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貲聽罷媯翟的宣令,心裡不免一驚,媯翟竟把他心裡藏得最深的秘密挖了出來,還提前做好準備,彭仲爽亦是讀懂了媯翟的意圖,立刻出言讚同。群臣不再有議論,隻能遵從命令。媯翟宣令散朝,群臣各自回府。鬥祁從議政殿下來,不覺有些後怕。他一向耿直,有話想說就說,從沒料到媯翟在眾臣之間威信如此之高,連大王也放手任她號令。“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郢都早晚要出大亂子。”鬥祁一個人自言自語,蹣跚踩在薄雪地裡往回走。“大宗,您說話可得當心些啊!這麼大年紀,若是被壞心眼的人告密了,可怎麼好?”蒍呂臣打斷了鬥祁的話。“孟林,你怎麼在此處?”鬥祁見到蒍呂臣,分外尷尬和驚懼。“夫人給大宗派來步輦,怕雪地濕滑讓您摔了跟頭,還有這件大氅,讓給您擋風。”蒍呂臣歎道。鬥祁看著熊皮做的大氅,心裡有些意想不到,但羋氏大宗的身份讓他拉不下臉來,依然拒絕道:“老夫不用,自個兒能走。”蒍呂臣搖頭,隻能叫後邊的小廝跟著,勸道:“大宗,不是晚輩多嘴,您也太執拗了。夫人自來對咱們寬厚,賞罰分明,從不妄縱奸邪,亦不錯怪好人。您沒有日夜在宮裡,要是在宮裡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大王如今年紀越發上去了,事事力不從心,又擔憂太子年幼,夫人真是幫了大王諸多啊,隻是旁人不輕易瞧見罷了。”鬥祁聽了這話,心裡鬆動了些,嘴上卻不鬆口:“老夫追隨先王出生入死,為了輔佐主上生死不懼,之所以頗多微辭,亦是為了大楚社稷!”“晚輩自然知道您的忠心,夫人也是因為您敢直言說真話而對您敬佩不已。大王能驅逐丹姬出楚,豈是糊塗之人?大宗輔佐大王多年,又豈是糊塗之人?您不支持大王號令,這既不能保全社稷,亦不能有功國主,更虧了您的子孫啊。”蒍呂臣好言相勸。鬥祁沒有再固執地往前走,仔仔細細地思量蒍呂臣的話。想了許久,他捋須微歎,將熊皮大氅穿上。能穿著黑熊皮的大氅,不避諱熊氏之尊,可見媯翟對他的嘉許。蒍呂臣注視九_九_藏_書_網著步輦上的鬥祁消失在雪夜中,才低聲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辦妥了差事。蒍呂臣轉身要回去,雪地裡的樹叢中閃出一個人來,笑吟吟地望著蒍呂臣。“星辰姑娘,你怎麼來了?”蒍呂臣嚇得差點叫出聲。“不愧是蒍章大人的兒子,嘴皮子可真利索!”星辰背著手笑起來,誇讚蒍呂臣。“我再怎麼利索,也不敵姑娘半張嘴,不愧是夫人身邊的左膀右臂。怎麼,替夫人監視我,看看在下差事辦得是否妥當麼?”星辰顰眉嘟嘴,嗔道:“瞧你那小心思,夫人要是信不過你就不會叫你辦差,既是叫你辦便無疑。我是來給你送《本草經》的,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你,聽守衛們說你來這裡了,便跟著來了,怕攪擾你隻能躲到樹叢裡。”蒍呂臣笑道:“我說我嘴笨吧,在下一句話,姑娘說了一籮筐。倒是要謝謝夫人的好意還有你冒雪送來這番心意,走,趕緊跟我去烤烤火吧,彆凍著。”星辰搖頭,無奈道:“唉,我還得打點小蠻的事呢,就不去了。你慢走。”圜土陰暗的石室中,小蠻凍得瑟瑟發抖,久不見陽光的臉早已沒有了血色。四周的石壁寒如冰川,她如置身冰窖中,苟延殘喘。星辰提著燈籠,穿著厚厚的皮襖進了圜土。小蠻見到星辰,絕望地癱軟在地,顫抖說道:“你終於來了。”星辰麵無表情道:“是的,我來了。”獄卒把牢門打開,幾個年輕力壯的侍婢將小蠻拖了出來。星辰不贅言,直接往外走。