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艱難的談判(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740 字 22天前

繞過蜿蜒曲折的內宮小徑假山,媯翟打開了內宮的城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媯翟抬起手來借著雪地反光一看,居然是鮮紅腥臭的血跡。媯翟慌忙跑出內宮的門口,見到正殿前麵的空地上,屍橫遍野,假山上躺著幾具屍身,流泉汩汩流著的都是血水,把積雪浸得像是夏日的西瓜瓤。正殿前的道旁,掛著幾盞迎風搖曳的花燈,是今年新製的花色,那是為了今日的闔宮夜宴準備的。媯翟走到屍身之中,淒涼而憤恨的眼淚流了出來,偌大的院子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媯翟的心情恍惚又回到了十四歲那年宛丘的椒蘭殿上,也是這樣一個人沒有,隻有空落落的死寂,而今日此景比當年還要恐怖萬分。媯翟往正殿走去,忽然被一具蠕動的屍身絆倒。媯翟一聲驚呼,跌倒在地,回過身來看向那具屍體。那是一個年輕的衛兵,臉色已經沾滿了深紅色的血痂,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插在胸口。衛兵的臉龐看上去如此稚嫩,隻張大嘴,嘴角垂著血液包裹的涎水,嘶啞著嗓子喊道:“疼死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媯翟驚魂未定,衛兵匍匐著爬過來,手牢牢抓住媯翟的腳踝,爆發了驚人力量,似乎要把媯翟纖細的腳腕捏碎。媯翟再往那衛兵身上一瞧,隻見齊大腿的地方已經被斬斷,隻留了半身殘軀與腿分離,淌下一路血印。媯翟心酸的眼淚湧了出來,對這個日日在正殿前麵站崗的衛兵充滿了無限的同情。這樣的傷勢,就算救活他能如何呢,還不是成了一個廢人?媯翟閉著眼睛忍著,不忍心看他,任由那隻手緊緊捏著她的腳,她感到靈魂像被鋒利的剪刀給鏤空了,錐心刺骨地疼痛,心在淚水中漸漸地堅硬起來,不滿像是野火一般燃燒,她敏銳地覺察到自己動蕩的情緒。終於,她腳上的疼痛消失了,她低下頭抹了一把滿臉的淚水,看到那個身負重傷的衛兵已撒手人寰。媯翟和星辰掰開衛兵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媯翟站起身,怒氣衝衝地往正殿上來,用力推開大門,室內一片黑暗,隻聽到眾多的喘息聲。有人叫了一聲:“夫人來了!”稍後,一盞盞宮燈亮起來,將黑暗的正殿照亮。媯翟望向息侯平時坐的寶座,見一個身穿盔甲、黝黑醜陋的半老頭子正坐在那裡,這反客為主的男人顯然就是熊貲了,而息侯、大宗、少宰及若乾大臣,個個的嘴巴都被塞上了布巾,反手被擒,跪在熊貲的腳下。一乾楚國朝臣都凝神靜氣地望著她。“大王!”媯翟見息侯還活著,心裡多了一絲欣慰,趕忙奔過去,卻被楚國大將用長矛攔住。媯翟憤怒回過頭,將長矛推開,撲到息侯麵前,將息侯嘴裡的布巾取下。息侯一活動開嘴立即叫道:“夫人,你怎麼還沒走,不是讓鬥丹帶你逃走嗎?”“大王寧死,賤妾怎能獨活!大王,夫妻同心,我們能共患難,為何不能同生死!生既同衾,死當同穴啊!”媯翟抱住息侯放聲大哭。熊貲揮手止住了將士的兵器,哈哈大笑道:“嗬嗬,真是郎情妾意啊,你們隻管摟摟抱抱吧,過了這一刻,以後便要在黃泉路上相見了!”媯翟聽到這話立即站起身,走到寶座不遠前立住,怨恨地看著熊貲,冷冷笑道:“嗬嗬嗬嗬,我還以為楚國這些年來勵精圖治學會了以德服人,想不到仍不過是莽林間的野獸!”熊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被媯翟清麗絕俗的容顏鎮住了。