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頭等大事(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4609 字 21天前

大司馬府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蕭衍家人沒有不認識他的。沈約與他的一群文友在年輕時生逢齊永明那樣一個政治穩定,經濟、文化共同繁榮的年代,是他一生都引以為驕傲的事情。沈約曾追隨在文惠太子和竟陵王蕭子良,成為當時最偉大的文人。然而隨著齊武帝時代的結束以及竟陵王蕭子良的死去,被朝廷冷落的沈約自感前途暗淡,尤其是被放任東陽的三年,沈約更是感到心灰意冷。而這時沈約已經四十五歲。永泰元年(公元489年),蕭鸞篡位,時局昏暗,眼看著自己的政治抱負再難實現,沈約曾上表朝廷,請求解職。意外的是,蕭鸞默許了他,於是,他不得不來到天台桐柏山深處修道。但沈約終究耐不住寂寞,不久即再次返回建康,希望能繼續為朝廷儘力。這一次,蕭鸞授他五兵尚書、驃騎將軍。蕭鸞死後,蕭寶卷當政,把一個江南攪得像一潭爛泥。沈約不肯同流合汙,遂又以母病為由,再次離開建康。蕭衍起兵的消息傳到他的家鄉,這似乎又給他帶來新的希望,但他一直在觀望著。直到最近,當得知蕭衍攻取建康,即將建立新政時,沈約知道機會來了,便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建康,來見舊友蕭衍。蕭衍似乎早就料到沈約會來,此刻,他也正需要沈約,但是,他卻有意要晾晾這位急於建功立業的舊友。沈約在蕭衍寢宮外一直等到日升三竿,他等不急了。於是,他顧不得正在溫柔鄉裡的蕭衍,籍著昔日的友情,擂響了蕭衍寢宮的大門。直到沈約把手擂紅了,蕭衍這才慢騰騰地從床上起來,讓人放沈約進門。“美人綿眇在雲堂,雕金鏤竹眠玉床。”一屋的脂粉氣,一床的零亂,沈約知道自己驚擾了蕭衍的好事,也就乾脆不作道歉,插科打諢地吟詠了一句蕭衍早年的詩。蕭衍說:“聽說你在桐柏山做道士,去年我在郢州遇見範縝,還問起過你。”“道士早就不做了,隻因老娘年老多病,這一年多,一直在家侍奉老母。這一次是護送老母到三弟處,路過建康,所以就看你來了。”蕭衍說:“嗬嗬,一年多不得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在桐柏山得道成仙,羽化真陽,正要追隨你的真跡尋你而去呢,不想你卻不做道士了,可惜,可惜呀。”“要做道士還不容易,陶弘景在茅山的道觀越來越興盛,前去參學的人都擠破頭了。”“該做道士的不去做道士,該做文人的不去做文人,這個世道整個顛倒了。”幾句玩笑話後,蕭衍說起了正題:“休文你來得正好,我被人逼坐東宮,眼前的事千頭萬緒,零亂如麻。我正需要你幫我擬定一些必要的文書,關於舊政時代的許多典籍,也需要重新審過。這些年來,朝代更迭,兵革連年,再加上饑荒和瘟疫,老百姓真是苦不堪言啊。委屈你先做個驃騎司馬怎樣啊?”沈約掂量了一下,先前來的幾位舊時文友都分頭領受不同的職位,範雲是黃門侍郎,任昉為記室參軍,他的這個驃騎司馬並不在他們之下,而且,蕭衍稱帝,是遲早的事,現在為蕭衍效力,將來就是立國功臣。沈約等了多少年了,終於等到這樣的機會,豈能輕易錯過?便爽快地答應了。“我從吳興來,你知道我一路上聽到什麼童謠了嗎?”沈約興衝衝地說著,便隨口吟起一首民謠:“水醜木,梁王興,行中水,做天子……”對這些民謠,以及此前的一些讖語,蕭衍似乎並不陌生,這所有的一切,正是他的另一位好友茅山道士陶弘景利用自己的名道身份有意所為。