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獻舞領兵很快到了息國城外,見息國城門洞開,百姓來往自如,城前的平地上雖有些許鮮血印記,但楚軍蹤跡了無。獻舞帶著狐疑與對媯翟的半分貪念進入王宮。息侯強忍憤怒,熱情地上前與蔡侯寒暄:“幸虧蔡侯來得及時啊,不然寡人必要遭滅頂之災。楚軍雖享有聲譽,終究畏懼於蔡,見蔡軍來援竟先行撤軍了!”獻舞心存蹊蹺,卻又找不出疑點,跟著寒暄道:“哪裡哪裡,想必楚軍長途跋涉也疲敝不堪,加之畏懼齊、宋、鄭、陳,所以先走為妙了,讓息侯受驚。聞夫人抱恙,不知現下如何?”息侯愁眉苦臉道:“唉,前一陣歸寧受了風寒就沒好,這回又受了驚嚇,更是臥榻不起了。”獻舞心中刺痛,不便多問,心內暗暗悵惘道:“翟兒,息侯對你雖好,可他終究還是太過柔弱了些。”息國危機解除,獻舞也無意生事便班師回朝。果如鬻權料定的那樣,蔡師必經微遏關。微遏關雖名為“微遏”,聽著好像不夠險峻,其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然屏障。隊伍行至半路,探子來報:“報告吾王,未曾發現楚軍的跡象。”獻舞暗歎:楚軍來得快也去得快,用兵神速,果真名不虛傳,隻是他們跑來虛晃一槍是為何,當真是吃飽了撐的,來炫耀他們治軍威名?蔡獻舞雖不解,見楚蠻退兵,也放下心來。蔡軍行至微遏關,守衛開城迎接,獻舞一人剛一進城,城門卻忽然關上,將後麵的大軍阻隔在關外。蔡軍彷徨,不知出了什麼事,隻能慌忙撤退,恐疑有詐。獻舞扭頭見此情景,大怒:“放肆,為何要關城門?”“請蔡侯下馬!”守門的小卒將城門鎖牢,竟說出了驚人之語。獻舞一驚,不好,中計了。他揮舞著防身佩劍:“你們不是蔡人,到底是何人!”子元站在城樓上拉開弓箭,一箭射中獻舞坐騎。鮮血濺濕黃土,烈馬一聲長嘯撲倒在地,獻舞滾落馬背。須臾之間,從城門四周衝出來數十個衛兵將獻舞團團圍住。他們身手敏捷,強壯有力,與獻舞鬥了幾個回合便將獻舞製服。獻舞被捆綁成了麻花狀,金冠跌落,鬢角散開。他巡視四周,才見這些人雖穿著蔡國軍服卻都是生麵孔。“哈哈哈哈,蔡獻舞,寡人可是候你多時了!”楚王熊貲背著手,悠閒走到了獻舞麵前。“我當時是誰,原來是你!”獻舞啐了熊貲一臉唾沫,冷笑道,“當年在曾國見你是個人物,原想與你結交。如今看來,幸好沒與你成為朋友!”“大膽!”子元慍怒,將獻舞踹倒在地。“哈哈哈!”熊貲也不阻攔,隻擦去痰跡,譏諷道,“蔡獻舞,這亂世之中,禮樂俱廢,諸侯之間有何情誼可言。你坦白問你自己,是真想與寡人結交還是想拉攏一個蠻子,給自己多找個打架的幫手?”“你!”獻舞被文王直白的話語噎得無話可回,掙紮了半天忽然想起關鍵問題,“你是如何入關的?”“哈哈哈,這要問你的妹夫息侯和小姨子息夫人咯!”文王把媯翟獲贈的符令亮出來,提著穗子在獻舞麵前甩來甩去,“息侯憎恨你調戲他妻子,又知道打不過你,所以隻能請寡人幫忙。走吧,蔡獻舞,跟寡人去郢都玩玩如何?不比你那望河樓差的。不過是幾個美女嘛,你想要,寡人給你就是。”“熊貲,你無需得意!”獻舞恨恨罵道。“哼哼,人生短暫幾十年,該得意的時候就要得意,不等做了短命鬼的時候再後悔!來人,將蔡侯押下去!子善,命中軍振作,衝出城門,班師回朝!”楚軍號令吹響,微遏關門扉打開,蔡軍呈戒備狀,還沒搞清什麼事實,隻聽一聲:“殺啊!”楚軍的樓車便呼嘯而來。楚軍戰車高近五丈,上有車梯可用於攀城樓,每輛車可乘坐十個人,四麵守衛持長短兵器,遠遠望去既像長蛇盤踞頭頂,又像蛟龍騰雲駕霧。“蔡國的將士們聽著,最好給我王讓出一條道來,否則身首異處就不要怪戰火無情!”子元揮著長劍,向包圍他們的蔡軍喊話。“大膽狂徒,到了蔡國的地頭上還敢這樣囂張無禮!將士們,給我衝上去,殺了這無知小兒!”蔡國太宰並不懼戰。熊貲一笑:“你是何人?”