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老炮兒 管虎 3487 字 26天前

如今,六爺老了。他渾身沒了勁道。六爺每天一開門,就把鳥籠子掛出來,拾一條板凳在門口,開一瓶小二,一坐一上午。六爺的店不大,是個小賣部。沒有招牌,門邊上戳著個廣告牌,蒙著土,上麵印著“老北京酸奶”。從門外瞧,六爺的店裡麵黑漆漆一片。零食、雜貨、水果光禿禿敞著,久經年月,了無生氣。唯一閃亮的,便是門口掛著的鳥籠,肚大腰圓。籠架,籠圈,籠條,籠門,籠爪,籠鉤,無一不擦得鋥亮。籠子裡立著一隻鷯哥,耳大,毛亮,肥翹,爪子金黃。六爺每次抬眼望去,都覺得神氣,耀眼。“波兒,叫一聲!”六爺齜著牙,啜一口小二。鷯哥抖了抖毛,不吭聲。“難揍!天天跟他媽土財主似的喂你,讓你吭一聲比放個屁還難,叫!不叫今兒甭想吃蘋果!”“哥!”鷯哥悶悶一響。六爺美了,從店裡取一個蘋果,在身上擦擦,自己先咬一口,開開籠門,遞進去。“瞧你牛逼的,叫六爺一聲‘哥’,不虧!”“哥!”鷯哥又叫。這一聲卻叫得令六爺心慌。步入五十歲的六爺,常常心慌。北京已經變了。街道、樓群、商店、汽車、男人、女人、小孩兒,連同著太陽、月亮、星星,都變了。好像眯了一覺,老天爺就換了個模子。六爺有時看著眼前一切,會突然恍範兒。他常覺得自己還是二十歲,渾身鐵硬,腰裡彆著彈簧鎖,左挎著一書包的磚頭,胸膛裡悶著一股子熱血。冬天的風像小刀子一般,刮得皮膚生疼,要出血。那年月,後海的湖被凍得緊實,有勁兒。男人們在冰麵上穿梭,冰刀割在冰麵上,咯吱咯吱響。女人們穿著軍裝,脖子上掛著紅圍巾,臉蛋兒通紅。男人呼出絲絲冷氣,女人放肆地笑,湖麵上喧騰著,岸邊簇擁著一群男女,有的是茬架,有的是茬琴。遠遠看,男人們女人們,黑壓壓一片,看不出區彆,像海裡的魚群,蜷縮,舒張,有時變成一條線,有時擴成一張網。但是,六爺覺得性感,他覺得那年月的男人女人都性感。連同著太陽、月亮、星星,都性感。六爺年輕時看不清這個世界,現在也看不清。年輕時的六爺,一彈簧鎖抽下去,一板磚拍下去,看到倒下的人冒出股股熱血,他才感到與這世界的接觸。那血是他與這世界溝通的唯一語言,他必須不停地敲打、嘶吼,才能收到世界對他的反饋。那反饋像抽一口鴉片,渾身升騰起快意,繼而變得冰涼,像冰刀割在湖麵上,咯吱咯吱響。如今,六爺老了。他渾身沒了勁道。胳膊細了,肚子大了,嗓子啞了,眉毛垂了,隻有那一雙眼,勉強撐著凶勁兒。可是他知道,他再怎麼裝凶狠,這世界也不搭理他。這世界就像個巨大的白眼,看得六爺心慌。六爺有時哼哼崔健的歌兒,花房姑娘,《一塊紅布》,他年輕時聽不大明白,現在懂了,一塊紅布,蒙住雙眼,也蒙住了天。六爺覺得現在的自己蒙住了雙眼,被扔到一口悶鍋裡,鍋底冒著小火,任他喊,任他吼,任他捶打,這鍋都悶悶不響,隻是這周身慢慢變得滾燙,烤得他骨頭發軟,精疲力竭。在周圍人看來,六爺還那個操性。脾氣暴,沒好臉兒,翻臉比翻書還快。他既然看不清這個世界,便索性看不慣這個世界。他每天坐在門口,什麼都看不慣。看不慣情侶接吻,看不慣酒吧的招牌,看不慣人們的衣著,看不慣牆上的廣告。他有時看電視也來氣,聽到小年輕說著時尚的話也來氣。人群熱鬨,他來氣,人家客氣,他更來氣。虛著,實著,真的,假的,他都來氣。他懷念過去,想找一幫老哥們兒聚聚,好不容易扒拉在一塊兒,才知道,全他媽變了。他心灰意冷,每天守著自己的小店,從天蒙蒙亮,到日頭西落,一天沒幾個人光顧。他孤獨,忍不住會想起被撞死的老婆,繼而又強迫自己不去想。六爺年輕的時候,從沒想過結婚的事。