他岔開話題,說:“東昏亂政,民不聊生,北魏又時而入境騷擾,一場接一場的戰爭,攪得我都忘了永明體,忘了該怎樣詩韻合仄了。嗬,真懷念在竟陵王府的日子。現在,範雲來了,任昉、陸陲也來了,今天你又來了,可惜謝朓死了,要不然,竟陵八友都快齊了。過幾天再把範縝找來,西邸文學又能重新開張了。”沈約的興奮點顯然並不在文學上,他特意從吳興趕來,決不是為了要與蕭衍重溫當年西邸文學的輝煌。“建康局勢已經穩定,江南百姓正翹首以待行中之水。明公當順天應人,早成大業,文學的事畢竟是小事。”蕭衍拉著沈約,一定要他陪著下一盤棋,一邊說:“管他什麼大事、小事,現在,你我廝殺一盤是再快意不過的事。”沈約對棋從來就沒什麼興趣,此刻卻隻得耐下性子陪著蕭衍坐在棋枰前。隻幾個來回,沈約就敗下陣來。沈約索性將麵前的棋子一推,說:“明公,聽說您要在板橋一帶建一座寺廟,以紀念那些陣亡的將士。等寺建好了,我可要好好寫一篇碑記,記錄明公的那場偉大的戰役啊。”“碑記的事,自然非你休文兄莫屬,”一說到那場戰役,蕭衍心情忽然沉重起來,“休文啊,我總覺得自己是做和尚、做道士的命,可命運卻逼得我拿起一柄長槊,沙場演兵,揮戈廝殺。一想到過去這一年的那一次次戰場對決,一想到那無數陣亡的將士,我的內心就在不斷流血。”聽著蕭衍的這一番並非完全不是由衷的話,沈約便也受了感動,說:“我有一種預感,江南近百年來的戰亂就要在明公的朝代煙消雲散了,江南的百姓,終於有盼頭了。”“是的,江南需要穩定,百姓需要休養生息,這個天下,再也不該有戰亂,再也不該有刀光劍影了。”“真好,我要替江南的百姓謝謝你,替天下的百姓蒼生謝謝你,”沈約臉上飛揚著激動的神采,“明公的話,倒讓我想起一個建議,明公將立的帝號,就以武帝稱之吧。”蕭衍說:“好啊,止戈、止戈,止戈為武,在這一點上,你與陶弘景不謀而同。”兩天之後,沈約再次造訪大司馬府。這一次,沈約一見到蕭衍便開門見山地說:“建康城裡到處都打出了梁字大旗,街中小兒處處傳唱水醜木,梁王興,行中水,做天子。明公,天意不可違呀!”然而蕭衍似乎又變了個人似的,他拉著沈約,讓他看剛剛寫就的一首詩。沈約將蕭衍的詩篇快速地瀏覽了一遍,胡亂評點一番,便急切地說:“明公,立國之事,究竟有何打算?”蕭衍故意裝糊塗,說:“什麼立國之事?我不是早在幾天前就還權於宣德太後了嗎?我自去年雍州起兵討伐蕭寶卷,一是為鞏固齊室皇基,二也是被昏君逼得走投無路。現大功告成,我豈能利用強權取而代之?如是這樣,豈不世風敗壞,綱常顛倒,我蕭衍還有何顏麵立於世間?”沈約將蕭衍的詩篇隨手一扔,說:“明公差矣,永明之後,南齊的劫數就已儘了,而早在去年你在雍州起兵,就有人在你的家鄉看到飛龍,最近又有人在建康附近挖到一對玉麒麟,再看那滿大街的梁字大旗以及隨處可聞的童謠歌曲,這一切難道不正是上天垂意嗎?明公或許真的沒有取而代之之心,但跟隨明公出生入死,征戰無數的將士們難道就沒有出相入仕的願望嗎?明公如果硬是守著所謂世風不變,隻怕不知要冷落多少將士們的心。”蕭衍說:“嗬嗬,休文之言不無道理呀,隻是,這改朝換代是一件大事,還須慎重考慮,千萬不可急於求成。”沈約打斷了蕭衍說:“我相信,明公當初在雍州高舉義旗時,就已經考慮成熟了,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皆備,明公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和帝離建康隻一步之遙,建康城裡的那些士大夫們哪個不想攀龍附鳳,隻要能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他們才不管是誰來坐龍庭。