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走出禮拜堂,我看到旁邊牆壁上有很大的裝飾櫃。裡麵收藏著日本古代人形(人偶),還有一個區域並排著各種能麵(能劇麵具)。人形的種類有禦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禦所人形的數量最多。人形的肌膚修飾得十分白皙,肢體豐盈,三頭身的頭部簡單畫著天真的眼鼻。據說,人形是從嬰兒形狀的“除魔人形”——“婢子”發展出來的。其樣式多彩多姿,有趴著的、站著的;穿著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著能麵具的機械操控式人形;還有腳部三處彎曲的“三折”精密人形。看完各種姿態、衣裳、表情的人形後,我不由得發出了感歎聲。我雖然不太清楚他們在古董上的價值,但是,還懂得如何欣賞他們不可思議的美。一直盯著他們看,就會產生錯覺,仿佛聽到他們的呼吸聲和說話聲,令人毛骨悚然。那種詭異的感覺,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牆壁的微暗大廳的氣氛非常契合。我想起槍中用來形容這個房子的幾句話——純西洋建築的房子裡,洋溢著日本情趣、混沌與調和、走鋼絲般的平衡感……沒錯,也許真是這樣吧。可是,現在我最強烈感受到的是:漂蕩在這整棟屋子裡的某種“情感”般的東西;但是那東西非常模糊,隻能憑我的直覺去感受,無法做明確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應該就是“祈禱”吧——這個房子在祈禱。建築物的每一個部分以及數量龐大的收集品,渾然成為一體,同時各自祈禱著;默默地專注地向某種東西祈禱著……(到底是向什麼祈禱呢?)離開人形櫥櫃後,我穿越大廳,站在壁爐前。那個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還留在裝飾架上。為了防止乾燥,裡麵深藍色台子的一角,放著一個裝了水的小杯子。這個箱子高30厘米,寬度、深度都是50厘米,前麵是雙拉門。這個門,昨天傍晚時刻微微開著。抬頭往上看,就是那幅鑲金邊框的肖像畫—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須賀夫人。那沉寂的微笑,與蘆野深月的臉重疊著。我又想起了槍中說的“舍棄”……“鈴藤。”突然聽到叫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刹那間還以為是畫裡的人開口了。“可以跟你談談嗎?”聲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驚慌地回過頭去,看到她正從正麵樓梯緩緩地走下來。“什麼事?”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熱起來了。平常她找我說話,我並不會如此臉紅心跳。到了這個年紀,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戀愛經驗。會有這種反應,隻是“時機”問題——因為她出現時,我正好邊看著畫邊想著她的事。啊,不,我不應該找這種借口。對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愛過的幾個女孩完全不一樣,她是很特彆。跟她認識三年多了,我卻從未向她吐露過半點。“我想跟你談談。”剛開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猶豫著該不該說,“關於8月的事。”“8月的事?你是說李家會長家發生的案件?”“嗯。”“你有什麼線索嗎?”“嗯,其實,案發當天晚上快12點時,榊曾經打電話到我住的地方。”“真的嗎?他有什麼事?”“他說他住的地方有個舞會,問我要不要去。”“那麼晚突然找你去?”“是啊,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他好像不太對勁。”“怎麼說?”“說話口齒不清,又很輕浮,我本來以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那是怎麼了?”“剛才名望奈誌說,”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神情有些哀傷,“榊好像有嗑藥的習慣,所以,我想那時候他說不定是……”“我懂了。那麼,你拒絕他了嗎?”“嗯。”“也就是說——”我開始敘述從深月話中可以很容易聯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間舉辦吸大麻或是LSD之類的舞會。案發時間是深夜2點到3點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凶手,恐怕就是在他打電話給你,被你拒絕後,在藥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啊,可是你說他辦了一個舞會,那麼,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應該不是一個人吧?還有其他人在嗎?”“沒錯,”深月點點頭,“我聽到蘭的笑聲,在電話的另一端。”“你是說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那麼,蘭很可能知道那之後發生的事。我想起剛才槍中詢問她時,她的反應是——臉色更加蒼白,而且很不尋常地用力搖著頭。“電話那一端,隻有希美崎嗎?”“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斷言,因為我覺得好像還有一個人在。”“除了她之外嗎?”“嗯,我並沒有清楚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榊也沒有說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從他說話的樣子可以感覺出來。”“會是誰呢?”她欲言又止,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沉默中,我瞬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還有一個人在這間大廳的某處。