小蠻驚恐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星辰頭也不回,道:“跟著走就是了!”“不,不,你們直接殺了我,直接殺了我吧!”小蠻想到自己要被挖去眼珠子和削掉耳朵,驚恐不已。“死?死可容易了,哪能輕易就死?”星辰淡淡回應。“不,我不去,我不去!”小蠻淒厲哭喊,但敵不過幾個婢女的蠻力。走了幾道回廊,終於到了蔡獻舞的小院裡。“這是哪裡?”小蠻驚訝,這裡不像是行刑的密室,倒像是某個貴族呆的彆院。“閉嘴!”拽著小蠻的婢女甩著巴掌,讓小蠻噤聲。星辰叫守衛開門,蔡獻舞正在燈下書寫。“星辰姑娘,這麼晚上過來有何貴乾?”蔡獻舞已經長髯飄飄,雖不再俊美飄逸,卻也多了幾分端莊倜儻。“天氣越發冷了,我王與夫人都不想怠慢貴客,特令奴婢給您送些入冬的衣裳和炭火,還有肉乾。”星辰叫奴仆把東西放下。“聽聞你們夫人要過一個窮年,怎麼有這麼些好東西送給孤?”蔡獻舞調侃道。“您是外客,可以格外對待,您的消息倒是靈通,不知是那些個好事之人告訴您的?”星辰挖苦道。“哈哈,這也多虧你們大王總惦記孤,生怕孤死掉,送許多好東西來。有了好東西,自然有靈通的消息。”蔡獻舞說罷收起笑臉,道,“回頭替我恭賀你家主子,就說蔡獻舞恭喜她又得世子。可惜蔡獻舞是個窮鬼,沒有什麼送的,就這支笛子做賀禮吧!”蔡獻舞把缺了角的骨笛從懷裡掏出來,交給星辰。星辰一愣,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將骨笛接過手,道:“蔡侯既然厚禮,奴婢也要有所相贈。把人帶進來!”小蠻被拖進屋勒令跪在地上。獻舞驚訝道:“這是何人,這是何意?”“尊下在此受難,不可無人照看起居,特將此罪奴賞予客人,供您差遣。”小蠻這才知道自己沒有遭遇酷刑而是在此侍奉蔡獻舞。“孤王一向喜好清淨……”蔡獻舞話未說完,看到小蠻楚楚可憐地流下眼淚,一時不忍,心想,我若拒絕,豈不要使這奴仆失去性命?想到此,獻舞改了口,道:“來個奴才使喚,倒也好,留下吧。”“小蠻,還不叩頭謝蔡侯恩典?”星辰厲聲訓斥。“奴婢多謝蔡侯收留之恩。”小蠻驚魂未定,叩謝連連。星辰出了院子,遵照媯翟的意思賞給廊簷下的守衛幾壇酒和幾盆炭。內廷寢殿,熊貲正在享受媯翟給他綰發。媯翟邊替熊貲梳頭邊請罪,熊貲好奇問她何罪之有?媯翟麵上犯難,躊躇半晌,隻能直言相告:“大王,您信任臣妾,臣妾也不想藏私。今日殿上的年節特令,並非無心之舉。”“這個寡人知。”熊貲並不在意,而是瞧著銅鏡裡的自己,對新發髻頗為滿意。“老夫人之疾一日重過一日,臣妾早問過巫醫,其言恐難熬過春天。您籌謀伐鄧多年而未遂願,他日老夫人駕鶴西去,您必不會錯失良機。我大楚糧草雖有豐餘卻也難以支撐戰事,唯有提前儉省,庶民們為家國出生入死,不能因外伐之戰而忍饑挨餓,故而,臣妾鬥膽未雨綢繆了。”熊貲轉過身,握著媯翟的手,道:“你無需這麼放不開手腳,你既然做了寡人的妻,就無需再管他人怎麼看你。那些人不過是嫉妒自卑,並不了解你。但寡人是知道你的,你今日之事沒有半點錯處,做得對極了。老夫人的身子,再怎麼熬也熬不過天,即便天天祝禱也難以挽回。她老了,想必父王也想念她了,恐怕不僅要儉省糧草,壽衣壽材也要早早備下了。”媯翟道:“實不相瞞,臣妾早已命人去操辦了。”熊貲笑道:“你呀,真是個鬼精靈!”星辰入內撞見熊貲與媯翟的親昵,趕緊回避去了屋外。這一夜,媯翟與熊貲琴瑟和諧,一夜溫存。熊貲行事果斷,言出必行,說是搬離議政殿便果真沒有再去,連帶蒍呂臣也入了內廷的前院侍奉熊貲。子元第一個入內廷,向媯翟與熊貲請安,算是躬身踐行王令。“子善,你幾時也做了這麼一頂頭冠?”熊貲指著子元頭上四四方的帽子驚奇的問。