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木在星期一的夜裡消失之後,過了兩個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後一天。杏子想著夜木,隻是靜靜地在家裡等他回來。祭典的喧嚷聲依稀傳來。杏子的家在穿過攤販並列的大馬路後側。太鼓聲和笛聲從空中遠遠地傳來。家裡隻有杏子一個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觀賞藝人跳舞了吧。杏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聽見了不好的傳聞。據說前天深夜,睡在家裡的秋山被人襲擊了。雖然勉強保住了一命,傷勢卻非常嚴重,現在依然陷入昏迷,還未回到現實的世界。根據看到犯人的人說,犯人的容貌被麵具所覆蓋,散發出完全不像人類的詭異瘴氣,輕易地跳過約有一個人高的圍牆,消失在黑暗當中。不隻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麵了。她一手拿著棉花糖,提到某個事件。她說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裡,出現了一個戴著狐狸麵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帶走後消失了。然後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發現昏倒在橋下,模樣慘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頭發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布細線狀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釘子狀的尖銳物體所弄傷、折磨。聽說那個人已經恢複了意識,卻還無法正常說話。“那個人怎麼會變成那樣呢?”杏子提出疑問。朋友也感到納悶。“我不曉得耶。不過那個同事跟秋山很親近,警察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關係?可能是對秋山懷恨在心的人下的手。”聽見認識的名字,杏子吃了一驚。朋友應該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們很熟。“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這兩人組。那個被害者就叫井上。他會向彆人炫耀他跟秋山做過的壞事,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可是遇到這種事,又讓人覺得他有點可憐。”身在祭典的喧囂中,杏子卻覺得四周的聲音仿佛消失了。胸口騷亂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襲。她無法置身事外地說“社會上危險的事真多”。她無法單純地為認識的人遇襲的不幸感到悲傷、或對驅使犯案者做出殘忍行為的人類感情的黑暗麵感到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銷聲匿跡的夜木。匆地,傳來敲門的聲音。杏子中斷思考,應著“來了”,前往玄關。經過廚房側門的時候,隔著磨砂玻璃,她看見站在玄關另一頭的黑色人影。杏子拉開門確認延誰。那裡有著一張狐狸麵具。一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人站在那裡。杏子瞬間瞠目結舌。仿佛現實世界開了個洞,掉進了裡麵似的。狐狸背對外頭的明亮,擋住了玄關。他背後的馬路上,幾個精心打扮的女子發出笑聲經過。杏子很快就察覺這個人是夜木。她記得狐狸麵具後方那頭任意生長的頭發。除此之外,還有即使想要隱藏也會散發出來的、訴說著他內心深沉黑暗的氛圍,那也已經成了一股過去完全無法相較的、令人眩暈的不祥力量。“……請問,鈐木杏子小姐在家嗎?”來人以沒有表情的聲音說。不是以前的聲音。而是皸裂,有如空氣震動金屬管般的聲響。“杏子就是我。”杏子一邊回答,然後發現了。夜木有如初次見麵般地對待自己。她不曉得夜木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杏子認為夜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使得他躊躇退縮、無法麵對麵與她交談。會以狐狸麵具和黑布偽裝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彆人的身份與她對話吧。“一個叫夜木的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你……”他從懷裡取出紙張。稿紙上寫滿了細小的鉛筆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嗎?以信來說,量非常的多。紙張的表麵有血跡附著的痕跡。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繃帶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亂得幾乎要暈厥過去。那是誰的血?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杏子想要追問他,一時之間卻發不出聲音來。好一陣子,狐狸默默地凝視杏子的臉。但是他隨即轉身就要離去。杏子慌忙挽留他。“都勞煩您送東西來了,請進來家裡聊一聊好嗎?”一瞬間,狐狸露出猶豫的模樣,但是他點了點頭。和一開始見麵的時候一樣,杏子帶他到裡麵的房間。也就是夜木住過一段時日的那間房間。