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丹姬被遣返回部落之後,不久便生下一個女兒,聽聞媯翟平安產子,位同熊貲,在朝堂上的地位如日中天,丹姬越想便越恨恨不平,被驅逐的恥辱終日繚繞心間。她時常找父兄哭訴,請父兄為她出氣。巴族首領耐不過丹姬的央求,答應攻打楚國。巴族首領應承戰事的表因是為丹姬出氣,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巴人與楚人的長期不和。在楚人還在漢江上遊刀耕火種逐獸而食的年代,楚人與散落在漢水兩岸的土著巴人結成了同盟,楚人的擴張與強大離不開巴人的出生入死。但是隨著楚國的強大,國家機器的完善,楚人對中原文化不自主地渴慕起來,並且取精存真兼收並蓄,形成了與巴族部落截然不同的文化觀念。這種不同文化和製度下的兩個勢力集團,時常有些摩擦發生,最後都以強大的楚國勝出,所以巴人並不向楚,但又不得不依附於楚,才把丹姬呈獻給楚王做妾。如今,丹姬被驅逐回來,族人雖然瞧不起她,畢竟是首領的女兒,又生了孩子,不接納也不可能。巴族首領想,熊貲已漸漸老邁,現在是一個文弱的女人冒頭執政,此乃伐楚天賜良機。既然要開戰,就要有個由頭。巴族首領冥思苦想,熊貲即位的這些年對他們還算不薄,丹姬自己沒有做好臣妾之事,不能以丹姬被驅之事作為理由。他想來想去,勉強地找到了十二年前伐申之時,巴人與楚人合並一軍,但因巴人不聽熊貲命令,遭到熊貲酷刑責罰,這遭受酷刑的人裡,有一個是首領的弟弟,現在要向熊貲討還公道。巴族首領以這樣勉勉強強的理由率領騎兵對楚宣戰,他心裡並沒有多少把握,便先以權縣的轄邑那處城為試探,派出小隊人馬進行突襲。權尹閻敖是久經沙場的將領,亦是王室宗族的要員。麵對巴族的突襲,閻敖立刻派縣師戒備在那處城邊境。但巴人這回采取的並不是楚人習以為常的閃電戰術,而是遊擊戰。時常以二十幾人為一縱隊,趁著半夜或者黎明之際不定時突襲。初始,閻敖尚能提高警惕,他對巴族較為了解,想來定是丹姬不滿,撒撒氣罷了,這麼騷擾了半年之後,依然不見巴師有大舉開戰的態勢,也就習以為常,權縣士卒也見怪不怪了。轉眼到了春耕季節,閻敖正在叢林裡與下屬愉快狩獵,忽見城門守將一身帶血地衝進狩獵場,開口隻說了一句:“巴人進犯,城門已破……”便倒地身亡。閻敖大驚,立即策馬下山,尚未到縣府,便見血跡斑斑,巴族的旌旗已經插上了城頭。原來巴族首領趁著權縣庶民播種、權師疏於防範之際,率領部眾攻打權縣,權縣無備,城門關口很快就被攻破。閻敖咬牙切齒,道:“巴族小人竟滅我縣師!本尹要殺了巴人祭旗!”閻敖抽出劍要衝進縣城與巴族決一死戰,被副帥攔下:“縣公三思!他們有備而來,敵眾我寡,您這樣貿然衝下去是白白送死!”閻敖歎道:“本尹能如何?當年莫敖屈暇兵敗,自刎於荒穀,連累其弟及子孫遠赴息縣。今巴人犯我,皆乃本尹疏忽所致,縱不拚死一戰,亦隻能自刎以謝民眾!”副帥道:“大人萬不可就這樣死去!您族人皆在丹邑,尚不知巴人所為。丹邑與權縣,不過數十裡之遙,依小人之見,您莫若先回丹邑告知族人防患於未然,以防他們趕儘殺絕,到時您再入都請罪求援不遲。”閻敖求生之念被副帥喚醒,狠歎一聲,道:“罷罷罷!也隻能如此。”閻敖換好部下找來的平民衣裳,跟著逃難的民眾在巴人狂妄的“活捉閻敖”的叫嚷中悄悄混出去。權縣的縣師死傷慘重,連收屍的人都沒有,難民四處流竄,閻敖也狼狽不堪。他為儘快到丹邑,一頭紮進了湧水(今湖北荊門)連夜泅水回了老家。族人們聽聞巴人的囂張征戰,均做好了防備並極力讚成閻敖入郢都求救,是以閻敖找匹快馬急急奔郢都而去。丹姬父兄聽聞閻敖僥幸逃脫,當即派人抄近道趕往郢都報信。