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起謀殺(1 / 1)

凝視黑夜 藍瑪 5387 字 26天前

案子是一個賊報告的。那個賊打電話報案時噝噝地直吸冷氣。電話沒有打給公安局,是打給羅峰物業小區的家屬委員會的。由此家委會值班的小包確認那個賊可能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那吸冷氣的聲音是由於疼。當然,最最主要的是,那個賊很可能就是附近的人,否則他不會偏偏打給這裡。後來事實證明,賊正是附近那個慣偷,“三爪金龍”李來泉。他的確傷得不輕,兩條腿同時骨折了。賊向小包報案時吸著冷氣大叫:“快……快去東六樓!哎喲,快去東六樓看看吧,我覺得是死人了!哎喲……什麼也彆問——東六樓202。”賊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小包能根據這幾句話最終確認那是慣偷李來泉,不能不說是一種本事。慣偷李來泉自然供認了那晚上的情景,他是雙腿打著石膏交代的。他說那天晚上他的確沒有“目標”,沒事出來遛遛。就是從那樓下經過臨時冒出來的念頭。因為在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季節人們往往會把窗戶關得很嚴實。而東六樓202卻開著半扇窗,是那種推拉式合金窗。這戶人的社會背景和經濟狀況李來泉多少知道一些,於是,“念頭”就出現了。如果說還有什麼彆的因素的話,那就是二樓下邊的一樓。一樓窗外安著個雞籠子似的防盜窗。這對於李來泉來說相當於梯子。水到渠成。時間也合適——夜晚零點左右。李來泉說他就那樣爬了上去,扒著窗戶往裡看,哇地一家夥看見了死人,便摔了下來。至於怎麼堅持捱到家的,他死也記不得了。他在疼痛中權衡著要不要報案,權衡到天色微明,決定還是報案。但他沒敢直接打電話給公安局,於是形成了以上情況。這樣,最直接的結果便是,警方趕到現場時,已是案發後八小時還多了。封鎖、進入、勘察。章晗布置完畢便走到了樓下的一棵樹下,撥完手機號她快速地俯耳去聽,那頭卻是小順子的聲音。章晗驀然醒悟,虞守水被清除後那手機歸了小順子。不知怎麼搞的,當她頭一次獨擋一麵接手案子時,第一個念頭仍然想到的是虞守水。人生有許多說不清,這是真的。小順子壓低聲音:“嗨,章晗。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誰都看得出她跟虞守水的“熱度”。虞守水打了她一個嘴巴後,得到的結果是章晗的死纏爛打愛得更說不清楚。誰要是看不出那就是傻×了。“你知道他現在的電話麼?”她問。小順子的刹那猶豫使她料定他知道。最後他給了她一個號碼。剛撥通那邊就有了動靜,完全是老公安的條件反射。“誰?”虞守水睡意未褪的聲音。“是我,大哥。”“你,還是沒打夠你!”“隨便,想打你就打吧。喂,彆關機……大哥,你聽我說——出事了!”“難道……死人了?”“魯小北死了!”“……”02魯小北死了。死前有過性交行為。性交之前曾與一女人共進晚餐,性伴基本認定為同一個女人。胃存留物無異常。他是被一根很細的鋼絲繩勒斃的,由於用力,勒痕不但纖毫畢現地印著鋼絲繩的細部,前邊喉節處甚至勒了進去。死者赤裸全身,表情恐怖異常。大體可以排除那位性伴作案的可能,理由有三——一,室內幾乎遍布此女子的遺留痕跡,指紋、唇紋、毛發等。作案者沒有這樣的。二,女人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力氣完成這類謀殺,即便是在死者昏睡後下手,她也沒有本事在對方掙紮中取勝。