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某些細部可以忽略不計,但有幾個情況還是該留心的。比如那個早晨章晗趕來時,等著她不但是一雙紅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還有一句虞守水平素絕不可能說的話:“馬上把我送醫院,我恐怕要瞎了!”這裡沒有彆的含意,絕不是說虞守水應該是那種崇高的,輕傷不下火線的人,不是。章晗之所以湧出小小的驚奇,不但因為虞守水很少得病,尤其是因為他屬於得了病也不願意上醫院的那種家夥,生活裡這種人不少。可那天早上虞守水迫不及待地要求去醫院治眼。章晗安排人把他送走之後,便和小順子、杜伯海一起把案情很快地“順”了一遍。歸亞軍報告說線索確有發展,自然是虞守水設計的“簾後腳印和窗上指紋”。章晗出現了第二個奇怪,她問歸亞軍:“那個隊長是怎麼當的,這是不應該忽略的東西呀!”歸亞軍大包大欖,說那不怨隊長,怨他!這樣,有可能小空間“速破”的案子,便很自然地過度到大空間了,速破徹底落空。章晗四麵勘察了這個曾經光臨過一次的七賢山莊,勘察得很仔細。並不冷不熱地刺了麥經理幾句。最後,她落進了虞守水的“套子”。不過,第三個奇怪畢竟在她腦海裡閃了一下,這便是那個被虞守水挑開的外屋窗插銷。可能麼,凶手逃走後難道會把窗戶推還原狀?就算會,真推還原狀的話,外邊的窗欞上為何沒有絲毫痕跡!這個疑問,使她將剛剛踩進虞守水那套子裡的一隻腳輕輕地抽了出來。留在山莊的那些人自然要“放掉”的。在目送這些人簽字走人時,至少有兩個人的細小行為略有些“異常”。一是魯小北在翻弄筆錄時,隨意地在李薇的那兩頁停頓了一下。儘管漫不經心,卻沒逃過章晗的眼睛。二是李薇在隨潘一黎沿著小徑離去時,很快地向正在注視他的魯小北投去飛快的一瞥。這一翻、一瞥——意味深長。以上這些“細部”中的相關部分,也就是第三和第四項,章晗在下午的分析會上很認真地提了出來,說得虞守水一脊梁冷汗。作為一個久經風霜的老刑警,他驚異地發現眼前這個姑娘遠比自己以為的要智慧。拿中醫的術語說——她準確地掐住了本案的“命門子”!說到關鍵處,她雙眼放光。“凶手在死者的沙發頭下的地板上留有拖拉痕跡,這一點虞守水已經注意到了!”因為虞守水最終沒去醫院,女孩子已經把他狠說了一頓,現在仍不肯稱之為隊長,“這個發現誰也沒有理由提出太大的疑義。可是,問題在於外邊那窗簾後的腳跡卻沒有拖拉痕跡。這是不是有點奇怪。”包括虞守水在內的每個人都紛紛點頭。“我敢說這是一雙穿著襪子的腳,沒有穿鞋。”虞守水想:那鞋是我讓凶手脫掉的。“為什麼脫掉鞋呢,當然是為了作出另一個效果來分散線索的價值。”是這樣,虞守水想。“由這雙腳跡分析,這咱們都學過,”章晗指指電腦屏幕上的腳印圖形及縱橫尺度,“此人應該在一米八二至一米八五之間,大致。”虞守水早目測過了,魯小北和那個大傻恰在這個高度範圍之內。章晗把屏幕內容換了一頁:“你們再看這些留在窗上的指紋,看,從指紋間距看,這位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幾乎是攏著手在攀爬。對不對,指紋間距過於小。要不就是隻不成比例的小手兒。”眾愕然。虞守水想:我的手是不大。“此外還有指壓力度,攀援向上而逃命的人,指壓力度應該是很重的。”章晗用拐子碰了碰眯眼傾聽的虞守水,“,你倒是說說看呀!”“對,這個指壓力度僅僅是摸了摸。”虞守水當然知道自己的確隻是摸了摸。“不但僅僅是摸了摸,而且隻用一隻手摸了摸。”章晗像男孩子似地揮出一個有力的手勢,“我說各位,你們相信嗎,一個翻窗逃走的人,卻隻用一隻手摸了摸窗子——你們覺得這說得過去嗎!”一片啞然,連虞守水那雙點了眼藥的紅眼都瞪圓了。