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禪讓(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3773 字 21天前

禪讓,禪讓,禪讓究竟是個什麼?據說堯年老時,四嶽推舉舜為繼承人,堯對舜考核了三年,覺得舜能夠勝任,便愉快地與眾人一起完成了對舜的權力交接。舜逝後,用同樣推舉方式,傳位於治水能人禹。多麼文明的權力交接,傳位人與繼承人彼此間是多麼溫良敬恭謙讓!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直到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在接受當了多年傀儡的漢獻帝劉協禪讓後,忽然說了一句感慨萬端的話:“舜禹受禪,我今方知。”曹丕知道了什麼,他沒有說,但後人通過曹丕對傀儡皇帝漢獻帝劉協的強權脅迫過程,似乎也就明白了他知道了什麼,也知道所謂堯舜禪讓的儒家神話到底是個什麼。似乎是從堯舜開始,禪讓成為一種風尚,成為中國儒家社會權力交接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直到很久後,人們才通過一些零星的異類書籍知道,舜是通過陰謀發動政變,用武力囚禁了帝堯父子,從而奪取了帝位。而且不僅如此,舜一上台就對忠於帝堯的政治勢力進行武力清除,殺人如麻。生活在一個洪水泛濫的澤國大地,晚年的舜自感力不從心,他有心要將權力交給下一位能人鯀,但卻總是感到鯀的強大會危及自己既得的利益,他以血腥的手段殺了鯀,卻不得不將治水的任務交給鯀的兒子,另一個治水能人禹。對舜的仇恨像一口濃痰一樣死死堵在禹的胸間,但為了治水,他不得不強抑殺父之仇。禹的“三過家門而不入”,何嘗不是一種對在強權脅迫下苟活的自虐。禹通過非人的努力,疏通了九河,禹也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終於,禹逼使舜以禪讓的方式將權力最終交到自己的手裡。禪讓從來都隻是一種借口,從來就沒有傳說中的那樣溫馨,那樣充滿了人情味兒。西漢時期的王莽在經過多年的權力角逐後,再也不能滿足權臣的名分,開始步步緊逼,欲問鼎於漢室的最高權力。他先毒殺了自己的女婿平帝,立兩歲的宗室子弟為帝,並將其名字改為孺子(想起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牛”)。公元25年,王莽終於不再滿足去做一個攝政王,於是廢除自己建立的兒漢新政,自己取而代之。然而可笑的是,當禪讓大典結束之後,王莽居然走下金殿,拉著那位孺子的手哭得一塌糊塗,說,我是多麼想輔佐你到你能夠親政為止,無奈天命不可違呀,上天一定要我代漢而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呀!在長達幾千年的中國曆史中,禪讓的把戲在一些人之間一演再演。東晉王朝在窮途末路中不得不偏安於江東,雖然在淝水之戰後頂住了北魏人的南下攻勢,但後來又幾乎命喪於權臣的內亂。曆史讓一位叫劉裕的人來收拾殘局,劉裕用武力擊敗了篡位的桓玄,雖然保住了晉王朝的暫時苟活,但東晉王朝也到了最後的時刻。劉裕是晉室的驅狼者,也成為晉室的掘墓人。權力頂峰上的劉裕當然不再滿足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尷尬地位,他想跟前輩受禪的曹丕、司馬炎學習,卻又一時難以出口。