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木(1 / 1)

天帝妖狐 乙一 2664 字 21天前

我工作的工廠,主要好像是製作與金屬相關的製品,聽說總公司在彆的地方,這裡則是分散各地的工廠之一。早上,穿著作業服的人從周邊聚集過來。到了一定的時間,一天兩次,載滿了鐵礦的卡車就會抵達工廠。說是工作,不過我做的都是不需要專門知識的簡單雜務。有時候在工廠內灑灑水,拿刷子刷洗,或是搬運裝在大袋子裡的黑礦石。為了檢查鑄成的鐵的成分,必須切斷這些鐵塊,有時候我也負責拆卸這個時候所使用的機械,再仔仔細細地清洗。這具機械上有個薄薄的圓盤狀砂輪,使其旋轉並筆直地壓到金屬塊上,就能夠削也似地把金屬切斷。被切斷的金屬產生的粉末與作業用的切削油,混合成漆黑黏稠的狀態附著在砂輪上。隻要一洗,水就會變得黑濁,表麵被油膜包覆成彩虹的顏色。切削油的溫熱臭氣,使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工廠的工作一開始是很愉快的。身為眾多工作者當中的一名,進行勞動,讓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無名無姓的齒輪,仿佛自己消失了一樣。這或許是一般人想要回避的感覺,然而我卻為此感到平靜。我隻想埋沒、消失在多數人當中,這樣就好了。此外,勞動者之間齊心協力的感覺也讓我覺得喜悅。一開始看到我的繃帶,工廠的同事都感到困惑。我說明繃帶是“為了掩蓋燙傷”,但是他們可能感覺到潛藏在我體內的早苗的孩子的氣息了,露出了那種我始終無法習慣、彷佛看著怪物般的表情。但是,在同一個職場一起工作到把作業服弄臟的勞動過程中,開始有人會微笑著對我說“辛苦了”。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救贖——對於一直逃避著社會、對融入社會已經完全絕望的我而言,這似乎隨處可見的同伴意識就像福音。就這樣住在杏子小姐的家裡,平日在工廠揮汗工作,假日陪伴阿博。我心想,或許我也能夠獲得這種任誰都可以擁有的平凡生活吧。我好想哭。時間啊,請不要再走得更快了。我在心中這麼呐喊。但是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的呐喊將成為徒勞的空響。那是我開始在工廠工作,過了一個星期的時候。也就是不久前的星期六。上午,我在小型熔礦爐附近搬運貨物。工廠很陰暗,天花板很高,我搬動貨物的聲音在廣大的空間裡回響。沙塵覆蓋地麵,放在角落的鐵板廢料等都生鏽了。說是熔礦爐,也不是多大的東西,直徑大概比我的雙手張開還要小吧。我一個人在二樓工作,從那裡可以看到底下的熔礦爐裡麵赤紅灼熱的液體,周圍隻有簡陋的扶手。大家靠近它旁邊的時候都會很緊張而且小心翼翼,因此聽說目前為止還未發生過事故。熔礦爐裡頭是個無法想像的世界,望著它,我感受到如同窺見地獄一角般的衝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被高溫熔化的金屬自內部灼亮地發光的模樣,既恐怖又美麗。那種高溫拒絕所有的生命,我想,乾脆跳進裡麵,或許我也能夠死掉。實際上,我想過要進入熔礦爐,斷絕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即使如此我還是活了下來,一想像起將完全成為野獸的自己,我不敢胡亂嘗試。我絕九九藏書網對不能連大腦這個靈魂的位置部拱手讓給早苗。我默默地工作的時候,背後傳來叫喚聲。我回過頭去,兩個男人站在那裡。“你就是夜木嗎?”我點點頭。出聲叫我的人穿著體麵,他的打扮與工廠格格不入。他們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我請教他們的名字,叫我的人自稱秋山。這是我第一次實際見到他,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托他的福才能夠在這裡工作,所以我為了他把我安插在這裡工作的事道謝,向他行禮致意。另一個人與秋山相對照,是個高個子而強壯的男人。他的臉上帶著冷笑,自稱井上。“聽說你絕對不會拿下身上的繃帶。為什麼啊?”秋山問。我支吾起來。“喏,告訴我理由嘛。讓我看看繃帶底下是什麼樣子,我一個人就好。是很嚴重的燙傷嗎?還是長相醜得無法見人?怎麼樣?讓我看看。”我一拒絕,他頓時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之後好一段時間,秋山一直拜托我讓他看看繃帶底下是什麼樣子,但是都被我回絕了。不,站在他的角度來看,那並不是在拜托吧。我想那些發言恐怕是命令。在他的人生當中,他的命令過去可曾遭到任何拒絕?我愈是拒絕,他的表情就愈是凶惡。不知不覺中,井上站到我旁邊來了。秋山對我的態度感到憤怒。起初他還麵帶笑容,此刻卻是一臉遭受到侮辱的神情。“我可是為了你安排了這樣一個工作的地方耶?你多少也應該感謝一下吧?沒想到竟然會被這樣恩將仇報!”井上抓住我的手臂,扭了起來。我開始感到害怕。至今我一直熱切地渴望死亡,應該連對生命結束瞬間的恐懼都已經麻痹了。可是一想到要是再繼續受傷,身為人類的肉體會繼續被早苗奪去,我不禁無法保持冷靜。我很快地就理解秋山他們想做什麼了。他們想要按住我,好探看我的繃帶底下的麵貌。一想到他們的行為將引發的混亂與迫害,我急了起來。一思及在快要獲得原以為不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平靜生活的時候,身上那怪物的獠牙卻將被揭露,而被迫回到孤獨的世界,這讓我絕望。秋山的手伸向被架住的我的臉。我反抗。他們在笑。看到我拚命的抵抗,他們似乎感到喜悅。那一瞬間,有如濁水般的狂暴情緒充塞我的體內,那恐怕就是極度的憤怒吧。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了,那一瞬間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架住我的男人碰到被燙熱的扶手,瞬間鬆了鬆手。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逃離井上,踢開了他。過去摔落懸崖時,我腳的肌肉組織的一部分已經不再是人類,而被置換成了不倫不類的野獸的一部分。感覺上那新的肌肉組織似乎正感到歡喜。