這個人一直屏住氣息,偷聽著我跟深月的談話。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沒有半個人影,隻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雙開門,稍微打開了一點縫隙。到底是誰在那一扇門後麵呢?當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深月開口了。“我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她的手指滑過發絲,囁嚅地說著,視線停留在我腳下附近,“也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還是不要隨便亂說吧。”“可是,這件事說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關係呢。”“所以就更不能亂說了,”深月輕輕搖著頭說,“如果搞錯了,會很嚴重的。”“可是……”說到一半,我就停下來了,因為我無法強迫她說出她不想說的事;也不可以那麼做。“這件事你跟槍中提起了嗎?”“不,還沒有。”“還是跟他說比較好吧?”“嗯。”她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可見,她心中猜測的那個“問題人物”,應該不是槍中。可是,既然如此,她為什麼先把這件事告訴我,而不是槍中?因為她下樓來正好碰到了我嗎?還是……哎呀,不要想那麼多了,就當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訴了我吧。我把思緒複雜的頭朝下,視線朝上,偷偷注視著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領口露出了白襯衫的領子。她的視線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尋找下一個話題。她的臉,突然出現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夢的記憶中,讓我一陣驚愕。今天早上,鳴瀨叫醒我之前,我正夢到有一個人在玻璃牆的另一邊,握緊拳頭猛敲著玻璃。那個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是誰的——這個人的臉,居然跟深月的臉重疊在一起。難道那就是深月嗎?如果是的話,那個夢究竟象征著什麼?其實,再怎麼想都是枉然,因為即使找出了象征意義,也隻是摸索出我自己內心的某種情感而已。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這就是隱藏在那場夢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覺地這麼認為。瞬間,我下定決心問她,關於今天早上槍中在圖書室所說的那個字眼——“舍棄”。“我不要!”我還來不及問,就聽到激動高亢的女性聲音響徹挑高的大廳。我跟深月都驚訝地抬起頭來,往聲音出處——環繞石牆的回廊方向望去。“不要!我不要!”我看到鮮豔的黃色洋裝,仿佛被隱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欄杆前飄飛旋轉,並以缺乏秩序的不規則且不穩定的腳步,在回廊移動著。“蘭!”深月驚叫一聲,“你怎麼了?”“不要,不要說了!不要過來!”蘭不理會深月的呼喚,用痙攣般的叫聲嘶吼著,語氣慌亂,聲音裡充滿了恐懼。我跟深月發現情況不對,趕緊衝上樓梯。“不要說了,我求求你!”根本沒有彆人,蘭卻用雙手捂住耳朵,用力甩著頭。鬈發被用力甩著,肩膀像得了瘧疾般抖動著,已經脫落一隻鞋子的雙腳蹣跚地亂踩著,使蘭的背部用力撞在牆壁上,又彈起來衝向欄杆。“希美崎!”我趕緊衝上去,抱住她差點飛出欄杆的上半身,“好危險,你清醒一點,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聽到了!”她看著我,夢囈般喃喃說著。那雙眼睛飄忽不定,沒有焦點;放大的瞳孔充滿了強烈的恐懼。“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你聽到了什麼?”“我聽到了,啊……”蘭雙手捂住耳朵,搖著頭,“到處都喃喃說著話,牆壁在說;天花板、窗戶、絨毯也都在說,連圖畫、人形都是活的!”她說得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或演戲。如果這是演戲的話,我就得對她身為演員的才能刮目相看了。“你聽,你聽呀,聽到了吧?!”“那是幻覺,”我萬般無奈地對她說,“冷靜點,牆壁和天花板怎麼可能說話呢?”“不!”蘭驚聲尖叫,揮開了我的手,“它們會說話、它們會說話,到處都是說話聲,揮也揮不去,向我衝過來了……”“希美崎!”“蘭!”深月在我背後叫著她,“你清醒一點,到底怎麼了?”“他們說下一個是我。”她好像真的聽到牆壁、天花板在說話,難道是視聽錯覺?可是,為什麼會……“我會被殺、我會被殺!”她鬆開捂住耳朵的雙手,開始拚命撥弄自己的身體;像個在恍惚狀態下跳著滑稽舞蹈的未開化民族。“啊,你們看,我的身體已經癱了。”她瘋狂地訴說著,“我的骨頭癱軟了,哇,溶化了,一點一點溶化了,他們開始殺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經……”“你清醒一點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語氣多麼強烈,都得不到令人滿意的回應。“我什麼事都沒做啊!”蘭把亂舞的雙手貼靠在臉頰兩側,對著我說,“我什麼事都沒做,我隻是在車子裡等而已,我還說不能那麼做,可是……”她的臉不斷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紅色唇膏脫落的斑駁嘴唇唇角冒著白色泡沫。“蘆野!”我先用力按住蘭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體探出欄杆外,再回過頭去對深月說,“快去叫槍中來,還有忍冬醫生,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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