有一天,他請部屬們喝酒,先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說自己如何逼退毀滅晉室的虎狼,成為再造晉室的第一功臣。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依目前這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但卻位極人臣的現狀恐怕並非好事,因此他是多麼想辭去晉朝廷的一切爵位,到京師養老去啊。他的部屬們終於明白了劉裕的意思,於是有人連夜帶著起草好的禪位詔書去找晉恭帝司馬德文。這個被劉裕捏在手掌裡的晉末皇帝倒是一個暢快人,他沒有像一些前輩一樣在不得不交出權力時哭哭啼啼,他似乎早就明白會有這一天,於是不僅痛痛快快地在禪讓詔書上簽了字,並且還說了一通“早該如此”的漂亮話。永初元年(公元420),劉裕了遂心願,自立為帝,國號為宋,南朝從此開始。曆史就是這樣周而複始,卻總不出某種輪回。從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到齊明帝蕭鸞,雖然各個通過政變的方式推翻了前政權,卻無一例外地打著禪讓的旗號。禪讓是一件文明的外衣,它的好處就在於遮掩了政權交割過程中的一切血腥和暴力,一切被迫和無奈,而使這過程溫情脈脈,充滿了和平文明的中國味道。讓我們再回到對蕭衍的敘述上來。齊中興二年(公元502)三月,齊和帝蕭寶融自江陵到達姑孰,而這時的建康,蕭衍早已完成了禪讓前的一切輿論和組織上的準備。齊和帝眼看著南齊劫數已儘,便不得不在那份早就被人擬好的禪讓詔書上簽字,表示願將一切國之神器禪讓於蕭梁時代。十五歲的蕭寶融含著淚在禪讓詔書上簽完字後,仍特彆給新主蕭衍寫了一封可憐巴巴的信,表示願被貶為庶人,過一種普通的生活,從此不再過問朝事,並請求將姑孰作為他此生的棲息之地。和帝的書信連同禪讓詔書一並被人送達建康,蕭衍讀罷和帝的信,禁不住彈下幾顆淚珠。在那一刻,他似乎真的生起一絲惻隱之心,他甚至打算將地處邊陲的巴蜀之地作為蕭寶融安養此生的最後領地,但隨即遭到包括沈約在內的很多人的反對。當蕭衍征求他最信任的部下範雲意見時,範雲卻一直低頭不語。無奈之下,蕭衍隻得提議通過擲骰子的方式來決定和帝的命運。這種類似兒童般的遊戲,在當時卻隻是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沈約自告奮勇地充當了製作骰子的工作,小皇帝的“除”或“留”,就隻有憑借蕭衍那隻天意之手了。儘管很多人都在事後對沈約的骰子充滿了懸疑,但和帝的生命還是就此結束在這一年的三月。當派去姑孰的人將一塊生金呈於和帝時,十五歲的少年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豪氣,他說,我死不需要金,有酒即可。於是,他把自己灌得爛醉,然後便躺到床上,在昏迷不醒中讓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蕭寶融的死,為一個朝代的結束劃上一顫顫微微的句號。一個王朝結束了,曆史還在繼續。聽到和帝“急病”而死的消息,蕭衍當眾大哭(忽然想起齊明帝蕭鸞的哭)。蕭衍派出特彆代表前往姑孰,對蕭寶融的死表示最深切的悼念,下令給予最高規格的厚葬,並正式封他為“巴陵王”。和帝死後,宣德太後下達了最後一道詔書,詔書說,齊和帝效法前代舊例,要把天下禪讓給梁。