“結論隻有一個,”章晗那很飽滿的胸脯挺了挺,“凶手應該是這樣溜走的,做完這些故意弄出的假線索後,穿著襪子離開了外間屋,回到庭院裡後蹬上鞋子走了。”“也就是說,那個凶手的確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歸亞軍叫了出來。虞守水當然不會這個樣叫,他在回憶自己最後那一手兒。他無法否認,隻要把章晗話中那“凶手”二字剔除,那正是自己。記得當時自己踱上了走廊,正在和眼前這個丫頭說話,其中有一句好像是“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神好不好”!——的確,自己不神。她神!“現在好了,我們從這裡開始——”就見章晗很麻利地將一枚指紋選出來,放大,“你們看,這是此人右手的大拇指。看,這大拇指的中上方有一塊皮掉了!留出一塊形狀像海南島似的空白!歸亞軍,把采集的指紋資料一一核對!”女孩子躊躇滿誌,一臉勝利在握之感。她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虞守水的右手悄悄地由額頭插進了濃密的頭發裡。他想為她喝彩,他應該為她喝彩,假如這裡邊沒有自己的事兒,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這樣作的。但是他沒有,他作不出來。一種稱之為隔膜的東西出現在他的心尖子上,將他與她日異為人們所認可的那份感情隔開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很像一個躲在黑暗中為情所困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寐以求的情人從眼前跑過而不敢喊。痛苦的內容隻有痛苦者自己最清楚。他現在隻有一個願望——殺一個人,魯小北!指紋核對無疑在“失敗”二字上停擺,但章晗絲毫沒有失敗感,那是一種令人驚羨的自信。黃昏降臨的時候,她對虞守水說:“大哥,請我吃晚飯吧!”換下警服的她,無疑描了描眉,彆的沒弄。虞守水望著柔和的街燈下那張堪稱美麗的臉,心臟頓時抽緊了,不由地閉上了眼皮。“你再叫我一聲。”“大哥!”02有這樣的大哥“橫亙”在路上,章晗的辦案結果便注定無疑了。可即便如此,在她閱畢所有偵訊筆錄並依次重訪所有當事人後,得出的論點幾乎就是那天的真實。這使虞守水好幾次在章晗談話離去後,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痛苦地用腦袋撞牆,撞得咚咚的!就差一步,那就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成功案例!章晗明確指出:死者朱可心最後那幾句叮囑非常“有意思”——她使用的是一個朦朧的詞——有意思。虞守水明白,她這是不願直接貶低大哥就是了。女孩子對自己畢竟是崇拜的。“你不妨把最大膽的想法說出來,說吧。不必跟我吞吞吐吐。”虞守水儘可能表現得一如即往。“我覺得凶手就是魯小北。”“理由。”章晗說出的理由和虞守水當初的分析一模一樣:“既然老太太當時還清醒,她首先會指認凶手。這是最基本的行為心理,你不是總強調行為心理嗎。可她恰恰沒有!”“關鍵在於,”對付這一點虞守水當然想得很周密,“論是魯小北還是那個服務員月紅,都不敢肯定老太太當時是清醒的。躲在簾子後的何斌就更是了。”“那你認為那張紙有還是沒有?”章晗畢竟尊重虞守水的分析,沒有繼續堅持。“那張紙有沒有已經不是剛才那個話題了,我們剛才探討的是老太太當時是否清醒。”“我現在問的是那張紙有沒有。”虞守水何嘗沒琢磨過“那張紙”,琢磨足有上千遍了。他相信那張紙即便不是案子的直接動因,也是個不庸置疑的巨大背景。當然,同樣未解的還有“兩個神秘的電話”!