那時候他正風光,手底下一群小兄弟死心塌地跟著他,今天拔誰的旗杆,明天端了誰,有時候是為名聲,有時候是為“拍婆子”。打完架便蜂擁至館子,暴撮一頓。六爺起小兒生在鴉兒胡同,跟在他手底的人也都在這個胡同兒長大。胡同兒的孩子不比大院子弟,父母都是雙職工,文化程度低,買不起像樣的衣服。他們羨慕大院子弟,羨慕他們穿著三接頭皮鞋,一身綠軍裝,襪子雪白。和他們相比,胡同兒的孩子最多能撈上雙軍隊的襪子,套一雙軍膠鞋,美得不行。天生的物質差距,使他們從羨慕演變成強烈的自卑。他們打人更狠,下手也快,不見血不罷手。他們習慣打群架,也善於單兵作戰,每個孩子都會一手絕活,有一件稱手的家夥。有人使三棱軍刺;有人自己做鏈條槍;有人慣用一條短白臘杆,膠棍打人不見傷,全是內傷;有人不屑使家夥,專找善撲營的老跤手學跤,學得一手跤,全是反關節,比不來賽,隻為打架。六爺的家夥是彈簧鎖,尺把來長,一頭大,一頭小,捏小頭抽人見血,捏大頭抽人傷內臟。這家夥屬軟兵刃,攻擊力強,卻沒法用來抵擋,因此,六爺一般是一招製敵,很少與人纏鬥。六爺的老婆人長得一般,不愛說話,父母在起重機廠上班,一家子都是老實人。六爺在認識她之前,拍過不少婆子,盤兒亮,條兒順,但大都是跑頭子貨,朝三暮四。為此,六爺打過不少冤架,得罪了不少兄弟。那幾年,六爺的勢頭便逐漸冷下去,又趕上80年代改革開放,北京的大小流氓起哄似的奔廣州倒騰電視機,手表、服裝、蛤蟆鏡,六爺身邊的人紛紛作鳥獸散。那時候,仿佛一夜之間,六爺覺得身邊的人一走而空,找誰都不在。六爺也想倒騰買賣,但是做了幾趟,賠個底兒掉。他打人從不手軟,但是賣東西卻下不了狠心。善不領兵,義不養財,這讓六爺覺得自己還不完全是個渾蛋。於是他覺得自己應該先踏實下來,便托人介紹了他未來的老婆。很快兩人確定了關係,結了婚,生了娃,六爺也找到一家發電廠,負責看皮帶,運煤。開始的時候,六爺野慣了,不適應。廠子裡有人放份兒,他定要去敲打敲打,有人雞賊惦記人,他也要去拎那人出去談談。一年到頭,六爺正事兒沒乾,把一車間的同事揍個遍。他師傅嫌棄他,罵他是個刺兒頭,六爺就跟他師傅躥兒了,拿把三角鐵在他師傅麵前晃來晃去。他師傅沒辦法,隻好把他調劑到彆的車間。彆的車間聞聽他凶狠,都不敢要。眼看廠子裡要撤他職,一個老師傅卻答應收留他,但前提是不能惹事,不能打架,出什麼事,由他老師傅解決。六爺感激老師傅,竟然忍了下去,這一忍,倒磨平了些性子,從此,六爺開始朝九晚五,一家子過得清貧,倒也相安無事。日子安頓下來,六爺那群哥們兒卻紛紛從廣州、上海回到北京,有的賺了錢,有的賠了錢。這群人回到北京,一天無所事事,閒得蛋疼,聞得六爺在廠子裡上班,便天天去他廠子裡擾他。六爺想過安穩日子,怎奈那群人跑到他車間主任那裡,威脅主任說:“你要敢讓六哥乾活,我們就卸你一條腿!”無奈,老師傅也不敢再留他。六爺不想讓老師傅為難,便帶上一條煙,捎上一瓶酒,買上一隻燒雞,送到老師傅家門口,鞠了一躬,回廠子就辭職了。這以後,六爺便和這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鬥毆,夜夜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著人,急得掉頭發。好不容易六爺回來,卻一身酒味兒,倒頭就睡。一天深夜,六爺敲門,他老婆打開門,六爺便一跤栽倒在她麵前,頭上被豁出一拃寬的口子,腦袋像個血葫蘆。他老婆嚇得坐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兒。