天下竟有這等世外仙姝,眉如遠山,眼似波橫,就像天上的皎皎月亮,不染紅塵俗氣,如夢如幻。熊貲目不轉睛看著這個纖瘦得如一枝新柳、美得像是剛剛綻放的桃花般的美人,心中讚道:難怪蔡獻舞活生生成了個呆子,這息侯為了她連命都不要,果真天姿國色無人可比,丹姬這樣美豔絕倫的女人,到了她麵前不過是一具庸俗不堪的肉身。但這樣的失神,熊貲也不允許自己太久,他還有正事要辦,媯翟嘴角眼梢流露出來的倔強勇敢,更是激起了熊貲腹中的征服欲望,他大聲笑道:“野獸如何?如今你這泥丸大小的息國不也是要被野獸吞了麼?”媯翟看著熊貲淡定地坐下,麵無怒色,心裡也吃了一驚:他竟如此鎮靜。媯翟冷靜了神智,道:“息國雖小,卻在齊宋之南、蔡之東,君今日來犯我國,必使齊宋有怨。然唇亡齒寒,蔡與我主雖有誤會,但也不能置己身不顧。一旦齊、宋、鄭、蔡結盟,蔣、黃、弦、樊聯手,恐楚軍雖強,也難免焦灼。”熊貲見媯翟沒有懼色,竟將一番外交辭令說得妥帖有理,更加震驚。熊貲默默道:這息侯是個戲裡的驢皮影,中看不中用,這個纖纖佳人竟有這樣的頭腦與膽識,如此才色俱佳的女子,怎能便宜了愚蠢的息侯!熊貲正在沉思,子元出言反駁道:“息夫人果真聰慧過人,但您可知,齊雖強卻與魯糾纏不休,宋雖大曆來自掃門前雪,蔡與息是姻親,可惜息侯為了將他打敗,不惜把蔡國兵符獻給我主讓他遭受被俘虜的奇恥大辱。試問誰又願意救一個無信之人呢?”子元邊說邊不斷打量著媯翟,他早已被她那罕見的美貌酥倒了。媯翟心一陣發涼,回首看向息侯,息侯已經自責地垂下了頭。情勢比她想得嚴重啊!媯翟捏緊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閣下說的話聽著有幾分道理,但不堪推敲。你主今日伐息,因貪圖一個弱小女子的美色而大興殺戮,草菅人命,試問息國子民何人敢服?天子式微依舊天命不改,楚軍能強占我國疆土,卻強占不了我國民心。普天之下像楚子一樣心存貪念的人太多,隻要我主放出風聲,善待息國子民者,息侯俯首稱臣,試問這樣的誘餌,誰又不想冒險呢?到時戰爭一觸即發,息國或許亡了,你主陷於混戰,不僅聲名狼藉,更不一定能撈得著好處。”“你!”子元被反駁得麵紅耳赤,隻能罵著掩飾道,“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刁蠻婦人!”“楚王,這便是您手裡的賢臣麼?不過如此。難怪遇到事情隻知道喊打喊殺,恃強逞凶!”媯翟冷笑。熊貲聽罷,不僅沒有怒氣,反而笑得暢快,道:“你這女人,深得寡人之心!不喊打喊殺,難道坐下來聊天?”媯翟道:“當然。諸侯之所以間或會盟,難道不是坐下來把事情解決了嗎,並非要刀尖帶血。今日楚王若願坐下來和談,我主願尊楚為上國,任由上國差遣,絕無二心。如此,楚王您既可以不損一兵一卒,更能得淮陽要塞,笑傲於齊宋中間,假以時日問鼎中原也為未可知!”熊貲拍手稱快,朗聲道:“笑傲齊宋,問鼎中原?好動人的誘惑!不過,你一婦人,寡人如何信你?又如何信息國之誠意!”“楚王可信,息夫人向來掌管息國國政要務,一諾千金!”鬥丹衝破楚兵阻礙,衝上殿堂向熊貲保證。熊貲瞥了鬥丹一眼,見這是個謙謙君子,惜才之心頓起,柔和問道:“你是何人?”鬥丹不卑不亢回道:“息國中大夫,鬥丹!”“鬥丹?很好,寡人記住你了!”熊貲看向媯翟,似笑非笑地問道,“夫人真有結盟誠意?”媯翟無奈道:“肉在俎上,沒有誠意也要拿出誠意。”熊貲道:“如果,結盟的誠意便是要你嫁給寡人呢?”媯翟如遭五雷轟頂,麵無人色,怔怔地看著熊貲片刻,心裡萬馬奔騰的恨意湧上心頭。媯翟倒退三步,對著熊貲一字一句怒道:“看來楚王根本意不在我,而在江山!”熊貲笑道:“真是聰明的女人。不過,寡人在來之前原本是先要江山,順帶要了美人;現在看了你以後,是想先要美人,順帶要了江山!”