可說到底,虞守水的行為心理事實上也變了,已經不是刑警隊長的行為心理了。這當然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如今的心情是灰色的,充滿憂鬱。要不是必需時刻準備抵擋章晗及諸多部下的問題分析,他簡直不敢多想那案子。不是不願,而是不敢——那種滋味真的無法形容!虞守水萬萬想不到人生竟如此無常,自己刹那間的失足已經不可思議了,事情竟還如此的沒完沒了,自己變成了真凶最有效,也最積極的的擋箭牌。換成彆人,章晗說不定早成功了!隨著時間的遷延,案子無疑是僵住了。要不是章晗的死命堅持,此案十有八九會歸入積案庫。虞守水因為要抓“全局”,便順水推舟地借機“疏遠”了這個案子。天漸寒,冬天眼看著就降臨了。章晗由於敲不開七賢山莊這案子,心緒開始急躁了。她老是約大哥出去吃飯,讓他幫著思考一些關鍵性的細節。虞守水很艱難地應付著她,內心如灼。那堆錢在手裡攥著一分也沒用,過去因為沒錢而時時湧出的不平或類似於渴望的東西,有了錢後卻似毫未能消解,反之卻壓上了一塊更加沉重的負荷,這原因顯然不怎麼深奧。最最可恨的是,魯小北竟不知深淺地給他來過一個電話,反複說“那個女警察太厲害了!太厲害了”!虞守水對著話筒咬牙切齒大罵:“魯小北,你要是再讓我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宰了你!”這是真實心態。虞守水漸漸感覺出自己的性情和心理在發生著很明顯的變化,陰鬱、煩燥、易怒、敏感……夢變得無比恐怖!終於有一天,出事了——誰也說不清由頭從何而起,那是一起很普通的入室搶劫案,當場告破。那個一臉騷疙瘩的入室者被杜伯海銬住時,竟用另一隻手舉著一條金手鏈向小杜求饒。這個“鏡頭”進入虞守水的視野時,可怕的情景爆發了。一場突如其來並極其恐怖的痛毆後,那小子挺在地上不動了。虞守水至此還野獸似地往上撲,並踢中了一腳。地上的小子呻吟一聲顯然還活著,於是嚇傻了或驚呆了的警察們撲上去按翻了虞守水。挨打者迅速送走。檢查結果:脾破裂、肋三肋四骨折、左眼不可逆性失明…小挫傷不計。虞守水被銬走了。有人說“此人神經恐怕出了毛病”。秋葉徹底落光的時候,虞守水拖著如鉛的雙腿被清出了公安隊伍。若非念及他以往的累累之功,出來肯定是夢想。他聽見拘留所的大鐵門哐地撞上了,這是他過去經常聽見的聲音。而今,他像每一個走出來的人那樣緩緩抬頭往前看。章晗在,靜靜地立在不遠處的銀樺樹下。一股熱切的衝動撞擊著他的胸口,使他的心跳幾乎紊亂。在關押的日子裡,他驚愕地明白了自己對她的愛遠比想象的要強烈無數倍,他甚至超越了所有的道德範圍幻想著要和她“那樣”,出來以後的第一件事!可幻想的時候出不來,出來的時候則不敢幻想了。眼看著迎麵奔來的章晗,他突然間不知所措了。女孩子撞進他的懷裡,雙臂蛇似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上蒼有眼,這不可能不是愛情!虞守水木乃伊似地任女孩子擺布著,他不敢動她一手指頭,胸前很快就被她的眼淚弄濕了,緊接著腮上挨了一拳。“混蛋,你!”章晗逼視著他,“跟我回家!”“回家乾嗎?”虞守水這時才發現她隻穿了一件薄薄的,顏色很美的毛衣。“廢話!”又是一拳。二人像一對醉漢似地向前走去。當晚,虞守水最終抵擋住了可怕的衝動,保住了章晗的處女之身。章晗在他的肩上廝咬出一排小獸似的牙印,用一串堪稱惡毒的話刺激他,傷害他。虞守水明白這是女孩子的最後一手了。他假戲真作地給了她一個耳光,推門離去。“你站住!”章晗忽然凜然低喝。四目相對,虞守水很少有地心虛了。“虞守水,我再問你一句,魯小北他媽臨死前的話是不是清醒狀態下說的?”虞守水垂下眼皮不敢再與之對視:“小晗,這隻有死人才說得清楚!”03章晗又一次見過何斌後,鬼使神差地繞到了北方集團所在的那座大廈的下邊。