他老婆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爺,先起身把孩子的門死死關緊,又把六爺拖至沙發,她想先給六爺簡單包紮一下,再送往醫院,滿屋子找繃帶,卻找不到。她穿上衣服去藥店,一路上恍恍惚惚,月亮照得路麵像條乾枯的河。她心想,王八蛋,這回我一定要離婚!又想兒子剛上學便沒爹,會不會影響成長?去他媽的,有這樣的爹,還不如沒這樣的爹??六爺老婆出著神,嘴裡念叨著,一輛貨車駛過來,六爺老婆飛出去,頭朝下紮在了井蓋上。臨死時,六爺老婆嘴裡還在喃喃:王八蛋。如今的六爺,老婆死了,兒子跑了,朋友不見了,他隻能坐在小店門口,麵無表情,心懷愧疚。他養鷯哥,不圖上品,不怕臟口兒,隻為把它養得肥白如瓠,看著親。鷯哥的一聲“哥”,令他仿佛過了次電,腦裡閃出無數的畫麵,像一次性又重來了二十年。他吞了口氣,回過身來,街上已有些觀光三輪車在緩緩行駛,界邊兒的商店也已開門。六爺想,這他媽一天,又要耗過去。一個黑瘦的漢子蹬著觀光三輪車路過六爺門口,停下來,支棱著脖子看六爺。“六爺,大冷天兒的,天天跟守著棺材鋪似的,沒生意吧?跟著我蹬趟三輪兒,一趟一張兒,發一身怒汗!”六爺眼也不抬,將一壺剩茶朝黑瘦漢子潑過去。漢子抬腳躲,“什麼您就往我這兒潑!”六爺把臉一懶,“宿尿!瞧你丫那揍性,長得跟笤帚疙瘩似的,真把自己當駱駝祥子了?一趟一噸我也不去,天生伺候人的碎催,趕緊滾蛋!”漢子咧嘴樂,一溜煙兒奔銀錠橋去了。院門口賣麻辣燙的幾個南方人搬出煤氣罐放在炭火邊,搭棚子,支桌子,一個粗壯的婦女抱著一摞碗筷,麻利兒地在桌子上碼著。南方人偷瞄幾眼六爺,六爺一眼掃過去,南方人忙低下頭,幫著婦女碼碗筷。“孫子,還不聽是吧,炸了全他媽得上天!”那婦女聽見六爺罵,眉毛豎起來,手裡的碗一頓,操一口四川土話罵個沒完。“彆他媽以為我聽不懂,四川軍區軍七號是咱親戚!我還摸過他們軍長的槍呢。”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笑眯眯地晃過來,身上臟兮兮,一條牛仔褲像是用油浸過,頭發東倒西歪。“六爺,軍七號是誰?”六爺吐口痰,咳嗽半天,“忘了,反正是親戚。彈球兒,你個小雞巴崽兒一天到晚晃蕩這兒晃蕩那兒的,沒個正行,找家飯店,刷刷盤子,洗洗碗,賣賣正經力氣,彆他媽一天跟個顛尾巴猴兒似的,不小了!”彈球兒說:“不乾,沒意思,我就跟著您乾!”六爺笑了:“跟著我乾?我他媽還不知自己要乾什麼呢。不是那年頭了,小子!”彈球兒湊近,一臉神秘:“聽說了嗎?貓眼兒讓人給打了!”六爺拍手:“早該打,這老屁眼兒以前牛逼哄哄的,在動物園那兒拍了大雅子十三磚,差點兒沒賠上命!老了老了,也折了吧!讓誰打了?”彈球兒說:“一群二十多歲的小混混兒。”六爺麵容一緊,咕噥了一句:“怎麼惹上他們了?”彈球兒說:“聽說是貓眼兒的兒子在網吧賴了錢,讓人一頓胖揍,貓眼兒覺得自己威風還在,誰也沒叫,自己去了網吧,找到那個人,剛想耍威風,背後就一把獵槍頂了過來,那拿獵槍的讓他跪下。”六爺說:“貓眼兒跪沒?”彈球兒說:“‘撲通’就跪了,幾個小孩兒圍過去就揍,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六爺低頭不言語。彈球兒憤憤不平:“六爺您說,貓眼兒以前算是風雲人物吧,如今一把槍頂過來,就他媽跪了?”六爺提起鳥籠子,從櫃台的小黑盒裡拈起兩條大炮蟲塞進去。“咹?六爺?”六爺瞪他一眼:“該乾嗎乾嗎去,彆他媽老在我這兒耗著,礙眼!”彈球兒討個沒趣,一搖三晃地離去。六爺歎氣:“不跪,不跪他他媽真敢摟你啊。”