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薦子文(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482 字 22天前

過了幾日,子元到鄧夫人宮中,向母親稟告了媯翟有孕,大王不歸國之事,順勢將錯誤推在了丹姬身上。“混賬!這丹姬在宮內之時就不守規矩,如今越發放肆了。”鄧夫人果然氣得七竅生煙,“國主不事朝務,那還了得。你言之有理,若是隻叫幾個人去請旨,怕是被駁回來。哼,宗親都在,由不得他撒野,你這就去叫王室子弟們去宗廟候著,老身稍後就來。”子元退下,鄧夫人平息了怒氣,這才派宮婢去請媯翟入殿。媯翟俯身請安,鄧夫人立即命令免禮,嗔怪道:“你為國主之妻,未免賢良得太過頭了,怎能憑著丹姬這樣沒腦子的蠢貨在你頭上撒野!要是再早個二十年,丹姬不用仗著自己戎馬出身,料她也接不住老身幾鞭子!”媯翟道:“臣妾資質愚鈍,略微能識得幾個字效力君前,怎敢與老夫人比肩。沒有老夫人這樣的文武英傑,又怎會有曾夫人的大方果敢呢?臣妾顧慮著宗親們的感受,不想因些小事徒惹麻煩。何況,丹妃為大王所愛,臣妾不想邀寵嫉妒。”鄧夫人道:“你不惹人家,人家卻來惹你,你不為自己想,也要想想老身的孫兒啊!走,跟老身一起去宗廟,咱們也讓宗親們好好給丹姬算一筆賬!”媯翟頷首,坐上步輦與鄧夫人一道來到楚國熊氏宗廟前。鄧夫人抱著熊艱為武王焚香草,上牲畜祭祀。“子上(鬥祁,字子上),你雖不在朝堂,但仍為大宗。如今兄弟們都早早追隨先王去了,隻有你還依然跟老身一樣賴著不走。若不是還有你們,老身可真是滿腔怒氣不知訴與何人!”鄧夫人提起兒子就來氣,輕咳幾聲,“你要幫老身拿個主意,把那逆子給拽回來!他一走三月沉溺美色不問家國政事,老身要讓他跪在他父王靈位前好好交待清楚。”“老夫人勿要動怒,大王非執迷不悟之人,偶然一回為之罷了,這麼多年了,不就這麼一回麼?老臣願意去雲夢勸大王歸來。”鬥祁勸鄧夫人道。“有你這番話,老身略微心安。”鄧夫人歎道,“你年事已高,雲夢濕熱恐難生受,若要子善去,我恐國事無人協理,您選個子侄跟您一道去吧。”鬥祁掃了一圈,見宗親裡不是有朝務在身,就是年紀太大,或者太小。有幾個年紀相當的,卻十分疏遠,不知性情,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跟什麼人去辦這件棘手的差事才算是好。“老夫人,卑下以為鬥祁大人前去,並不妥當。”鬥祁猶豫之間,忽然有一人站身出來提出異議。媯翟聞聲望去,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身穿葛衣長衫,青須稍薄,鼻如懸膽,麵如皓月,比子元之俊秀多一絲穩重,比申侯之英武多一分風雅,雙瞳剪水迎人灩,似有萬種風流蘊藏於談笑間。媯翟一陣琢磨,心道:莫非是他?男子的語出驚人引起了子元和鬥祁的不屑,眾人都議論紛紛,然而此男子卻無所畏懼地走上前來。鄧夫人輕咳一聲,人群寂靜下來。“子文,你但說無妨!”鄧夫人並無偏頗,直言不諱道,“你既然入了族譜,便是羋氏後裔,有老身做主,無人敢妄自非議。”“卑下謝老夫人。卑下以為一國之君當敬事上天,尊發先祖,慈愛臣民,修明道德,是以一舉一動皆關乎國運安危。大王能置朝務不顧與妖妃嬉戲於他國,能置太子與世子不顧拒絕歸都。卑下以為,這等行徑,不僅宗親不能忍,國人鄉野之民皆不能忍。