發布詔書的當天,宣德太後派尚書令王亮等人帶上皇帝的玉璽恭恭敬敬地送到蕭衍的大司馬府,算是正式完成了權力的交接。當一切齊備之後,蕭衍再一次鄭重表示,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禪讓,讓他去做皇帝,無異於叫他去死。如果說剛進建康時蕭衍曾表示過同樣的姿態多少還有幾分真誠的話,而現在的姿態,則隻是一種過場戲,是一代代禪讓中必須的過場。於是,王珍國等攜180位大臣集體上書,表示擁戴。當然又是一種形式,但形式是必須的。齊中興二年,也即是梁天監元年四月初八(公元502年4月30日),建康南郊,三十九歲的蕭衍登上一方特意而建的祭壇上,舉行神聖的登基大典,宣布他的帝國從此建立,改齊中興二年為梁天監元年,(取自《尚書》:“天鑒其德,用集大命”)。國號為梁。從這一天起,人們開始稱他“梁武帝”。去年的一個時候,當蕭衍向他的方外密友陶弘景詢問將來的帝國以何名國號時,陶弘景於是就說了“水醜木”三個字,正合了民間“水醜木,作天子”的童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蕭道成滅劉宋王朝開國稱帝時,一開始所定的國號即為“梁”,隻是後來,蕭道成聽從了一個相士的“金刀利刃齊刈之”的話,遂改國號為齊。誰也不會想到,二十四年後,一個叫蕭衍的人在曆史的機遇中橫空出世,而梁朝取代的,正是蕭道成當年用鮮血打下的帝國。蕭衍的宣布帝國誕生的這一天是佛教中釋迦牟尼的降生日,據說此前三千多年的這一天,在古印度北方的一個小國的王宮裡,一個未來的教主誕生了。他誕生的那一刻,天空布滿了祥瑞的雲彩。那未來的教主剛一降生到這災難的大地,立即一手指地,一手指天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蕭衍選擇在這一天宣布他的帝國的誕生,似乎也有著特彆的意義。仿佛是對這新生帝國的某種紀念,從四月開始,一連數月滴雨未降的建康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大雨淹沒了附近的秧田,衝毀了鄉村的堤壩,遭成方圓百裡的洪澇災害。直到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大雨仍持續不停。無奈中,人們隻好請來了山中道士陶弘景,陶弘景領著三百名道士在南郊日夜作法。初八的清晨,一連下了八天的大雨終於住了,雲隙中露出一方藍天。驚喜的人們因此而對這位山茅山道士奉若神明。這天上午,整個南郊萬頭攢動,南梁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千名道士和一千名僧人分彆為蕭衍帝國的誕生舉行盛大的祭天儀式。蕭衍身穿特製的服裝,服裝上由四十八位工匠繡出一條金色的飛龍,在眾人的山呼萬歲聲中,蕭衍發表他的施政演講。他說,“天命不於常,帝王非一族,唐謝虞受,漢替魏升,爰及晉、宋,憲章在昔……”蕭衍強調,皇天的授命不同,自古以來帝王就不是一家一族的專利。堯禪位給舜,漢被魏取代,後來晉、宋也都是照章辦事,所以蕭梁代齊不僅是順天應人,也是遵從堯舜以來的一切古製。在論證了帝國的合法性之後,蕭衍仍不忘對南朝以來頻繁的朝代更迭,連年的南北戰爭以及蕭齊王朝後期的荒淫和昏政予以譴責。他說,人民需要休養生息,國家需要長治久安。他將大赦天下,革除一切蕭齊時代昏政,並立即著手改革選官製度,改變以往那種官員的大門隻向貴族開放的舊弊。他要還政於民,讓利於民,讓蕭梁王朝從戰亂中恢複生機,讓百姓休養生息。