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來了,漢水與淮河在白雪皚皚中延伸向遠方。一個秋季的休養與一年豐收的喜悅讓媯翟終於能擺脫蔡國遭遇的陰影。媯翟與息侯依偎著爐火對坐窗前,為過一個熱鬨的上巳節而忙碌著。媯翟一針一線繡製彩線香囊,春蔥似的十指狀如蘭花,飛針走線。息侯停下在銀箔紙上刻花的舉動,對著媯翟一雙玉手看得入迷,忍不住上前捉住這潔白的柔荑撫摸起來。媯翟被這樣一驚,手指險些被銀針紮破皮。媯翟看著息侯一臉呆樣,羞怯嬌嗔道:“大王,嚇了臣妾一跳!您不是嚷著要做銀質箔花嗎,怎麼那一樹桃花才‘開’了兩三朵就不管了?”息侯耍賴,取下媯翟手裡的彩線,捉住手不放,道:“不管了,翟兒的皓腕素手讓那些紙啊花兒的都黯然失色,寡人沒有興致了。”媯翟笑道:“真是小孩兒脾氣!你趕緊刻吧,臣妾也想趕緊把這個香囊做完,贈給大王呢。”媯翟從息侯手裡抽出手掌,拿出還沒做完的香囊,指著上麵繡的梧桐樹花紋,無限溫柔地說道:“您看,與君同心,白首不分,大王讓臣妾了了心願吧。”息侯接過香囊,翻來覆去細看,喜愛不已,替媯翟暖了暖手,道:“我怕你凍著。”星辰坐在榻邊做著宮燈,邊做邊打趣:“奴婢一定要把大王與夫人今日的濃情蜜意做成瘦辭,保準難倒他們!”媯翟與息侯聽罷,笑鬨不已。息侯更是從桌上端下一盤果子,笑道:“快嘴丫頭,趕緊堵住你的巧嘴兒吧!”主仆三人正鬨著,近侍來報:“大王,少宰求見!”息侯丟下手裡的忙活,打趣道:“闔宮夜宴還早著呢,少宰大人怎麼就饞起嘴來!星辰,給夫人披上裘衣,彆凍著。翟兒,銀箔花紙可彆代勞啊,寡人去去就來。”媯翟笑道:“大王放心,我們等您就是。外麵路滑,叫下人們小心些。”息侯離開了內殿,似乎也帶走了一絲溫暖。媯翟打了個噴嚏,將厚暖裘衣緊了緊,繼續繡著上巳節的香囊袋。息侯走不多遠,便見到了庭院裡滿身雪花的少宰正焦急地嗬手跺腳,不等息侯細問,少宰已經迫不及待稟告了詳情:“大王,楚王求見!”息侯臉色一沉,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忙道:“所為何事?”少宰道:“其言無事,隻是拜會而已。但微臣見其來勢,恐不好惹啊!”息侯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是好。少宰道:“是否需要稟報給夫人?”息侯看窗紗裡媯翟的倩影,阻止道:“不可!走,寡人親自去見,你即刻安排宮宴款待楚子,看看他們到底是何來意?”熊貲背著手,站在息侯中庭的內殿好整以暇,對於息國宮殿的規格與陳設不屑一顧,心道:“這也太寒酸了,城門矮得連蔡國的微遏關都不如!”見息侯匆匆而來,不緊不慢地問候道:“息侯,彆來無恙啊!”息侯見熊貲一身戎裝,麵帶不善的樣子,心中一凜,忙道:“貴客來訪,有失遠迎。楚王好興致啊,天遠路滑,竟在上巳節前踏雪來訪,寡人不勝榮幸。奏樂,設宴!”熊貲不拘泥,大方落座,命彭仲爽將備好的禮物呈給息侯:“寡人替息侯報了辱妻之仇,息侯也不記得謝我。也罷,君不謝我,吾來謝君!區區薄禮,息侯笑納!”息侯接過彭仲爽呈上的禮物,愣住了,尷尬問道:“這,怎麼是件女人的衣裳?”熊貲狹促一笑,道:“這不是送給息侯的,是送給息夫人的!”息侯的臉掛不住了,忙推開禮物,推辭道:“楚王大禮,鄙人承受不起。”熊貲收斂了笑容,陰狠地盯著息侯,冷冷地反問道:“息侯這是瞧不上本王的一片好心了?”息侯踉蹌倒退,心道:楚王果然來者不善,恐怕不拿點好處是不肯走了,忙道:“楚王曲解寡人心意了。