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英不知和藹可親的陳曹夫人為何會疾言厲色,但她也敏銳地看見抱著孩子的魯姬唇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瞬間便恢複楚楚可憐。這回讓狄英見識到了女人的虛偽與狡詐,真令人大開眼界,對你可以好得像春風,翻臉無情之際更能不擇手段!她還沒有天真成傻瓜,到了這一刻,思索前因後果便什麼都明白了。原來,一切從最初開始,便是假的。狄英握緊拳頭,陰冷嘲諷道:“想要我的孩子,休想!”說罷狄英一個鷂子翻身,騰挪閃轉即刻到了魯姬榻前,轉瞬便將孩子搶在懷中,隨即退開丈許之外,三步並作兩步飛縱上了房頂。眾人傻了眼,隻看到一團虛化的身影漂浮遮住視線,再冷靜下來,魯姬手中的孩子就脫了手。他們都知道狄英有些武功,與嬌弱女子不同,卻不知手腳這樣利索敏捷!陳曹夫人目瞪口呆,愣愣看著狄英抱著孩子矗立在烈日下如勇士。“陳氐如何,陳氐就了不起嗎?孩子是我狄英生的,要不是看在子林對我真心誠意的份上,我才不稀罕來宛丘!你們如此詆毀人,狄英走便是,隻管告訴子林,是男人的便再不要來尋我!”狄英動了真脾氣,作勢要遁走,聽得一聲疾呼:“姐姐且慢走!”止住了她的腳步。狄英轉過頭,瞧了瞧庭中美人,覺得麵熟卻想不起哪裡見過,皺眉問道:“你是何人?”蔡姬被潑了冷水,沒有表露,溫和勸道:“婢子蔡姬是杵臼的妾室,上次在婆母那裡咱們見過的。姐姐,你可千萬不能走啊!”“為何?”蔡姬裝作瞧了兩眼魯姬與婆母,便道:“姐姐若清白便不能一走了之,不然眾人皆以為你畏罪潛逃。到時誤會解不開,三哥會如何想,隻怕對你誤解一生。他日翟兒問起自己父親,姐姐又該如何應答,這不是要斷送他們父女情分嗎?請姐姐看在三哥多年無嗣的境遇下,三思而後行。”蔡姬勸到這裡,想了想又說道,“婢子若像姐姐蒙冤斷不會逃走,偏要留在原地等到丈夫回來辨明清白。那時留或者走,都可灑脫無怨。”蔡姬的話提醒了陳曹夫人,也趕緊勸道:“蔡姬言之有理,你先下來,孩子自己帶著就是,一切待林兒返回時再辨。”狄英細想一會兒才縱身跳下屋簷,但沒有跟任何人答話,而是跳窗而入徑自進屋,將門窗緊閉,衝著屋外斥責道:“你們都離我母女遠點,我不想看見你們這群虛偽的女人。既然你們陳氐尊貴,也不必期待狄英生的女兒!子林回來,我會親自跟他交代。”陳曹夫人有四個兒子,從沒見一個兒媳對她無禮過,但是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妾婢卻出言放肆,氣得她七竅生煙,低聲咒罵:“冉酉真是昏了頭,收養這樣一個蠻子來禍害子林!”隨即安慰了魯姬兩句,拂袖而去。蔡姬聽到“冉酉”,心中大喜,先不動聲色走進魯姬屋內,嘮起了家常:“唉,這狄女也太不知禮法,妾室順從正妻本是天經地義,嫂嫂可不要動氣。”魯姬無奈道:“誰叫她生了個女兒,而我膝下無子?我若是有孩子,也不用跟她置氣了。”蔡姬不陰不陽地說了句:“生了如何,不安分守己的人,就不知有沒這個福氣做母親了。”魯姬犀利地望了蔡姬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道:“妹妹這是話裡有話呀。”蔡姬嫣然一笑,輕輕帶過:“賤妾愚笨,隻是心有所感罷了,嫂嫂不要當真才好。”說話間故意從袖裡滑出一根竹管跌在地上。魯姬狐疑地問道:“這是?”蔡姬佯裝輕鬆說道:“哦,沒什麼,昨日府裡的有個蠢奴才掌燈時,差點沒把我寢室給燒著。我一生氣攆她出府,這火折子就落在我這裡了。幸好款兒與雉兒都睡得早,不然還不知道如何?”魯姬聽罷,稱累送客,蔡姬識趣離開。蔡姬走後,魯姬哪裡睡得著,一遍遍想著她和狄英今天的這場鬨劇。