麵對禮樂崩壞,人心不古的現實,他唯有從自身做起,勤於政事,儉於生活,努力去做一個好皇帝。按照曆代新生朝廷的慣例,蕭衍追封被蕭寶卷殺害的大哥蕭懿為丞相,封長沙王,諡“宣武”。追封父親蕭順之為文皇帝,廟號太祖;追認母親為獻皇後,追認發妻郗氏為德皇後。對諸王的分封如下:六弟蕭宏為臨川王、揚州刺史;八弟蕭偉為建安王,雍州刺史;七弟蕭秀為安成王,南徐州刺史;九弟蕭恢為鄱陽王,左衛將軍;十一弟蕭儋為始興王,荊州刺史。在新的組閣名單中,原尚書令王亮保持不變,此外,相國左長史王瑩為中書監,吏部尚書沈約為尚書仆射,侍中範雲為散騎常侍、吏部尚書。其他各州也根據親疏做了相應的變動,為了便於控製各州郡,采取了更換異己,任用親信,兼以討伐的方針。此前拒而不附的馬仙埤、袁昂二人都在新朝中擔任了重要的職務。人們當然記得,就在一個月前,身為南齊豫州刺史的馬仙埤不僅拒絕歸順蕭衍,而且憑借長江天險與蕭衍大軍隔江對抗,馬仙埤甚至當場殺掉蕭衍派來勸降的使者。而吳興太守袁昂也公然表示堅決不與叛軍合作。直到蕭衍派人前去剿殺,二人戰敗,並做了蕭衍的俘虜。然而,當兩人被士兵押解到蕭衍大司馬府時,蕭衍不僅未加責罰,反而對二人的義行大加讚賞。蕭衍親手替二位解下被捆綁的繩索,說:“蕭寶卷要是再多幾個像二位這樣的義士,他還會亡國嗎?”讓人大感意外的是,去年在義軍圍攻台城之際,親手砍下蕭寶卷人頭的王珍國、張謖二人卻被發派到遙遠的邊陲。“萬歲,萬歲”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祭祀天地結束,蕭衍與文武百官出席在皇家禮堂“明堂”舉行的慶祝酒會,接受文武百官的禮拜和朝賀。最先前來敬酒的當然是他的舊友,此次在新朝中擔任要職的沈約、範雲二人。蕭衍說:“我舉兵三年,賴天時地利及諸位功臣武將的齊心協力,但助我成就帝業的,卻隻有休文與彥龍二人。”蕭衍說的都是實情,在蕭衍立國這件大事上,兩人不僅出謀劃策,沈約還為蕭衍擬寫了包括《為梁武帝除東昏令》、《封三舍人詔》等一係列詔令。範雲更是在組閣及一些重大問題上做了大量具體事情。蕭衍六弟,剛剛被封為臨川王的蕭宏拉著他的另一個弟弟蕭恢來給蕭衍敬酒。蕭宏向來被人認為是腹內無墨,口中無品的人,他站在三哥麵前,隻是傻笑著。蕭衍說:“六弟,九弟,朕今登基為帝,你二人有什麼話要對朕講嗎?”蕭恢看了看蕭宏說:“六哥先講。”蕭宏囁嚅半天,憋得一臉通紅,說:“沒什麼好講的,三哥做了皇上,你老弟我跟著沾光啦。多謝三哥,嗬,多謝陛下。”眾人哈哈大笑,蕭衍也忍俊不禁。蕭衍將二人拉到沈約、範雲麵前,說:“朕與範尚書和沈尚書少時即是親密好友,範尚書長朕十二歲,沈尚書長朕六歲,朕對他二人敬於兄長。現為禮製所限,朕不能再與兩位愛卿兄弟相稱,你二人應代朕稱二位為兄。”蕭宏、蕭恢二人連忙對著範雲、沈約恭身下拜,說:“兩位兄長在上,受小弟一拜。”範雲、沈約趕緊將蕭氏兄弟一把扶起,連說:“罪過,罪過了。”馬仙埤、袁昂是帶著幾分愧意前來敬酒的。對於一個月前的行為,當然也都記憶猶新。蕭衍說:“什麼也不要再說,這個朝廷百廢待新,仍需兩位愛卿鼎力相助。”馬仙埤打趣說:“小人是一條失去舊主的狗,新主給我骨頭,我自然會為新主賣命。”蕭衍哈哈一笑,說:“那總比吃了主子賞賜的肉,卻掉過頭來咬主子一口的狗好啊。”這話分明是說給一旁的王珍國、張謖聽的。當初蕭衍剛剛進駐石頭城時,王珍國、張謖二人曾以明鏡相許,蕭衍也回贈斷金,表示雙方合作的誠心。當時蕭衍曾許諾說,如果能在台城刺殺蕭寶卷,為義軍進入建康打開通道,二人就是建國的功臣。