今若以宗親之名請王還,恐大王以為此過微小不足為懼,抑或以為夫人攜子施威迫使老夫人以宗親之名請君。若大王以為如此,不僅不願歸都,反忌恨夫人。如此,豈不是善心反廢了?”子文語速並不快,但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毫無諂媚糊弄之意。媯翟聽罷此言,驚喜不已,楚國還藏著這樣的人才,果真虎父無犬子。鄧夫人哪裡是一般的人啊,她出身鄧國貴族,是武王的正妻與知己,見識從來都不淺薄,聽了子文的話,拊掌大笑:“嗯,子文言之有理。國主離都,不是家事,是國事。老身竟沒有想到這上麵去,看來,老身是老了。既是如此,移駕議政殿,召集群臣相商。”眾人隨行至議政殿,彭仲爽與莧喜、鬻權乃至太史範明都悉數到場。鶴發雞皮的鄧夫人坐在正殿中央,大聲說:“葆申、彭仲爽聽令,你們倆出麵去雲夢迎接大王歸都。葆申師父曾是先王太傅,先王亦有遺旨,如熊貲不力可廢而擇新君。葆申師父隻管去,字字句句皆是老身的意思。彭仲爽,你是大王千方百計尋來的良才,這回老身拜托你,不惜一切代價把大王尋回來。如果丹姬還有意刁難,隻管給老身就地正法!”“臣必不辱使命!”葆申與彭仲爽異口同聲。媯翟瞧著鄧夫人巋然不動的姿態,心想,真正的一國之母定當如此。如果她有將來,必定要有此擔當。不,不是如果,是一定要有這樣的將來,否則——媯翟低頭撫摸著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心思更加堅定。就在低頭的瞬間,媯翟又多了層主意,趕緊對鄧夫人進言:“老夫人,妾身有一計較,不知是否妥當。”鄧夫人道:“你且說來。”媯翟好言勸道:“老夫人,您知曉大王的性子,最是服軟之人。如今葆申師父與彭卿遠道而去,恐大王顏麵上過不去,若是不肯,總還得有人能調停,況且葆申師父與彭卿都年紀不小,路上總要安排手腳麻利的人跟著去才好。”鄧夫人點頭道:“嗯,多虧你心細,是該如此。你覺得該派何人?”媯翟瞧了一眼子文,道:“妾身以為子文為宜。子文乃內親,其外祖乃昔年鄖國國主,雲夢緊靠鄖國,即便生變也有個熟門熟路的人可以隨機應變。且子文斯文心細,最緊要的是常年不在朝堂,不至於讓大王覺著咱們在迫著他,也許勸幾句就回來了。”鄧夫人點頭,問子元:“子善,你以為如何?”子元偷偷瞟一眼媯翟,瞧見媯翟清俗多姿的樣子,想著媯翟的建議也有幾分道理,於是點頭說道:“兒臣以為夫人所言極是。大王向來尊敬葆申師父,如今因丹姬而勞動師父跋山涉水,一時愧悔有所回避也極有可能,有個中間人調停也好。”鄧夫人思慮一番,考慮到子文不過是鬥伯比的私生子,身份卑賤,倒也像是個當差的下人,於是同意了:“嗯,也好,有個人侍奉葆申師父,老身也心安。範明,你選個好日子。二卿出行乃國務大事,不可等閒視之。”範明道:“微臣遵旨。”鄧夫人轉臉瞧了瞧媯翟白皙瘦削的樣子,皺眉道:“你這樣形銷骨立可不行,議政殿你要少來,安心在內廷養胎吧。老身要找個得力的人來伺候你,星辰也沒有什麼經驗,出了差池可怎能擔待?”媯翟這回沒有執拗,而是順從說道:“一切遵從老夫人的安排,不過妾身鬥膽求您,可否讓醜嬤侍奉妾身孕期?”鄧夫人慈愛地笑道:“你跟老身想到一塊兒去了,也隻有醜嬤才讓老身放心。”黃昏的帷幔拉開,庭院的花樹在月下暗香浮動。子文悄悄而來,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正式踏進宮門,沿著禦花園的小徑往國母寢殿而來。