太宰對著文王熊貲啐了一口唾沫:“我乃你蔡國太宰大爺!”“哈哈哈,來吧!你若動我將士一根毫毛,寡人便將你們國主刺上一刀!太宰以為如何呀?”熊貲笑著從陣中上前,把捆綁成粽子的蔡獻舞呈現給蔡國將士。“大王!”蔡國太宰驚得目瞪口呆,不禁跪在地上對著蔡侯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來宣布道,“三軍聽令,讓道六尺!”熊貲滿意地笑了,揮動令旗帶領軍隊揚長99lib?而去。蔡國太宰悲痛地在後麵喊道:“大王,大王!”獻舞回過身,鄭重說道:“太宰不要管我,班師回營,寡人若客死異鄉,請輔佐太子繼位!”熊貲懶於理會他們的對話,命人架起馬車風馳電掣地往南去。獻舞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軍隊沮喪地站在微遏關外。媯翟在行宮外的庭院裡剪著花枝,修養了幾個月,身體已經痊愈,慢慢有些不習慣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大王最近來得比以前殷勤,難道是朝務不多了?不對呀,到了要收穀子的季節,事情應該多得忙不完啊。”星辰笑道:“您彆唉聲歎氣的,隻不過是閒了這些天而已,就又操起心來了!您忘了,春耕的時候鬥丹大夫派人鑄造了新農具,如今庶民農奴們勞作起來省時省力多了,自然沒有往年那麼忙了。”媯翟對著石桌上息侯堆的一堆小玩意百無聊賴,拿起這個看看,又揀起那個瞧瞧,最後都放下了,歎道:“是呀,不過是春耕時候的事,怎麼就忘了呢?”星辰揀起地上掉的玉釵,道:“這可是大王給您找來的好簪子,這麼珍貴,您怎麼就不喜歡呢?”媯翟道:“我知道這是他的心意,可是這些小玩意我真的沒興致。你替我都收起來吧!”星辰隻好找來梳妝盒,把這些首飾配飾擺件都收起來,擱置在內室裡。“主子,您這樣煩悶,不如讀些書吧!這身子可不能大意,定要好生養著才行,身體養好了,乾什麼都有精神。等熬過了年關,明年就不用呆在這裡啦!”媯翟無奈道:“好吧,聽你的,等熬過年關,咱們回中宮後庭折桃花兒去!”星辰雀躍道:“好呀好呀!”媯翟迷惑道:“不過是折花朵兒,怎麼這麼高興?倒不像是之前那麼悶悶不樂啦!”星辰一怔,旋即笑道:“您的病好了大半,當然值得高興了。”星辰望著手不釋卷的媯翟,心裡道:“翟兒,蔡獻舞吃了大苦頭,再也不敢對你冒犯了。”郢都宮內,楚王熊貲與諸臣正在商議如何處置蔡獻舞。“從前寡人對於鄭、蔡聯軍總有些忌憚,是以從不曾直麵挑釁。如今一試,想不到這蔡獻舞如此不堪一擊!哈哈,這樣的廢物留在世上做什麼,依寡人看,莫如燒上一大鑊的滾水,將他煮了祭祀先王,以饗宗廟。”“哈哈哈,王兄,若以小蒜佐之,風味更美啊!”子元一向崇拜兄長,對於大王的炫耀舉動推崇備至。“大王,不可!”鬻權耿直,當即反對,“大王,蔡國乃姬姓大國,非申、息可比。大楚曆代秣馬厲兵為的是開拓疆域,而非取人性命。”“嗯?”熊貲不悅,冷眼看著鬻權,反問道,“鬻權,你這話什麼意思?想死嗎?不取人性命如何開拓疆域?”鬻權見熊貲動了脾氣,並沒有懼怕,而是把佩劍抽出來擱在喉嚨上,耿直說道:“大王不用著急,臣不怕死,隻是死之前也要把話說到底。想那息國先君曾不自量力伐鄭,被人打得落荒而逃,落下一個不度德、不量力的笑柄。今楚雖有百萬兵甲,征伐無懼,但大王您在諸侯間也不過是個會打仗的武夫,離度德之君還差遠了!君不度德,定有喪師亡國的一天,臣不如今日死了也安心!”熊貲氣得七竅生煙,罵道:“鬻權,你不要一天到晚就死來死去地威脅寡人!像你這樣的蠢物,死了也罷!”鬻權笑道:“哼,大王不要以為臣是那鄉野村婦鬨著好耍。臣不能儘忠,先行一步了!”說罷把劍貼近,作勢就要抹脖子。“給老夫奪下劍!”殿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大王,鬻權蠢笨,您怎麼也糊塗起來了!”