冬日下午的小風在那兒打著旋。她優美地在彎道上把摩托車打了個彎,修長的腿支住車子。她往上方望的時候,沒有在乎上邊的人是不是同時在往下望。“魯總你看,她又來了。”古良和魯小北並排站在落地窗前,“這好象是第六次了吧。”“第七次。”魯小北望著樓下那小小的人和車。他見識了虞守水,很服氣。他同樣見識了章晗,更服氣。因為畢竟虞守水已經垮在了自己手裡,而樓下這個女警察尚不摸深淺。拿下了虞守水,魯小北頓悟般明白了好些早就該明白的東西。他有一種長大成人的感覺,要不是母親走了,這個日子恐怕還要捱些時候。現在好了,警察都拿下了,其它的事情還在話下麼。他現在唯一的一塊心病隻有自己知道,那就是李薇!很怪,李薇仿佛消失了,他試著打過一個電話給她,接電話的是她弟弟。問他李薇的情況,那小夥子什麼也不知道。他現在對李薇的畏怯更甚於樓下這個女警察。“看,她走了。”古良說。果然,章晗的摩托劃出一個弧線,疾速駛去了。能看見她麻利地拉下了護目罩。兩個人離開窗前,古良坐回沙發上繼續敲打那台永遠敲不完的電腦,魯小北在他麵前走動著,不時地停下來想些事情。“喂,古良。我媽被殺這案子你覺得還有希望偵破麼?”古良停住手,頓了片刻,搖頭道:“不好說,我們鬨不清公安局的辦事能力。那個虞隊長被清洗,會不會和這個案子遲遲不破有關?”“這咱們怎麼知道,聽說是嚴重違紀。不說他了,你給潘一黎打個電話,讓他催一催幫我們搞的那筆貸款。我要先把郭長平的那點債堵上。我媽說過,小人不可傷之過甚。”古良合上電腦出去了。魯小北有些疲乏地坐進沙發裡,閉目養神。現在他徹底是這個集團的主人了,感覺還行。儘管母親的影子時不時地在腦子裡閃現一下,他卻不覺得怎麼樣。安樂死,他記不得那天誰說過這三個字。他後來確信,這三個字是他撞死母親最實際,也最根本的原因,於是他的心便坦然了。在此期間,他除了應付那個聰慧而難纏的女警察,基本沒有太擔心事情出現反複。這無疑出自他對虞守水的堅信,即堅信虞守水能把疑點擦得了然無痕,也堅信他不會乾出心照不宣的那種傻事。事實的確如此,案子有一種即將變成“化石”之感。在聞聽虞守水出事那一刻,他緊張了,以為東窗事發。但事實證明和七賢山莊的案子沒有關係。再後來就聽說虞守水被清洗了。總之,一切都仿佛過去了。母親的死,使潘一黎徹底沒了底氣,白浪灘的善後也歸“高科技開發辦”包了,北方集團度過了艱難的“劫數”。現在他反過頭來捏住了潘一黎的“七寸”,讓他幫北方集團解決一筆貸款,潘某答應了。條件當然是要回“那張紙”。魯小北說可以考慮。母親呀,一句頂一萬句!他必須把郭長平的賬還上,也就是母親所說的:小人不可傷之過甚。一切都過去了——僅剩一個李薇。李薇是他原先一個文案秘書的英語輔導老師,後來到北方集團來應過聘。魯小北毫不猶豫地接納了她,她卻在最後一刻推辭不來了。他問她為什麼不來了,她說她不打算和魯小北形成上下級那樣的關係。所以,在以後不短的一個時期內,他們沒成為上下級卻成了朋友和情人。過程很自然。為了躲避江小露幽靈般的眼睛,魯小北在城北買了一套房。產權寫的是李薇的名字,那一段時間是他們的“蜜月”。魯小北之所以沒把李薇看成是自己致命的威脅,就是因為他們有過那麼一段毫無功利色彩的感情經曆。……自己從母親的房間出來時,李薇正從廊柱那兒轉過來,她確確實實看見了自己。在日後的反複回憶中,他確信了這一點。結果,厄運並未降臨。李薇不會害我的,魯小北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那個女警察無疑會找她的,她要真想害自己,情況早不是現在這樣子了——這個分析應該說合乎邏輯。可是李薇為什麼隱而不現呢?甚至連一點點信息都得不到,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他不敢太多地打聽她。但她的存在確實變成了他心上的一塊石頭,這一點不承認絕對不行。