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族人騎術一流,來時迅猛,去時匆匆。丹姬拚命往南邊逃竄,楚軍窮追不舍,直到津地(今湖北江陵)才停止。津地水溝湖泊眾多,泥土細軟,草木茂盛。丹姬率部竄進樹叢與父兄會合。楚軍的樓車在平地作戰十分勇猛,但是在這樣積水多、樹叢茂密的地方就有些笨拙慌亂,尚未衝進叢林便被荊棘灌木勾纏住。熊貲無奈,隻好命部隊停止前行原地休整,待工兵將道路鋪設順暢後再追窮寇。熊率且比率領工兵佩刀進入樹叢,將灌木與矮樹劈斷斬開,打算放火毀林。正當他們忙得起勁兒的時候,攀在大樹上的巴族人早已等候多時,將石塊、削尖了的木頭、麻網一並從高處拋下,將熊率且比等將領或生擒或砸死。“弓弩手,預備!”丹姬把孩子交給手下抱走,親自指揮戰役。叢林裡遍布機關和暗器,都是她與父兄精心布置好已久的陷阱。子元聽到熊率且比和士卒們的叫喊,知道他們遭遇伏擊,於是左右三軍騎兵大舉衝進樹林。在機關暗算和巴族弓弩手的伏擊下,子元的部眾傷亡慘重。子元知道自己此刻既然衝了進來就不能退縮,隻能拚死頑抗。巴師與楚軍在不足幾公裡範圍的小樹林裡展開了拚死爭鬥。丹姬渾身濺滿楚軍的鮮血,冷笑著對子元罵道:“都敗成這樣了還想送死麼?叫熊貲來見我!當什麼縮頭烏龜!”子元不屑說道:“替宇公報仇,本帥足矣!丹姬,休怪刀劍無眼,你的死期到了!”丹姬陰笑道:“跑進籠子的鳥兒還想出去麼?”丹姬揮刀削去子元的鎧甲,忽而退後,大喊一聲:“放箭!”千萬支弓箭如蝗蟲過境,飛奔向楚軍,將馬上的驍將射落不少,弓箭頭上多沾有巴族祖傳的劇毒,不少人見血當即便沒有了性命。楚軍損傷超過三分之一,狼狽不堪,但子元依然沒有退縮,繼續往巴族逼近。因為他一旦怯戰,在樹林外待戰的熊貲就有性命之憂。“眾將聽令,撤出樹林!”這是熊貲的號令。子元聽到命令,被迫撤退到邊緣,熊貲親自率領拋石器的工兵出現在樹林裡。“拋石!”熊貲令旗一揮,巨大的石塊砸了出去,將來不及撤退的巴人砸成肉泥。“放箭!”在拋石之後,熊貲命藏匿於拋石機上的弓箭手射箭反擊。與巴族人不同的是,熊貲命人射出的是帶著桐油的火箭,瞬間把樹林燒起來,煙火四起。巴族人被熏得眼淚直流,嗆聲連連。吊在樹上網中的熊率且比掙紮著用匕首把麻網割開,飛身抱住樹乾,順利著地。撿起地上散落的佩劍便往巴族部隊陣中猛衝過去。巴人正自亂陣腳,沒有提防熊率且比快如疾風的衝刺。熊率且比將身邊的逃生者殺得落花流水,闖入巴人陣中,瞅準首領坐騎揮劍一刺,直穿馬肚。丹姬之父被摔下馬,熊率且比飛撲過去摁倒他,施展擒拿術將其擒住。“巴人聽著,你們首領在我手裡,若敢輕舉妄動,我熊率且比便扭斷他的脖子!”熊率且比膂力驚人,將馬背上打天下的巴族首領連拖帶拽地拖出陣中。熊貲聽到了熊率且比的聲音,停止了反攻。丹姬衝過來長鞭一掃,把熊率且比後背的衣裳劈開,恨恨罵道:“放了我父親,否則我叫你後悔!”熊率且比忍痛衝到楚軍陣前,轉過身來冷聲道:“大不了一死,你不怕這老頭給我陪葬,隻管使出你的詭計來!”丹姬看著父親憋紅的臉,拳頭握得極緊,轉身叫侍從把女兒抱來。丹姬把女兒放到地上,將佩刀高高舉起,喊道:“熊貲,你要是敢殺了我父親,我就殺了你女兒!”寂靜的樹林隻有草木燃燒的聲音,熊貲沒有回應丹姬的威脅。熊貲的沉默令丹姬無法相信他已絕情至此。丹姬忍住眼淚,俯下身來,將刀尖貼在了女兒的肚腹上,母親猙獰的麵孔上布滿了淚水,嚇得這個不足一歲的嬰兒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女兒的哭喊讓丹姬心裡不忍,她的父親也勸道:“楚王有錯,孩子無罪啊,那是你的骨肉,你不要管阿爸了,跟著你阿哥回部落吧!”