但在新朝的組閣中,王珍國、張謖卻隻分得一口殘茶剩飯。帶著一肚子牢騷,二人不得不來到蕭衍座前。張謖借著酒意說:“陛下想知道微臣近來所做的事情嗎?微臣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啼哭。”蕭衍說:“你究竟為誰而哭?為蕭寶卷哭,已經遲了,為朕而哭,朕正活得好好的。”張謖又說:“小人是一條沒有名分的狗,所以隻能撿彆人扔下的骨頭啃,小人時常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蕭衍當場震怒:“前有兄長殺掉吳郡太守以邀高祖之功,後有乃弟砍下蕭寶卷人頭降伏義軍,縱觀天下王朝,賣主求榮者又何談名分?”不僅指責張謖,連張謖家的老底也一並兜了出來。張謖也算得厲害角色,立即反唇相譏:“微臣的沒有名分,陛下不能以殺東昏侯蕭寶卷一事來說項,就這件事上,陛下也不好說微臣就沒有一點功勞。如果不是蕭寶卷的失德,陛下又何必一路南下征戰討伐,又何來陛下今日的江山?”王珍國趕緊過來打圓場,說:“昔日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於人,陛下堪比湯武二帝,能得天下,其在必然。”蕭衍似乎對王珍國的比如並不領情,他板著臉說:“朕既不是湯武,湯武也不是朕。湯武是聖人,而朕為凡人,因此,不可以朕比湯武。再者,湯武革命,君臣之分未絕,所以後來才有南巢、白旗之事;而獨夫蕭寶卷作亂於天下人,何況又枉殺朕兄蕭懿及朕弟蕭暢蕭融三人,朕與蕭寶卷君臣之分已絕。朕於雍州起兵,是為掃獨夫民賊,為萬民除害。朕與湯武,又如何比得?”直到這時,尚書令王亮仍然沒有露麵。蕭衍想起此前以自殺的方式表示對蕭寶卷朝廷忠誠的另一個南齊大臣顏見遠,覺得這些士大夫實在是迂腐得可以。蕭衍覺得,是到了必須對這位堅決不肯與時俱進,死抱著蕭寶卷王朝大腿不放的尚書令結結實實敲打一次的時候了,於是便主動走到悶著頭在一旁喝酒的王亮麵前說:“丞相覺得今日的酒味道如何?”“換了一隻新壇而已,微臣喝著,還是從前的滋味。”“丞相對那隻舊壇如此迷戀,當初何不多加維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天下也沒有不碎的壇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微臣又能有什麼辦法?再說了,舊壇不破,哪來陛下今日的新壇?”不等酒會結束,天空陰霾密布,繼而電閃雷鳴,剛剛放晴的天空再次烏雲翻滾,不一刻,大雨傾盆而下。龐大的車隊在大雨中向台城艱難行進,在等候道路清理的過程中,蕭衍特意請範雲與他同車而行。這實在是一種很高的禮遇,誰都看得出,雖然蕭衍說“助我成就帝業的,隻有沈休文和範彥龍二人”,但真正的內閣大權還是掌握在範雲手裡,蕭衍對範雲的信任遠遠超過沈約。此後的很多年裡,蕭衍一直采取這樣的政策,寧可讓沈約享受極高的榮譽,卻並不讓他去做實際的事務。雨打在車篷上,發出密密的響聲,蕭衍掀開輦窗看了看雨霧密布的郊野,說:“老天爺不肯賞臉,這多少讓人有些掃興。”“大雨下了半個多月,偏偏在陛下祭天登壇的那一刻停了,難道這不是上天垂意嗎?”似乎並不習慣這樣的君臣對話,範雲又說:“今日陛下登基為帝,你我之間已非昨日,隻怕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親近陛下了。”“昨日者蕭衍,今日者,依然蕭衍,”蕭衍說,“隻是,昨日你我兄弟相稱,今日,我卻不得不將我字從口中除去,隻用一個朕字代替,你也不得不用陛下來稱呼我。