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老炮兒 管虎 1560 字 26天前

六爺緩著氣,盯著月亮,他感覺這月亮,血淋淋的。一塊桌兒大的洋槐木,在六爺手底慢慢锛出形來。此時近黃昏,天光已暗。整個鴉兒胡同的色調冷下去,聲調卻漲上來。外地租戶紛紛歸家,連珠脆罵著;街外酒吧如滾滾雷動,低沉地吼;孩子們放學,嚷著,四處竄,書包裡混著書、鉛筆盒,叮當亂響;有人家練琴,琴聲吱吱悠悠飄上去,扭拐著在空中爬。六爺在自家院兒裡,叼著煙,斜著身,手一動一動,翻扭,伸縮。那木頭開了花,一片一片落下去。六爺掐了煙頭,掏出小二,仰頭啜一口,胸口湧出一陣熱浪。六爺有兩把锛子,一大一小。大锛子老,锛柄磨得光滑、油亮,鋼口卻銳,锛起來,哢哢作響。小锛子是新安的柄,锛柄頭做了個暗榫,揮將起來,勁兒足,力道順。燈罩兒瞧著六爺锛木頭,嘴裡嘖嘖稱讚。六爺抬眼:“怎麼樣,活兒還行吧!”燈罩兒說:“锛子不賴!哪兒淘的?”六爺說:“大的以前就有,小的是最近一個老師傅做的。”燈罩兒:“不會是六哥你以前的家夥吧?”六爺說:“我他媽又不是要賬的,愣頭青用的,掉價兒!”六爺進屋,提溜著一把刨子出來,朝燈罩兒扔去,“過來幫忙,把這板兒打一打。”燈罩兒接過來,左右瞧瞧,上下顛顛,埋頭刨。六爺蹲一邊兒,又燃一根兒煙,抬眼望望鷯哥。“波兒,叫一聲!”“哥!”鷯哥叫。“再叫!”“哥!”六爺美美地抽煙。燈罩兒說:“你再這麼叫它,曉波聽了肯定奓毛!”六爺心頭一沉。站起身,腳在地上蹭。走到門前躺椅上,一屁股坐下去,“奓吧,本來就是給他買的,這麼多年了,就會這一口‘哥’,聽久了,倒踏實。”燈罩兒撣去木頭上的刨花,“踏實?輩兒都亂了。曉波最近回來過嗎?”六爺閉眼,使勁兒晃,躺椅像條飄搖的船。“逼崽子,搭理他!愛他媽回來不回來!”“電話也沒打過?”“打個屁!我那電話就是一擱黴的炮仗,半年沒個響!”“你也不去找找?”“找他乾嗎,我自己挺好。”“你不悶?”“悶什麼?我就盼著這清閒日子呢,啥也不做,啥也不想,溜溜鳥,每天一碗炸醬麵,饞了就到老馬家吃爆肚兒,痛快,高興,跟喝了蜜似的,找他乾嗎,爺兒倆大眼瞪小眼?一句說衝了嘴就翻臉,回過頭來,麵兒上還得繃著,假客氣,一口一個爸爸,一口一個兒子,跟他媽錄節目似的。彆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六爺一個急仰,躺椅翻了。六爺狼狽地站起。燈罩兒笑:“您還是惦記!”六爺擺手:“不說了!這事兒彆提了以後。”燈罩兒看六爺麵色不對,不再說話。將刨好的三輪車板子豎起來,在地上磕了磕。比對著三輪車,量著尺寸。“我今兒上午聽彈球兒說,貓眼兒讓一幫小崽子打了?”六爺說。“聽說了,那幫小孩兒下手挺黑!”“誰帶的他們?”“不知道,遊兵散將吧,現在這小孩兒不像以前,招呼都不打,一輛麵包車過來,下車就砍。沒他媽規矩!前一陣兒柏老虎他們跟一幫小孩兒乾上了,嘠古也跟著去了,去了您猜怎麼著?”“怎麼?”“對麵兒那幫小孩兒有一個是嘠古的兒子,嘠古跟他兒子使眼色,他兒子看都不看一眼,急得嘠古直罵街,說,‘我他媽是你爹,你還要打你爹不成?’他兒子直接甩他一句,‘爹不爹的,打完了再說!’六哥,您九_九_藏_書_網說,葛不葛?”燈罩兒說著,自個兒笑不停。六爺垂頭,不言語。門外傳來打鬥叫罵聲。燈罩兒開門看,六爺也湊過去瞧。幾個年輕人在胡同兒口推搡著,一個黃毛罵了句什麼,一個黑矮子從背後抄出個酒瓶子,甩在黃毛頭上。兩撥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我去看看!不像話!”燈罩兒抻了抻袖子,欲向前攔阻。見六爺不動,猶豫著停下腳步。六爺斜睖著燈罩兒:“去呀,我不攔你,你能把他們拉開,從此以後我跟你,叫你一聲罩兒哥!”燈罩兒訕訕:“六哥,彆寒磣我。”六爺啜一口小二,看一眼遠處廝打在一起的年輕人,輕笑一聲,轉身回院。燈罩兒跟在六爺後頭,不時支棱著回頭看,“現在的小孩下手都沒輕沒重,不管後果的,你還是去找找曉波吧,社會上那些事兒咱、咱都不懂了,曉波就一雛兒,彆吃了虧??”“不找!