒,然後不得不這麼問:我是哪一邊?我是人嗎?還是彆的生物?我抱著一息尚存的秋山下了屋頂。好幾個人聚集過來,看到我的人都露出驚愕的表情。我把秋山放到地上,離開了。回過神時,我已佇立在工廠的黑暗當中。我的指尖沾染著秋山的血,他的骨頭被破壞的觸感依舊清晰。工廠內的寂靜讓我感激,我把背靠在生鏽的金屬管上,就這樣靜坐良久。我的腦中浮現的儘是秋山痛苦地呻吟的模樣,以及望著他笑的我。那種可以說是自己內側的非人之心的殘酷,是多麼的駭人啊。這是早苗灌輸到我的腦中的嗎?或者是從一開始就存在於我當中呢?我進入廠長辦公室,拿了白紙和鉛筆。至少,我得向你說明我這具被詛咒的身體。然後,我必須向你懺悔。出於這種心情,我開始寫下自己的事。在過去,我能夠預想到有這樣對彆人坦白的一天嗎?就連寫字這個習慣,我都幾乎快要遺忘,剛開始寫的時候,我拿著筆的手是多麼地不安定啊。光是寫下最初的一行,就不知道讓我猶豫了多久。但是我才將我的內心寫成數行的文章,接下來就有如行雲流水一般,心境轉化成了文字。到了人們來到工廠的時間,我便移動場所繼續書寫。太陽在空中一巡之間,我已經喚回了少年時期的記憶,想起流浪的孤獨,以及懺悔暴力的罪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