三,凶手恰恰是從慣偷攀援而上的那條“路線”脫身的,半開的窗戶就是那樣留下的。女人難以做到這一點。凶手在離去的那一刻作了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是拉上毯子的一角蓋住了魯小北的下身。在進入現場的一刹那,小順子像當初虞守水那樣不讓章晗麵對男人的赤體,這一次章晗絲毫沒堅持,扭頭就走了。接下來的整整20多小時,她腦海裡總不時地跳出那塊掩住死者羞處的毯子角。章晗在給虞守水打電話的那一刻,感受到一種空前的孤獨。她想迫使自己堅強,但作不到。她甚至知道自己打電話給虞守水本身就不太合適。但是沒辦法,不打這個電話她會很難受的。虞守水是老警察了,離隊不離隊他都老警察。所以那天他沒給章晗任何提示。沉默良久,他甩給她一句話:“好好乾,章晗。”章晗沒有再撥手機。死者的性伴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李薇。闡明來意時李薇的表情與常人無異,當然是無比驚愕。後來她開始默默流淚,不像幾分鐘前與一個客戶優雅交談的那樣子。那優雅交談的感覺肯定不是殺人不久的感覺,章晗進一步地認定了她與命案無涉。李薇收住眼淚時,臉上的淡妝被蹭得蔓延開些,她問:“你們怎麼一下就找到了我?”章晗瞟瞟小順子,然後盯住李薇:“你先說那個……那個和死者喝酒上床的是不是你?”“是。”“好了,告訴你也沒什麼——我們一對比指紋檔案就來了,這是最初級的偵察技術。現在說說那天晚上的事吧,我挺喜歡和你談話的。”“為什麼?”“不為什麼,和你談話能激活我的智慧細胞。”“你是說我……”李薇找不到準確的詞彙,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在鬥心智上章晗強於自己。談話進行得極其順利。直談到他們上床,章晗打了個手勢:“等一等,請等一等,你直到現在也沒有說明你為什麼要去見他。”李薇聳了聳肩膀:“這還用說麼,男人和女人。”章晗盯著她,不知為什麼咬了一下嘴唇。她心裡清楚,這一類常規提問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實在是意思不大,因為那正是所謂的絕對隱私。死掉一個後,另一個的敘述還有多大實際價值,天知道。但感覺告訴她,李薇和魯小北之間絕不僅僅是“男人和女人”。“上次我找你談話,你似乎表現得並不愛魯小北。”章晗望著她,注視著她最細微的眼神。李薇非常自然:“但我也沒有說過煩他呀,有些時候男女之間並不一定需要愛。”“純粹的性渴望?”李薇一指小順子:“能不能讓他離開一下。”“我走我走。”小順子不請自去。“純粹的性渴望?”“是的。”“這之前你為什麼沒找他?”“那還用問麼。”“我希望你明說。”“因為這之前還有死亡的陰影存在。”“現在你覺得過去了?”“這麼說還沒過去?”章晗移開目光:“往下說吧,繼續——上床以後。”“還有必要說麼?”章晗想了想,道:“你每次之後都很快分手麼?我是說,過去。”“大多是,因為我們畢竟不是法定夫妻。”李薇透出一口氣,“讓人家看見終歸不好。”“有人看見麼?”“我覺得沒有。”其實有,無論李薇到來還是魯小北出現,都有人無意中看見了。調查中已得到了證實。但那確實是無意的,誰也沒在意,至於李薇何時離去,倒真的沒有目擊線索。“你大約幾點走的?”“晚九點吧,可能稍微過一些。”房門的門扭上有李薇的指紋而無他人的,章晗由此確信凶手的確是從窗口離去的。但他如何“進門”是個疑點。“你走的時候魯小北是否已睡著了?”“我相信那時他處在半睡眠狀,沒有完全睡死。我開門離去時他還哼哼了一聲。”“哼哼?”“對,哼哼。”到此為止,李薇可以說完全把自己“脫”出來了。