媯翟冷冷一笑,聲音穿過冬天的積雪,帶著冷氣,說道:“還不都是一回事,做人不可太貪,不是你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媯翟又退後三步,轉過身來,絕望而悲戚的眼淚滾滾而下。她帶著一絲淒美的微笑,看了一眼她心愛的丈夫,抱歉地說道:“大王,對不住,賤妾先走一步,黃泉路上等您!”媯翟說完這句話,衝出正殿,來到庭院牆角的古井前。她脫下裘衣、鞋襪,推開了井蓋。“不,翟兒!”“不要,夫人!”星辰與鬥丹跟著跑出來。息侯眼淚橫飛,跪爬著往殿外來,可惜他身體被束縛,這一掙紮就倒在了地上。楚兵連忙上前將挪出了一大截遠的息侯拖了回去。跪了滿滿一殿堂的息國臣子,都泣不成聲,哀嚎的哭聲在這冬日的息國裡,聽起來無比的淒愴。熊貲快步走下寶座,將息國的大宗連拖帶拽地拖到雪花飛舞的庭院裡,又來到媯翟旁邊。此時,夜已經降臨,宮燈裡的燈油都燒去了大半,隻剩下星星點點的微光。熊貲撿起一塊石頭,投擲在古井中,過了好久才聽到咕咚一聲響。“古井可深著呢,你不怕嗎?”熊貲冷冷地笑了。媯翟毅然坐上井沿,將一隻腿跨上去。熊貲被震住了,也被激怒了,他那顆男人的野心被再次激活,征服欲填滿心田。“尊貴的息夫人,在你死之前,不妨回頭看一看這個可憐的老頭吧!”陰冷的笑聲像是魔鬼的催命符,讓媯翟心裡空蕩蕩。她回過頭,隻見熊貲已經高高舉起劍。她大驚,忙問:“熊貲,你要乾什麼!”“隻要你敢死,寡人就敢殺!你若不嫁給我,寡人便殺了息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你若是敢自殺,寡人便下令屠城三日,讓息國都城不留一個活口!”熊貲髭須沾著雪花,眼睛瞪得像銅鈴,此刻就像一隻發怒了的野獸,能把人生生地吞下去。“你敢!”媯翟憤怒了,“你這是什麼樣一個國主?居然視人命如草芥!畜生!”但熊貲並沒有答話,而是一劍斬了下去。眼前一片鮮紅,熱熱的黏黏的血液噴了媯翟一臉。大宗醬紫色的頭顱滾落在她腳邊,痛苦猙獰的表情讓人寒毛倒豎。媯翟隻覺重心不穩,腳下一滑,栽倒在井邊。她的腳已經失去隻覺,嘴唇也麻木。星辰含淚撿起裘衣給她披上。媯翟愣了片刻,忽然淒厲狂笑起來,把狐裘衣扔進漆黑的井裡。晶瑩的眼淚在媯翟臉上結成了冰河,她不起身,不動彈,就這樣衣衫單薄靠著井沿的靜坐在雪中,以這種自戕的方式與楚熊貲的鐵血對峙。“美人,你不要這麼倔強,那大殿上有的是息國臣子,寡人不介意一個一個地在你麵前殺掉!”熊貲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媯翟空茫的眼睛裡看不見這個醜陋男人的良知。成王敗寇,強淩弱者,一切就這樣赤裸裸、活生生地發生在她的麵前。媯翟聲音暗啞下去了,低吼道:“我隻是個女人,你們為什麼總是百折不撓地為難我?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要讓你們來這般羞辱我?我沒有什麼貪念,隻想與我的夫君安穩地生活,你們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哈哈哈哈,隻怪你生得太美,怨不得男人惦記。更要怪你嫁給了一個沒用的男人,讓強者征服。所以,你應該醒悟,投向強者的懷抱。”熊貲的身上也鋪滿了雪花。這是他過了大半輩子,第一次為了一個女人下儘這樣的狠勁。媯翟覺得身上的血液已經沒有辦法流淌了,她除了眼睛,沒有一個地方還能有活動的能力。她不甘啊!她不願啊!這個魔鬼樣的男人,她寧死也不要受他淩辱。管他什麼息國,管他什麼息侯,管他什麼子臣,讓我去死!媯翟這樣雕塑般的模樣,已經讓息侯看不下去了,息侯扯著嗓子喊道:“熊貲——熊貲你這個畜生,有種你殺了我,來呀,有種衝我來呀,欺負一個女人,你算什麼英雄!”熊貲被刺痛,轉過身,大步流星往殿裡衝,一把提起息侯,不屑地罵道:“你這樣的孬種,寡人難道還懼怕麼?