並非姬允不謝朋友,隻是朝務繁忙,手下人怠慢了。息國地少福薄,隻要是寡人能給的,楚王隻管開口。”熊貲擱下酒杯,站起身來,陰險地笑道:“索要不多,唯息夫人而已!”息侯沒料到熊貲會這般苦苦相逼,斷然拒絕:“夫人乃我國國母,恕難從命!”熊貲不急不躁,在息國臣子眾目睽睽下抽出佩劍,將案幾一劍劈倒,酒盞佳肴橫飛零散,嚇得堂上站著的人都目瞪口呆。熊貲取下頸上的紅巾,將劍上酒水擦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息侯,你不從也得從,強兵之下,由不得你!”息侯大吃一驚,指著放肆的熊貲罵道:“熊貲,你不要欺人太甚!寡人可以唯你馬首是瞻,但絕不會將發妻拱手相讓,你若欺淩我國,息國子民必將拚死頑抗!”熊貲沒有再發怒,而是從容說道:“給你三個時辰考慮,讓你的美人跟著寡人回楚國,否則讓你喪命於楚國的鐵蹄之下!哈哈,記得讓你的美人穿著寡人送的衣裳!”熊貲起身,揮劍在胸前,被嚇得傻愣愣的息國諸臣竟沒一個敢阻攔,眼睜睜看著楚王走出殿外往宮門走去。這來得太突然了,楚文王怎麼會在這麼冷的天裡乾這種事?少宰驚怔了片刻,清醒過來,立刻叫來王城護衛,命令道:“快,快封鎖城門,刺探敵情!”不一會兒,守將來報:“大王,楚軍數十萬大軍已經殺進城內,包圍在了宮門外!大王,怎麼辦,是否禦駕親征!”息侯快步跟隨守將來到城樓上,王宮的大門外已經被楚軍重兵重重包圍。楚軍樓車高聳,幾乎隻要稍稍往前移動就可以攀上城垣。息侯氣得手腳直囉嗦:“這,這楚軍是何時到的,為何竟沒有人來報告軍情?都乾什麼去了?”這時守城大將衝過來跪在息侯麵前:“報告大王,我們根本就沒看到楚軍進息國境內,從看到他們到現在連一盞茶的工夫都沒有……”息侯絕望了,氣力不支,癱坐在地上,是啊,從少宰說文王求見到此情此景,真的連一盞茶的工夫都沒有,可楚軍就已經勢如破竹包圍在了宮殿外。他無助地說道:“熊貲分明就是要置寡人於死地。”正在息侯猶豫無奈之際,熊貲已經命人紮好了木架子的塔樓,與息國的城樓隻有數十丈之遙。息侯從城牆的豁口上,甚至能瞧見楚王的髭須,每一根須發都透著得意。熊貲舉著令旗,驕傲地說道:“息侯,已經過了三刻,你還有兩個半時辰。你若想好,一切都來得及,若遲疑,寡人隻要令旗一揮,便能將你那幾間破房子夷為平地!”紛揚的大雪越織越密,銀灰的天空染上一層昏黃的暮色。息侯染滿眼淚的臉在冷風的侵蝕下,赤紅腫了起來。息侯吸進一口冷風,鑽入了心肺的縫隙裡,引發了陣陣隱痛。事到如今,不麵對也是不行了。息侯站起身,走下城樓,不理會熊貲的囂張,平靜地對少宰道:“取寡人的弓箭與戰馬,孤王要與熊貲拚死一戰!”“不要啊,大王!”少宰不依,隻跪在台階上,扯住息侯的衣襟。“那你叫寡人怎麼辦?難道把你們的國母息夫人拱手讓人嗎?難道叫我姬允屈服在楚蠻手下嗎?”息侯突然咆哮起來,眼淚砸到了少宰的臉上。少宰無言以對,也老淚縱橫,哀求道:“大王,老臣不懼一死,隻是息國數萬百姓生死全在您手裡啊!請您三思而後行!”息侯絕望地仰起頭,看著灰霾的天空裡沒有一絲光亮,再扭頭看向嚴陣以待的楚軍,火紅的鳳凰圖騰旗,迎風飄舞,似乎能把雪花融化。楚人此刻正如驕傲展翅的鳳鳥,而小小的息國正如鳳鳥相中的蟲豸。“寡人能如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生亦不能,死已不能啊!少宰,你告訴寡人,到底該如何做?”息侯苦笑,滿腦子都是楚國的大軍與楚王熊貲狂傲的笑容。“大王!”