因為那時候魯小北還會哼哼。接下來呢?那個凶手出現了——……他悄悄地摸至床前……輕輕地、輕輕地把柔韌的鋼絲繩套在徹底睡熟的魯小北的頸上……在魯小北痛苦而奮力的掙紮中將其勒死了……然後,他拉過毛毯的一角掩住了死者的下邊……越窗而去。一個很完整的謀殺過程,準備充分,未留絲毫遺痕。從晚九點多李薇離去,到夜零點慣偷李來泉發現死了人,這中間有近三個小時。凶手無疑就是這個時間段作的案。冬天的這個時間段,真是曠無人跡呀!“你手裡還有那套房子的鑰匙?”“因為那套房子的產權人是我。”“哦,是你!”“對,魯小北給我買的。”“你上幾次談話沒有涉及這個問題。”“怎麼說呢,”李薇歎了口氣,“我要說它和案件無關,你肯定覺得我這個人不配合。其實事情就是這樣,你們可以調查。細想,我前幾次沒提這事,因為我一直就沒把它當成是我的房子,真的。我沒把它太當回事。”“我能理解。”“你不信也行。”“誰還有房門的鑰匙?”章晗加強了語氣。“這很難說,”李薇顯然明白此問題很重要,“反正我有,魯小北有,彆人……”章晗不再追問,她知道怎麼問也不會有結果的。她起身關上了口袋裡的錄音機,讓李薇把經過寫一份,到時派人來取。李薇很惱火地說“看來又脫不了乾係了”。出門時,章晗順嘴問:“噢對了,你和潘處長還有聯係麼?潘一黎。”“偶爾。他好象要升半級,副局。”“祝賀他。郭老板有聯係麼,郭長平?”“我和他本來就不聯係。”李薇將章晗送到樓梯口,招了招手,“再見。喔,對不起問一句——那個虞隊長真的被開啦?”章晗動動下巴:“真的。”03兩案可否並案偵察,這是兄弟們放出的一個目的明顯的試探,當然是為了試試虞守水能否再被弄回來乾。章晗當即說“那不可能”——肯定不可能,公安局又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起來,她肯定是第一個想到這一點並希望這樣的,但是她篤信那是不可能的。虞守水本人恐怕更清楚。她給虞守水打過電話,虞守水一聽是她的聲音就關機。客觀地說,這先後兩個案子確確實實有許多可疑的交叉點。死者魯小北是七賢山莊命案的當事者之一,李薇也是。尤其關鍵的是,七賢山莊命案的重要疑點,即所說的“那張紙”,會不會是誘發後一起案子的觸機呢——至少這個思路沒錯。章晗把刑警們的意思向上頭反映了,上頭給了個比較折衷的指示:兩案可以並案偵察,但虞守水的問題希望不要再提了。章晗覺得上頭的意思其實很曖昧,指的是對虞守水其人的態度,還是其他呢?真的,章晗甚至覺得自己對虞守水的感覺也不無曖昧成分,細說說不清,但總歸是有的。七賢山莊那起命案嘎然休止在他手裡,此後的異常情緒和最終結局更是充滿了迷離色彩。這種思索有時是怪怪的。她想起了李薇至少兩次問到了“虞隊長”,那眼神那口吻同樣挺怪的。一旦並案,前案的所有當事人便進入了“複查”的範圍。那麼,李薇事實上依然沒有“脫”出去。還必須加上如下人員:魯小西、江小露、潘一黎、郭長平、古良,甚至老麥與何斌。魯小西原本要回廣西北海的,但公安局希望她暫不要離開,所以她還在本市。但是她作案的可能完全沒有,因為魯小北被殺那晚上她在醫院輸液。有護士為證。“來過一個男的,拎了一包營養品。”護士說。調查證實那個男的是古良,古良不否認他去看過魯小西,但情緒不高。他沒明說他並不真愛魯小西,但能看出來。不過他認為魯小西住院,去看看是應該的。“晚上9點至夜間零點,這段時間你在哪裡?”章晗盯著古良鏡片後的迷糊眼。魯小北死後他有點亂陣,但耗心耗神總算把陣腳穩住了。“事實上我不到7點半就離開醫院了,在外邊吃的東西。”古良的回答對自己挺不利的。章晗繼續盯著他:“此後呢?”“此後我就返回公司了,晚上一直在這個大樓裡處理文件。1點多鐘才睡。