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遠離(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587 字 22天前

狄英一遍遍地發出嘯聲,聲音淒厲幽怨。這淒厲的嗓音隔著千萬重宮牆傳到城外的司寇府中,冉酉從夢中驚醒。這恐怖的嘯聲似曾相識,貌似有生之年隻有當年在陘山腳下聽到狄英的母親發出過。當時狄英母親身負重傷,以嘯聲召喚部落的援助。可是狄英母親死去多年,狄英又遠在莬地,這嘯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冉酉走出房外,仰頭見著庭院的樹上蹲著一隻貓頭鷹。貓頭鷹的眼睛在月下骨碌直轉,碧青的眼珠子像夜明珠一樣發著猙獰的光,一點也不眨眼地盯著地上,“嗚咕咕”的叫聲聽得人哆嗦不已。嗨,好不晦氣!冉酉命下人趕走貓頭鷹,放心地鑽入床幃合上眼睛。這樣的嘯聲讓椒蘭殿的每個人都無法睡著,陳曹夫人隻能起身,命宮婢掌燈,照耀得整個宮殿夜如白晝。陳曹夫人怒氣衝衝地端坐正殿,命人宣見狄英,然後順著台階往殿外瞧去,一個黑影遙遙出現在視野裡,拖拽著長長的倒影緩緩而來。還沒有看清人的模樣,一股焦糊的味道就順著風送入鼻中,陳曹夫人掩鼻,斥責道:“何來異味!”但奴婢們都低垂著頭,不敢作回應。“夫人不要見怪,是婢子身上的異味。”狄英嗓音嘶啞,怪異的聲音顫顫傳入了陳曹夫人耳中。“狄英,夜深至此,有何急事定要來見哀家,擾得內宮不寧!”陳曹夫人見那個黑影越來越近,胸前像是抱著什麼,華麗的錦緞與刺繡在燈火下熠熠生輝,但除了這點鮮豔之外,整個人都是黑漆漆的,連臉都看不清。陳曹夫人不禁皺眉:“你真是越發不像個樣子,怎能穿得如此不倫不類來見哀家?”“夫人,非是狄英不敬,實在是魯姬姐姐想賜婢子一件好衣裳。”狄英邊說邊走,所走過的地方,都抖落下燒焦的布屑與灰燼。當狄英走到陳曹夫人的跟前時,陳曹夫人隻差嚇破了膽,竟失控地連連大喊:“鬼,有鬼!”從寶座上跌落下來,不慎滾落台階,嚇得容顏失色。“夫人不必驚慌,狄英還沒死呢,隻是燒了個半生不熟而已!”狄英跪下,把孩子送到陳曹夫人麵前,“夜半驚擾,不為何事,隻請夫人保全您的孫女!”陳曹夫人見那雙燒得模糊的雙手從懷裡抱出孩子來遞到自己麵前,包裹得緊實的孩子哭得跟她母親一樣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額頭一個粉紅的燎泡腫如桃仁,臉蛋兒火紅滾燙。“這是怎麼回事?孩子竟哭成這樣,來人,快抱下去伺候,彆倒了聲氣。”陳曹夫人無論多不喜歡媳婦,但對於孫女很重視,畢竟這是子林的第一個孩子,她還不知道會不會是子林最後一個孩子。她看著眼前的狄英麵目全非,燒得鼓鼓脹脹的燎泡有的亮得像魚鰾,有的又破裂流出黏糊的膿水。她不再那麼害怕,轉過身子去看狄英背後,這一看心一緊,還是忍不住捂住嘴,隻差驚訝叫喊起來:“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狄英後背的皮膚燒得像是炭,找不到一塊完好的地方,鮮紅的肉在裂開的外皮下冒著熱乎氣,就這樣滴瀝著血水。想到幾個時辰前,狄英還桀驁不馴地站在屋頂上雄姿英發,那黑如瀑布的長發,白如凝脂的肌膚,靈動的眼睛與飽滿的雙唇,無不彰顯著青春傲人的美貌。從前的狄英不管走到哪裡,都值得人駐足呆看,甭說是男人喜歡,就是女人也喜歡看這樣漂亮的美人,兒子迷戀上她,陳曹夫人一點不覺得奇怪。可是,那個美人硬是被活生生燒成了癩子怪物。陳曹夫人不用體驗,隻消多看一眼就覺得生疼。聽完狄英的控訴,陳曹夫人再也按捺不住。