“大王有所不知,夫人給您做的獬冠,樣式新奇保暖極佳,如今早已風靡郢都。非但是臣弟,隻恐大夫守將們,人手一頂呢。”子元邊笑邊討好道,“這也是羨慕大王與夫人琴瑟和鳴才忍不住效仿的。”“哈哈,算你們知趣,也會照樣學些好東西。”熊貲笑道。“屈重可入都來?”媯翟不關心與政務無關的事,更不想在熊貲麵前與子元有親昵之態。“回夫人,息公已差人捎信,這時應該到了外城吧。”子元趕緊回稟。“是該叫禦寇準備行囊了。到了這時節,宮中學子要放回去與家人團聚。孟林,你去請子文大人來。”過了一會兒,子文入殿。子文不像子元不避嫌地坐得那麼近,而是退在一旁恭敬回話。“子文,宮中學子也到了要回家的日子,今日尋你來,便是要問問你孩子們的課業如何。”“回夫人,諸子年齡不一,受教深淺不同,故而進展也不儘相同,但大抵都是相當勤奮的。諸子之中,以息公之子禦寇,莧喜大人之子子參,鬥丹大人之子叔麇為佼佼者。”“嗯?你可要對本宮說實話,據本宮所查,你兒子子越乃眾子之冠,你為何不提?”媯翟皺眉斥責,“舉賢不避親,隻要是可造之才,本宮會一視同仁。”“臣替犬子多謝夫人。隻是犬子自幼跟隨臣身側受教多年,一時優勝再自然不過,不能算做佼佼。”“嗯,你果然極為公允。本宮這裡備下了賞賜,依你所言分彆賞給禦寇他們吧。明日起,你也回家中去,出來這麼些日子不見家人,該好好聚聚。”“臣遵旨。”子文退下。“夫人,內院宮婢已經製好了裘衣,請您過目。”星辰捧著裘衣進來。媯翟起身拈起裘衣細看,邊看邊與熊貲商議:“大王,到了這個時節,依臣妾看,若是無甚緊要事宜,不如免了眾臣的朝務吧。天寒地凍的,又忙了一整年,該叫人家好好歇歇。”熊貲點頭:“嗯,甚妙。是該讓他們歇會兒了。子善,到了歲末,你也不用日日來請安,記得到時入宮赴宴便可。”“臣遵旨。”子元悶悶不樂地退出,又不敢叫熊貲瞧出自己的不快,出門之際還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媯翟幾眼。媯翟嘴角一揚,回報給他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容,子元樂得差點沒昏厥。“大王,您看這件裘衣最厚實,給老夫人過冬最好;這件後頭有絨毛做的冕,給葆申師父禦寒極佳;還有這件賜予鬻權,也不枉他忠心一場;這個給曾夫人……”熊貲瞧著四下無人,抱怨開來:“秋儂,你隻想著彆人,也不想著寡人。大夥都有,為何寡人沒有?”媯翟與星辰對視,都忍俊不禁。星辰從另一個包袱裡拿出一件墨黑的狸子裘衣呈給熊貲,笑道:“大王,夫人怎會不給您備著呢?為了做這件裘衣,夫人一針一線忙了一整月呢。”熊貲孩子氣地抖開披上,左瞧瞧右瞧瞧,衝著蒍呂臣炫耀起來:“孟林,你看,這件裘衣可好。”蒍呂臣道:“舉世無雙。”“哈哈,好,說得好!寡人要穿著新裘衣去看看老夫人,看看太子!”熊貲忍不住炫耀的心情,嚷著要外出。媯翟笑著搖頭:“真是越老越似頑童。”待熊貲走後,媯翟才悄聲問星辰:“給屈重的東西備好沒有?”星辰謹慎回道:“早備好了,隻要屈重一來就交給他。”媯翟默默點頭,淒愴說道:“你一定要親手交給屈重,也不枉費咱們辛苦管教他的孩子了。過幾天就是他的忌日,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做這些。”星辰忙掏出錦帕呈上,道:“主子,快過年了您可不能哭,不能叫人瞧見。”這時禦寇進殿,問過安之後,見媯翟雙眼紅紅,不禁好奇問道:“夫人遇到傷心事了嗎?”媯翟趕緊堆起笑臉,衝著禦寇招招手,道:“是呀,本宮想著你要回到息縣過冬,既為你高興,又有些不舍。一想著一兩個月見不著禦寇,本宮便有些難過呢。”禦寇認真道:“夫人不必難過,禦寇還回來的。”媯翟忙不迭點頭,將心裡的雜念壓下。