一時還真不習慣。”“但這是必須的,南朝的內亂,使得禮崩樂壞,製度失謹,君臣上下亂了規矩,這樣的王朝怎能不加速衰敗?”蕭衍說:“朕還想封賜你侍中吏部尚書,由你領頭,會同沈休文、王亮、王瑩以及柳暉、許懋等人儘快製定一套新律,以廢除蕭寶卷時的酷刑和淫刑。關於禮曲,朕意不必一味尋求古樂,一是無法求得,二是將增紛紜。這件事,朕將親自操刀,製造新聲,自譜新曲,供百姓祭天地時吟唱。”範雲說:“這事陛下還是請休文來做更好。”蕭衍說:“沈休文才華出眾,稱他為當今文壇巨匠應當之無愧,隻是他為人浮華,隻怕難托重任。尤其是典掌樞密這樣的大事,還是你做朕更放心些。”“謝陛下栽培,”範雲說,“關於建立《梁律》一事,我想向陛下再推薦二人,尚書省侍郎徐勉以及秘書省佐郎周舍。此二人均出身寒門,卻極有學問,又為人謹慎,從無疏漏,而又年輕有為,將來可堪大任。”“你看中的人,總不會有錯,”蕭衍說,“官以人清,豈限以士族?今後朝廷在用人方麵一定要以能取士,惟才是舉,切切不可讓那些鑽營投機之徒掌握要害。”範雲想起剛才在明堂裡的事,說:“剛才陛下對張謖的斥責,可謂一針見血,直陳要害啊。也直見陛下的品性。”蕭衍說:“任何一個朝廷,多一些馬仙埤、袁昂似的氣節,少一點王珍國、張謖之流的投機鑽營,朝廷或許會更安全一些。”“再過兩個月,休文的老母就是八十一歲生日了,老人家病魔纏身,隻怕是最後一個生日了。”範雲這看似漫不經心的提醒,讓蕭衍意識到什麼。蕭衍說:“你怕朕會冷淡了沈休文嗎?放心,沈約是一代辭宗,文章大家,朕會讓他風光無限的。”雨越下越大,車隊隻得在路邊一館驛暫且避雨。範雲抬頭看了看天說:“南方暴雨成災,巴蜀卻久旱不雨,今年怕又是個災年。”“北魏利用幾年前內亂占據淮水以北,這是朕一大心病。蕭梁剛剛立國,卻又遇上災荒之年,而朝中仍有人屈而不附,外憂內患,嚴刀霜箭啊,”蕭衍說著,指著那在淤泥中艱難行進的馬車說:“這些日子,朕總會想起古人所說‘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這句話來,就像眼前的這輛六馬之輦,而牽在我手上的,卻是一根業已朽毀的繩索,道路如此泥濘,車身又是如此沉重,一旦馭索朽斷,六馬狂奔,後果不堪設想。”範雲說:“陛下有此憂患,是我南梁帝國的大幸,南梁剛剛建立,什麼難以預見的險厄都會發生。陛下務請將這種憂患保持始終,不論何時,切不可有一絲鬆懈。”聽了這樣的肺腑之言,蕭衍有了一絲感動,說:“彥龍啊,大庭廣眾之下,你我不得不有君臣之分,而在私下的場合,你我仍要像當年在竟陵王府一樣,隻以兄弟相稱。”範雲說:“陛下恩寵,微臣感激涕零,但千萬不可亂了君臣之分,否則,微臣將遭天劈雷轟。”話音剛落,天空猛然一聲響雷,幾匹受到驚嚇的馭馬失去控製,騰起四蹄一聲咆哮,二人乘坐的輦車一個趔趄,兩人都被掀翻在地。羽林軍們一陣驚慌,以為出現刺客,立即圍了上來。兩人從泥地裡爬起來,似乎都無大礙,但範雲的額上還是被車擦出一塊皮來,絲絲的血與泥塗了一臉。看著範雲的狼狽相,蕭衍忍不住哈哈大笑,說:“累累若喪家之犬,猙猙如破麵之鬼。”蕭衍的比喻,讓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範雲趕緊說:“陛下得了天下,執意親近皇天厚土,微臣能不隨而趨之?”說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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