“簡直是毒婦!從你們院裡回殿,我細細思量覺著魯姬病得蹊蹺。你飽受恩寵,後繼有嗣,根本不需示威,何況子林在時你沒挑唆他休了魯姬,何必要等他走後再來滋事。如今看你這樣,才知果真是魯姬設下了奸計啊!唉,都怪我當日隻以為你們姐妹吵鬨,所以沒放在心上,今日禍及你們母子!快,快叫醫官來治傷!”陳曹夫人想摸摸狄英的臉安慰這個可憐人,卻不知從何下手。“夫人,事已至此,狄英唯有一個請求。”狄英的臉濕漉漉一片已經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膿水。“你說!”陳曹夫人命仆人抉起狄英。“狄英求您不要把今日之事告訴子林。如今他遠在艽野,若知道這樣的事,難免心有牽念,若置軍務不顧,豈不是要累及眾多無辜將士。”“好好,我應你就是,難為你自身困頓,還記掛子林安危。”陳曹夫人抹了一把眼淚,歎道,“可惜啊,可惜,要不是你從前不知禮法,怎會叫人抓住把柄。怪隻怪你天真無邪,不知道女人間的傾軋。也罷,如今說什麼也於事無補,你趕緊去歇著吧,在我這裡,我看誰敢動你們母子一根汗毛。”狄英得到陳曹夫人的承諾,這才答應去治傷,靠一點信念苦苦支撐的軀體終於昏厥過去。安頓好狄英母子,陳曹夫人立即傳召宮廷禁衛軍,要去子林府中看個究竟。作為整個內宮的掌權者,她決不允許任何忤逆陰狠的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現。她要親自去到兒子府中,狠狠掌摑那個陰毒的女人。“來人,圍起來!”陳曹夫人一聲令下,禁衛軍已經把子林府邸包圍得嚴嚴實實。陳曹夫人推開大門,叫道:“賤人何在!”魯姬見陳曹夫人帶兵怒氣衝衝地進來,反倒不像之前見到狄英那般懼怕了。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也躲不過去。魯姬懶於整理儀容,隻一副衣亂鬢散的模樣對著婆婆福了福身。陳曹夫人二話不說,徑直上前揚手給了魯姬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魯姬的嘴角當場就流出了血。魯姬捂著紅腫的臉,訕訕道:“婆母何故大怒?”陳曹夫人不理會,隻命近身伺候的老資格宮婢去下人房提奴才問話。幾個管事的奴才跪在太後的麵前嚇得魂飛魄散,連話也說不完整。老宮婢虎著臉罵道:“不知死活的賤婢,桓公夫人在此,還不從實招來,如若欺瞞定叫你們死得淒慘!”宮婢瞅瞅魯姬,又瞅瞅陳曹夫人,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兩邊都是大人物,得罪誰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倒教這些當牛做馬的人犯難。魯姬歎了口氣,給下人們指條明路出來:“到了這般田地,你們也不要盲目護著我了,實話實說吧。”管事的奴才這給魯姬叩頭請罪:“世婦恕罪,奴婢隻能直言不諱了。”接著便把當日魯姬阻止他們救火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陳曹夫人冷笑,反問魯姬:“魯姬,你良心何在,難道那火不是你放的嗎?”魯姬的陪嫁丫鬟飛雲聽此言,立即跪下辯解:“稟夫人,世婦阻攔救火不假,但絕沒有縱火。當日世婦身子虛弱到何等程度,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連肚子的清湯都吐得沒有了,何來力氣縱火?奴婢整夜陪著主子,妾婦的房舍著火都是奴婢把世婦喚醒的。”陳曹夫人怒目圓睜,一腳將丫鬟踹倒在地:“放肆,老身問話,豈容你插嘴!