“不,我不服,我不甘!熊貲,你這個孬種,你這個負心人!竟然連親身骨肉也不管!”丹姬恨透了熊貲的無情,咬牙道,“你既然如此無情,你我之間要她作甚,你不要她,那我替你殺了她!”“住手!”熊貲出言喝止,快步衝到丹姬麵前一劍劈開了丹姬握著的刀,罵道,“無恥賤人,隻因你對寡人有怨就煽動巴人伐楚,致使諸多人命客死他鄉,你心腸怎能如此歹毒!”丹姬對熊貲還有感情,見熊貲衝過來,本能地頹然放下刀,辯駁道:“數百年來,你們楚人早忘了巴人對你們的忠心,隻有處處壓製和冷眼。你們將我們當作會打仗的活死人,為你們取得疆土,心裡卻無限唾棄我們。如果不是因為瞧不起人,為何你母親竟將懷著身孕的我趕出郢都,而你卻一聲不吭?到底是誰歹毒?”熊貲道:“楚人與巴人從來不是敵人,而是相依相存,隻是大家各有所喜,有些想法不一致罷了。楚強,巴人依附之;巴強,楚依附之。一個部落與國家強健與否,不隻是以征戰來衡量,更要有德,能安民。你不懂這些,自然想的不同。以你的智慧,又豈能明白其中要害?這一點你與媯氏是沒法比的。是你自己作惡在先,多行不義,寡人縱然求情亦不能違逆民心。”丹姬淒楚笑了,反問道:“是嗎?在你心裡,我是連媯氏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吧。想不到從前對我濃情蜜意,心裡卻是如此瞧不起人,難怪今日冷漠如斯。”熊貲道:“從前疼愛你是覺得你天真可愛,不諳世俗,在楚國對你也是百般寵愛。如今你不念恩隻記仇殺我忠臣,陷害我王族,寡人對你,再無法有喜愛之情。你父親在寡人手裡,你也將寡人之軍重創,巴楚之間可算恩怨兩訖。若你願意就此收手還來得及,若是反悔,休怪寡人無情。楚軍上下,將不惜一切代價踏平津地,讓爾等血債血償!”丹姬唇舌顫抖,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任由女兒躺在草叢中號哭。她忍著眼淚,回頭看了看兄長無奈的眼神,知道自己再強占必然不會有好結果。丹姬下馬抱起孩子,遞給熊貲,道:“熊貲,這是你的孩子。”熊貲懷抱女兒,愛憐地替女兒擦著眼淚。丹姬突然手持彎刀,向熊貲左臂狠狠砍去。熊貲怒號一聲,拚力抱住女兒不使其跌落在地,隻見左臂白骨畢現,彎刀嵌在血肉裡不肯出來。“大膽!”子元聽到熊貲的慘嚎策馬而來,要以長劍取丹姬性命。“不許妄動!”熊貲怒喝,對子元道,“子元,你替寡人把刀拔出來。丹姬厚禮,怎麼能不收下。”丹姬淚水滾落,決絕說道:“熊貲,這一刀算是你償還我了,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各不相欠!”熊貲忍著痛由子元將刀拔出,笑道:“好,從今以後你可以放馬山穀,自由暢快了。你跟著寡人,終究有寂寞痛苦的一天,早些放手也好。”丹姬退到陣中,跨上馬,哭著說道:“熊貲,你這人就是太壞,好的時候叫人沉淪,壞的時候也叫人恨得牙癢癢。你要麼就壞到底,要麼就好到底。好一陣歹一陣的,不是折磨人嗎?你放了我父親,我答應你,立即撤兵,再不犯楚境。”“好,放人!”熊貲爽快答應。熊率且比謹慎地把巴族首領慢慢推到中央地帶,一掌將其推了出去,敏銳地護在了熊貲身側。丹姬沒有食言,立即吹響牛角,下令撤軍。丹姬隨著父兄往西南而去,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回過頭望熊貲一眼。熊貲氣血殆儘,見巴師沒有了蹤影,唇色蒼白,昏然倒地。“大王!大王!”眾將焦慮,立即將熊貲扶上馬車。“如今大王傷勢嚴重,宜儘快歸都。大王之傷情切不可走露半點風聲。”