過了小年,宮裡便熱鬨起來,宗親首領和王室貴族都入宮赴宴。鄧夫人纏綿病榻多日,忽而也能走動,與諸多子孫湊在一起闔宮夜宴。儘管媯翟有令在先,但為了不使鄧夫人太過疑心自己的病情,宮宴倒也安排得精致美味。鄧夫人看看太子又抱抱羋惲,到了耋耄之年能抱到孫子,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母親,您身子虛,這樣冷菜您不能吃。”羋惠沒有回國,依舊留在郢都照料母親。“今兒高興,也讓老身吃兩口儘興呀。”鄧夫人高興,也少了禁忌,“大夥彆光顧著說笑,也來飲幾杯!”羋惠著急,忙奪下酒杯,嗔道:“您怎麼還飲起酒來了。”熊貲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垂垂老矣手腳遲鈍的模樣,想起巫醫的診斷,心裡分外傷感,於是勸阻羋惠道:“小妹,老夫人高興,你就不要管得太嚴了。”羋惠疑惑,而鄧夫人卻早已趁著間隙搶著酒杯一口倒進了嘴裡,飲罷還懸著酒盞得意不已。羋惠既擔心又無奈。鄧夫人興致高昂,吃了好幾碟果子和一盤燉肉,又自己斟了一杯酒,預備送到嘴邊,但是她滿臉笑容突然僵住了,手一抖,頭一歪,整個身子倒在案幾上,酒杯哐當一聲摔出老遠。“母親!”“老夫人!”宴席亂作一團,熊貲湊到身前用手探了探鼻息,良久,才顫顫地說道:“老夫人,仙逝了!”羋惠與媯翟率先跪地哭號,接著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不已。鄧夫人沒有熬到春天,帶著喜悅病逝於年前,好在媯翟事先有所準備,葬禮仍從容有序進行。過了上巳節,葬禮才算完。經曆了諸多生離死彆,媯翟對葬禮已經十分淡然,熊貲卻沒有那麼堅強,眼睛哭得紅腫,到了正月完仍然視覺模糊。連日來的熬夜,終於讓熊貲病倒了。媯翟端著陶碗一勺一勺地喂他羹湯,熊貲勉強飲食。他幽幽感歎:“秋儂,你可知寡人為何要將大權放手予你?”“那是因為大王信任臣妾。”“不,不全是這樣的。”熊貲支起身子,含情脈脈地看著媯翟,動情地說道,“有時,寡人不免感歎,怎不是與你年歲相仿,偏偏長你這麼多歲?縱然如母親長壽,恐怕寡人也陪不了你幾年了。如果不讓你掌權柄,將來有人要欺侮你們母子可怎麼辦呢?說來,還是寡人虧欠了你啊。”媯翟沒想到熊貲考慮得那麼長遠。她仰起頭看著這個老男人的眼睛和皺紋起伏的麵龐,誠摯地說:“從前我對你,是非常恨,可你卻一次次縱容我,給我足夠的時間想明白。你的這份寬容,當世之男子,幾人能做到呢?你我之間,能生死糾纏,必然是緣分不淺。您可不要這麼輕易倒下,要振作起來,你還有諸多宏願未曾實現,不然楚國這幾個月的儉省就白辛苦了,到時,朝臣們會恨死我的。”熊貲聽著媯翟的戲謔,忍不住笑了,自語道:“是呀,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的。”公元前678年的春季,楚國將士將稻禾種下,洗去腿上的泥土,穿起盔甲拿起了矛戈。號角一響,兵馬點齊,準備隨楚熊貲出征伐鄧。媯翟親自將祭酒送到熊貲與眾將手上,囑咐子元等人要保護大王安危。距離滅申之時薄懲鄧國,過去了九年時光。熊貲終於能無後顧之憂地踏上鄧國的國土。多年來,鄧侯自我催眠於媯翟的厚禮中,沒料到接到厚禮隻有兩個月時間,楚國就來征戰,鄧夫人也隻是剛剛封棺下葬不過百日。鄧國哪裡是楚國的對手,楚王熊貲一聲號令,三日便將鄧國滅亡了,自此,鄧國搖身一變成了楚國的鄧縣。捷報傳回郢都,熊貲論功行賞。當初連連抱怨的楚臣們,這才明白媯翟為何讓舉國上下過一個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