你們主子作惡多年,殺雞焉用牛刀?”魯姬抉起自己的丫鬟,對陳曹夫人賭咒道:“婆母若不信,隻需叫人把我的寢室點燃,粉身碎骨,魯姬絕不踏出火海半步。”陳曹夫人深吸一口氣,用冰冷的嗓音回絕道:“你想死了一乾二淨,沒那麼順當。就算縱火者不是你,你難道就不是劊子手嗎?我可以不惜你這條賤命,但不會不保全我的兒子。從此後,翟兒你休想再碰。來人,把這個瘋婦拉下去,嚴加看管,她若自儘,你們提頭顱來見我!”魯姬看著陳曹夫人離去的背影,忽然瘋狂大笑:“哈哈,瘋婦,我是個瘋婦!你們笑我是瘋婦,難道這王城裡的女人就不是瘋婦了麼!”瘋狂的笑聲驚擾了寧靜的夜晚,蔡姬的宮內燈火闌珊。蔡姬問心腹,子林的府中如何?心腹將一切實情告知,蔡姬得意不已,隨即拿出一包錢帀,勸心腹拿錢離開。心腹貪婪地把錢藏在胸口,一杯酒剛入喉管,立刻倒地身亡。蔡姬取出錢,命人把屍體拖走拋下王城後山深淵,那裡野狼出沒,實在是毀屍滅跡的天然場所。杵臼把依偎的衛姬推開,跟著蔡姬的隨從悄悄來到了蔡姬的寢室內。蔡姬得意的笑容不言自明。杵臼與蔡姬溫存了半夜,心裡想了一個更為陰毒的主意,一舉拿下冉酉和子林。幾日後,狄英的傷口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潰爛得更嚴重。狄英照著銅鏡,無法麵對自己殘缺醜陋的容顏。這個打擊太過沉重,她沒有信心麵對自己,麵對子林。她的驕傲隨著容顏的毀滅流逝得一乾二淨。她甚至能想象到,即便這身重傷能好,身上該有多少嶙峋斑駁扭曲猙獰的疤痕,比鬆樹皮要蒼老,比銅鏽要汙濁,比腐爛的屍身要恐怖。就算是子林願意撫摸這些傷痕,她也恐怕感受不了當日的那種溫存了。她渾身纏著布條,裹著草藥,發出難聞的味道。雖然那些奴仆們表麵都恭恭敬敬,可是嫌棄厭惡的憐憫態度,她是看得見的。她甚至能聞著肉體潰爛的酸腐氣味。狄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人生充滿絕望。她低下頭,看著銅鏡裡那燒掉頭發之後露出的頭皮,醫官說恐怕再也生不了發。曾經,她隻是個簡單的女人,簡單安寧的生活足以讓她滿足,沒有覺得美貌有多重要。可是偌大的宛丘城容不下她!這裡容得下花草樹木,蠅營狗苟,卻容不下一個普通的女人。因為在她們眼裡,她是狄族的女人,身上流著不乾淨的血,永遠也無法跟她們高貴的出身相比。她對這裡的繁華並沒有多少渴望,她想走,想離開,可是她萬萬沒有想過帶著這樣深重的傷害離開。這一次火災沒有奪去她的性命,卻比死去還要殘忍百倍。狄英拉開衣襟,露出潔白光滑的乳房,這一點點存留的遺跡,是多麼諷刺!子林曾把這對豐滿的乳房稱為可愛的兔子,而今兔子在焦黑的身上一點也不可愛了。她還奢望什麼美貌,手掌能撐開保證日常生活都做不到了!狄英覺得自己成了一堆腐朽的渣滓,怎麼拚湊都拚湊不出完整的人生。她流乾了一輩子能流的所有的眼淚,直到淚腺乾涸,不知道悲傷為何物。聽打探消息的奴才說子林已經找到已故太子的後人,歸期將至。狄英的傷痕不見一點好的跡象。她找來篆刀,研好墨,用傷痕累累的手一筆一劃艱難地留下書信。她要離開子林,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狄英最後看了一眼女兒,翟兒額頭的傷痕已經消腫,落下了淺淺的疤痕,總算性命無憂。陳曹夫人不忍心答應狄英的請求,道:“你傷得如此重,要走也不要這樣急切啊。”狄英對一切都已萬念倶灰:“我這傷怕是永遠也好不了了,我怕子林見到我這樣會無所適從。他可憐我,心疼我,抑或冷落我,您說哪一種又不會傷我於萬劫不複的境地呢。與其日後傷感,何不一刀了斷。”“那我叫人替你安排寢宮,你想見就見,不想見我幫你瞞著就是。”