息國大宗蹣跚著步伐走上城樓,“大王,您這樣發愁也不是辦法,老臣已經備好鞍馬,您趕緊帶著夫人逃出城去吧!”息侯看著滿頭白發的大宗頭頂著雪花,一臉的堅決。這個輔佐他登位的老頭,平時唯諾囉嗦,到了關鍵時刻,竟有這等誌氣。“大宗,寡人能逃往何處呢?蔡侯吃了敗仗,受了楚國的羞辱,若是知道寡人逃跑,也會在半路截殺的。何況,寡人情願一死,也不要做亡國敗逃的息侯!大宗,夫人是無辜的,你趕緊叫鬥丹來,送夫人出城去吧,送回陳國也好!”息侯做了最後的打算。“大王!”大宗老淚縱橫,為息侯臨危的誌氣欣慰,也為息侯的決絕而悲傷。宮殿城樓將士們一片嗚咽,息國都城內,一派悲壯。少宰抹了一把眼淚,道:“大王,您且去換盔甲,老臣來敷衍熊貲,爭取能讓夫人出城去!”息侯點頭,扶著大宗走下城樓。熊貲伸頭一看,城頭上的息侯不知所蹤,怕息侯耍詐,繼續喊話:“息侯,你休要妄想逃出城去,你們都城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早已被楚軍包圍!”少宰整好衣冠,站在離文王最近的地方,喊道:“楚王,我主已經去勸夫人。你雖有兵甲百萬,但我們不能強迫夫人,她願意去楚國我們不阻攔,但如果她不願意,我們也沒有辦法,隻能任您攻破城門,您不會是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了吧!”熊貲取下隨身帶著的酒壺,喝了一口老酒暖身,爽快說道:“好!寡人就再等兩個時辰,你這老叟要是敢欺瞞寡人,寡人便要取下你的頭顱掛在息國關口下當上巳節的燈籠!”息侯跨上戰馬,背好弓箭,等待著即將來到的死期。媯翟繡完了香囊,看著對麵空空的座位,心裡一陣發虛,推開窗看了看天色,納悶極了:“少宰是有什麼事呢?大王怎麼這麼久還沒來?”星辰做完了宮燈,安慰道:“許是少宰來問宮宴的事宜,這時節大王該要備宴了,主子不妨換上新衣裳吧。”媯翟隻能將頭縮回來,風夾雜著雪花卷進去,把息侯沒有做完的銀箔紙雕花卷了出去。“糟了!星辰,得趕緊撿回來啊!”媯翟把窗關好,顧不得天寒地凍,隻披著狐裘就跑去外間,跟著冷風追逐著那半枝沒有雕刻完的銀花紙。風吹得很急,雪下了一尺厚,媯翟在茫茫雪地裡追逐,鞋襪都濕透,總算將那一紙飄如引蝶的箔紙抓牢在懷裡。媯翟高興地握著息侯未完成的傑作,跌倒在雪地裡笑得十分滿足。“主子,這可怎麼行呢?”星辰趕緊上前把媯翟扶起身,掃去大雪,抱怨道,“身子還沒好斷根,就為了這麼一張銀箔花不顧寒冷了!快進屋換衣裳吧。”“大王費了幾日的功夫,若是這樣丟了豈不是很難過!嗬嗬,幸虧我手腳快追了回來。”媯翟一點不在乎身上已經濕了大半,隻把箔紙藏在懷裡,嗬著冷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了回廊。主仆二人還沒進屋,鬥丹便氣喘籲籲地跑來,慌忙叫道:“夫人,趕緊跟微臣走!”媯翟見鬥丹鼻子凍得通紅,神色焦急憂慮,忙問道:“鬥丹,何事如此匆忙?”媯翟看了冷清的宮殿,發現宮內一片黑暗,一盞燈也沒有點燃。媯翟意識到了事情的蹊蹺,堵住了鬥丹的去路,嚴肅問道:“鬥丹,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夫人,您彆問了,趕緊跟微臣走吧,不然就出不了城了!”鬥丹急得跳腳。“不,這裡是我的家,你讓我去哪裡!”媯翟搖頭,往後退了幾步,“我為什麼要出城去?大王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若是不講清楚,本夫人絕不肯走的!