井上是個體型壯碩的男人,而我的體格並不怎麼好,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被我這種人一踢就退縮。但是井上卻蜷起身子,痛苦地倒下了。我從自己體內感覺到大量的無處發泄的力量。看到痛苦難當的井上,秋山露出啞然的表情。我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熔礦爐上。隻要我一鬆手,他就會掉進沸騰的熔鐵當中。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事,此際我寫著這封信,感到胸口因強烈的悔意而燒灼疼痛。但那一瞬問,秋山哭喊的慘叫聲隻是讓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湧出近似喜悅的感覺,它化為力量,讓我用一隻手吊起秋山的身體。那股力量是異常的。不,不隻是力量。真正異常、真正令人嫌惡的,是我的靈魂才對。秋山的臉漲得通紅,哀求我原諒他。這時工廠的同事趕了過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出的駭人行動。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後,他和他的嘍羅都露出一副不曉得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儘以驚懼的眼神望著我。我被帶到工廠裡職務最高的廠長的辦公室。工廠內很陰暗,充滿了金屬聲和鐵鏽味,但是那個房間鋪著地毯,擺著泛出光澤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氣中蕩漾著一絲暖意,讓人覺得此處是工廠內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間。不曉得是不是廠長的興趣,牆壁上掛著一排麵具。在鬼與貓的麵具當中,也有眼睛細長的狐狸麵具。廠長看起來已經是個老人,卻以堂堂的站姿注視著我,對我說明我做了不該做的事。他的聲音顫抖,聽得出他內心的怒意遠超過他所說的話語。他的眼神冰冷,輕蔑地看著我。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著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當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時的事。可怕的是,我覺得那一瞬間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進熔礦爐裡,連骨頭部被融化的模樣,我覺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個時候的尖叫,聽在我的耳裡就像輕柔的樂聲。隻要稍有差錯,或許我已經見識到他掉進爐中的地獄景象了。我到底是怎麼了?我不斷地自問。阿博的母親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許能夠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滅了,我也被推人了永無止境的黑暗當中。然而另一方麵,我卻也有一種這樣就足夠了的心情。我不是人類。折磨秋山取樂的時候,或許我陶醉在強大的力量當中,覺得自己就像個打倒壞人的英雄。或者,我隻是在享受而已。這樣的我,是不能夠接近小孩子的。我覺得我不能夠再去工廠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可是經過兩天,工廠又通知我星期一繼續去上班。雖然我對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實際上,內心的一隅依然相信著一縷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過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廠。那天早上,成了我見到你的最後一個早晨。星期一我去到工廠,大家都避著我,或是露骨地表現出敵意或嫌惡。和我擦身而過時,也有人發出咋舌的聲音。視線偶然對上的話,也會被警告“看什麼看”。我隻是默默地,躲避著每一個人的眼神工作著。這是件多麼淒涼的事啊。無數的視線近乎刺痛地貫穿我的身體,即使在行定之際,我也好想就這樣蜷縮起來。那是在工作時間結束,我正要回家的時候。街上的霓虹燈亮起,工廠排出的煙霧迷漫,看起來就像罩了一層粉紅色的霧氣。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準備完成了。事情發生在一側下方遍布著蘆葦的河岸道路上。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轉淡,我知道後方有亮著車燈的車子接近了。引擎聲逐漸加劇,我讓到路邊去。車子應該會從我身旁通過才對。但是,我聽見旋轉的輪胎彈飛沙礫的聲音逼近背後。我就要回頭的瞬間,身體受到沉重的衝擊。車子的白色燈光覆蓋了我的視野,一切都像那道閃光一般,發生在一瞬之間。倒在地麵的我的視野中,一輛前麵撞扁了的轎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兩名男人走了出來。是秋山跟井上。接下來的事,我還是不要寫得太詳細比較好。他們對我動用了私刑。不,那應該是處刑吧。秋山的雙眼因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紅。但是現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夠責備他們吧。若說這場暴力有其原因,我無法斷言我本身不屬於原因之一。因為在工廠失去自製力,丟臉地失控而引發他們的恐懼的,不是彆人,正是我自己。我被車子撞到的時候,全身的骨頭碎裂,血流如注,無法動彈。事後想想,或許因為那些血,秋山他們並未看清我的真麵目。因為,最後他們終究還是沒有解開我的繃帶。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終於了解到為什麼即使發生過爭執,他們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廠上班。