陳曹夫人覺得自己了解狄英是從這場變故才開始,她從前把狄英看得太過下賤,把人家看成空有美貌、沒有靈魂的野蠻女子。現在,她極為佩服狄英敢於抗爭、敢於取舍的勇氣和大智慧。像狄英這樣的人不是沒有算計他人的頭腦,隻是沒有害人之心。“瞞如何瞞得住,總有敗露形跡的一天。我與子林,有緣無分,留一個美麗回憶何嘗不好。之所以留信給他就是不想讓他以為我死了,而從此消沉,我隻希望他會以為,我是不願受拘束才回到了屬於我的地方,去過快樂自由的生活。如此,他雖落寞,總不至於自戕。”狄英放下孩子,狠心背過身去不再看,央求道,“請把孩子抱走吧,再看我怕會不肯走了。”陳曹夫人噙著淚,讓奴仆把媯翟抱下去。那孩子似乎與母親心意相通,沒有被母親的醜陋嚇倒,卻因為離彆而傷心痛哭。母女連心,狄英隻能捂住耳朵,狠心拋棄女兒。陳曹夫人最後問道:“你想怎麼處置魯姬?”狄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請不要處置她。她這一生或許比我還要悲涼,鮮豔的軀乾被寂寞掏空了。她說火不是她放的,我信。夫人若處置了她,豈不讓作惡者如願以償。狄英走了,夫人保重。”“狄英,狄英——”陳曹夫人喊著狄英的名字,但狄英還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視野。從這天起直到去世,陳曹夫人有生之年再也沒有見過狄英。狄英回望宛丘的城垣,望著茫茫前路,不知何處可以藏身,隻能踟躕獨行迎接自己選擇的命運。狄英離都,魯姬挫敗,偌大的大夫府邸成了巨大的牢籠。但是杵臼卻開始行動了,既然所有人都瞞著一切,他偏要給子林致命一擊。這一夜,蔡姬以探視之名來看望魯姬,簡單寒暄了幾句,就退出了屋子。她並沒有出府,而是悄悄找到了魯姬身邊陪嫁帶來的忠仆柱兒,說:“你跟著魯姬這麼多年,聽說你全家老少都是魯姬安排好的,魯姬的貼身丫頭飛雲是你姐姐,那魯姬對你有再生之恩吧?”見柱兒點了點頭,蔡姬立即話鋒一轉,說:“你應該深知子林是魯姬的心病,除了子林,誰也治不好魯姬的抑鬱。先讓主公知情總比回來再麵對一切的時候勃然大怒的好。再說狄英也走了,構不成威脅。魯姬對你那麼好,你不會對你的主子無動於衷吧?”柱兒思量蔡姬的話語,倍覺有理,如果此次幫魯姬,那以後魯姬對她們全家豈不更好,遂道:“奴才願冒死出府把夫人的困頓告訴我家主人,可這深更半夜怎麼出城呢?”蔡姬見挑撥成功,喜上眉梢,卻故作惆悵地說:“唉,我知道你對主人一片忠心,我原是給你想個法兒,這倒惹火上身了。幫你設法是可以的,但這是你們府內的家事,萬一嫂嫂怪罪,我可擔待不起。”“求您指條明路,奴才會死守秘密,絕不牽連您!”“誓言誰都會說,可結局如何卻不可料想啊。”蔡姬仍舊搪塞。“隻要您能幫奴才出去,讓奴才乾什麼都行。”柱兒想,他的一家都是魯姬提攜出來的,而今魯姬有難,他應該報答才是,依他的感覺,這事還到不了死亡的地步,於是下了狠決心。火候到了!蔡姬無限同情地抉起柱兒,道:“唉,難為你忠心一片,這樣吧,你跟我的奴才把衣服換了,待會你跟著我混出去就是。”柱兒千恩萬謝,但蔡姬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錦盒,陰鷙地笑著說:“倒不要你死,隻需把舌頭爛在肚子裡就好。你若反悔,現在還來得及。”柱兒顫抖著接過錦盒,流著淚換好衣裳,跟在蔡姬身側,冒著風險跨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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