噢,我晚9點多給魯總打了個電話,想核實一個項目的標底。但是他沒接。”“9點多?”章晗很關注這一點,“大約9點的什麼時候,能不能回憶一下?”古良皺著眉思索片刻道:“準確的想不起了,大致在9點半至10之間吧。”章晗記住這個細節,回到了方才的問題上:“吃東西和回大樓有人能證明麼?”“湘妃食屋的小姐和本大樓的保安員可以證明。”落實結果基本無誤。但本大樓的保安員說穿了不過是剛剛穿上製服的民工,一問三不知那種。此外——江小露帶著楠楠住在娘家,娘家人當然都證明她沒離開過。信不信暫且不論,有一點卻是較有利的,那就是江小露做晚飯時割破了手指。章晗即便相信她有足夠的力氣把他那負心的丈夫勒死,也無法相信割破的手指不會滴出血來。在巨大的用力之下,滴出血來幾乎是必然的。但現場的床上沒有血。事實上,章晗調查這兩個女人,連她自己也覺得僅僅是個過場,重點還是在那幾位“先生”身上。除掉古良,再就是老麥——老麥沒聽公安局的話,跑西安出差去了,魯小北死後第三天方歸。何斌、潘一黎、郭長平,各有說頭,但都不好查實。何斌說他想買下一批二手遊藝設備,那晚上去看貨卻沒找到人——這就可疑了。潘一黎說他那個時間正在寫材料,無人證明。而郭長平則紅著眼問:“魯小北死了,我的債媽×的跟誰要!”小順子嘩啷拎出了手銬子,嚇得那混蛋停住了罵。這些人都與魯小北有利害關係,也都拿不出鐵定不在現場的證明。同時又都屬於有體力殺人並逃離現場的人。章晗在這個範圍內集中了思路,範圍外的情形卻十分茫然。所以,說到底她最後的思路不可阻擋地回到了“曖昧”的那個人身上。虞守水!04李薇從潘一黎家離去的時候,虞守水正在潘家樓下不遠的一間小飯鋪裡喝酒。喝酒是假,老警們管這叫“趴窩”。他看見李薇很匆忙地繞過光禿禿的花壇,沿著被冷風吹得十分乾淨的石徑走遠了。剛剛亮起的街燈照著她很窈窕身影,隨即她抬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虞守水起身付賬,隨即拉起衣領離開了小飯鋪。他鬨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要偷偷地插手此案。在弟兄們反複折騰並最終確認某些可能的時候,他隻是旁敲側擊地打聽了幾個鄰舍,然後到三樓的同一套房子傻嗬嗬地說敲錯了門,這樣便基本上把那套房子的布局弄清了,案子的大概輪廓隨即得出。經驗在這時實在太有用了!當然,他同樣佩服那凶手的本事——乾得非常漂亮!不過說到底,自己這是乾嗎呢?是為了幫助自己那位心愛的人麼,好象並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他甚至想:假如章晗再多一些線索,再放開去想,她應該把自己果斷地納入嫌疑人之列。確實如此,自己是多麼恨魯小北呀,恨到了骨髓裡!不光是恨,魯小北活著本身,對自己就是個威脅!現在好了,他死了!威脅不複存在。也許憑章晗的智慧,有可能在未來的偵察中時不時地感覺出自己的一些“疑點”,但是地雷畢竟挖除了,殘留的地雷坑是不可怕的。想來,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腳伸進案子,恰恰因為並非是自己把魯小北乾掉的——問題就在這裡,不是自己又他媽是誰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潘一黎!李薇會來的,一定會!結果真的讓他等到了。他等待這一時刻沒有更多目的,僅僅為證實自己的判斷無誤。你與其說這是某種心態使然,倒不如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積習”。