他們在窺伺。窺伺著對繃帶男複仇的機會。我被踢、被打,最後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貴的鞋子跳上我的頭的時候,脖子一帶的骨頭發出奇妙的聲響,我的意識陷入了黑暗當中。地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像熔礦爐一樣,灼灼熔化的金屬滾滾沸騰的世界嗎?我在黑暗當中,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視著如蠟燭微弱燃燒般的火焰。我仿佛漂浮在虛空,也仿佛虛空本身就是我。這一刻,我覺得那微弱燃燒的火焰正是地獄的一角,它從一絲裂縫中流進了我的意識裡麵。我醒了。好一陣子之間,我不曉得自己置身何處。包裹住全身的壓迫感,讓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當中。此外,當時的我也不曉得時間經過了多久。從現在書寫著這些的時間往回推算的話,我似乎被埋在土裡整整一天了。我一直沒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經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體。我咽下跑進喉嚨深處的泥土,站了起來。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來並不費多少力氣。四周是河岸,生長著高至胸部的蘆葦。他們是嫌把屍體搬到深山裡麻頃嗎?不,他們一定是覺得不會有人來到這蘆葦叢生的地方,隻要把屍體埋進這裡,就幾乎不會被發現了。而且,就算一動也不動的我被發現,秋山也有自信能夠逃掉吧。我的全身被奇妙的異樣感支配。衣服破裂,繃帶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變黑了。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來卻是那麼樣的鮮明。豎起耳朵,我能夠數出蟲鳴的數量。簡直就像以前被封閉在體內的神經纖維成長到皮膚外側,伸出觸手,覆蓋了周圍一帶似的。我望著自己的身體,觸摸、尋找變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沒有能力去表達當時我所感覺到的絕望。我隻能對著倒映出月亮的河麵尖叫而已。那一瞬間,或許我已經瘋掉了。我的頭蓋骨似乎變形了。頭與脖子連接的地方變得異常,使我無法像常人一樣直立。就像狗之類的四足動物硬是要站起來似的,頭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體就像遍布鐵鏽、報廢了的鐵屑一樣。這是神明不承認存在於這個世上,原本絕不該有的肉體。像我這樣的新肉體,真正令人嫌惡、在真實的意義上扭曲的形體,這個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體看起來就像是把人類和怪物縫合在一起,像地圖上的陸塊一樣。有白色的人類肌膚的部分,也有著非人類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樣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傷而被替換成怪物的部分,卻完全無法弄傷,從接縫的人類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來了。我出於恐懼,一個接一個撕下全身化為怪物的部分並丟棄。我把變形的手臂骨頭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趕走散發出腐臭般的嫌惡感的早苗的孩子。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體,怪物的身體也不斷地再生。原本是人類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漸擴大了。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車子撞我、毆打我、殺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臉。我憎恨得慟哭,發出絕望的嗥叫直到嘴巴進裂。那的確是動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屬棒毆打我的頭。那個時候,我的腦一定壞了一半。憎恨讓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仿佛被熔礦爐裡的熔鐵給替換了。我被火焰燒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臟。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耳朵確實聽見了。聽見了早苗的笑聲。現在回想,我覺得那是幻聽。因為我應該不知道早苗的聲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間,被憎恨俘虜的我毫無來由地確信那就是早苗的聲音,不僅如此,還不覺得有絲毫不對勁。我決心前往秋山那裡。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無法去問任何人。那個時候,我想起處決我的另一個人——井上。他在工廠的時候,還有處決我的時候,脖子上都掛著一條銀色的項鏈。那是個反射出光芒的銀色十字架。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經對我說過,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裡的店員,都戴著銀色的十字架項鏈。我記得你告訴我的話,知道那家店的名字還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裡,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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