仿佛為了平抑情緒,他大開大合地作了一個深呼吸。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把他狠狠地嚇了一跳。04“喂!請說。”“是我,你媽的!”魯小北的身子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馬上繃直了。他聽出電話的另一端是虞守水。“你……”“意外是不是,狗雜種!”虞守水的聲音低沉而凶惡。的確意外,這是事情之後虞守水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上次是自己給他打過去的:“你,找我有事……”“我恨不得把你的腦袋撞得粉碎!狗×的!聽著混蛋,我打這個電話不是找你聊天的,我讓你記住最關鍵的事情你記住了麼?”“噢,當然。我母親臨死前的話是處於神智不清狀態中說的。”“永遠這麼說懂不懂!狗×的!”魯小北的臉脹紫了:“虞守水兒,你可以了!什麼事情都該有個度。我們兩個實際上已經扯平了,何必這麼大的仇恨!”“扯平了?”虞守水嘿嘿地冷笑起來,“我把你救了,而你把我毀了,你他媽居然說扯平了!我天天都在琢磨著怎麼殺你!天天!”魯小北聽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以他的年齡當然不會不知道什麼叫恨,但是虞守水這樣刻骨的恨終究太少了、太少了,真的令人不寒而栗。“喂!”魯小北動了動身子:“你說,我聽著呢。”虞守水遲疑了一下:“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那張紙是一張什麼紙?”魯小北不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事已至此,你還有必要問麼?”“當然有必要!”“我聽說你已經脫掉警服了。”“魯小北,你真想逼我殺你!”虞守水的嗓子突然沙啞了,“你他媽的……”“喂喂,你彆這樣……”儘管隔著空間,魯小北仍然被這聲音嚇住了,“你彆這樣好不好!”所幸虞守水沒有再逼問,話題轉移到章晗身上。虞守水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感覺上有些思維奔逸。最後他突然發覺了似地收住話頭,聲音再次降到冰點:“你聽著,魯小北,在她麵前一是要尊重,二是不要多說一句超出線索範圍的話,否則你就完了!我絕不是嚇唬你!”哢喳,掛了。一身冷汗的魯小北在桌前站了一會兒,沮喪地坐回沙發裡犯傻。虞守水沙啞的嗓音,使他周身似被一種不祥之物包圍了。聽得出來,虞守水來這個電話,主要是叮囑他一些事情。打聽“那張紙”不過是順嘴而已。他畢竟已經不是警察了。但是,那家夥對女警察的讚美是不是有些反常呢?在和女警察的若乾次接觸中,魯小北應該說是很認真的。他自然覺察出了對方對自己的不信任,偶爾還會從她快速的眼神中發現極度的不信任。但是由於心裡有底,他估計自己的表現還是很適度的。她很縝密,指的是思維。她很美,指的容貌。其他的魯小北就說不出更多的了。想到這裡,他摸出手機撥古良的號碼。“你忙你的,不用過來了。我隻想問你一件事,你感覺那個叫章晗的女警察是不是非常厲害。對,你的直感。”“魯總,這咱們多次談過了。我相信她很厲害……可是再厲害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呀!”古良的聲音總是那麼平靜。“他和虞守水比較,誰更可怕些?”“可怕?”古良似乎對這兩個字很不在意。魯小北忙掩飾道:“不不,我這裡指的是……”“我明白您的意思。”古良道,“原則上說當然是虞隊長厲害,因為經驗是很可怕的。但是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排除靈感,破案也一樣。