過去乾案子乾得煩死了,一旦不乾了卻更可怕,不僅僅一個煩字,那幾乎是一種失魂落魄。至此,虞守水徹底懂得了,偵案工作已經變成了他的某種生命形態。真實的生命形態!既然不是自己殺了魯小北,那麼是誰呢——問題的全部就在這裡。他不破掉這個案子,真的有些活著沒意思的感覺了!魚被浪拋在沙灘上,張著焦渴的嘴等死,那感覺就是他此刻的寫照。這和贖罪無關,收受賄賂的罪即便可以贖,心靈深處的罪卻是永遠贖不回來的!過去常用此話說教於他人,而今卻徹底地感同身受了。李薇來了,事情現出了一些很細微的內容。那麼,把潘一黎作為重點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了些。虞守水這麼思考著,裹緊衣服下擺向石徑外走去。風挺硬的。虞守水剛剛走出石徑的出口,就看見了街對麵小食攤邊的歸亞軍。他心裡為章晗喝彩,因為他知道歸亞軍無疑是章晗派來“趴窩”的——丫頭片子真能成器!歸亞軍大概覺得事兒辦完了,正十分輕鬆地蹲在小食攤邊舉著一把羊肉串在呱唧呱唧的吃。虞守水有心過去聊聊,順便還能“掏點東西”也說不定。但最終他還是作罷了。手機響,他攏著衣領朝南走,耳朵湊了上去。“大哥。”是章晗的聲音,戳人心尖子的聲音,“我想你!”我想你!他沒關機章晗先關機了。就這一句話,虞守水原以為已經枯竭了的淚腺頓時活了。淚流在腮幫子上,涼涼的。一輛車從後邊駛了上了,好象要往他身上撞的感覺。虞守水閃開身子往道邊讓,轎車卻逼近過來。車門開處,竟是北方集團副總裁古良。“虞隊長。”虞守水望著他,用手背抹了抹臉:“你叫我?”“是,虞隊長。讓我好找!”“我不是虞隊長。”古良看看路上穿梭的車,天徹底黑了,然後他拉開車門作了個手勢:“不管叫什麼,我能不能請您進來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您,真的!”兩個男人就這麼對視著,一個滿臉是渴求,另一個滿臉是狐疑。“你沒聽說麼,我已經不當警察了。”虞守水攏著手點了一根煙。古良把已經伸過來的打火機縮了回去,再次朝街上瞟了一眼:“我聽說了,當然……正因為這個我才來找您的!”虞守水倏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什麼意思?”古良把車門拉開些,抬手道:“虞……噢,我想這事情需要慢慢說,您能不能……”虞守水沒等他再催,一貓腰鑽進了車後坐。古良熟練地撞上了車門。車子駛入了燈河。虞守水覺得自己的屁股底下粘粘的不舒服,估計是蹭上了鬆脂油。這些日子他正和一些人在烏牛山林場運木材掙錢,那是個苦死人的活兒。入冬了,烏牛山的買賣不好作了,太苦!“虞隊長,事情是這樣的……”“慢!”虞守水斜依在座位的角落裡,瞟了瞟後視鏡中的古良。他覺得這個人那副沉穩不燥的樣子沒變,僅僅是兩腮上多了些胡茬,這使他男人的那種感覺明顯了不少。“你先彆跟我說事情,事情放在後邊。你先告訴我,找我乾嗎——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不是警察了,找我似乎不對路吧?”古良的聲音有些諳啞:“我想告訴您,這件事恰恰是不能讓警察插手的。噢,虞隊長,我要拐彎了!”車子拐了個角度很小的彎,離開了繁雜的街市。車子緩緩而行,古良的聲音也是緩緩的:“您千萬彆誤會,這不是陰謀那一類事情,絕對不是。但是由於情況的複雜,我再三思索後覺得,這事情還是私下想辦法好些。於是我想到了您。”“和魯小北之死有關麼?”“當然有關!”古良的聲音有些急切,“事實上,他不遇害,這件事情是不需要我管的,可他已經……”“你是不是想對我說……”虞守水頓了頓,盯住古良,“一張紙!”05聰明人之間說話,繞太多的彎子隻會顯得傻。