北風漸起,天上的雲慢慢抹過去,太陽露出頭,整個鴉兒胡同開始熱鬨起來。觀光三輪一趟趟在眼前過,天兒冷,車夫們一邊賣力蹬,一邊和座兒上的遊客神吹海聊:恭王府,蝸蝸居,法源寺,宋慶齡故居,蕭軍怎麼被批鬥,和珅的老宅被抄了多少銀子??最後轉彎抹角都要跟自己扯上關係。座兒上的遊客聽得入神,手機哢哢地拍照。“老茶壺,彆他媽聊了,你也不看看你後麵那倆大娘兒們跟咱們是一種人嗎?”一個拉不著活兒的車夫,斜著眼望著正口沫橫飛的老茶壺。老茶壺回頭看了一眼座兒上金發碧眼的外國遊客,“聽得懂聽不懂,反正人家挺高興,關你蛋事,大不了,我說英文。”“揍性!你那嘴裡連倆彈子兒都擱不下,還他媽說英文!”“你拉不著活兒彆看人眼氣。”“我拉不著活?我剛拉了多少趟你沒瞧見?腿都蹬短了!我在這兒抻抻筋。”“過門檻,磨雞巴,孫子你一人兒忙乎吧!”老茶壺腳頭發力,蹬出老遠。六爺端一碗炸醬麵在門口,呼嚕呼嚕吃。六爺的炸醬麵簡單,肉多,菜碼少。為圖方便,六爺從不放青豆嘴兒,隻撒兩把小水蘿卜纓,一把黃瓜條,澆上幾滴臘八醋,幾口下去,就是半碗。六爺吃麵的時候,像報仇。眉頭深鎖,全身的勁兒繃在臉上,喉結一縮一張,兩眼盯著碗底,冒出火來,筷子不夾,隻顧往嘴裡送。六爺的嘴像個鍋爐,燒著旺火,麵被抻得像根火筷子,送進去,便發出“劈裡啪啦”的爆響。六爺打了個山響的飽嗝,舒一口氣。敲出根兒大前門,點上,猛吸一口,兩行煙柱顫巍巍從鼻孔順下。六爺回身關店門,提起鳥籠子,往街外溜達。一路上,做小買賣的商販們見到他,都點頭喊“六爺”。六爺一並點頭微笑。溜到銀錠橋,酒吧多起來,街上一片全是後海喧囂一夜後的狼藉。年輕人擁在一處,熙熙攘攘,穿著誇張,綠肥紅瘦,頭上頂著紅毛、白毛、黃毛、紫毛、粉毛,他們大都是外地人,卻均操著一口含糊的南城話。六爺瞧著,覺得心慌。一個老頭坐在小賣部門口,一群穿著短裙胳膊上文著身的姑娘在他麵前走過。“這大冷天,還穿得這麼涼快兒,真豁得出去!”老頭盯著一個姑娘的大腿,撇撇嘴。那姑娘沒理會,丟一句:“老流氓!”“行,看人真準!”六爺咧嘴笑著目送姑娘們九_九_藏_書_網離去,走到老頭兒跟前,“九十多歲的老流氓,活到今天,沒被人打死,不容易!趕明兒向國家申遺,就叫非得流氓物質文化遺產。”老頭兒抬眼看六爺,鼻子哼了哼,喃喃:“瞎混吧,瞎混吧。”六爺遞煙:“二爺,曬曬?”二爺指著後海那邊的酒吧,“天天他媽深更半夜鬨,一群燕巴虎子嗎?”六爺給二爺點著煙,“小崽子的事兒,管不了了,您一把年紀甭跟他們置氣,這條街還屬您牛逼!”二爺抽一口,眉眼鬆下來:“瞎混吧,瞎混吧。”街口拐角處傳來打鬨聲,彈球兒慌慌張張跑過來。“六爺,您快去看看吧,燈罩兒的煎餅車讓人給扣了!”六爺隨彈球兒過去。拐角處圍著一群人,伸脖兒看。四個城管正在奪一輛三輪車,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半蹲著身子,死命拽著車把。煎餅爐子、鏟子、耙子、刮板兒都被扔到了車上,地上是打翻了的綠豆麵兒糨糊、雞蛋、薄脆、油條。“較勁不是?!”為首一個生得粗壯的城管,發起狠來,腰板子一抻,連車帶人拉出去一步之遙。那攤煎餅的撒開手,衝上去抱住城管。“撒手!”城管掙脫著。“不,不能拿走!”攤煎餅的死死抱住城管的腰。城管抄住攤煎餅的手,向外一扭,攤煎餅的吃不住痛,撒開手。城管拎起他的領子,向外一送,那攤煎餅的一下被摔到人群中,一骨碌爬起來,又衝向前,城管便抬手一巴掌。那攤煎餅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給臉不要臉!