你想死,寡人成全你!”息侯瞪大眼睛與熊貲對視,無儘的仇恨吞噬了他的心。妻子遭遇的一切令他心如刀絞,此刻,死對他來說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解脫。楚王的劍刺破了他的肌膚,血液呼之欲出。但是熊貲卻突然停下了,他最不願讓人猜到他那叵測的心。他邪魅一笑,將劍抽回,不等息侯反應過來,又一劍劈下去。一聲淒厲的喊叫劃破了息國的大殿的夜,燈火通明下,血液染紅了息侯的衣裳。息侯的血液順著右臉臉頰流了一地。息侯倒地抽搐,痛苦的呼號把息國百官嚇得瑟瑟發抖,折磨和死亡的恐懼彌漫了整個空間。媯翟聽到息侯這樣的叫聲,心中一緊,掙紮著想站起身,可是已經站不起來。星辰與鬥丹被衛兵攔在一旁,死命掙紮,痛苦的眼淚濺濕了雪地。媯翟掙紮著向殿內爬去,當她匍匐前進了幾步,卻被熊貲的身影攔住了。熊貲的戰靴把積雪踩出了一雙很深的腳印,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從劍梢抖落在雪地上,冰冷的雪遇到熱血,蒸起了一團霧氣。媯翟定睛一看,那是一隻耳朵,他把息侯的一隻耳朵砍下來了!媯翟捧起那一隻耳朵,顫抖著罵道:“熊貲,你這個魔鬼!”熊貲麵無表情,語氣沒有一絲和緩地說道:“你還可以繼續罵,寡人會將息侯一片片拆了送給你!”“夫人,臣求您了,答應楚王吧!為了大王,為了臣民們,為了,為了您自個兒!”鬥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沒有上過戰場,沒有見過比這還要血腥的場麵,他感覺再沒有人能比這楚王熊貲的鐵血意誌更凶殘的了。媯翟抬起頭,看了一眼雕像般高高在上的楚王,輕蔑地笑了,道:“你為了得到我,這樣費儘心思,好,那我問你,你能給我什麼?”熊貲鄭重又得意地說道:“你在息國的一切,寡人可以給你;你在息國得不到的一切,寡人更可以給你!”媯翟仰天長笑,笑得誇張、淒厲、怨恨,笑得一生所能流儘的眼淚都淌了下來。她幽怨地說道:“我在息國得到的,你窮其一生也給不了!熊貲,我可以答應跟你去,但你要答應我三件事。”熊貲道:“你說。”媯翟道:“其一,放了我夫君,放了他的子民。要使他們原地生息,安居樂業。其二,息侯乃天子嫡封諸侯,你不能再強迫他做違心之事,不能更改息國國名。其三,厚葬所有死去的人,我要你為這些枉死的人披麻戴孝!”媯翟抬起頭挑釁地望著熊貲,豈料熊貲連眉頭也沒皺,爽快道:“好,寡人答應你!”媯翟驚呆了,如果懷柔是做給旁人看的,那麼為了陌生庶民守喪,對於一個強勢的君王而言豈是一般的紆尊降貴?他竟然連眼睛也不眨就這樣痛快答應了!熊貲也毫不示弱地說道:“你也要應承寡人三件事!其一,永遠不許自殘自戕;其二,與息侯死生不複相見,其三,世上再沒有息夫人,隻有楚國楚夫人,你原來的名字不能再用,寡人要賜字於你,以後,你就叫‘秋儂’。”媯翟捧著息侯的一隻耳朵,看也不看熊貲,心如死灰般地點了點頭:“我答99lib?應你。”熊貲這才收回劍,下令道:“將息國臣子鬆綁,把息侯抬回內殿診治。”熊貲蹲下身要扶起媯翟,媯翟卻厭惡地挪開了。熊貲無奈,看著星辰將媯翟扶起來。熊貲對媯翟輕輕地歎道:“寡人並非不知情理之人,今日之舉,情非得已。你快快進屋取暖,與息侯好好待一夜,說說知心話吧,明日寡人派人來接你。你要記住你的承諾啊!”媯翟站起身,冷漠說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現在殺了我。”熊貲沒有再問,注視著媯翟與女婢的背影淹沒在宮殿重樓的雪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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