古良略略怔了怔,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虞守水必須承認,古良實在是一個人才!在這樣的情況下,拉自己出馬辦事,這幾乎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過去估計的不錯,那張紙的的確確是一件很要命又很不能張揚的東西!他仿佛覺得在最初的一刹那,自己心中條件反射般險些竄出火。但同樣是條件反射,他隨即感到某種機會分明出現了——也許是贖罪的機會,也許是彆的什麼機會……古良最終決定來找自己,肯定是權衡再三的結果。他想。一個老練無比的警察,一個對此案相當了解的警察,一個不再是警察的……警察——他媽的!可以乾!車子穿過一片正在清理的施工工地,顛簸了幾下穿了過去。前邊的道路空曠了,道兩旁的樹影默默並十分陰鬱地閃過去。車子緩緩地靠邊停了下來。虞守水又點了一支煙。“你莫非想告訴我,那張紙……不見了?”“正是!”“你希望我幫你找到那張紙!”“是幫我們集團找到那張紙。”古良作了小小的糾正,“它實在太重要了!”虞守水翻著眼皮望著對方的後腦勺,玩味著他說這些話時的口吻和情緒。事情無疑是非常要命的事情,但古良的情緒依然平靜。他玩味著,狠吸著煙。“你這人好象不善於激動?”古良稍稍側過身子,道:“我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求您幫忙,這已經超出我的為人準則了。至於激動不激動,那隻是一種表達方式而已。”“不對,情緒也是有邏輯的。”古良沉吟片刻,道:“嗯,就算是吧。我恐怕永遠不會像魯家人一樣著急此事,但它的重要性確實非同小可!虞隊長,我這時候求到您頭上,實際上已經是一種冒險了。”“你覺得我是一個被清洗了的警察。”“坦率地說,是的。但是我知道您的能力,加上這件事的緊迫性,所以我……”“所以你已經違背了你的為人準則,很著急了。是麼?”虞守水似乎體會了古良的心情,“那我問你,在調查七賢山莊一案時,我記得咱們涉及到了這個情況,你當時說得很模糊。”“這一點還請您理解,它畢竟是魯家的事情,我不想太過於主動。太過主動容易讓魯總覺得我越俎代庖。”“好,不必解釋了。現在你告訴我,你知道那是一張什麼紙麼!”虞守水加重了語氣。古良把整個臉轉過來望著他,隨即用力點點頭:“是的,我當然知道。那是一封信!”“信!”“是的。”古良遲疑了一下,重重地吐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名字,“那是他寫給魯小北的一封信。或者說,僅僅是一張條子!”當古良說出那個人名時,虞守水便恍然間悟到了許多東西。因為這樣的話題太熟悉、太刺激、太可惡了,它注定了一種時代性的悲劇意味。注定了魯小北的悲劇。同樣,也注定了虞守水的悲劇——他幾乎是不加思索地說:“好了,我答應你!”下意識的,他忘記了自己是誰。虞守水不會,也不可能完整地解釋自己血液中的平民意識為什麼那麼濃,那是社會學家的事。他隻知道在從警以來的無數歲月裡,每每讓他激動並傾注全部激情的案子,差不多都是這類與權力相關的案子。如今,出現了一個“眾所周知”的——權力!那麼,脫掉警服並且帶罪的他,依然是他!“講吧,七賢山莊你瞞了我,希望這一次你徹底告訴我來龍去脈!徹底!”“我明白。”古良順手關掉了車頂的小燈。古良強調在七賢山莊也沒瞞什麼,隻是有些內容不方便說而已。他反複強調那是魯家的事。有關白浪灘的土地交換問題,依然是原先說的那個經過。古良說那個經過是明擺著的,業內人士都知道。問題的關鍵在於魯小北為何答應了這個後患無窮的交換——這便牽扯到了那個“眾所周知”者的一個條子。