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老炮兒 管虎 2236 字 21天前

他倒不怕孤獨,也不怕老,隻是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樣,一身子牛勁,使不出來,兩錘子飽拳,打不出去。悶三兒覺得日子熬淘。他騎著車,一腿一腿狠蹬下去,感覺日子像被踹在腳底,泛出煙塵來。那車子也嘶啞著叫,軲轆軋在石子兒上,飛出老遠,敲在路邊兒人家的鐵門上,錚錚作響。門裡有人驚醒,罵著大街。“他媽誰啊?”“你爺爺瞧瞧乖孫兒睡著沒有!”悶三兒嗓子裡低低一吼。門被打開,一人影兒斜過來。“孫子,你彆走!”悶三兒掉轉車頭,停在他門口,下車,嘴巴翹起來。“怎麼著?”悶三兒盯著他。那人看他身板兒,軟下來,鼻子裡吸溜著,“乾嗎敲我家門?”悶三兒說:“不說了嗎,爺爺瞧瞧乖孫兒睡沒睡著。”“怎麼罵人?”“故意的,瞅你家不順眼。”“我家礙著你什麼事兒?”“你家在東頭,我他媽就不順眼,為什麼不他媽在西頭?”“你??你大半夜不乾正事兒,碰瓷兒來了?”“對!碰了一路上,全他媽孬種,趕上你了,彆讓我失望,出來掰掰腕子吧!”“有病!”那人關上鐵門,罵罵咧咧回了屋。悶三兒杵在門前,愣了許久。他跨上車,整個人暗下去,深夜的空氣像暗藍的火,烤得悶三兒粗壯的身子,一點點變軟。悶三兒想起剛碰麵的六爺,也是杵在那裡,不知所措。悶三兒家臨煙袋斜街,五歲時,父親死了,母親跟人跑了,他從小跟爺爺住。悶三兒的爺爺早年間是賣大煙的,兼賣著煙槍、煙燈、煙簽。新中國成立前,他爺爺瞄準了形勢,燒了葉子,砸了煙具,籌一點兒錢,開了個理發館。理頭,修腳,刮臉,不兩年,收了仨徒弟。他爺爺技術雖糙,卻能說會道。做買賣的,賣力氣的,打把式賣藝的,當兵的,唱戲的,巡警,洋人,木匠,鐵匠,裱糊匠,諸此三教九流,皆能搭茬兒。一條街上,留下個好人緣。日子不富裕,倒也體麵。他爺爺對待外人雖然和氣,對自己的子女卻不含糊。悶三兒的母親以前是個暗門子(暗娼),嫁給悶三兒爹,生了悶三兒,依然不老實,瞄上了藥鋪的夥計,三天兩頭,奔藥鋪跑。悶三兒爹問她,她隻推說,身子冷,欠調理,去藥鋪,找師傅幫忙按按。悶三兒爹雖不說什麼,心裡卻起了疑。回家跟悶三兒爺爺說,他爺爺罵了他一頓,說他胡雞巴想。悶三兒爹還是放不下,便偷偷跟蹤媳婦兒。他媳婦兒到藥鋪,卻不進,繞過後門,一個粉麵後生正等著,倆人碰了麵,便摟在一處,進了屋。悶三兒爹沒言語,回了家,解下皮帶,拿火燙了個疙瘩,再用涼水激,坐在床板上,等著媳婦兒回家。悶三兒媽被打了個半死,梨花帶雨,奔向悶三兒爺爺那兒告狀,說那渾蛋,沒憑沒據的,冤枉好人。他爺爺火往上湧,撿了根兒扁擔,尋著悶三兒爹,劈頭打。悶三兒爹也不解釋,買了盒鼠藥,心想,操他祖宗,我死了吧。悶三兒爹死了,母親跟著小夥計跑了。街上風言風語。悶三兒出門,低著頭,不敢跟小朋友玩,小崽子們罵他,婊子養的。撿石子兒扔他。悶三兒和他爹一樣,不言語,抱頭朝家跑。他爺爺好日子也到頭了。“文革”反“四舊”,他爺爺被揪出來,說他早先賣大煙,是封建餘孽。他爺爺要解釋,被一個革命小將一鎖頭抽在眼上,從此他爺爺瞎了一隻眼,也不敢再說話。那一陣子,悶三兒總是獨身一人,上學沒人搭理,放學遭人堵,悶三兒不還手,滿臉血回家,到家後,看見爺爺也滿臉血。十三歲那年,悶三兒放學,見一夥人持著鐵家夥,圍住一輛解放卡車。那夥人叫囂著,拽車門。那司機不緊不慢,抽完一支煙,從車座底下抄起一把斧子,下車就砍。砍倒了兩個人,血潑在街上,眾人散開一個圈,那司機還要砍,眾人發一聲喊,四散而逃。那司機把斧子扔在地上,瞅一眼身後默默的悶三兒,咧嘴笑一聲,關上車門,轟隆遠去。那以後,悶三兒明白了,誰他媽都一樣,都怕血。他從垃圾場裡淘,淘出把56式三棱軍刺。他回家仔細抹淨,揣在書包裡。