丹姬之父站在權縣城樓上得意捋須,道:“閻敖能從吾等手中逃脫,斷不能從楚王手中逃脫。”果然,閻敖經過丹邑的折騰,已經晚了一步。巴族使者入郢都直接向熊貲下了戰書,告知熊貲權縣失守主將棄城逃跑的消息。閻敖一入都城,頓覺氣氛凝重,尚未入殿,便被王卒拿下扭送到了斷頭台。權縣守將皆亡,民眾被俘,閻敖無臉麵見君王,也不辯駁,主動將頭伸至鍘刀下。熊貲與武王用兵之道相當一致,最忌恨主將當逃兵,當場下令將閻敖處死,子元麾下損失善戰之將,悲痛得差點沒暈過去。鬥緡自武王起建功立業,輔佐熊貲數年,以若敖氏顯貴,一直以來自認忠心無比,當他獲悉兒子斷頭於郢都,頓覺天昏地暗,老淚涕泗。巴人趁機挑唆,把閻敖之死轉述成熊貲的武斷暴躁。閻敖的族人苦等王師不來,又經巴人挑唆,對熊貲處死閻敖心生怨恨,竟揭竿起義與巴人合謀。巴族善騎,野蠻驍勇,砍瓜切菜很快就占據權縣、丹邑兩座邊防,揮師東進竟直逼舊都丹陽,使郢都岌岌可危。熊貲聽聞戰報,氣得直咬牙。媯翟道:“大王,此情形下,恐非戰不可了。”熊貲怒道:“寡人不怯戰,可恨閻敖族人眾竟敢叛國通敵,聯合巴人進犯!”媯翟道:“臣妾以為此事有蹊蹺。閻敖若是貪生怕死之徒,大可留在丹邑與族人共叛而不必孤身至郢都求死,此事恐與巴族反間之計不無關聯。”熊貲點頭,問道:“寡人欲派彭卿、子元與巴族決一死戰,你以為如何?”媯翟道:“大王,鬥緡痛失愛子才會與巴合謀。此際若隻派莫敖與令尹大人隻會令鬥緡以為與您已經沒有了和好的機會,反而拚死一戰。王族自殘,非幸事也!”熊貲道:“你的意思是——寡人需親征?”媯翟點頭默許。熊貲皺眉深思,來回踱步,想了許久,才無奈答應,感慨道:“為何寡人未至古稀竟有歲月滄桑之感?遙想先王,戎馬倥傯,一呼萬應,從無敗績,也從無叛者,即便王叔屈暇兵敗亦自刎謝罪,而不是像寡人這樣把臣子處斬。或許寡人永遠比不上先王,無怪乎鬥緡心生反骨。”媯翟聽到熊貲自棄之語,話也跟著嚴肅認真起來,道:“大王這話臣妾不能認同。先王戎馬一生,為的是為子孫後代創下基業,但要守住這基業亦是艱難之事。有了民心便不怕叛臣,若失民心就算讚美之詞滿溢也隻會走向敗亡。在臣妾心中,您是當之無愧的雄主和明君。”熊貲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真的如此認為?”媯翟笑道:“那是當然。”熊貲道:“寡人萬一戰敗了怎麼辦?”媯翟嬌嗔一聲,捂住熊貲的嘴,埋怨道:“大王淨瞎說。您隻管放膽去,隻要全力以赴,雖敗猶榮。”“哈哈,那寡人也試試寶劍,將巴人斬他個片甲不留!”夜深了,王城內外眾將皆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熊貲與媯翟對坐榻上,彼此無言卻知彼此心事。媯翟將瑤琴上的灰燼掃落,纖纖十指撩動琴弦,奏出清音。熊貲沉醉不已,從沒想過琴聲有醫五臟之效。一曲終了,熊貲抱著媯翟鑽進了床榻。熊貲抬起手摸摸媯翟光滑白皙的臉,癡癡地說:“秋儂,你真美,在這溫柔鄉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媯翟溫柔地一笑:“你是我的男人啊。”熊貲把頭埋在媯翟的胸前,說:“這是我一生裡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也是我最喜歡的字眼。”看著熊貲溫情的樣子,媯翟也有些動情。她知道天一亮,熊貲就要出征了,這麼大年齡了,還要到處征戰。想到這,就感覺這個晚上是這樣的珍貴,時間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刹那間,室內的小宮燈映襯著門窗外一片白色的天光,她和熊貲簇擁著,聽著彼此的心跳,感覺從未有過的寧靜。