星辰,咱們進屋!”星辰心跳得很快,直覺出了大亂子,趕緊攙著媯翟往屋內走。“夫人,微臣求您了!趕緊出城吧!”鬥丹死守息侯的諭旨,不敢將楚軍兵臨城下的情況說出來。他彆無他法,隻急得跪在大雪飄舞的廊簷下,一遍一遍地磕著響頭。鬥丹跪在門外,磕頭的聲音像是擂鼓一樣傳入媯翟的耳中。星辰一邊替媯翟更衣,一遍哀求道:“主子,要不,咱們跟著鬥丹大夫去吧,也許真的出了大事呢?”媯翟道:“我心裡如何不紛亂?但你叫我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怎麼走得安心?如果真有要出城的大事,大王處境一定萬分危險,我怎麼能隻身一人逃走。”星辰支支吾吾道:“也許,大王已經安頓好了呢?”媯翟心緒不寧拔下頭上的簪子,往梳妝台上一擲,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想當然了?難道今日變故之稀奇,你沒有任何感覺嗎?”星辰瞥了一眼銅鏡裡媯翟嚴厲的樣子,心裡的秘密到了嘴邊又噎了回去。媯翟雖然換好了衣裳,卻沒有一點打扮的興致。她站起身,撩起門簾,站在了鬥丹的麵前。玉樹臨風的鬥丹還在一遍又一遍地磕著頭,青石板上已經血跡斑斑。“鬥丹,都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要瞞著本夫人嗎?”媯翟語氣不再柔和,而是夾雜著不可撼動的嚴厲。鬥丹抬起頭,看到的不是媯翟絕世的容顏,而是過去治理政務時的強大氣場。他不自覺停止了請求,被這股強大的氣勢折服,終於違背了息侯的苦心隱瞞,帶著哭腔說:“夫人,楚王熊貲率領二十萬大軍已經攻破外城,揚言要殺了大王,滅了息國。”媯翟心一沉,驚得嘴也合不上,忙問道:“楚軍來犯,所為何事?”鬥丹麵有難色,不知該如何啟齒。媯翟驚得渾身打顫,斥責道:“講!”鬥丹慌忙道:“是……是為了要您改嫁於楚王。”媯翟聽到這個原因,隻覺得一陣暈眩,一股冷風從狐裘大衣底下鑽進來,讓她寒毛倒豎顫抖得更厲害,如一片風中抖索的枯葉。鬥丹還要繼續說,媯翟卻搶先說破了真相:“原來,大王沒有聽我的勸,真的求楚伐蔡了!”鬥丹點頭,補充道:“正是如此。楚王在微遏關將蔡侯擄至郢都長達半月,之後放蔡侯回國了,今日忽然前來,向大王提出了無禮的要求,說我息王無義不謝他,讓夫人跟他走。大王不應,楚軍已攻破了外城,此刻正在城樓下威脅大王呢!”媯翟重重一歎:“唉!大王,您這是何苦呢?您走不了,翟兒也走不了啊!走,鬥丹,帶我去見楚王!”鬥丹忙伸手攔住,道:“夫人,您不要衝動!微臣已經備好馬車,您趕緊隨臣出城去吧!”媯翟苦笑,眼淚從眼角滴下來,整張臉已經沒有了一絲血色。媯翟道:“鬥丹,你是咱們息國最有智慧的人,以你看來,楚王的要挾難道是突然興起嗎?難道不是蓄謀已久嗎?此刻,楚軍想必已經將我都城四周所有關卡牢牢圍住,你讓本夫人從何處逃?就算是關起門來困守,又能守住多少天?這寒冬之時,百姓不是餓死凍死,就是死於楚軍的鐵蹄下!熊貲能拿下蔡侯,又怎麼會懼怕我們息國!”鬥丹聽罷此言,無異於寒天飲雪水,一點希望也看不到。因為媯翟把他心裡最真實的想法都說了出來。此刻他提不出什麼建設意見,也沒有辦法救他景仰已久的夫人於危難中。媯翟帶上鬥笠,堅定了步伐:“要我與大王分開,除非生死!”媯翟沿著回廊往正殿而去,鬥丹與星辰趕忙跟上,邁向死亡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