次日放學,一群人堵他,他不慌不忙,掏出三棱軍刺,一把紮在那頭頭兒的腿上。血冒出來,不停滾。眾人看傻,不敢吭聲。悶三兒收起軍刺,拍拍屁股,走了。他爺爺聽說他打了架,一頓悶揍。悶三兒也不抵抗,每天上學,尋一個打過他的人,揍出尿來,算完事。他爺爺很快死了,那一年,悶三兒十六歲。他開始混,交了四個好友,跟他一個揍性,下手毒,不湊群,不拉幫結派。他們五個人渾不吝,遇神殺神,遇鬼滅鬼,敵友不分。後來那四個壓不住野性,要搶劫。悶三兒不去。那四人說,你不去,以後就都彆跟著我們了。悶三兒說,愛誰誰,大爺不伺候。後來,悶三兒把小馬駒給打了。原因是小馬駒打了悶三兒的同學。小馬駒本身算小有名氣,底下一群人揚言要廢悶三兒一條腿。悶三兒躲起來,越想越不是滋味兒,索性大搖大擺走出來,紅著眼,腰裡彆著三棱軍刺,他認準了,誰敢靠近他一步,他就紮誰脖子。小馬駒看悶三兒的勁頭兒要拚命,先怕了。他想到一個人,興許能幫他解決。於是,他去找了六爺。六爺帶著人圍了悶三兒。悶三兒笑笑,為我這麼個破鬼,費他媽那麼大勁。六爺也沒說話,揪出小馬駒,一腳踹倒,彈簧鎖抽出來,砸在他背心上,小馬駒吃不住,一口血吐出來。六爺收起彈簧鎖,定睛看著悶三兒,不言語。悶三兒彎腰,把褲腿挽至大腿根處,朝身後一小子借了把刀子,一刀剜下去,切下手心大塊兒肉,還了刀子,抻下褲腿,一聲未吭。六爺點頭,說,行,交個朋友。掏出煙來,伸給悶三兒,手停在半空。悶三兒沒猶豫,接過來,點上了。那以前,悶三兒從不抽煙。1984年嚴打,悶三兒折進去了。六爺捎一條煙去看他,悶三兒把煙分給獄警,跟六爺說,六哥,甭來看我,我出去了,指不定哪天還得回來。六爺說,世道要變,悠著點兒吧,三兒。悶三兒說,世道要變,還他媽不如就在這兒紮下去。六爺說,彆扯淡。悶三兒出來後,替人要過賬,看過場子,當過打手。悶三兒不為錢,隻為有個事兒做。為此,悶三兒沒少折進去過。六爺勸他,他不在乎。給他介紹工作,他上了兩天班兒,把廠長給揍了。給他介紹對象,他不會和女人打交道,半天蹦不出一個字兒來。女方主動說話,他嫌麻煩,點支煙,悶悶抽。女方說,我們看電影吧。悶三兒也不言語,跟著去。看了個愛情片,男主角最後為愛犧牲。女方出了電影院,哭得像個桃兒,問悶三兒感覺如何,悶三兒不言語,女方非要討問,悶三兒推不過,隻好說,男的太他媽笨,哪兒有車撞哪兒。女方一愣,罵他,你不是人!悶三兒自此一直單著。他倒不怕孤獨,也不怕老,隻是這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樣,一身子牛勁,使不出來,兩錘子飽拳,打不出去。年輕人在身邊長起來,比他能打,比他能拚,隻是見錢不見義,誰有錢就跟誰,悶三兒想不通。他跟著一群小孩兒要過次賬,被要賬的是個老實人,那幫小孩兒上去就用棒球棍打,還燒了人家的車。那次以後,悶三兒再不攬此活兒,他乾不出這種事,又乾不了彆的,於是找了代駕的活兒,每天夜半月出,騎小車子去,騎小車子回,漫漫長路,手、肩、背、腳癢起來,無處發泄,隻好猛踹小車子。悶三兒把車停在酒樓外,一個服務員扶著一個醉醺醺的白胖子走出來。服務員朝悶三兒一指:“這是幫您找的代駕。”白胖子上下打量著悶三兒,“這麼大歲數的代駕?”悶三兒不言語,低頭折疊自行車。服務員為男人打開奔馳車後門,扶著男人鑽了進去。那白胖子探出頭來,“彆把你那東西放我車裡啊!它到處亂劃,劃壞了你麻煩,賠是不賠?怎麼賠?”悶三兒把後備廂關上,拎著自行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要把自行車放進副駕駛座位前麵。白胖子敲著車門,“沒事吧你?後備廂不劃,改劃座套來了,那他媽是皮的,劃了算誰的?”悶三兒立在原地,手在胡茬處蹭著,死死盯著白胖子。白胖子瞪眼:“怎麼著?眼睛被眼屎撐了,看他媽什麼看!”服務員見勢不對,忙說:“你把自行車放我們這兒,送完了人再回來取,丟不了!”悶三兒點點頭,把車子立住。