兩人麵對麵跪坐著。這麼一看,便看得出對方的身體似乎有些扭曲變形,背部就像貓一般弓起,脖子的連接處渾圓地向後彎曲。杏子不曉得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時間在狹小的房間裡靜靜地流逝。說到四周的動靜,隻有偶爾乘風傳來的祭典喧囂聲,但是就連那些也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讓人注意到房裡一片陰暗。“夜木他過得好嗎?”杏子也裝作不認識眼前的男人。“幾天前他突然不見,我一直很擔心。”“你最好不要再掛心他的事了。”聲音裡不帶一絲感情。“這些留言,是夜木寫的吧?你是在哪裡認識他的?”“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他回答,頓了一下之後繼續。“你知道秋山這個人嗎?”他說明秋山在前幾天夜裡被人襲擊的事。他想知道後來事件被怎麼樣處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雖然杏子隻從哥哥那裡聽說了一點情報,但是她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還有昨天從朋友那裡聽說的話。然後,杏子確信傷害了他們的正是眼前這個人。“為什麼要襲擊秋山?”狐狸沒有否認,無言地坐著。房間的空氣彌漫著緊張。狐狸麵具眼睛的地方開了兩個洞。被狐狸麵具細長的眼睛所混淆,乍見之下看不出來。杏子從那兩個洞穴裡麵,感覺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雙寂寞的眼睛。就在這個時候,她理解了。夜木為了傷害他人而苦。他後悔、苦惱,即使被狐狸麵具所掩飾、即使聲音改變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個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見夜木被丟棄在黑暗裡,孤單一個人彷徨的模樣。杏子感到悲傷。胸口被揪緊。即使如此,說出口來的卻是見外的客套話。“這麼說來,我跟夜木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為什麼非得裝成彆人不可?如果能夠一起哭泣的話,那該有多好。隱藏感情,裝成陌生人交談,是件多麼令人悲傷的事啊。狐狸晃動身上的黑布,站了起來。“我得走了。”杏子想,如果他離開的話,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麵了。為了逃避離彆的悲傷,夜木才裝出陌生人的模樣嗎?“請讓我送你到祭典舉行的地方。”杏子說,狐狸點頭。杏子在玄關套上車鞋,一起走在路上。風帶來工廠的煙。遠處看起來一片模糊。沿著穿過建築物的小河,櫻花樹散見在各處。是從祭典回來的人群嗎?他們與手裡拿著麥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著紅色發飾、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過,大家都好奇地望著戴狐狸麵具的男人。有些人還是表現出嫌惡的態度。接近大馬路的時候,傳來了熱鬨的氣息。河川的流水聲與孩子的歡笑聲混合在一起。從攤販散發出來的小吃味道變得鮮明了。過去,杏子可曾對這種甜蜜的氣味感覺到怨恨?它告訴了杏子離彆的時刻逼近了。杏子對走在旁邊的狐狸問了:“我對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嗎?”他露出誼異的模樣。杏子像在話家常似的,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下去。“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結果他卻被大家討厭,終於消失了。我做的淨是些壞事。要是我什麼都不做,放任他的話,他應該可以平安無事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真的是討厭起自己來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無法哭泣,讓杏子難受極了。要是聽見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聲,眼前的人一定會搗上耳朵吧。“當然是好事了。”對方開口了。“雖然夜木無法親口告訴你,但是如果他見到你,一定會這麼說的:‘你賜給我的生活,是多麼地燦爛啊!’”杏子停下腳步,他也停止前進。“那麼,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會這麼問他吧:‘真的?可是,我什麼都無法為你做不是嗎?’……”狐狸搖頭。“‘你不是教給了我,我是個人類這件事嗎?而且你傾聽了我的話,和我一起並肩行走。你為我這個沒有任何生物願意接近的人著想、為我哭泣。能夠像你一樣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會這麼說的……”杏子忍住哭泣。“謝謝你。……夜木,我不會忘記你的。”兩人來到攤販並列的熱鬨大馬路。他們在轉角停步,望著人潮好一陣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個人都同樣地露出快樂的表情。分不清是櫻花花瓣還是彩紙的華麗物體在空中飛舞。前方走來吹奏著笛子和擊打太鼓、舞蹈著的一群人。狐狸再一次回頭,走了出去。他橫越熙來攘往的人潮。被黑布包裹的背影消失在走近的吹笛者和太鼓演奏者的人群當中。隊列通過之後,已經不見狐狸的蹤影了。那情景猶如夢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