熊貲伸頭一瞧,不敢言語,來者是他此生最怕的人,太傅葆申。熊貲皺眉,衝著身邊的莧喜和彭仲爽斥責道:“怎又把葆申先生找來了?”“大王不要斥責莧喜與彭仲爽了,若不是他們來叫老夫,老夫還不知這裡鬨得雞飛狗跳了!”葆申步履蹣跚地走上殿,熊貲立即命人看座。“先生不要責罵了,寡人並無要殺鬻權的真意,隻是氣不過而已。”熊貲聲氣低了許多,見到葆申如同貓見了老鼠。葆申氣得胡子一抖一抖的,顫聲道:“大王,老臣輔佐您快三十年了,這回真是您的不是。蔡侯已經被您俘虜,想必諸侯儘知,若要雪前恥您已經做到了。那淮水東去還有無限江山可取,何苦此時犯眾怒壞國家大計?若驚動諸侯,他們以勤王師的名義聯合起來討伐咱們,國人受難,大王有何顏麵麵見先王?”熊貲無話可回,隻能恭恭敬敬地回葆申道:“先生訓誡極是,弟子謹遵。依您之見,這蔡獻舞如何處置呢?”葆申捋須一笑,看了看彭仲爽,道:“這些事,您還是問彭仲爽吧。”熊貲無奈,隻能道:“彭仲爽!”“臣在!”“蔡侯之事,如何處置?”彭仲爽笑道:“大王當日不是說請蔡侯來遊玩嗎?依臣看,玩就算了,不如請他吃頓飯然後把他打發回去好了,免得耗費楚國的穀米!大王以為如何?”熊貲心有些許不甘,但轉念一想,覺得自己討伐蔡國本來就師出無名,如今得勝不能再有失分寸,於是同意了彭仲爽的意見,道:“那就依你的意見去辦吧!”三天以後,獻舞從牢裡釋放了出來,熊貲設宴款待他。熊貲在鬻權和葆申哪裡碰了釘子之後,心裡的憋悶還沒有消退,心想既要把你送走,不如臨走好好羞辱他一頓,於是在宴席上對蔡獻舞陰沉著臉色。酒過一杯,熊貲道:“蔡獻舞,寡人原本要把你煮成一鍋肉湯,是你運氣好,我大楚不殺你,不然你是沒有機會在這裡享受美味的!”蔡獻舞吃了敗仗,心裡對於熊貲也沒有服氣:“哼,隻怕楚王無福消受獻舞之殘軀。楚兵貌似強,不過恃兵符之詐,勝之不武。”熊貲不悅,道:“那也怨不得寡人,是你自己羊肉沒吃著倒惹一身臊。你不為了一個女人忘乎所以,怎麼會把符令拱手於人?為了一個女人成了階下囚,還在這裡唧唧歪歪些什麼!”獻舞冷笑,抬起衣袖掩住口鼻,眉頭一皺,彆開臉避開熊貲做出嫌棄的模樣,譏諷道:“楚王固然會領兵征伐,但言語粗俗,有失風雅,原來內裡如衰草,不過如此而已。沒錯,孤王的確愛慕息夫人的才情美貌,不說一個國家,就是此身之性命也可以不顧。若不是陰差陽錯,孤王與她也許是人間佳話了。像你這樣自詡非常、粗暴無禮、不解風情之人,連她的衣角都不配碰!”熊貲飲下一杯酒,哈哈大笑:“好一個解風情的蔡侯!寡人是不像你和息侯,咬文嚼字連句人話都不會講!寡人不信琴瑟能治國,管弦能圖霸!你蔡侯自詡高潔非凡,而今不也是有辱先祖,愧於宗廟嗎?為了區區一女子,置家國不顧,置國人不顧,根本不配為一國之君!”熊貲爽朗的笑聲與一番豪言壯語刺痛了蔡獻舞的心。他隻記得自己是個情種,卻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美人與江山兩失,一世清名毀於一旦。蔡獻舞沒了驕傲隻有滿腹辛酸,端起酒來一飲而儘,老辣的渾湯差點嗆出男兒清涕。征服的快感從熊貲心眼裡升騰起來,對於打擊蔡獻舞,他毫不手軟:“不是寡人要笑你,你也太過親信女人。你不是不知道,息國還是十幾年前跟鄭厲公對峙吃了敗仗,這些年都小心翼翼,諸侯會盟是能推就推。以息侯那樣弱如雛鳥的性子,能想著要跟寡人借兵伐蔡?肯定是息夫人在息侯麵前哭哭啼啼,添油加醋,息侯才會怒。息夫人要報此仇,兵符當然才會到寡人手裡?息夫人並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好啊!”獻舞聽著這番“合情合理”的話,怒道:“不,孤王不信她是那樣的人!你根本不了解她!”