如果閃出靈感,經驗解決不了的東西它說不定能解決。喂,魯總……”“噢噢,沒事兒了。”魯小北忙結束了通話。古良的分析永遠比彆人深刻,能從彆人不太使用的角度切入,他欣賞和依仗古良的就是這個。靈感——古良說“靈感”,這當然指的是那個女警察。那麼,在古良的感覺中,女警察是一個有靈感的女人!這很可怕!經驗解決不了的東西,靈感說不定能解決。置換一下便是:虞守水解決不了的東西章晗說不定能解決!魯小北覺得自己內心顫抖了一下,無法克製的。女警……手機有動靜,他貼近耳朵,心口突突跳得很難受。誰呀又是……手機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不是正在思考的這個女警察,是另一個——李薇!05那個陰晦的傍晚自然是不會被誰記住的,因為它普通得幾乎沒有意義。有一點點風,挺令人沮喪。魯小北那套城北的房子大概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車路,他沒開自己的車而是打車去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儘量不被人發現跡象。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去羅峰小區。紫色的桑塔納就駛入了逐漸降臨的夜色。到底是冬天了,路上的行人極少。李薇突如其來地約他相見,使他有一種被魔手牽住的感覺,即驚且懼,又特彆特彆的想赴約,很複雜的感覺。那套房子自從李薇和他分手後就很少去了,即所說的傷心之地。偶爾去看一看,通一通風什麼的,從來不過夜的。李薇要和他在那兒見麵,略略使他生出些性方麵的衝動,恐怕是條件反射。他們在那裡儘嘗過男歡女愛的滋味,說它是伊甸園也可以。細想起來,魯小北發覺自己很久沒有過性生活了。從白浪灘事件以後吧?往北城去的路上他想起了李薇的種種“好處”,想得很投入。是的,作為一個女人她無可挑剔。可她卻風一樣離去了,沒有更多的解釋。分手後他約他見過一次,又在另一個場合邂逅過一次,什麼東西也沒深談。七賢山莊的見麵應該是分手後的第三次。李薇是一個極聰明又極具內涵的女人,魯小北在她麵前自知淺薄而不敢作大。李薇這樣的女人永不絮叨,讓你參不透她的內心。總歸她的離去有她鐵定的道理的。在不多的幾次見麵中他問過她“為什麼說走就走”,“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能”,李薇一概不答,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但是從七賢山莊的幾句交談中,他感受到她對自己確實有些舊情。記得當時自己很惡毒地罵了她——細細想來,那時候自己已經情緒不對頭了。是因為一連串的心理衝擊麼,還是因為她“追隨”了潘一黎。原因恐怕是後者,因為自己罵她是“婊子”!哦,這女人很有些神秘呀!他不太清楚李薇離開自己後的具體經曆,影影綽綽聽到一點點,也多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在七賢山莊見麵之前,她留給他的更多的可能是性記憶。但這之後,全變了!定時炸彈?還是懸在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劍?關鍵是,隱匿許久後的這個傍晚,她為什麼突然要見自己呢?感覺上很可怕!咯登,車子顛了一下。拐過東八樓的樓角,魯小北看見了東六樓二層窗口的燈光,他讓司機在這兒停車。想起來了,李薇手裡尚留著一把鑰匙。出租車的尾燈劃出一條弧線,開走了。魯小北忐忑地望著那燈光,猶豫了一下,然後把風衣的衣領豎起來,向著燈光走去。