走!”四個城管抬起車就要走。這時,一隻手扶住了車把,硬生生把抬起的車壓了下去。為首的城管剛要罵街,回頭看清楚是六爺,硬是把臟話噎了回去。“六爺。”六爺把臉一懶:“張隊,這是乾嗎?”張隊正正顏色:“執行公務。”六爺拽過那攤煎餅的,指指他臉上的五道手指印,“這就是公務?”旁邊一個城管要逞能,“你乾嗎的?沒事一邊兒待著去!”六爺一笑:“張隊,這兒誰說話算數?要不然我跟這位小兄弟談?”張隊忙說:“彆,他剛來,不懂事。六爺,我們這也是沒辦法,無照經營就得沒收,合理合法!他不配合我們工作,妨礙公務,還砸了我們的車燈,按規矩,我們必須連人帶車一並帶回去,您要插手,就得講理!”六爺轉到執法車前,車燈果然已被砸碎。六爺回身看著那攤煎餅的:“燈罩兒,這車燈是你砸的?”燈罩兒還把著三輪車,點點頭。“燈罩兒砸燈罩兒,行,撒手!”燈罩兒還是不撒手。“早他媽跟你說辦個證,辦個證,圖個踏實,就不聽,這回屎到屁股門,傻了吧。撒手!你無照經營,沒收你的車,人家在理!”燈罩兒隻得撒手。六爺指了指車的前燈蓋子:“砸了你們車,得賠多少?”張隊猶豫道:“三百塊錢吧。”六爺從兜兒裡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錢,連零帶整兒的數了數,一把塞進張隊手裡。“一百四十六,先給你,燈罩兒你那兒還有多少?”六爺問燈罩兒。“我,我這兒,這兒的錢都被他們拿走了。”燈罩兒說。“我這兒有!”彈球兒從人群裡躥出來,掏出兩百塊遞給六爺。“把那四十六還我。”城管把那四十六塊錢還給六爺,六爺又把錢還給彈球兒。“咱爺倆誰跟誰,不用還!”“誰他媽跟你爺倆。一碼歸一碼,還欠你一百五十四,”六爺轉過頭來看向張隊,“東西也沒收了,款也罰了,人就不用帶走了吧?”“行!”張隊指揮那三個城管把三輪兒抬上車,回頭就要走。“彆走,沒完呢,”六爺攔住了張隊,“你的事兒清了,他那一嘴巴誰來還?”張隊和另外幾名城管愣在原地。六爺朝燈罩兒一努嘴兒:“去,抽丫一嘴巴!”“抽丫的!”人群裡幾個小商販早憋不住火,起起哄來。燈罩兒臉憋得通紅,嘴巴抿起來,下巴向外抻著,眼睛直勾勾盯著張隊。但是雙腳始終沒離開原地。六爺瞧燈罩兒半天沒動靜,“瞧你丫那操性,原地使勁兒,大便乾燥啊?虧你也是個站著尿泡的,得了!張隊,他仁義讓你,但這賬還得還,要不咱換個人?”彈球兒衝過來:“我抽,我抽!”六爺踹了彈球兒一腳:“小雞巴崽兒,滾蛋!這兒輪不著你!”六爺緩緩走向張隊,臉對臉兒看著他,眼睛眯起來。人群靜下來,眾人像看鬼故事一般瞅著六爺怎麼動手。“六爺?”張隊喉嚨裡冒出啞啞一聲,緊張地看著六爺。六爺抬手,卻緩緩放下去,輕輕地拍了拍張隊的臉。“仁義歸仁義,話說回來,咱下回能不動手就忍忍,老實人給擠對急了,說不準!”張隊連連點頭,帶人匆匆離去。人群中有人失望,陰陽怪氣:“操,六爺,六爺,敢情就這麼回事兒!”六爺望向那人:“你彆走,我不敢抽他,抽你綽綽有餘!”說著,就向那人走去,那人瞧勢頭不對,撒丫子顛兒了。“看他媽什麼看!家大人都把你們弄丟了,沒蛋事兒往這兒瞧熱鬨來了?滾蛋,滾蛋!”六爺朝著圍觀眾人吼著。眾人如鳥獸散。燈罩兒支支吾吾還想說什麼。“甭惦記了!回頭咱倆再攢一輛!”六爺甩甩手說。“六哥,晚上來我家吃飯。”“老去你家白齋,多不好意思?”六爺臉上突然一歪,麵色變得煞白,腿軟下去,眼看就要倒。燈罩九*九*藏*書*網兒一把扶起:“六哥?”六爺慘淡一笑,指指心臟,“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