獻舞指著周圍亭亭玉立的宮女,神思恍惚然如在夢中,說道:“楚宮中這些庸脂俗粉連她一分一毫也比不上。隻要你見了她,便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智慧過人,秉性善良,冰清玉潔,宛如謫仙!她不可能是那樣俗不可耐的人!更不可能是背信棄義的人。”熊貲皺眉道:“再美不也就是個女人,生孩子忙針黹,莫非還能上陣殺敵,治理國家?女人嘛,你想要,年輕漂亮的多得是,羹湯婦人被形容至此,未免太誇大其辭了!唉,從前寡人有幾分佩服你,覺得你雖然比不上你哥哥,但也算是個人才,怎麼吃了個敗仗就成了瘋子!算了,彆癡了,知道寡人能打敗蔡國就行了,這不是要放你回去了麼?”獻舞緩緩端起一杯酒,閉著眼睛又飲了一口,喃喃說道:“你若是與她在一起,不癡也要癡的!”熊貲一看,這個蔡獻舞,不過爾爾啊,哪像個治國君主,整個一情種。兩人話不投機,氣氛不對,胡亂飲了幾杯吃了些飯菜便散了宴席。宴畢回宮,熊貲對彭仲爽嘀咕道:“幸好沒有煮了祭獻,這樣渾濁蠢笨的東西煮於我宗廟裡,先君受玷汙,定要勃然大怒於地下。”“大王英明,正是這個理!”彭仲爽笑道。“不過,那息夫人,真有蔡獻舞說得那麼美嗎?”熊貲疑惑自語道,想了想,他拉住彭仲爽說,“寡人以為,丹姬之姿容,楚國難有比得上的,不知這息夫人較之丹姬則何如?”彭仲爽這回沒有勸諫,而是話中有話道:“陳國息國之富庶,想必尋常姿色也能養出幾分俏麗來。”熊貲聽罷彭仲爽的話,嘴角浮起一絲詭笑,問道:“彭卿此言可是助寡人重蹈蔡獻舞之覆轍?”彭仲爽眯著雙眼,笑得油滑,道:“大王慧眼如炬,微臣心思絲毫也瞞不過。隻是,微臣以為蔡侯不配與大王相較。蔡侯因為女人差點傾國,但我們大王卻可以傾一個國家順帶獲取一個女人!”熊貲的笑容一下生動起來,他聽明白了彭仲爽的意思,遂得意地問道:“彭卿不怕你的餿主意讓寡人背上臭名聲?”彭仲爽笑容散去,無比認真地說道:“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先君武王自立來,大楚何須將那些酸腐虛無的名聲放在眼裡!”熊貲心如擂鼓,鷹一樣的眼睛裡散出了興奮的精光,他大叫一聲:“彭卿,吾愛將也!”獻舞駕車走在楚國秋後的田壟上,仿如噩夢初醒一樣。他始終不願相信媯翟背棄了當初的諾言,心裡對息侯怨恨到無以複加的程度,起了與息國斷交的念頭。他慢慢向故國走去,心情與思想都因為這場變故發生了變化。“楚王固然是傲慢狂妄的,但作為諸侯國主,他卻遠比我有擔當。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人人均言齊小白如何,恐怕這熊貲不輸半分。可惜啊可惜,因為錯愛美人,因為這愚蠢的息侯,我失掉了與熊貲結交的機會。看來此番回去,便不能再掉以輕心,要重振旗鼓了!”獻舞回望郢都最後一眼,加快步伐回蔡國,這場教訓他受夠了。媯雉此刻正陷在血泊之中生產,她渾身是汗,淒厲地呼喊著:“蔡獻舞——蔡獻舞——”身旁圍著幾個穩婆在教她用勁,可是無論她使出多大力量,孩子依然不肯冒頭。“夫人,再加把勁兒啊,快出來了!”一個年長的穩婆哭了起來,她經曆的助產數不勝數,可眼下並沒有把握能保住掙紮了三天三夜的媯雉,看著媯雉衰竭的樣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心疼,心裡一直在默念,希望夫人能順利熬過這一關。媯雉雙手扯著被褥,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大王,大王回來沒有?”看到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媯雉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