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山中日月(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2440 字 27天前

天監年初,一個奇怪的和尚出現在首都建康的大街上。這和尚衣裳襤褸,頭發蓬亂,行為古怪。他赤著腳,背著一隻禪杖,禪杖上掛著一把剪刀和一麵鏡子。很多的時候,這個和尚都是酒氣薰天,而且瘋瘋癲癲,嘴裡說些古裡古怪的話,類似讖語,但沒有人能聽得懂那些讖語所表達的意思。譬如有人丟給他幾個錢,問他:“請問大師,我的這一趟生意會是什麼結果?”和尚會說:“下雨了,死人了。”人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等到後來銀錢像雨一樣落進自家的口袋裡,那折了本錢的對方恨不得跳樓自殺時,這才明白和尚當初所說的讖語。有一次,一個人去問這瘋和尚:“和尚,你願意同我去做一趟買賣嗎?”和尚立即像躲瘟神一樣躲開了,嘴裡大叫:“殺頭了,剖腹了!”過沒多久,那人果然因為竊取一隻官船,被官府捉去,殺頭剖腹。有年紀大的人知道,這個瘋和尚最早出現在建康的大街上時是在齊武帝時期,名字叫寶誌。而年紀更長的人則回憶說,瘋和尚寶誌最早是在京城的一座寺院裡,那時候他並不瘋,就像其他和尚一樣,早上上殿,中午過堂,晚上坐香,從不出寺門一步。但後來這和尚突然從寺院裡消失了,直到幾年後,人們在建康的大街上重新看到了他。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規規矩矩地坐在寺院裡早殿、過堂、坐香,而是整天遊走在建康的大街上,說些讓人捉摸不定的話。奇怪的是,人們像信奉神靈一樣信奉著這個瘋和尚,都把他說的每一句話咀嚼來咀嚼去,有的就真的咀嚼出什麼滋味來了,有的卻什麼也咀嚼不出。那時齊武帝的時代剛剛開始,對於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和尚,齊武覺得是不祥之物,於是便派軍士將他抓到京城的一座監獄裡。然而當時竟陵王蕭子良正迷戀著佛教,聽說官府將一個和尚(而且是一個有神通的和尚)抓進了監獄,便每天派人前去給和尚送飯。奇怪的是,送飯的人還沒到,瘋和尚寶誌就對獄卒說:“去,把牢門打開,外麵有人給我送飯來了,用的是金碗玉盞,裝的是山珍海味。”獄卒不相信,可過了一會兒,真的有人用金碗玉盞給和尚送飯來了。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瘋和尚寶誌明明是被押在大牢裡,卻有人在某一條大街上看到他的身影。看守的獄卒以為自己失職,但回來一看,寶誌仍躺在獄牢的草鋪上睡覺。齊武帝終於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蔑視的人,一個有神通的和尚。雖然懂得一點佛教的人知道,在三千年前的古印度,釋迦牟尼是不主張神通的。釋迦牟尼說,所謂神通,不過是犍陀羅的一種咒術,一種騙人的把戲而已。但是,人們卻不能否認釋迦牟尼本人就具有極大的神通,隻是,非到萬不得已,釋迦牟尼決不使用神通。九九藏書瘋和尚寶誌在建康消失很多年了,最近不知怎麼又重新出現在首都的大街上。瘋和尚寶誌的出現一開始並沒有引起蕭衍太多的注意,直到有一天,瘋和尚寶誌不顧東宮衛士們的阻攔,一直闖到宮城。“皇上有疾,召我進宮,你敢攔我?”攔也攔不住他,這邊衛士們將一柄柄長槊架成十字連環,眨眼間,那瘋和尚已經進神武門了。瘋和尚寶誌一直闖進了奉天殿,然後就一屁就坐到皇上的龍椅上。衛士們的臉都給嚇白了,說:“你真是瘋了,你不怕殺頭嗎?”趕緊上前拉他下來,然而哪裡又能拉得動他。瘋和尚寶誌說,這張破椅子我坐過的,這椅子的後背上有一隻蟲眼,還是我讓人給補起來的。人們看時,果然那龍椅的後背上有被補過的痕跡。寶誌又說,那時候什麼什麼,說的都是劉宋元嘉年間的事情,過去快一百年了啊。人們便開始懷疑,這個寶誌,或許真是當年劉宋皇帝恭帝轉世。但是,怎麼就轉成一個和尚,而且是瘋和尚呢?奉天殿的動靜傳到皇上那裡,皇上立刻就趕過來了。寶誌見到皇上,仍然在那龍椅上坐著,衛士們叫著:“皇上來了,還不趕緊下拜!”寶誌仍在那龍椅上坐著,說:“皇上是現在的佛,我是過去的佛,豈有過去的佛給現在的佛下拜的理?”衛士們又要去拉他,被蕭衍阻止了。