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井關悅子把餐桌收拾乾淨後,我們就趁的場小姐離開時,把陣地轉移到隔壁沙龍。“收音機不是還沒拿去還嗎?你今天不用聽新聞了啊?”名望奈誌隔著桌子對彩夏說。“不用了,”彩夏靠在沙發椅椅背上,像拚命跑過百米賽跑般虛弱地說,“現在再擔心火山爆發的事,我的頭腦就要爆炸啦。”“沒想到你的神經這麼細呢,彩夏,我還以為你不會有什麼感覺呢。”“白癡才會沒有感覺吧?!”“你還是會想榊,對不對?”“討厭啦,不要連名望都這麼說嘛。”“的場小姐說傍晚的新聞報導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醫生安慰緊繃著臉的彩夏說,“好像會成為長期噴火,但是沒什麼重大傷亡。總之,近期內不必太擔心。”我坐在壁爐前的矮板凳上,聽他們在沙發上的對話。槍中像被關在籠子裡的瘦弱北極熊,兩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龍裡走來走去,過了好一陣子才走到我附近來,說:“你看起來真的很沒精神,隻睡三小時果然不行。”“槍中,你的臉色也很差呢。”我這麼回答他。槍中原本就瘦削的臉頰,看起來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現了黑眼圈。“看來我們兩個都不會長壽。”槍中聳聳肩說,然後走到壁爐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裡來?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討論一件事。”“你知道什麼了嗎?”“沒有,”槍中撅起乾燥的嘴唇,“雖然我做過很多不負責任的推測,還是沒有結果,看來我是不太有做偵探的才能。”接著,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裝飾架上的音樂盒——這個螺鈿小箱子上的波斯風味圖案,是用各種貝殼、玳瑁、瑪瑙裝飾而成的,槍中用雙手輕輕打開了蓋子。從音樂盒裡流瀉出來的音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露出複雜的表情,傾聽音樂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麵玩,沒有雨傘,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我下意識地配合著音樂,哼起這首歌的歌詞。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殺人現場的影像重疊著。第一段結束後,曲子又回到最初。就這樣重複了三次,在第三次時拍子越來越慢,不久就沒有聲音了。“發條轉到底了嗎?”槍中關上箱子,微微歎口氣,從壁爐前走開了。“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是白秋吧?”我說。槍中輕輕“嗯”了一聲,把靠牆的矮椅子搬到我旁邊坐下來,說:“前天晚上我們也在這裡聽到音樂盒的音樂,那時候是忍冬醫生打開的吧?所以,並不是沒頭沒腦地就冒出了這首歌,而且這個家裡的人應該也知道這個音樂盒裡有白秋的《雨》。”“凶手是因為白秋,還是因為《雨》這首歌呢?”“不知道。”“剛來的那天晚上。我們討論過白秋的事吧?”“沒錯,因為那邊的櫃子裡有那本書。”槍中看著斜背後牆上的裝飾櫃,“我們跟彩夏談起了很多白秋所寫的詩,那時候,大家都在這裡,忍冬醫生打開音樂盒時,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個時候,管家進來了。”“沒錯,就是那樣。”“你比我了解詩人北原白秋,你有沒有想到什麼?”“白秋嗎?”我摸索著胸前口袋裡的香煙。這趟旅行我帶了幾包來,現在幾乎快抽光了。“說到白秋,首先聯想到的就是柳川。因為他的故鄉在現在的福岡柳川市,老家是曆史悠久的造酒廠。白秋是家裡的長男,本名應該是石井隆吉。”“柳川、石井隆吉啊……”槍中嘟嘟嚷嚷地重複著,好像還是對名字特彆敏感。“20歲前中學中輟,上京後進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後也中輟,進入‘新詩社’,開始在《明星》上發表作品。”“早稻田、《明星》…一嗯,那個‘PAN會’也跟白秋有關吧?”“嗯,退出‘新詩社’後,跟木下奎太郎一起發起了‘PAN會’,應該是1908年吧。”這個冠上希臘神話牧羊神名字的“PAN會”,是活躍於“方寸”、“SURUBA”、“三田文學”、“新思潮”的年輕美術家與文學家交流的場所;除了白秋與木下奎太郎之外,還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穀崎潤一郎等傑出成員,成為興起文壇所謂耽美派的原動力。“1909年24歲的時候,他自費出版了處女詩集《邪宗門》;‘PAN會’的機關雜誌《屋上樂園》也是在那時候創刊的吧。”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過,我不太認同這些文學史上的事實,會成為解開“《雨》模仿殺人”之謎的關鍵。“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詳細,最好去圖書室查吧?”聽到我這麼說,槍中苦惱地聳聳肩說:“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想先聽聽你的白秋觀。”“哪談得上是什麼白秋觀,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專家。”“可是,他是你喜歡的詩人吧?”“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間玩弄著沒有點燃的香煙,“關於他的說法很多,不過,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總合詩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在近代詩、創作童謠、創作民謠、短歌等各個領域中,都留下了劃時代的功績。就這一點來看,我覺得他真的很優秀。”“一般人聽到白秋,一定會先想到童謠吧,‘Moods’這首翻譯歌也很有名。”