等到和帝回到建康,坐了奉天殿,文武百官各就其位,那時候你若再想有所作為,隻怕真要落得個亂臣逆子的罪名了。”聽沈約一說,蕭衍似乎有些著急,說:“休文所言果然有理,但是,我還要再聽聽其他人的意見。說到禪讓,也是早有先例的。我想,禪讓詔書的擬就非你莫屬,禪讓的各項工作也須及早籌備,我會讓彥龍去準備一份內閣成員名單。”沈約說:“禪讓詔書我在兩天前就已讓任昉擬定,我又重新一一校訂,明日即可送您審議。宣德太後那裡,可讓她再發一道詔命,封您梁王,以應和街頭民謠,再讓她授你自行組閣的權力。”沈約的一番話,倒真的讓蕭衍意識到某種危機的存在。現在,他必須趁熱打鐵,把改朝換代的事正式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沈約剛剛離去,蕭衍就迫不及待地讓人將範雲請到了大司馬府。不等蕭衍開口,範雲就說:“和帝在姑孰已經等不急了,幾次三番問及何時能夠抵達建康。我已派人秘密聯絡姑孰那邊,設法將和帝留駐姑孰。時間緊迫,明公當及早作即位的打算。”蕭衍內心有些慌亂,卻又故作鎮定,說:“你和沈休文好象串通好了啊,既然如此,明天一早,就請你與休文一同過來議定立國大計如何?”然而沈約並沒有走遠,等到範雲走出大司馬府,沈約立即追上去說:“這麼快就出來了?立國之事,如何議定的?”範雲說:“放心吧,他讓你我明天一早再去議定此事。休文兄,好好睡一覺,明天好運。”第二天,範雲早早來到大司馬府,然而卻被阻在閱武堂外的院子裡,從堂內傳來沈約的侃侃而談,間或傳來他與蕭衍的開懷大笑。範雲心急如焚,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好一個沈休文,竟然搶在自己前麵了。範雲進不去閱武堂,急得在院子裡來回踱步,隻是不斷地乾咳。時間在一刻一刻地流去,終於,那邊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沈約滿麵春風地走了出來。範雲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想說,好個沈休文,明明與我約好,今晨一同去見蕭衍,結果卻搶在自己前麵了,這是什麼行為啊?但他還是把要說的話打住了,說:“休文兄,怎麼樣啊?”沈約卻裝起糊塗,笑著說:“什麼怎麼樣啊?還不趕緊回家抱孫子去,老大不小了,還在這裡磨蹭個什麼!”範雲臉都急白了,說:“怎麼這樣呢,到底怎麼回事啊?”沈約正要說話,那邊蕭衍的隨從陳慶之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陳慶之說:“兩位大人,這麼早就過來了,還沒吃早飯吧?”沈約打著哈哈說:“明公今天興致很好,留過早茶了。”這時,呂僧珍伸出頭說:“先生,主公請您進去議事呢?”範雲不知道是招呼誰,竟站在那裡半天回不過事來。沈約朝範雲示了示右手說:“還呆在這裡乾什麼,給你這個,還不滿意嗎?”範雲朝沈約伸出的右手看了半天,他明白自己得到什麼了,便放心地進了大司馬府。蕭衍正在喝粥,一邊低頭在看一份文書,見到範雲,便頭也不抬地說:“彥龍你且先坐一會,待我把這份文書看完。沈休文文筆真是好啊,不過他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是江南第一辯才,極推你做右仆射。”範雲連忙說:“休文是江南第一文豪,比起他來,我範彥龍又算得了什麼?”