蕭衍讓人端來一方椅子,就這樣坐在寶誌的一側,說:“大師前來,有什麼特彆的開示嗎?”“皇上有疾。”瘋和尚說起話來總是這麼短短的四個字,多一個字也沒有。蕭衍說:“大師看出朕是得的什麼病呢?”“殺障欲障。”蕭衍大吃一驚,瘋和尚果然是來給他看病的。他分明指出,他的病有二,也就是佛教戒律中所說的“殺害障”和“欲惡障”。蕭衍說:“朕自立國以來,非不得已,不再殺戮,朕還讓人在刑律中除去墨刑和劓刑,何來殺害?蕭梁天下,儘歸朕所有,但朕的居室不過丈餘,室內僅一床、一桌、一椅,何來欲惡?”“戒葷戒腥。”“朕自天監三年(公元504年)即自行素食,何來葷腥?”“斷房室,戒女人。”這一次卻是三個字了。蕭衍忽然想起,很久沒去看望鐘山腳下的慧超了。蕭衍心情較之去年顯得悠閒,他決定趁著這一刻的悠閒去鐘山腳下普光寺看看慧超和尚。蕭衍去前,特意讓人給慧超製作一件紫衣袈裟,另有錢五千。像過去一樣,他去普光寺時並沒有聲張,隻是帶著太子蕭統以及陳慶之、呂僧珍以及十幾個衛士,臨走前又叫上六弟蕭宏的兒子蕭正德。他似乎覺得,對於這個不久前剛剛被免去太子爵位的侄兒,應該多一份懷柔。就像過去蕭衍每次去普光寺一樣,慧超早早地迎候在山門前。當年蕭衍尚未出山時,慧超即說他“龍行虎步,有帝王之相”。慧超還在蕭衍精神低潮時給他指點迷津,為他分析天下大勢,預言蕭鸞將死,蕭鸞死後,必將天下大亂,在梁、楚、漢之間,將有一位英雄興起。這一切,都不出慧超的預料。慧超在方丈室接待了蕭衍,仍讓蕭衍坐在他過去坐過的位置上,自己則側坐一旁。那時候,蕭衍不解其意,慧超就說,雖說自東晉以來的“沙門不敬王者”論一直爭論不休,但君臣之分還是要有的。現在,果然就有君臣之分了。蕭衍說:“法師幾年前的指點迷津,讓朕得以撥雲見日,今朕特意來向法師表示謝意。”“這是陛下多少萬劫以來的因果造化,”慧超說,“說到謝字,應該是臣衲感謝陛下,臣衲寺內有大彌勒殿一座,又曾發願修彌勒金像一尊,現獨缺五千錢,陛下今天就給臣衲送來了。陛下又見臣衲袈裟舊了,特意又讓人縫製一件紫衣袈裟,臣衲還不該感謝陛下嗎?”同來的人頓時都驚住了,皇上此來攜帶紫衣袈裟一件,錢五千,事先並未張揚,此前也無人來打頭陣,慧超竟然有這樣的感知,可見慧超的確非同常人。蕭正德以前聽人說過普光寺裡的慧超有大神通,所以今天他特意跟著三伯一同來到普光寺。現在知道,慧超果然是一個高人,就不知他能否預測未來,方便時再問問他,將來自己能否接替三伯做一任皇帝。蕭正德剛這麼想,慧超對他的監院和尚說:“王爺想問未來禍福,你可陪王爺到隔壁香堂抽一卦簽,就知分明了。”蕭正德看了看伯父,蕭衍說:“你們去吧,朕要向法師請教些問題。”蕭正德巴不得伯父發話讓他出去,他覺得這個和尚太可怕了,他能把彆人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在此期間,三歲的太子蕭統始終像大人一樣正襟危坐在父皇的一側,認真地諦聽著父皇與慧超師父的談話。蕭正德出了客堂,便在監院和尚的陪同下去香堂抽簽。他對抽簽不是很相信,便漫不經心地搖了搖竹筒,抽出一支簽來,結果卻是一支空簽。接連三次,皆是如此。蕭正德心裡有些發怵,隻得認真地在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頭,這才抽出一支簽來。那簽上寫著:“霹靂一聲天地響,各路英雄爭四方。但等急雨傾盆下,爾曹功名儘笑談。”蕭正德不解簽上的內容,也不想去解,出了大殿,遠遠地看到幾個乳娘牽著太子往大殿一側的觀音殿走去。蕭統便說:“我有點困了,給我找個地方休息休息。”監院和尚連忙將他帶到一間雅致的客房。蕭正德剛倒在床上,就聽到有人喊他,他出門一看,那叫他的不是彆人,乃是他父親蕭宏。蕭宏說:“趁著現在寺裡沒有幾個衛士,還不趕緊想辦法結果了那個奪去你太子爵位的小東西!”蕭正德心裡卟卟地跳著,他父親又說:“你還在猶豫什麼,你不是一直想要做皇帝嗎,要知道做皇帝就必須心狠手辣,否則你隻能位居人下,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蕭正德覺得父親的話很有道理,於是便壯了壯膽,尾隨著太子的身影走到觀音殿裡。乳娘替太子點了根香,太子接過了,便跪倒在觀音座下的蒲團上,低著頭,似在默禱著什麼。蕭正德四下看看,除了幾個奶娘,觀音殿裡沒有其他人,於是便操起一隻銅香爐,猛力朝太子的頭上砸去。隨著一聲銳響,血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來。