熊貲親吻著她的耳垂,喃喃道:“秋儂,我的寶貝……”天慢慢亮了,黎明的光線透過窗紗照進屋,熊貲悄悄起床出去,碰到外室星辰過來,他用手指擋住嘴暗示星辰不要說話,又指了指裡麵的媯翟,招呼星辰近前說話:“她陪寡人聊了小半夜,讓她多睡會兒。你來,替寡人穿上盔甲。”星辰不敢怠慢,手腳麻利替熊貲把盔甲穿好。熊貲借著微弱的光轉身再看了媯翟一眼,又進去輕輕地把媯翟露在外麵的手放進被子,才躡手躡腳地出門去了。熊貲離開屋子不久,媯翟起身坐起來。星辰唬了一跳,驚訝道:“翟兒,你醒了?”媯翟披衣起身,捂著胸口道:“不知為何,心裡堵得難受。”星辰說:“大王剛走,你要此刻去,還趕得及送他一程。”媯翟搖頭:“不,他不叫醒我就是怕分開難受,我何苦要惹他。”媯翟看著窗外,竟像失去了什麼似的。悠長嘹亮的牛角號響徹郢都,熊貲率領左右大將再次出征。楚師連日跋涉,揮師南下,借道羅國西跨漳水,直到權縣的北大門。鬥緡一生忠烈,看見王師來伐,已經無路可退,便抱著求死之心硬著頭皮上。彭仲爽拿著赤雪劍,與鬥緡混戰於軍中,痛心疾首斥責道:“鬥緡,你怎會這樣糊塗,竟然背棄大王!”鬥緡滿麵淒涼,揮劍迎戰,痛苦說道:“令尹大人,當日你的兒子流放潘地之時是何等心情?我父子一生,為保社稷,付出一生心血。沒料想到了這把年紀,竟然連親兒子都保不住,我效忠有何用?來吧,彭仲爽,你我今日戰場相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鬥緡說罷一劍刺來,彭仲爽見勸阻不了,隻能揮劍應對。赤雪劍是蔡侯祖傳之劍,薄如飛雪,寒如冰霜,一劍掃來,寒光畢現驚得鬥緡麵上一陣犯冷。待鬥緡醒過神智,臉上已經破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如春日之泉破冰而噴。“好劍!能死在這樣的劍下也算快哉!看招!”鬥緡沒有擦去血跡,而是爽快大笑,眼睛裡蒼涼的淚花讓彭仲爽不忍下手。“不,鬥緡,你向大王求饒吧,隻要你肯求饒,便有轉圜餘地。”彭仲爽隻匆忙閃避,不再還手。子元正與巴族纏鬥,見彭仲爽隻躲不殺,大叫道:“彭仲爽,你發什麼愣,這等逆臣賊子,饒他作甚!”“來吧,彭仲爽,你不殺了我,休想脫身!”鬥緡冷笑一聲拚死進攻,彭仲爽被迫還招,但還是儘量表達熊貲的意思,熊貲不想殺鬥緡。就在二人混戰一團之時,一匹烈馬從陣中闖進來,一聲清脆的叫喊混雜著馬蹄聲響傳來:“彭仲爽,拿命來!”彭仲爽與鬥緡激戰正酣,聽得這樣一聲叫嚷倍覺熟悉,扭頭一瞧,煙塵中未見真章,劈啪一聲脆響,腿上已經挨了一鞭,立即皮開肉綻。彭仲爽吃痛,差點握不住劍從馬腹上墜落下來。好容易穩住了戰馬,這才看見丹姬氣勢洶洶快馬而來,甩著兩丈長的皮鞭將四周兵卒抽得倒地呻吟。“丹姬!”彭仲爽顧不得傷口,趕緊從背後箭囊裡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對準丹姬的馬頭。“哈哈哈!”丹姬絲毫不驚懼而是笑得十分得意,她一點兒也不慌忙,而是從胸前取下一個包袱,把它高高舉起,叫囂道,“彭老兒,你若是夠膽子隻管射箭,射死熊貲的女兒,你也活不了!”彭仲爽定睛一看,果見丹姬舉起了一個嬰兒,嬰兒被喧鬨的戰事驚得嗷嗷直哭。“你!”彭仲爽氣結,隻好將箭收回,罵道,“你這狠毒的女人,竟拿自己的女兒做誘餌!”“少廢話!”丹姬見彭仲爽收回弓箭,立刻將用鞭子把孩子纏在腰間,甩手從袖中擲出幾隻飛鏢,飛向彭仲爽。“小心!”鬥緡見此情此景,忘了自己是叛軍,挽起劍花連連幫彭仲爽將飛鏢掃落。不幸的是,飛鏢多達十幾枚,鬥緡躲閃不及仍是中了一鏢。