蕭衍將組閣名單遞給範雲,範雲看到自己的名字果然是在尚書右仆射的位置上,於是便把一顆心放到了實處。他繼續往下看去,這份組閣名單是沈約最初的草擬,蕭衍又做了修正,名單上點點圈圈,儘是蕭衍的手跡。他注意到蕭衍不僅將此前不肯在擁戴名冊上簽字的王亮,重新圈在尚書令的位置,更把目前尚擁兵不附,隔江對抗的豫州刺史馬仙埤以及吳興太守袁昂,圈在新的內閣名單上。這份名單上還包括一些京城的高門大戶。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穩定高武子孫,讓他們死心塌地擁戴即將建立的新朝政權。這是蕭衍與曆代帝王的不同之處,也是蕭衍的過人之處。看著這份組閣名單,範雲對蕭衍更增了一份敬意。他想起那一年王融造事,蕭衍默而不附;蕭鸞篡政,蕭衍卻暗中支招,終於積蓄力量,一舉奪得天下,現在看來,這一切也都不是偶然的。蕭衍三兩下將碗中的粥喝儘,抹了一把嘴說:“沈休文這人,過去我們在竟陵王府時並不覺得他有什麼過人之處,今日才知他才智縱橫,真正是國之棟梁,難得,難得呀。”範雲說:“是啊,您對沈休文的了解,就跟沈休文對您的了解一樣。”蕭衍又說:“不過,論人品,我還是推崇你範彥龍。”“我是一個直人,你過去說過,我是當今江南第一直人。”蕭衍笑起來,說:“難得直人,彥龍啊,我若稱帝,就授你為當今第一直臣。我如果有錯,哪怕你指著我蕭衍的鼻子大罵三天三夜,我絕不會怪罪於你。”範雲當即取過紙筆,當場讓蕭衍將“第一直臣”四字書寫了,又鄭重地揣進懷裡,笑著對在一旁伺候茶水的陳慶之說:“慶之你可聽清了啊,明公授我當今第一直臣,往後我要是因為罵他而被問罪,你可要為我作證啊。”陳慶之說:“先生哪裡是罵人的人呢,先生如果開口罵了,主公一定也會格外高興的。”“慶之真會說話,小鬼頭長大了,”範雲說,“明公,還是讓我現在就罵你三天三夜吧,等到你坐上皇位,就是真龍天子,到那時你就是借給我鬥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冒犯龍顏。”蕭衍哈哈大笑,拉著範雲又要下棋。陳慶之說:“先生一早就來了,還沒有吃早飯呢。”範雲看著蕭衍,再過些日,往日的蕭叔達就成了當今皇上了,那時就有了君臣之分,再也不能像當初在竟陵王府一樣,一起討論文學,一同刻燭限時作詩。那時彼此之間想說就說,想罵就罵,是何等痛快啊。想到這裡,範雲忽然就有了一絲落寞。在蕭衍的組閣名單上,最顯目的名字就是沈約和範雲,兩人都在等著,等著做他的尚書左、右仆射。然而此後一連數天,蕭衍足不出府,杜門謝客,再不理大門外聚集而來的文臣武將,再不管張弘策遞交來的一摞摞文書奏折。他似乎真的還政於宣德太後,樂得做一個逍遙的順民,隻沉浸在溫柔鄉裡,不知有漢,無論魏蜀了。這天清晨,蕭衍的司馬府外又聚集著十多人,他們都是這一年多來跟隨蕭衍起兵南下的將士,然而誰也沒有膽量擂響那扇朱漆銅釘大門。遠遠地看見範雲急急走來,大家便說:“博士先生,大將軍一連數日閉門不出,不知建國大計有何進展了?”範雲說:“各位急於建功立業,等急了吧。明公這幾日正忙著完成一件大事,雖說不比建國大業更為重要,但起碼是當前的頭等大事,等他忙完了,就一定會召見大家。”大家都笑起來,都明白蕭衍究竟在忙什麼樣的頭等大事。王茂說:“這件頭等大事的確人人該做,明公當然該做,隻是明公做得不是時候,更不該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一旦和帝回到建康,不僅明公前功儘棄,就是我們,也將會跟著白忙了一場。”範雲扯過王茂說:“既然這樣,王中軍今天若有膽量,就隨我一同敲開明公的這扇大門,將他從那頭等大事中拉轉出來。”