他聽見遠處的小賣部好象有人在吵架。樓梯上的燈壞了,他是數著台階上去的。兩段樓梯共22級,他在門前停住了。防盜門半開,房門是關著的。不知應該敲門還是用鑰匙開門。不過門馬上就開了,李薇的臉出現在柔和的燈光中。無語,這恐怕是唯一可能出現的場麵。然後李薇讓開了身子,魯小北進去後,門馬上便關上了。仍然無語,魯小北脫風衣的時候,李薇接了一把。他想抓住她的手,沒敢。台子上的咖啡壺溢出很香的味道。室內的暖意和韻味彆致的布局,再一次使魯小北體內的性欲開始蠢動。他轉身麵對著眼前這熟悉的女人,非常想粗魯地把她擁進懷裡,像過去那樣。但他沒敢。這刹那間的遲疑,證實了雙方均已陌生了許多。李薇今天弄得出奇的美,幾乎無可挑剔。魯小北莫名其妙地預感到,兩個人之間恐怕真的要發生點什麼。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十分熟悉的香水兒味。他說過他喜歡這種香水。他們的目光交叉了一下,迅速地分開了。坐進沙發的時候,魯小北不知為何,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溜出母親的房間時,李薇正繞過那根廊柱……她的確看見了,的的確確!可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她既向警察隱瞞了那件事,也沒有急於和自己聯係。那麼,今天把自己約到這裡來,目的好象並不難猜。那張紙……不會錯,這是所有一切的關鍵!這個可怕的信號剛一出現,魯小北的心馬上揪緊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李薇把咖啡分彆倒進兩隻杯子裡,然後端著小托盤遞過一杯。“自己放糖。”先開口的最終是女人。06晚餐是在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氣氛中進行的,食品是他們熟悉並喜歡的那些食品,環境是他們尤其熟悉並充滿溫馨記憶的那個環境。但氣氛分明不對。在過去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裡,眼前進行的一切統統是最後那銷魂時分的準備與過渡。而今天,兩個人都像在演戲。當然,兩個人同樣明白演得都不像。作為魯小北,他自然不敢提及那個最可怕的問題,也就是對方是否看到自己從母親的房間溜出來。但是他覺得李薇沒有必要躲閃自己什麼,也就是說,她沒有必要回避想要那張紙的企圖。可李薇確實沒提。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說一些不痛不癢的東西。李薇不知是不是有意地透露出她仍舊保持著和潘一黎那種非正式關係,好象在告訴魯小北某種“背景”。魯小北便跟她牛頭不對馬嘴地打哈哈。在七賢山莊那事以後與潘某的“過招兒”當中,對方明顯地退到了守勢。這至少證明,李薇即便看到了自己的行為,也沒有將其透露給潘一黎。這一點用不著懷疑,李薇當然與姓潘的不是一心。現在的關鍵是,李薇把自己約來究竟要乾嗎?他們不可能不涉及事情發展的後半部分,這自然就談到了女警察章晗。這一部分的交談內容比較具體和實際。因為,他們麵對的畢竟是同一件案子和同一個警察。從所談的東西不難看出,那女警察在調查對象和提問角度上有著不可思議的技巧。可以說隻要有一滴水漏出來,都有可能使她摸到源頭。魯小北馬上又想到了古良使用的那兩個字——靈感。“這個女警察給我的感覺是充滿了靈性的。”李薇仿佛在總結什麼似地凝視著他。魯小北心頭又是一緊。靈性,這提法與古良所謂的“靈感”僅一字之差。“啊,是是。我們的感覺非常接近!”李薇的眼裡有某種光射出來,仿佛故意沉默了一下,隨即很突然地說:“小北,你不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虞隊長身上麼?”