媯翟掩卷長歎,慶幸楚國沒有陳國那樣多繁文縟節,不然以她女流之輩,恐怕難以張開自己的網,結住自己的人。“夫人,子文先生求見。”星辰稟報。“進來。”星辰退下,守在了門外。子文進殿叩拜:“卑下參見夫人。”媯翟起身,拋開男女大防,親手扶起子文。徘徊在羋氏邊緣的鬥子文受到國母這樣大的禮遇,吃驚不小,連頭也不敢抬。媯翟卻沒有顧忌,道:“子文賢弟,快快起身!”媯翟的這一聲稱呼,更是讓子文心慌,忙請罪道:“卑下惶恐,不敢受此大禮。”媯翟輕聲道:“賢弟若是再固執己見,不怕累及本宮無顏見人麼?”子文聽這話這才起身,忙退開幾步端坐一旁,然而媯翟卻毫無忌憚地直視他的雙眼。子文心慌,臉羞得緋紅,幸好是燈火映照,否則他真不知如何坐下去。媯翟瞧見了子文雖然閃爍但正氣純良的眼神,方收起試探,說:“你可知本宮為何選中你?”子文訝然,坦白道:“卑下不知。”媯翟輕輕一笑,認真道:“那你想不想知曉?”子文感覺微涼的天氣無端悶熱起來,謙和地說:“卑下身份微賤,想必夫人已經聽人講起。卑下的父親鬥伯比曾侍奉武王左右,所以弟弟們能在王城謀得差事,但卑下與他們不同,卑下不過是先父拋棄荒野的私生子,見不得光。若非外祖垂憐,恐怕如今世上沒有鬥子文這如草芥的賤命,即便先父臨終前求大王許我入族,不過也是個末微流浪之人,能得夫人恩典,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氣,請夫人明示。”媯翟輕聲道:“聽說你三十年來一直隱逸山野,求學著典,為的就是避免那些無謂的難堪,是嗎?”子文心中的壓抑被媯翟一語道破,滿腔委屈與辛酸不知從何處說起,唯有默默點頭。媯翟真誠地說:“子文,你可知我為何叫你一聲賢弟?是因為我沒有把己身當作夫人,而是當作你的堂嫂子。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外人看我是陳國宗女,卻不知我的生母其實是個狄族女子,我流淌著狄族的血,所以自幼便被排擠,幼年避居彆館,漿洗縫補、耕種采摘我均要親力親為。一個血統低賤的女子,沒有父母庇佑,如果自己不振作,隻能餓死或者被命運拋棄。身份低微而被人忽視一切的感受,我了解得太深刻,所以我才為你感到不值。難道大楚的天下是隻看出身門第而不看才華的天下嗎?不是的,大王能對彭仲爽委以重任,你一樣也可以,所以萬不要自暴自棄。”媯翟的話如同一陣暖風吹過子文的心。眼前這個纖弱美麗的女子,若不是那雙睿智的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樣打動人心的話會從她的口中說出來,而正是那一雙眼睛,讓她與眾不同。“卑下有生之年能聽得到夫人這番話,縱然是死也值了。茫茫人生,不愁名利,無懼貧病,唯怕——”子文本想說唯怕無有知心之人,但想到媯翟與他的身份區彆,不敢放肆,忙收了口。媯翟也道:“你心思純正,我知道你所指是何。大楚將來還要倚仗你這樣的人,我與太子的安危也要多倚仗賢臣們的輔助,我希望你能振作並有所作為,要讓世人見到你的本事,讓保全你的父親泉下欣慰。”子文道:“卑下謹遵夫人教誨。”媯翟欣慰道:“今日叫你來,是有事囑托你,不知你可願意幫這個忙。”子文欽佩媯九*九*藏*書*網翟的坦蕩,忙道:“夫人請吩咐。”媯翟從漆匣子中拿出一個錦袋,交給子文,道:“這是我與大王成親那天的結發,希望你能幫我帶到他身邊。我不求大王對我多好,隻想叫他看在結發夫妻的分上,多想想老夫人和臣民。