說著,範雲真的擂響了大門,王茂也跟著舉起拳頭在那門上拚命地擂著。一旁的將士們也跟著起哄,隻當作一種娛樂。陳慶之終於打開半扇大門,探出頭來,說:“主公昨夜看文書累了,還睡著呢,有什麼事請明天再來吧。”王茂說:“昨天讓我們今天來,今天又讓我們明天來,到底什麼時候是個了啊?”範雲說:“慶之你前日可聽見了啊,明公授我當今第一直臣,容我罵他三天三夜。好在他還沒做皇上,我今天就是來罵他的。你把門打開,我這就進去,好將他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陳慶之不敢放範雲進門,正要轉身,王茂一步跨上前去,死死地擠在那半邊門裡。陳慶之無奈,隻得放他們倆進門。蕭衍內室依然顯出床第大戰之後的一派零亂,那位餘氏脂粉殘存,鬢發不整,正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蕭衍身旁。作為勝利者的蕭衍接管了蕭寶卷的一切權力,也接受了蕭寶卷的三位遺妃。在這三位遺妃中,餘氏才藝俱佳,不僅善畫,且會唱吳歌西曲,因而最受蕭衍恩寵。蕭衍在其三十八年人生中有過幾次讓他失魂落魄的愛情,他與謝采練的愛情緣於琴,他與丁令光的愛情緣於棋。而現在,與這位餘氏的相識,又激發了他的詩歌衝動,他忽然有一種找到紅顏知己的感覺。蕭衍將一幅長卷遞給範雲,說:“彥龍兄你來得正好,這是我剛剛草就的一組吳歌,你看是否合韻。”範雲接過長卷,見題為《子夜四時歌》,其中《春歌》四首:另有夏歌、秋歌和冬歌,共十六首。《子夜四時歌》相傳是晉時一位叫子夜的吳越女子所唱,歌中多含哀怨眷戀,飽含對青年男女情感的質樸渲泄,在江南一帶流傳甚廣,也被後來很多詩家所模仿。蕭衍的這一組吳歌繼承了樂府詩的婉約和清麗,卻少了同類詩歌中的輕俗和浮豔,給人一種清新之感。範雲一讀,就放不下了。“此前讀過明公的西曲,現在又誦明公的吳歌,晉以來的樂府詩,到了明公這裡,可算是有了新的氣象。”“彥龍且慢過獎,我這裡還有新東西,也不怕你笑話,一並抖落出來吧,”蕭衍說著,便對身邊的餘氏說,“彥龍兄是我的詩兄,更是當年竟陵八友中的老大,現在,就把你的才藝展示展示吧。”蕭衍說著,就坐到那架古琴前,搓了搓手,熟練地彈出一個滑音。隨著古琴輕快的彈撥,餘氏輕移蓮步,舞動水袖,放出迷人的歌喉,且歌且舞,頓時將在場的人們都帶入一種曼妙的情境中。入曲的是蕭衍的一首七言詩,題目是《河中之水》: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盧家郎。餘氏輕盈的舞姿,猶如一隻乳燕在庭前翻飛;餘氏婉轉的歌喉,就像一隻百靈在自由啼鳴。一曲終了,範老先生竟然麵紅耳赤,如癡如醉。一直等蕭衍從古琴前站起,走到他的身旁,範雲這才像是從酣睡中醒來,說:“好歌、好歌,餘音繞梁,一歎三匝,輕歌曼舞,蕩人魂魄啊!”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又說:“明公樂府詩中的江南女子一個比一個嬌豔可愛。這首《河中之水》在敘事中興歎,在興歎中寫意,亦莊亦諧,且琅琅上口,好詩,好詩啊。”他不能不認為,這是蕭衍繼《東飛伯勞歌》之後又一首七言佳作。蕭衍說:“七言詩自魏文帝曹丕肇始,後來者效法的很多,隻可惜沒有一首能留傳於世。隻怕我這一首也是平庸之作吧。”範雲說:“魏文帝的《燕歌行》算是七言詩的開山之作,此後鮑照、寶月等人也都寫過七言詩,正如明公所言,這些詩一味在平仄上下功夫,多半卻是空洞無物。明公的七言詩平仄互換,抑揚起伏,而且內容生動,直接表達民間女子的情感渲泄。