這句話問的是那麼突然,那麼猝不及防。猶如一隻拳頭閃電般地擊在他那本已有了裂紋的心上,魯小北想掩飾自己的愕然已經晚了。李薇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表情沒變,隻是眼神更銳利了些。“虞隊長……你說什麼呢,他不是被開除了麼?”魯小北知道自己有些語無倫次,卻隻能如此抵擋。這時李薇笑了,是記憶中那種懾人的笑:“你怎麼啦,誰嚇著你了麼?我隻不過隨便一說,因為在那個女警察調查的時候,特意問過有關虞隊長的情況。”魯小北絕對肯定章晗沒問過自己這方麵的內容,這再一次印證了那女警察提問上的高明。但此刻已經不是高明不高明的問題了,關鍵是這情況隻能解釋為她對自己的懷疑,當然,也可能包含對虞守水的……他不知應不應該使用“懷疑”那個詞。“她們是一夥的,還有什麼互不了解的麼?”他說。李薇沒有急著說話,而是抬起眼皮看看天花板上的蘭花吊燈,少傾那目光才回到魯小北的臉上:“難道你我就相互了解麼?”無話,歎氣。李薇這時分明顯出了略占上風的味道,她繞到魯小北的旁邊,挨著他坐下。這舉動在他看來,與其說是親昵,到不如說是進逼。是的,自己隻在兩個人麵前被動,一個是虞守水,一個是她。而她剛剛“點”了虞隊長一下。喔,此李薇已非彼李薇了!……她看見了自己走出母親的房間——那麼,進一步說,她對虞隊長領自己重回那房間必然更為關注。而事情恰恰是自己和虞隊長再次出來後“消解”的。如此,她產生一些自由聯想幾乎是必然的。李薇原本就是這類聰明人!此後,又出現了一個女警察,問到了一些虞隊長的“情況”。哦,聰明的李薇,幾乎可以猜到謎底了!誰又敢說她此刻沒猜出謎底呢——魯小北的心在發顫。李薇的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過去的每一次。如果在以往,他會箍緊她的肩,然後埋下頭去尋找她的嘴唇,再然後,漸入佳境……今天沒有。“你怎麼了?”她的下巴仰了起來,目光近在咫尺。“噢,沒怎麼,沒怎麼。”他拿起台子上的高腳杯,將殘餘的半杯紅葡萄酒倒進嘴裡。他的慌亂越發使她親昵上來,她摟緊了他,就像摟緊一個受驚的孩子。是的,那樣子真的很像!而他卻在很無力地掙紮,仿佛懸在頭頂上那柄達摩克利斯劍在錚錚作響,在渴求他的血而飲。原來是這樣,一團巨大的陰雲戰車般由遠方轟然而來,碾壓過他的頭頂。準確地說,直到此時此刻他才赫然明白了,李薇的存在並非僅僅威脅著“一張紙”,她同時更在威脅著自己的一切!他的心臟狂跳著,迷離地望著她優雅而白晰的脖頸。過去,他總是從這裡開始吻起,吻下去、吻下去,吻過所有溝壑與峰巒,如上雲端,直下穀底……他的心越發狂跳了,那脖頸刺激了他的一種欲望。愛與死……人生哲學的巨大濃縮。這感覺在七賢山莊好象出現過,但沒有此刻強烈,遠遠沒有!他覺得自己正在幻化成了那柄達摩克利斯劍,高懸在李薇的頭頂上!是的,人生的位置完全是可以置換的,在一瞬間迅速改變。虞守水不就是先例嗎!脖頸,扼住它!他的熱血沸騰起來,瘋狂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狂吻下去。李薇掙紮了幾下便迎合上來,衝動並且是真的。魯小北太熟悉這一切了。他們熾熱地在沙發上扭動了一番,而後相攜著衝進臥房。欲望在那裡升騰到了最高點,魯小北喃喃地貼近她的耳朵問:“告……告訴我,你約我來,到底為什麼?”李薇的身體挺直,鼻翼頜動,閉合的眼簾泛著潮紅,氣息熱呼呼地撲著他的臉。“我、我想你……想你。”魯小北的雙眼也有些迷蒙,借著床頭燈的粉色柔光,他盯著那個部位——脖頸、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