丹姬再驕縱,也隻是年輕不懂事,我也不想過分斥責她,隻想讓她見到此物,有所收斂。”子文點頭道:“卑下一定不負囑托,將夫人的心意帶到。”媯翟又羞怯一笑,道:“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不要讓葆申師父和彭卿笑話,你尋個恰當時機辦就好。”子文接受囑托,告辭離宮,遙看夜涼如水微星伴月,心裡淤滯的憂憤滌蕩得一乾二淨,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他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他想,滄浪之水其實更可以濯洗真心。送罷子文,媯翟卸下一身疲累,才鬆了勁兒躺一會兒。星辰幫媯翟捏著腿,道:“翟兒,這鬥子文是什麼來頭,讓你如此謹慎重視?”媯翟道:“他是鬥伯比的私生子。據聞當年鬥伯比還沒有當令尹的時候,去鄖國姑母家遊玩,與隕公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日久生情,致使隕國宗女未能出閣就身懷有孕。鬥伯比回到了郢都,對表妹有孕一事懵然不知,也沒有迎娶表妹的打算,結果隕夫人見女兒生下了這麼個見不得人的孩子,隻能瞞著隕公偷偷丟在雲夢澤。說來也是天意,那一日隕公外出狩獵,忽聞草叢中有孩子啼哭的聲音,哭了好一陣子才消停。隕公好奇,循聲而去,見到草叢裡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正拚命吮吸老虎的乳汁。隕公見狀,忙驅走猛虎,這才保住了嬰兒。隕公歸國才知這是自己的親外孫,斥責隕夫人的無禮,親自教養這個孩子直到成年。所以子文有個小名叫鬥穀於菟,穀於菟是隕國地方言,就是指吃老虎奶長大的孩子。”星辰歎道:“這子文倒也身世可憐啊。唉,那發結能有效用嗎?”媯翟訕笑一聲,鎮定說道:“我就是不讓它有效用才讓子文帶去的。”星辰詫異:“這,這從何而解?”想了半會兒忍不住掩口驚呼,“翟兒,你舉薦子文該不會是要利用他吧。”媯翟道:“那能如何?他避世多年,不了解這深宮裡的酸醋事,辦起事來會讓人放鬆警惕。我倒也不是純粹利用他,也是惜他是個人才。太子需要人輔佐,彭卿等人已老,他們的子嗣還要慢慢考量,子元之流難當大任,所以要選合適的人啊!”星辰點頭,道:“那丹姬如今正得意,要見了子文帶去的東西,不氣得發瘋才怪呢!”媯翟笑道:“她氣瘋了才會想法子不讓大王輕易歸來,那我也才能把她驅逐出郢都。”星辰道:“丹姬不見得是多大威脅,不至於驅逐吧。”媯翟道:“她是個沒腦子的,她身邊的小蠻卻是渾身長滿心眼,人是經不得挑撥的。當日我誕下太子時,她便在大王心裡種了一根刺,時不時刺激大王。丹姬野性難馴,日後她無子嗣又無依靠,說不定要在太子那裡挑撥離間,會壞大事。再說,她再無過錯,也不該讓大王離開郢都荒廢國政,這樣不利家國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豈能容她?她敢這樣囂張,無非是要讓大王在她與我之間做個選擇。我給了她機會,是她自己不要,那就休怨我手下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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