可以說,七言詩到了明公這裡,才算是見功夫了。”蕭衍說:“彥龍兄過獎了,寫詩,我不如謝朓;作辭,我不如沈約;做人,我不如你範彥龍。”範雲仍然沉浸在餘氏剛才的歌舞中,說:“明公的這首《河中之水》,應該是神來之筆吧。”蕭衍指著餘氏說:“昨晚她給我講了一夜的故事,唱了一夜的吳歌。”蕭衍意猶未竟,又捧出餘氏所畫的仕女圖讓範雲過目。範雲仔細地端詳著那幅仕女圖,忽然想起當年同樣也是才藝俱佳的漢成帝劉驁,後來偏偏遇到趙飛燕那樣的才女。劉驁因沉緬於才色而朝政不修,以至於落得個國破身亡的下場。他不希望眼前這位餘氏是又一個趙飛燕,更不希望這位即將登上帝位的朋友再步劉驁的後塵。蕭衍等著範雲稱讚餘氏的畫,說:“彥龍兄覺得此女的才藝如何啊?”“不錯,不錯。”範雲應付著,一邊想著怎樣把要說的話表達出來。“先生今天來見明公,就是要與明公談詩論畫嗎?那又為什麼拉著我這個老粗一同進來?”二人這才意識到,身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為蕭衍打江山立下頭功的長史王茂。“嗬嗬,”範雲囁嚅著,說:“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有些話你既不肯說,我隻好說了。”王茂說,“明公去年十一月在雍州振臂一呼,各路英豪都追隨在明公的大旗之下,弟兄們出生入死,到底是為了什麼?現大業將成,明公卻成天閉門不出,忙著自己的頭等大事,明公究竟要把弟兄們放在什麼位置?”王茂算是指著鼻子罵上門了,這讓蕭衍多少有些難堪,卻又不好發作。他不得不把餘氏的畫卷起來,臉鐵青的。那位餘氏也隻得悻悻地躲在蕭衍的身後,偷眼去看這位黑臉將軍。蕭衍說:“蕭寶卷宮內有三千粉黛,都被我一一打發,現在我這裡隻有這三個女人,我做得過分了嗎?”自從去年十一月雍州起兵以來,蕭衍一直未曾接觸過女人,他需要女人,需要女人的撫慰。但是,範雲說:“對於一個帝王來說,隻要他有能耐,他可以同一百個,甚至一千個女人有床第之歡。但作為一個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帝王,卻絕對不能在其中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專注於感情。一個柔情似水的男人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卻做不好一個帝王,這樣的例子曆史上多不勝舉。明公不會忘記,紂王因坦已而亡國,蕭寶卷因潘妃而亡身。一個肩負立國大任的七尺男兒,如果整日纏綿在女色當中,離誤國亡身還有多遠?”蕭衍被他罵得臉白一陣紅一陣,知道自己的確該罵,便不好發作,隻是尷尬地笑著,說:“彥龍你隻管罵吧,我都替你記在帳上,總有一天,我會連這個一起算的。”蕭衍這樣一說,範雲便不好繼續罵他,於是又說:“昔日沛公(劉邦)進關後,不貪財物,不近女色,這才使得範增等人敬畏他如同敬畏父母兄長。我希望你是今日之劉邦,而非當年之劉驁。”現場的氣氛開始緩和,王茂卻反而沉默了。範雲知道,就在剛才餘氏放出迷人的身段載歌載舞時,不僅自己動了性情,看似鐵血鋼骨的王茂同樣也被眼前的美色擊倒。“長史大人,這一刻你怎麼又不說話了,是不是也在想著那件頭等大事?”範雲故意調侃著說。王茂被他們說破了心事,臉略微一紅,說:“哪裡,哪裡,隻是想著人世間竟有許多不公,譬如我王茂跟隨明公出生入死,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明公卻左偎右抱,這不免叫人……”蕭衍哈哈大笑,說:“人世間的不公自古有之,是你王茂少見多怪罷了。”