沒有想到狄英比她想象中剛烈英勇得多,難怪丈夫會這樣喜歡她,她跟王城內的貴婦太不相同。魯姬任淚水流淌,有些害怕,如果子林回來,肯定又要厭惡自己幾分。可是她又有許多不甘,這個女人沒有高貴的出身,不過是冉酉大人的養女,還是狄蠻部落的野蠻人,僅僅生了個女兒,丈夫就喜歡得一發不可收拾,可她卻守著雪洞般的房子過著荒蕪的一生。女人最美的青春,最期待的情感,就這樣消耗在這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中。她出身高貴,容顏姝麗,為什麼上天卻肯不給她做女人的幸福。她以為自己能容得下另一個女人,但眼裡畢竟容不下沙子。她不是沒有聽懂蔡姬的話語,可是來日方長,狄英,你等著慢慢接招吧。魯姬想著想著,終於困倦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而狄英坐在房裡,怎麼也忍不了這口氣,越想越覺得這座華麗的庭院無比肮臟。以前,她是多麼感激魯姬,多麼信賴她,沒有任何敵意。到了今天,她才忽然明白正妻與妾室之間其實是水火不容的,魯姬先前的各種親密與關懷不過是為了今日扳倒她的精心陰謀。狄英苦笑,不喜歡何必做樣子,累己累人呢?如果一輩子活在算計與喬裝中,人生苦短,豈不白費光陰?狄英推開窗,望著對麵魯姬的屋子,見奴仆們魚貫而出,打水,奉膳,掌燈,無一時一刻不彰顯尊貴。而她的晚膳,到現在沒有人送來。狄英心裡不是滋味,並非因為自己受了欺負,而是忽然覺得做子林妾室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不多,隻一間遮風避雨的草廬,隻一個心意想通的愛人,相守不相離便足矣。她不要那麼多奴隸,不要那些錦衣玉食,更不要每日對著銅鏡裝扮得好看。她忽然就同情起魯姬來,每日都要打扮得精致美麗,卻掩蓋不住憔悴。天下的男人,不止有子林一個,既然魯姬不喜歡被人打攪,那麼她狄英離開就是。狄英打定了主意,決意待孩子稍大些便離開宛丘,去過那無拘無束的生活,舞劍,騎馬,彈琴,賞花,自由自在。一場鬨劇搞得狄英也沒了胃口,她懶得找人吃晚膳,聽著漏壺的滴答聲,聞著夜風送進來的花香,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明月西墜,子林府中一片靜寂的時刻,一個黑衣人如落花輕輕落在狄英的房前,用細細的茅管吹進了一陣異香。平時知覺靈敏的狄英不知今日為何那樣困倦,睡得昏沉。她正沉浸在子林歸來的甜夢中,忽覺得渾身燥熱,喉嚨乾癢難耐,像是吸進了灰塵異物,令她咳嗽起來。起初尚未醒來,但沒多久,就聽到了孩子猛烈的啼哭,聽著隱隱約約的呼叫聲傳來,好像很多人的樣子。狄英迷迷糊糊想起身,卻不知怎地頭昏腦漲,眼前什麼也看不清,又咳嗽了一下,一股濃煙吸進了腑內,她乾咳起來,過了好一陣才有力氣抉住床柱看清眼前的事實,原來四牆窗戶都著火了!狄英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翟兒,想推開窗戶,豈料火苗一下子就躥了進來。木頭遇到大火燃燒得迅猛。狄英趕緊關窗,不行,這麼跳出去,孩子肯定會燒傷。她隻能關窗退回來,抱著桌上茶壺中的涼水澆濕一方錦帕,捂好翟兒的嘴臉。她又扯了一床錦被裹住孩子的身體,屋內已經滾燙得像火爐,狄英雙腿像是灌了鉛,沉墜墜,軟綿綿,一點力氣也沒有,今兒個是怎麼了?汗水浸濕了她的周身,就像涓涓細流從頭頂流下來。狄英看了看孩子,忽然感覺甚是悲涼,無論是在蘊廬還是在宛丘的大夫府中,難道因為跟她在一起,她的孩子才如此多災多難嗎?可是,不管外麵是什麼,即便是滾油鍋,她也要想辦法跑出去。房梁開始燒塌,火星四濺開來,榻上的帷幔沾了火,迅即燃燒,不斷有橫木掉下來,一次次阻攔住了狄英的去路。