子元神情凝重,意識到莫敖一職的責任重大,“熊率將軍,你即刻快馬加鞭趕至鄧縣,讓鄧公將令尹大人靈柩預備整齊,隨軍回都。”“末將領命!”熊貲出征之時正是春分前夕,如今一戰已經過了穀雨。春雨淅瀝使田野成了水塘,青翠喜人的稻苗被零散拋棄在水窪裡無人種植。熊貲抱著幼女,從車窗外遙遙看著丹邑與權縣的田野,捶胸頓足,歎道:“一場征伐,竟讓豐年成荒年,寡人之過!”終於,在初夏到來之前,熊貲一行到達郢都。熊貲裹挾著滿身倦怠與對媯翟的思念到了城門前。他征伐數年來,從來沒有過懼怕與退縮,今日卻格外想家,格外地厭倦沙場。他親親自己的小女兒,內心暗道:寡人日後再也不輕易征伐了,橫刀躍馬得天下,崇尚一戰定乾坤,如今什麼都有了,我要守著秋儂好好享受此生幸福。到了郢都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守城大將鬻權拒絕開門。鬻權拄著拐杖站在城樓上,憤怒地斥責熊貲:“臣聞策法為天下謀者是為道,卑賤相同者是為和,眾不言求而得者是為信,滅奸險獨權者是為仁。大王不聽辯解而殺閻敖,不恕鬥緡而與之爭,遠征西南而使令尹客死,使權縣父老流離失所,使穀物埋於田壟。大王無道、無信、無和、無仁,亦不過敗軍之將而已,今豈有臉麵入都?”子元怒道:“放肆!鬻權,爾區區一大閽,竟敢拒納國主,你可知這是滅族之罪?”鬻權道:“生而不遇明君,死何所懼?卑下可哭忠烈之靈柩,可拜將士之亡魂,斷不能迎無道之君。”子元被鬻權一番話氣得冒煙,抽出長劍,罵道:“鬻權,你若再敢頑固,信不信本座強攻城門。到時定要將爾之頭顱懸於城門口示眾。”熊貲下車,自愧道:“子善,罷也!鬻權字字句句,無一不是說中了寡人的心病啊。鬻權,你派人去請夫人來,寡人要見夫人。”媯翟正在議政殿與莧喜和蒍章等人商議丹邑鬥緡一族的善後問題和彭仲爽的喪葬禮製,守將忽至。“稟告夫人,大王已至城門口,詔您前去聽旨。”“大王班師回朝了?”媯翟喜出望外,懸了多日的心總算落地,“立即宣範明入殿,預備接駕事宜。”“不,夫人,不用請太史大人了。”守將頗犯難。媯翟警惕起來,道:“支支吾吾,究竟何事?”守將躊躇再三,終於和盤突出:“鬻權大人拒納大王入城,以死頑抗。”媯翟一聽,歎道:“鬻權這性子委實太烈,怕是積鬱多時。二位愛卿,事不宜遲,請隨寡人去探究竟。”媯翟上了城樓,果見熊貲兵馬列隊於城下。鬻權雖對熊貲有怨,但是見了媯翟卻恭恭敬敬行禮,不等媯翟苛責,搶先道:“夫人若要責怪微臣,微臣不敢反駁。但若要臣迎敗軍之將,斷然不從。”媯翟皺眉,顧不得和鬻權理論,往城下大聲問熊貲:“大王可安?”熊貲笑道:“安好。今日要勞累夫人將丹姬與寡人的女兒抱回內廷去,還有彭卿的喪事也得勞你操心了。”媯翟焦急道:“臣妾願為大王分憂,隻是,您這是……”熊貲無奈自嘲道:“鬻權一番話雖是罵得難聽,但話糙理不糙,委實罵得對啊!寡人無能,讓彭卿慘死,讓鬥緡父子死於巴人離間之計,津地慘敗,寡人愧對宗廟。”媯翟道:“臣妾早已說過,大王隻要心有臣民,雖敗猶榮,何況我軍並未潰不成軍。”熊貲搖頭:“你的心,寡人都懂,不過寡人心意已決,定要打個漂亮勝仗回來。你隻管放心好了!孟林,你留下,將寡人囑托之事務必辦好。”“微臣遵旨。”“三軍聽令,拔營向東,傳令於屈重,寡人要為大楚在淮陰占領疆域!”“大王!”媯翟呼喚著熊貲轉身,因為她站在城樓上,瞧見了熊貲憔悴不堪的臉色,彭仲爽能戰死沙場,想來戰事不輕鬆。媯翟擔憂熊貲再也經不起折騰,可是她的呼喚勸阻不了熊貲。熊貲對她輕鬆一笑:“夫人,到時你帶鬻權親自給寡人開城門!”媯翟聽了,淚如雨下,趴在城樓上,對著子元喊道:“子善,你可要保護好大王啊!”