“應該是吧,即使是對詩或文學毫無興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幾首他寫的童謠,我可不是在說彩夏喔。甚至有些評論家認為,白秋最優秀的資質與才能,都充分發揮在童謠中。”“哦,那你怎麼想呢?”“我喜歡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來歲——開創‘PAN會’時候的作品。”“像《邪宗門》或《回憶》嗎?”“其他像《東京景物詩集及其他》,還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鮮明強烈。現在再看,不但不覺得陳舊,而且鮮明強烈得令人驚悚,不由得屏氣凝神。說不定在現今時代來看,才更有那樣的感覺。非常豔麗,有著惡魔般的——甚至可以說是獵奇之美,但也帶著幾許悲戚和滑稽。”《邪宗門》與《回憶》都是這樣,接下來的《東京景物詩集及其他》,應該也同樣是白秋初期詩風到達最高潮的詩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製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憶》重疊,排在《邪宗門》之後。他的初期創作原本就受到德萊爾與魏爾蘭等法國世紀末詩人的影響,難免會有這樣的傾向。但是,這些充滿濃濃異國情緒、神秘與夢幻,甚至頹廢到無可救藥的感覺詩、官能詩,都盈溢著異樣的魄力。我第一次接觸這些作品,是在中學時代。當時,我也認為“白秋=童謠”,所以印象上的極大落差,讓我錯愕不已。“原來如此,我也喜歡初期的白秋。”槍中露出滿意的微笑,“《回憶》中不是有一首名為《製作人形》的詩嗎?小學時我不小心看到,因為文字描寫得太強烈,害我那一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得好害怕——不對,跟害怕又不太一樣。”說完,他眯起眼睛,開始背誦那首詩:“長崎的、長崎的”“人形製作真有趣。”“彩色玻璃……藍色光線照射下,”“反複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攪拌,”“混入拋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盤上,蓋上再掀起,頭就成形了。”我接著念:“那是個空虛的頭顱,”“白色的頭轉呀轉……”槍中露出一絲笑容,看著我說:“怎麼樣,比《雨》更適合用來當模仿殺人的題材吧?”“的確是。”我點點頭,又把手指之間玩弄的香煙收到口袋裡,“後來,這樣的文風因為某個事件而改變了。他隱藏之前頹廢到無可救藥的情趣,轉變成‘歌頌人類’、‘畢恭畢敬的祈禱’等詩風。”“你是指通奸事件?”“對。”這是發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婦發生關係,對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結果他在市穀拘留所被拘禁了兩個月。雖然很快就無罪釋放了,但是,也因為這件事改變了他的詩風。“那位女性叫什麼名字?”“俊子——鬆下俊子。”“哦,好像沒什麼關係。”槍中一直想在我們的談話中,找到具有某種意義的名字。“喂,槍中”,我說,“我們最好把焦點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謠類吧?畢竟這次案件所顯示的是《雨》,所以,擴大思考範圍也隻是白費力氣而已。”“說得對!”槍中沉重地點點頭,“說到白秋的童謠,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鳥運動’吧?”鈴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創辦了《赤鳥》雜誌。創辦前分發的簡介中說,這是在日本“創作童話、童謠的最初文學運動”,以“創作具有真正藝術價值的童話與童謠”為目的。“當時,文壇的人全都參加了,例如鷗外、藤村、龍之介、泉鏡花、坪田讓治、高濱虛子、德田秋聲、西條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勝枚舉。”“童謠又以白秋跟八十為代表。”“這兩個人經常被拿來比較,有人說白秋的童謠比較田園;八十的童謠比較都市,也有人說兩個人的創作動機不同。”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謠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說:真正的童謠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語言來歌頌小孩的心,同時對大人而言也必須具有很深的意義。但是,如果勉強自己在思想上培養出小孩子的心,反而會導致不好的結果。必須在感覺上讓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謠是童心童語的歌謠”。當時的白秋,將主要對象設定在九歲以下的小孩,立誌創作完全以“童謠”為基準的新童謠。而八十的動機,除了想給小孩子們優質的歌之外,也在一開始時就考慮到了成年讀者;因為他希望可以喚醒大人們幼年時期的情緒。不過,白秋的意識後來逐漸產生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所設定的對象年齡也逐漸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與胡桃》中更提道:“我認為寫童謠時,不必特意回到兒童時候的心。隻要用跟作詩、作歌同樣的心與同樣的態度去寫就可以了。”“《雨》是什麼時候的作品?”槍中問。我稍微思考一下,說:“應該是他剛開始創作童謠時的最初期吧,大約在《赤鳥》創刊沒多久後。如果我沒記錯,這首《雨》跟八十的《金絲雀》,是《赤鳥》最初的作曲童謠。”“哦——”“對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誰嗎?”“我下午查過了。”槍中瞄了一眼通往圖書室的門,“是一個叫弘田龍太郎作曲家,我本來還期待會發現一個比較有意義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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