打開車門,一腳油門,衝出去。“操他媽,你讓驢給操了?開他媽這麼猛!”白胖子在駕駛座後大罵著。車開到二環路上,白胖子已睡著。街麵上,華燈初上,悶三兒壓著的火兒,慢慢平下去。幾個黑影伴隨著低沉的咆哮,朝悶三兒的車駛來。悶三兒一驚,掰過方向盤,那幾個黑影歪扭著閃過,悶三兒一腳刹車停住,看清楚那幾個黑影兒是幾輛改裝車。“孫子,急著投胎啊?”悶三兒悶聲罵。車後的白胖子被車身晃醒,一腳蹬向駕駛座。“怎麼開車的?他媽會開車嗎?你丫哪兒來的?河南的吧?還是他媽東北的?東北的也彆吹牛逼,臭來勁照樣花了你們丫的!問你話呢孫子,耳朵拉稀啦!”白胖子把鞋脫下,一腳一腳蹬。悶三兒血往上湧,燒了臉。同時嘴角向上撇,他笑了。“笑他媽什麼?跟我這兒裝什麼傻?這是哪兒啊,你他媽是不是繞路呢?彆他媽跟我這兒掉腰子,繞路也不多給你錢,婊子養的!”悶三兒臉沉下來:“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送你一遍,婊子養的,婊子養的!”白胖子狠狠踹了一下駕駛座。前麵路口處,有警察在查酒駕。悶三兒換了擋,一腳油門到底,朝路邊兒隔離墩兒衝去。“你他媽要乾什麼!”白胖子驚呼。車撞過去,車頭凹進,氣囊彈出,白胖子身體拔出去,從後座甩到前風擋玻璃。玻璃被撞出霜花。白胖子暈過去。悶三兒抹一把額前血,踹開車門,走向一家便利店。便利店老板目睹了撞車過程,臉色煞白。悶三兒從兜兒裡甩出一把零錢,“一瓶兒小二!”老板遞過小二,悶三兒擰開蓋兒,一邊往外走,一邊咕嘟喝。警車駛過來,一名警察下車敬禮,另外的警察在查看傷者,呼叫救護車。悶三兒指著警察手中的酒精檢測儀,“拿來!”警察愣了一下,遞過去,悶三兒叼住,呼一口粗氣,讀數迅速上升。警察僵著臉:“請您出示駕駛證!”悶三兒遞過去:“兄弟,問你個事,這情況得圈多久?”警察說:“人沒事的話,飲酒駕駛,扣十二分,罰款一千五,暫扣駕照六個月!你們什麼關係?”悶三兒說:“我是代駕。”警察埋頭記:“那會牽扯民事糾紛,他要告你的話,得走程序,現在不好說。”悶三兒問:“酒駕是不是馬上就拘?”警察點頭。悶三兒掏出小二,把剩下的一口喝完,“夠拘了吧。”警察用手摸悶三兒腦門兒:“不燒啊?乾嗎啊,盼著進去啊?”悶三兒咂摸一口嘴唇,“您知道八四年嚴打嗎?一拳就能判三四年那種,還是那會兒規矩好,裡麵待著也舒服,有吃有住有朋友,哪像現在這種王八蛋的日子,每天能熬淘死誰,說,我怎麼能進去待個三四年?”警察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他:“你喝多了,先跟我回隊裡做筆錄。”奔馳車那邊,白胖子醒來,指著悶三兒,跳腳罵大街。悶三兒笑眯眯地走過去,“孫子,我這拳頭有小五六年不開葷了,今天拿你上上油!”膀子一顫,拳頭在白胖子臉上發出悶悶一響。“操你大爺!”白胖子慘叫一聲。悶三兒笑著:“油挺肥啊,沾了一下,都舍不得離開了。”說著,又是一拳。這一拳封了眼,白胖子捂眼滾在地上。警察拉開悶三兒,“你他媽有病吧!”悶三兒笑笑:“怎麼樣,夠不夠判些日子的?”警察呼叫對講機:“王隊,王隊,這裡有情況,這裡有情況。”“還不夠?”悶三兒閃身讓開警察,搶過身去,一腳踹在白胖子腰眼上。幾個警察上前抱住悶三兒,“帶走,帶走,這人他媽是個瘋子!”悶三兒被警察帶上車,警車的門一拉上,四周黑起來,悶三兒的心裡竟感到一絲安詳。他透口氣,緊繃的身子鬆下去,雙腿不知不覺展開。“同誌,借根兒煙抽抽!”“不行。”“有水嗎?”“沒有。”“我能把座子往後靠靠嗎,伸不開腿兒。”“你他媽當這兒是你家啊!”悶三兒不言語。半晌,悶三兒樂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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