鬥緡長劍落地,唇色烏紫,從馬背滾落,當即身亡。原來,飛鏢均有劇毒。“駕!”彭仲爽氣得一夾馬腹向丹姬衝來。說時遲那時快,丹姬飛縱一跳,腳踏良駒穩當落地,從肋下抽出雙刀,匍匐著向彭仲爽飛奔的戰馬而來,揮刀一斬,將馬蹄剁掉。馬吃痛,將彭仲爽摔下地來。彭仲爽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支起身來。丹姬背後是巴族騎兵,彭仲爽身後是楚國車兵。二人在地上對峙,身後的隨從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哼,彭仲爽,你告訴楚王,天底下不隻楚人會打仗。我丹姬一樣可以陣前取他大將的首級!”丹姬揮舞著雙刀,招數流暢狠辣,絲毫沒有躲閃的姿態。“刀法倒是不錯,但心腸未免太壞了!”彭仲爽也絲毫不怯懦,橫劍一掃,劍氣逼人,卷起泥沙與土屑。劍氣嗚咽似流泉,使那些武藝不佳的人聽著都膽寒。丹姬雙刀吹毛立斷,而彭仲爽的赤血劍削金如泥,二人招式一個狠辣,一個秀逸靈巧。丹姬不愧是巴族聖姑出身,上了戰場儼然一名老道的女將。彭仲爽原本處處留有一手,奈何丹姬毫不留情直逼要害,不得不狠狠還擊。就在他與丹姬鬥得渾然忘我之際,忽覺肩胛上一陣刺痛,一支羽箭穿過他的左肩。彭仲爽腿上被丹姬打了一鞭子,這會又挨了一箭,元氣大傷,原本處在上風的局勢迅速被丹姬逆轉。丹姬邊舞刀邊道:“彭仲爽,你不該來此處的。我可不是媯氏那樣寬宏大量的人,隻要我想報仇一定會報得徹底。從前在郢都你就對我諸多不滿,在熊貲麵前沒少說我的壞話,你以為今日落到我手裡,能逃得過一死麼?”彭仲爽咬牙拔出羽箭,血從齒縫裡滲出來,不屑地說道:“以你的心智要做楚夫人,隻能等下輩子。我有大楚乘廣,縱然是死,你也得不到便宜!”說罷,彭仲爽揮起赤雪劍向丹姬撲來。丹姬將懷裡的嬰兒推向前迎著彭仲爽的劍刃,彭仲爽刹住腳步,將伸出一半的劍硬硬地收回,要他用殺敵的劍來刺殺一個嬰兒,他做不到。彭仲爽原本是拚死一搏,卻這樣兀然被迫停手,真氣在體內橫衝直撞使他難以平衡。丹姬見了邪魅地大笑起來:“來啊,刺啊,往這裡刺啊,怎麼停手了!”“嘭”一聲,彭仲爽重重摔在地上,肩胛上的血飆向空中。丹姬快刀斬亂麻,提起刀直撲彭仲爽脖頸。滋滋一聲,血直衝上空,彭仲爽身後的車兵全都愣住了。丹姬撮唇一哨,她的坐騎飛奔而來,丹姬迅速跨上戰馬,將頭顱高高舉起,大喊道:“令尹彭仲爽被本座取下首級,熊貲在何處,出來見我!否則我就親手將他的女兒撕成兩半!”彭仲爽被丹姬殺死的消息火速傳到了熊貲耳裡,此時丹姬所率領的騎兵與楚軍已殺成一片。熊貲聽聞彭仲爽身首異處,鬥緡也中鏢而亡,悲痛萬分,當下取來長矛衝進陣中,要與丹姬決一死戰。子元攔不住兄長,隻能緊緊保駕護航。熊貲衝入陣中,很快就殺將到丹姬麵前,用長矛指著丹姬罵道:“賤人!把孩兒還給寡人!”丹姬對熊貲原本有些眷戀,遠遠見熊貲衝來,堆起滿臉嬌笑想與熊貲寒暄,一句“賤人”如同冬日冰水澆透了她的期待。丹姬咬牙切齒地罵道:“有本事自己來搶!”丹姬毫不客氣,對著熊貲下手更重,飛鏢一波接著一波,長鞭如靈蛇劈啪響徹戰場,又用雙刀在身前揮斬小將。熊貲看著彭仲爽的屍身隻有半截亂躺在地上,那顆帶血的頭顱掛丹姬的馬鞍上隨著戰馬亂晃,痛失宗親和肱骨之臣的悲痛憤恨之情如地獄之火熊熊燃燒上來。他殺紅了雙眼,對丹姬再沒有半點留戀之情,隻有滿腔的恨與厭惡,所以奮不顧身地向丹姬撲來。熊率且比與子元左右護駕,楚軍化悲憤為力量,為令尹報仇的呐喊響徹雲霄。丹姬漸漸落下風,不再硬鬥,而是調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