“條子的內容我印象裡是這樣的——”古良的聲音這時方才有些興奮感,“‘小北:關於白浪灘土地一事請你與潘處長從善處之。我意可為。白浪灘雖有部分善後尚未了結,卻於你無甚大礙。皆由潘處長安排無妨。至於白浪灘土地開發的貸款擔保,我自會妥善安排,勿憂。’……後邊是他的簽名!”“這個簽名的含金量實在太高了!”虞守水歎道,“你聽我背一遍——”他一字不差地把剛剛聽到的內容背了出來,古良愕然。“虞隊長,你背得一字不差,可我不敢說我記得完全準確。”“即便完全準確也白搭,關鍵是實證!”虞守水穩住情緒,心神集中,“你繼續說,拿到條子後的情況——”“拿到條子後魯總按說會把它交給老太太看,然後商量對策。過去凡是決策性的動作都是這樣的。但是這一次不太一樣,他跟我說了說就決定了。”古良說到這裡突然用手擋住了眼睛,因為外邊有輛車平行停下,那車裡的司機用手電往這裡照。虞守水知道那是個有心的司機,看著這輛黑著燈的車起疑。他讓古良把車燈弄亮。果然,那邊滅了手電,走了。“你接著說。”古良想了想,繼續道:“這一次魯總跟我商量後就斷然決定了。我認為起關鍵作用的就是這張紙條,它幾乎是令人不必懷疑什麼的。所以我們就決定了。但是萬萬想不到,土地交換後,潘處長那裡根本沒有幫助解決白浪灘的善後一事。這您知道,就是那些小業主的安置及經濟補償。所謂貸款擔保也是空對空的事情,天知道哪一天才能兌現。魯總和我這時才真正慌了,覺得上當了。”“於是你們告訴了老太太。”虞守水的眼前浮現出那位白發老婦的臉。“是。”古良說話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個麵對老師認錯的小孩子,“老太太很沉得住氣,說事情不會有問題的。關鍵是收好那張紙條子!於是我們就照此辦了。可是,接下來便出了那件自殺案,我指的是巫林偉自儘那件事!”06是的,後邊的事情虞守水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為了不使古良感覺出來,他讓他把所有情況說完了,直說到魯小北被殺。三條人命!不客氣地說,無一不和那張條子有關!此外還有個叫“虞守水”的家夥為此毀掉了前程。死去的老太太朱可心,彌留時連說了三聲“那張紙”,這足見那張紙對整個北方集團幾乎是命根子,有了它集團就有救,失去它,自然可想而知!但是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虞守水注視著燈光下古良那張疲憊不堪的臉問:“古良,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你一定反複想過一個問題——咱們這位大人物乾嗎要寫這張可能給自己帶來無數麻煩的條子?這裡頭有什麼利害麼?”古良扯動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沒成功:“您對利害這兩個字真是情有獨鐘。是的,我想過了,想過不知多少遍了。我覺得我想出了答案,此人的利害就是他的年齡!您注意想想,再有一年半載他就什麼都不是了!”哦,虞守水全明白了。沒錯,懂了懂了!魯小北一旦接受交換土地的條件,自然會使某些人獲得巨利。那麼,不管以什麼形式來作答謝,這位大人物的所得都不會是個小數目。尤其是,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已經不多了。這便是某些人的“天道”!可他在寫條子那一刻想到的僅僅是最後抓一把“利”,卻沒有在乎可能出現的“害”。結果,“害”畢竟出現了。於是,他在巫林偉自殺一事發生後,急不可待地要索回那張紙以擺脫乾係,這就是潘一黎和李薇那天出現在七賢山莊的目的。