兜不住自己就回來了。”六爺的背影沉下去,丟下啞啞一句。月亮躲了,星星啞了,路燈黑了,整個外麵像被麻袋裹著,悶悶的,不出氣,不言語。唯獨六爺的屋裡還亮著,一盞枯黃燈,斜掛著。電視裡放著乒乓球賽,六爺眼睛昏花,看不清球,隻能看到兩名球員隔著球桌,手臂揮舞,像兩個言語不通的人,賣力地解釋著什麼。六爺眼皮犯沉,電視機的畫麵開始扭曲,變成旋渦,旋渦越轉越快,周身的零貨、電話、衣架,連同著鳥籠子一同被吸進去。六爺心想,操蛋,電視機成精了。六爺想抓住床杆,怎奈身上像被抽空,使不上力氣。六爺飛出去,身子縮緊、發涼,像被蟒蛇卷住,又忽被甩出去,破紙一般。六爺落下去,看見周身滿滿是人,夾著汗味兒、皮革味兒、飲料味兒、麵包味兒、腳臭味兒。六爺想吐,吐不出來。目光穿過人頭,看到之前電視機裡那兩位球員還在揮舞著。一個球員突然發狠,一球拍甩在對手臉上,跳上桌子就打。觀眾席上,人群發一聲喊,往下衝,對麵的觀眾也往下衝。大廳搖顫,落下灰來。六爺不想衝,卻被裹挾著挨過去。六爺喊著,你們他媽瘋了嗎!卻被人群聲蓋過去。兩群人碰麵,廝打在一起,一小子劈麵一拳,六爺閃過去,拉住他的頭,朝膝蓋處磕,那人臉上開了花,倒下去,又站起來。那人又是一拳,六爺擋住,肩膀向外一支,伸手鎖他喉。那人臉麵通紅,掙紮著。六爺瞪眼瞧那人,卻發現這人是自己的兒子,曉波。六爺鬆了手,曉波又是一拳。六爺閃過,大喊著,曉波,是我,是我!人聲鼎沸,六爺的嗓子喊啞了,曉波還是麵無表情,瘋狂地朝六爺揮打。一個人從後麵抱住六爺,六爺回頭看,竟然是另一個曉波。兩個曉波把六爺按到地上,又踹又踢。六爺捂住頭,從人縫中,他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向他緩緩走來,腳底一雙白色高跟鞋,一身灰藍色的裙子,那是他老婆結婚時穿的衣服。他看不清女人的臉,卻能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味。那女人扳過六爺身子,一把尖刀亮在頭頂。六爺慘笑,豆子,你殺了我吧。那女人手停在空中,遲遲不下手。兩個曉波在身後喊,殺了他,殺了他!那女人手揮下來,六爺瞧一眼兩個亢奮猙獰的曉波,嗓子眼兒冒涼,便把眼閉上。一陣急促的電話聲響起,六爺一骨碌爬起。眼底淌著淚,嗓子發乾,腦後像被著了一悶棍。六爺恍惚著奔向電話,接起。“哪位?”電話裡傳來一陣舒緩的音樂,刺得六爺耳痛。一個合成的女人聲不緊不慢地說:“尊敬的客戶,您本月的電話費還沒交??”六爺頹然掛掉,胸口一陣絞痛。六爺跪在地上,掙紮著爬向床頭櫃,翻出藥瓶,抖出兩三顆藥,一口悶下去。六爺躺在地上,使勁捶打胸口,身上像被捅了六七個窟窿。透過窗沿,月亮閃出來,一道冷光劈到六爺臉上。六爺緩著氣,盯著月亮,他感覺這月亮,血淋淋的。屋外有人敲門,六爺爬起?99lib?。從桌子上抄起一根廢舊暖氣管。“誰啊!”六爺嘶啞一聲。屋外悶悶的,不言語。六爺攥緊暖氣管,打開門,一個上身粗壯的身影戳在門口。“六哥,打擾!”那影子發出低沉的聲音,嗓子像被砂紙打磨過。六爺定睛瞧,那男人騎在一輛小型折疊車上,天兒冷,卻隻穿了一件單薄襯衫。平頭,方臉,一把青須。脖子有碗口粗,前臂露出來,筋脈如老樹韌根,盤橫交錯。眉毛像兩把快斧,斜斜地吊起。眼睛不大,卻冒出光來,如夜裡的湖。六爺扔了手裡家夥,“悶三兒,有空了今兒?”悶三兒悶聲道:“旁邊酒店有個活兒,快到了想起個事,一抹臉過來跟您吱一聲,前兩天我看見曉波了。”六爺嘴唇輕微地一顫,“小兔崽子還活著呢!”悶三兒說:“我在一KTV外麵碰上的,他說他現在跟彆人在東邊合租房子住呢。”六爺說:“哪兒來的錢他?不是被辭了嗎?”悶三兒說:“捉摸不透,我看他身邊那群紅狐狸綠烏鴉似的,都不靠譜,您老早點把孩子提溜回來吧。”六爺點點頭,“你怎麼著呢?倆仨月不見,還單著?”“還那樣兒,瞎雞巴混!”悶三兒踹一腳車踢,車子向前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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