範雲替王茂把話挑明了,說,“前日主公將後宮三千彩女分給軍隊作為家室,長史大人卻未曾分得一人,所以這才歎世道不公。”蕭衍笑說:“女人是禍水,王將軍還是不沾為好。”王茂說:“明公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今日王茂冒死打上門來,明公務必要賞賜末將一瓢禍水。”說得蕭衍、範雲都笑起來。範雲趁機說:“長史大人既然說了,明公何不順水推舟,將你這裡的女子任意打發一個給他吧。”“我若將身邊的禍水賜於王長史,王長史就不怕被禍水所亂嗎?”範雲趕緊說:“長史大人,你究竟看中這宮裡哪位女子,就把話向明公挑明了吧。”“是啊,隻要你看上的,我一定拱手相讓。”蕭衍說。“此話可當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我可說了啊,”王茂紅著臉說,“這宮裡的女子,我王茂一個也看不上,我就看上剛才那位跳舞的女子。”王茂一言既畢,蕭衍頓時滿麵怒容:這也太過分了吧,竟然打起自己床上人的主意了。他看了看範雲,希望範雲能替自己狠狠嗬斥王茂。然而範雲卻趁機推波助瀾,說:“天下美女如雲,明公做了帝位,儘可隨意挑選,而像王長史這樣的立國功臣不可多得,明公還有什麼舍不得的嗎?”蕭衍對餘氏留戀難舍,但想著範雲的話大有道理,便狠一狠心,將餘氏叫到麵前,說:“王將軍前途無量,你跟了他,隻會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餘氏淚流滿麵,還想求情,但蕭衍卻掉轉身子,朝王茂揮了揮手,讓他趕緊帶著餘氏走人。餘氏隻得含著眼淚,一步三回頭,跟隨王茂一同出了東宮。第二天,蕭衍忽然再把範雲和王茂召進宮來,當場賞給王茂一百萬錢,並特彆叮囑說:“這一百萬中五十萬作為你安家費用,另有五十萬是對你跟隨我出生入死的犒賞。那位餘氏身世坎坷,你要好生待她,千萬不要再有負於她。”蕭衍以範雲不久前母喪為由,同樣犒賞範雲一百萬錢。然而幾天後發生的一件事,讓蕭衍徹底從溫柔鄉裡驚醒。一天深夜,有軍士在大司馬府活捉一名奸細,當場搜出該奸細描畫的大司馬府路線圖。經審問,這名奸細供出是受湘東王府蕭寶晊指令前來探營,以便實施暗殺。蕭寶晊是齊明帝蕭鸞之弟蕭緬的兒子,蕭寶卷的堂兄弟。這件事或許真有其事,或許就是子虛烏有,但卻給了蕭衍一個信號,對於前朝王室子弟,是必須誅殺的,否則,必將留下遺禍。齊永元三年(公元502)一月四日,蕭衍以宣德太後的名義,以謀反罪誅殺蕭寶卷堂兄弟蕭寶晊、蕭寶覽、蕭寶宏三人。幾天之後,蕭衍將宣德太後請入東宮臨朝稱製,行使皇權。同時他向外界表示,他已完成使命,自即日起,他將停止執掌一切朝政。對於蕭衍來說,既然建康已有太後執政,和帝的存在便成了可有可無了。至於什麼時候以禪讓的方式完成帝業,那隻是一個時間問題。齊永元三年(公元502)二月二十一日,宣德皇太後下令,封蕭衍梁王,晉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另有一係列特殊待遇,如:上殿可不必像其他官員一樣必須脫下鞋子,可帶佩劍上殿,可以不必跪拜、不必自報姓名等。至此,蕭衍的權力登峰造極,以禪讓的方式改朝換代的序幕正式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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