可是那天意外地發生了老夫人被殺事件,情況的嚴重性隨之劇增。他們無奈地縮回了手,很無奈。但是事情沒有結束,他們的手會永遠縮著麼?虞守水急問:“古良你告訴我,在七賢山莊命案發生後,紙條中所說的貸款是不是有所進展?”古良似乎沒有太明白,點頭道:“對,潘一黎變得很主動,貸款的事情很快就要成了!這……有意義麼?”“當然有意義!”虞守水咬了咬嘴唇,“太有意義啦!這證明在此期間他們還沒弄回那張條子!他們不得不給魯小北搞貸款!”“噢,照此說,下一步我們的貸款就沒戲了?”古良完全領悟,“可……可我們眼下正需要錢呀!”虞守水知道,古良現在的意識裡,殺魯小北者肯定是那大人物一方,包括自己也趨向這個思維。即潘一黎這一條線可疑。但是事情僅符合思維邏輯並不行,“這一條線”沒給出任何“實際”線索!“這筆貸款有多大數目?”“一千萬,先後分三批到賬。第一批為兩百五十萬。”“彆急,等等看,沒準兒貸款很快就會進入你們的賬呢!真的!”“你什麼意思?”“這不是明擺著麼,誰現在也沒有理由認為那條子已經被他們取走了!你能肯定麼……想想?假如人不是這夥人殺的,條子沒被這夥人索回,那麼,貸款依然可能成功!”古良愕住,半天方才明白過來:“你是不是說,魯總的死和……和那個條子無關?”“我沒這麼說,但是顯然魯小北死後對方沒有什麼動靜是不是?對呀,他們確實沒有動靜。那麼再等等看,如果貸款進賬了,你找我還有意義。否則……”古良怔怔地望著他:“你能不能說得再明確一些?”“好吧,你聽我說,假如貸款到賬上了,便可以初步認為那張條子並沒有被這些人取走。你找我就是有意義的。反之,貸款不給了,事情就差不多完了。他們無疑取了走那張條子,並予銷毀。事情到了那一步,你找一百個虞隊長也沒用了!走,開車回城吧。”車子轟著了火,向著城裡開去。虞守水問了一些魯小北被害那天的情況,古良一一說了。他強調那天魯總整個情緒挺好的,看不出異常。隻是在說到女警察章晗時,口吻有些不安之感。虞守水一字不漏地聽著,不說話。當然不安,不僅魯小北不安,自己同樣不安。煙頭在眼前一明一滅,呼吸頗粗重。聽得出,章晗在這些人的心目中確實不是等閒者,她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使用著她那充滿“靈感”的大腦。“魯小北的保險櫃是不是已經徹底檢查過了?”“是的,章警官親自檢查了。現在封存了。”“魯小北會不會把那張條子放在那裡?”虞守水問了這句話隨即感到多餘,因為要有的話,事情早就有眉目了。這時古良道:“我覺得那張條子魯總說不定會放在彆的什麼地方?”“他有幾個‘地方’?”“至少有三個,他的家,集團辦公樓,還有就是那個被殺的地方。”辦公樓沒有,被殺地點沒有,會放在家麼?虞守水思索著。感覺上不會。根據他所了解到的這個家庭,魯小北肯定不會把東西放在那裡。莫非會帶在身上?“虞隊長,這是給您的報酬。”古良頭也不回地塞過一個牛皮紙袋,挺厚。虞守水覺得自己過敏般地哆嗦了一下。想發火忍住了,此刻發火絕對反常。“不,事情辦完再算帳不遲。”他用腳尖把那牛皮紙袋頂了回去。這一刻,他如同從一場神秘的戲劇中回到了現實,恍然認清了自己的身份——虞守水呀,畢竟,你不是警察啦!但是此案他絲毫不打算放手,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記住我的手機號碼——”他吐出一串數字,隨即讓古良停下車。冬夜,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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