“臣定不辱命!”子元回報一拳,鄭重承諾。鬻權把城門大開,蒍呂臣帶著彭仲爽的靈柩入都。媯翟宣布賜彭仲爽彭公稱號,葬於故土申縣近郊,車馬銅器等隨葬品共計644件,將其子潘崇從潘地召回守陵。彭仲爽以俘虜之身外姓庶人而位列公爵,開創了楚國功臣榮譽的先例。熊貲領兵東去,與屈重所率領息縣縣師在弦國與黃國之間的淵地會師。熊貲把津地所受的氣一股腦兒撒在了黃國(今河南潢川)身上。淮河之間諸多小國,有樊、弦、蔣和東蓼,為何熊貲偏偏就選擇了黃國呢?其因有二,第一,黃國處在淮河古陸的邊緣,比息國多山川,比弦國多盆地,氣候溫和,四季分明,穀物尤其高產。更加上黃國獨有的靈鱉和魚蝦,遠不是其他小國能比。第二,便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楚武王與齊、魯爭長短時的沈鹿會盟。彼時,武王剛自立,尚在樹立威信之時,黃國自詡天子嫡親,對楚武王不屑一顧,不僅拒絕參加會盟,還支持魯國伐楚,致使武王與魯苦戰兩年而以失敗告終,這給了來撒氣的熊貲最好的理由。二十年的勵精圖治,楚國的國力更加強盛。雖然津地有所敗績,但是到了淮漢之間的地方,楚國人的圖謀之心和獲勝的欲望水漲船高。屈重很久都沒有隨王征伐,這次伐黃國是絕好的練兵時機。黃侯聽聞楚軍來伐並不憂懼,因為他找到了齊國作為靠山,更倚仗黃水(今潢川河)之險,料定楚軍所向披靡的車兵必然受阻,而步卒需乘舟渡河,所以不足為懼。黃侯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如今楚國的樓車已經改良。熊貲抵達黃水河畔已經是春末夏初,這個時節水量充沛,黃水水位變深。熊貲命工兵取下鉤車的車椽滾軸,將其置於車鬥之上。這樣原本陸地奔跑的戰車,瞬間就成了可以渡河的獨木小舟,而另一邊,子元則率領步卒和騎兵先行繞到上遊,率領騎兵從河穀穿行,直奔黃國都城隆穀城。黃侯正設宴巴結齊使,忽聽殿外哭喊呼號聲襲來。黃侯登上城樓見楚軍的騎兵和車隊比洪水還猛烈,很快就攻到城前。黃侯伸頭一瞧,隻見外城下黑壓壓一片全是楚軍人馬。煙塵滾滾,馬嘶人號。楚軍抬起原木,一鼓作氣地撞擊城門。黃侯在塔樓上已然覺得麵有震感。黃侯嚇傻了眼,手足無措,隻能抓住身邊的齊使當救命稻草,央求道:“我國遭難,上國不可不救啊!”齊使見此陣仗,哪裡還顧得及黃侯,一把將黃侯肥膩的身子推開,驚恐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奉勸黃公隨我將都城東遷,保命要緊!”“這這這……”黃侯驚恐萬分,連句話也說不順暢,眼見楚軍即將攻到內城,隻能咬牙狠心,帶著近臣們火速收拾行囊,從城內後門逃走,準備往東遷徙。齊國使者見黃侯真逃跑了,趁亂順手牽羊,抱走黃侯宮中金銀珠寶,搶奪一匹良駒逃之夭夭,將黃國死活拋之腦後。守城將領接到黃侯逃跑消息,紛紛放下武器自保,楚軍長驅直入,進到隆穀城王宮裡,裡麵已經人去樓空。熊貲順利地占領了黃國的半壁江山,不廢吹灰之力獲得淮陰要塞的重鎮。熊貲踏進黃都隆穀城,當即宣令:予三天時間給隆穀城民眾想清楚,願意追隨黃侯逃亡的概不驚擾,願意原地生息的也概不責罰,若有假意投誠而損楚兵者格殺勿論。隆穀城百姓半數逃亡,半數留下。熊貲遵守詔令,任命觀丁父為隆穀城守將,設黃縣。一夜之間失掉王都的黃侯,還沒有跑到齊國就跑不動了,他生怕熊貲追來,隻好先鑽進一座行宮裡躲避,日日惴惴不安,聽到喧鬨之聲便誤以為是楚將來戰,日夜躲在行宮的寢室內不敢出來,活生生給嚇出了一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