他大叫一聲,睜開眼來,仍是睡在客房的那張床上,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蕭正德心裡仍在嘣嘣跳著,不敢再睡,便爬起來,繼續向客堂走去。忽然又止住步子,因不知道那和尚是否知道他剛才的夢,心裡虛虛的,便又回到剛才的客房,乾等著皇上與那個和尚談話結束。這時,太子被乳娘牽著,已從觀音殿出來,看著陽光下太子歡快活潑的樣子,蕭正德恨得牙都快咬出血了。這邊客房裡,蕭衍與慧超的談話剛剛開始,蕭衍說:“朕少時學周孔,弱冠又窮讀六經,對儒、釋、道三教都略知一二,不知法師對三教如何評斷?”慧超哈哈一笑說:“三教中,儒教講入世,道家講超升,佛家卻隻講一個空字,縱觀三教,各有利弊。但相比起來,儒、道都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治國平天下也好,得道成仙也罷,都隻是轉生善道的小果報,但卻為來世的人生種下煩惱的因子,這些都不是究竟之法。”“那麼,什麼是究竟之法呢?”“返照心源,洞悟自性,證得無尚菩提之果,達到佛的涅槃境界,最終不生不滅,無障無礙,這才是究竟之法。入官做丞,大富大貴,做到頭來還是個了,就是成仙飛升了,將來還是要在六道中輪回不斷,受無儘之苦。”蕭衍並不同意慧超對儒、道二教認識,說:“朕明白法師的意思,當今天下戰亂頻仍,人心不古,道德倫喪,既需要治國平天下的能人,也需要虛無和空有的化解,若能三教總攝,三管齊下,或對治理天下大有裨益。”慧超說:“陛下的想法倒有新意,但陛下應知人的欲望無有止境,這才是一切苦難的源藪。自無始以來,人在欲望的驅使下不斷造業,因果相報,業業流轉,無有出期。無論堯湯周武,漢武奪兵,即便明君出世,四海之內,依然戰爭不斷,普天之下,從來就沒有安定過一天。上至國王,下至庶民,是窮是富,是賤是貴,人人皆受煩惱滋擾,個個皆在苦海之中。唯有佛教才能讓人熄滅貪嗔癡欲望,也唯有熄滅欲望,才能得到內心的平靜,如此,方能出離生死之期,免受六道輪回之苦。佛滅度後二百五十年,印度國之阿育王以佛治國,引導世人生起彼岸的追求,印度國內始有兩百年的長治久安。陛下的想法固然不錯,但三教總攝,總有一個統領,就像三軍作戰,必得有一位指揮全局的將帥。”“法師的意思,唯有釋氏佛教才能充當這三軍統帥嗎?”“說起來,釋迦是老子的老師,孔子是佛的學生。”這時候,陳慶之在一旁忍不住插話:“按照年代,釋迦牟尼應該比老子小,比孔子大,他們倒算得上是同一時代的人,但老子和孔子何時到北印度去做釋迦牟尼的學生呢?”“佛法無處不在,佛法無時不在,釋迦牟尼的教義,是普遍的教義,普遍的教義是不能以時間的先後來認定的。”蕭衍說:“嗬,朕懂了。”慧超又說:“陛下以帝王之身,如能在南梁境內推廣佛教,或可像阿育王一樣,創立一個長久的王朝。陛下雖為帝王,卻是一位難得的皇帝菩薩,同樣能為佛教在東土的弘揚起立定生死的作用。”蕭衍說:“朕身為白衣居士,何來菩薩一說?”慧超轉身從藏經閣中取出一部經書名《維摩詰經》,說:“陛下一定熟悉維摩詰居士的事法,維摩詰雖為一名白衣,其成就不僅超過大阿羅漢,其智慧和無礙辯才也勝過很多菩薩。他即常常召開無遮大會,向十萬信眾講解佛法,前去聽講的不僅有帝王,更有佛地菩薩。陛下雖為白衣居士,但以陛下的帝王身份,卻能比維摩詰更有方便之力教化在六道中不斷輪回的苦難眾生,也會使陛下的社稷江山遐昌萬年。”午間,慧超留齋,齋畢,蕭衍說:“前朝昏政,生民塗炭,朕不得不於永元二年十一月於雍州舉兵南下,一路征戰,血流成災。尤以朱雀橋一戰,更是死傷無數,朕每每夜半不寐,似總聽到無數冤魂的哭泣之聲。朕有意將在同夏裡的舊宅建光宅寺一座,並在板橋建法王寺一座,等寺建成,想請法師大駕隨緣駐賜,不知法師意下如何。”慧超說:“臣衲乃一山僧,一向久住山中,慣了。不過,陛下的二寺如建成,臣衲會帶上五百僧人前往寺裡做一場法會,為亡靈超度,方便中再給信士講幾堂《金剛經》。”蕭衍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再次來到普光寺,第二次來時,蕭衍將幾個朝中大臣以及幾個在京的弟弟全都帶來,太子和他的幾個叔叔正式皈依慧超,成為在家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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