魯姬聽到仆從叫嚷著起火了,連忙叫侍婢攙抉著起來。走出門外,見狄英的房舍被大火吞噬了。奴隸們忙著端盆提桶去花園的水塘裡舀水救火。窗紙上還有些許空隙,依稀可見狄英的掙紮避讓,短短幾秒,窗欞就被烈火包圍。魯姬疑惑,無端端怎麼會著火呢?再說,以狄英的身手,要跳出房屋不是難事,為何要等到火勢這麼大了還沒有逃出來呢?她再仔細一瞧,發現狄英屋舍的廊簷下,放著些許茅草和家具,那些家具被焚燒之後,吐著幽藍的火苗。這,這,這顯然是有人潑了烈酒在縱火!是誰乾的?魯姬披上鬥篷,預備叫奴才們奮力救火,把狄英母女救出來。可是她剛走了一步台階,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她想起了蔡姬白天給她的暗示。假如,這是一場意外,狄英和那個孩子不幸燒死……到那時,她再從娘家選一些年輕貌美的姑娘,送給丈夫,天長日久,舊傷疤很快就會結痂的。魯姬想,自己今天不惜生命之險去設計,卻沒有扳倒狄英,那麼這一場火或許是天意。反正,縱火的人不是她,她一個病婦,上吐下瀉,怎麼有力氣去縱火呢?天乾物燥,意外罷了。熊熊大火燒得很暢快,魯姬覺得自己的病似乎好了大半,她再次神采飛揚起來。她拍了拍手掌,給了侍婢一個暗示,侍婢侍奉主子久了自然能當喉舌,清脆說道:“都回去睡覺,誰也不許撲火。誰若多嘴,便拔了誰的舌頭。”忙碌的眾人端著手裡救命的水,聽了這話隻能噤聲再不敢挪動腳步,有幾個人把水直接倒在了麵前的地上,有幾個侍婢趁著昏暗,偷偷抹了眼角的淚,遙遙望著那一團火球,帶著不忍與擔憂離去。魯姬一點也不覺得熱,反而像是飲過冰鎮的水一樣暢快。而狄英卻困在火中,發眉都被焚去。頭頂上著了火的碎屑像是淅瀝的瀑布砸在地上,將木質的踏板點著,如此,狄英可以落腳的地方,又少了一塊。火燒得太旺,狄英已經找不到門窗等出口,好在她的神智已經清醒醒了許多,腳下也有了些力氣。奇怪的是,原本聽到的救火聲全然不見了。她與魯姬雕欄相望,這麼大的火府中不可能沒有人知道,更不可能一個救火的人也沒有,隻任憑著火越燒越旺,除非,魯姬是故意見死不救的。原來,女人的妒忌可以讓另一個女人死無葬身之地,狄英怎麼能讓你們得逞!狄英咬牙,將錦被裹得更緊,親了親翟兒的額頭,喃喃道:“翟兒,咱們不能輸給她們,咱們一定要活著逃出火海。”說罷,狄英再辨認了一下自己站的方向,咬著牙拚命往著窗戶的方向撞去。她沒有選擇門口,一來太遠,二是看到整個木門都已在火海中,沒地方下手去開門,她也擔心門口被人從外閂住打不開。至少,她開過窗,那裡沒有人為的阻礙。窗戶的木架子燒毀了,就算她沒有力氣跳出去,也可以撞擊開。狄英用背部發瘋般撞著窗戶,一次,兩次,三次,背部已經點著了,烈火吞噬了背部的肌膚。可是再痛她也要忍著,為了孩子,為了她的尊嚴,她絕不能這樣不明不白死在這裡,佝僂著身軀任由人們笑話。她的孩子那麼可愛,那麼聰明,不能就這麼失去生命!還不會走路的媯翟,用墨黑的眼睛瞧著母親,看著母親痛苦掙紮的臉,居然止住了啼哭。狄英看著孩子沒有畏懼,很是欣慰,隻是唇瓣咬破後淌出的血一滴滴打在了孩子的額頭,她沒有時間去擦拭。屋頂焚燒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木頭也燒出了吱吱聲,像很享受的樣子,但狄英不能不著急,再衝不出去,那搖搖欲墜的房頂就會成為母子倆的墓穴。狄英使出了最大力氣,再一次撞向牆壁,這一次,她聽到了木頭斷裂的聲音。有希望了!狄英忍不住興奮,使出了最後的力氣,狠狠往牆上一撞。嘩啦,木窗那堵牆倒了,木窗斷開了,而房頂也塌下來。狄英還來不及興奮,就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淒厲的呼號。因為她環抱著孩子,後背全倒在了火海中,之前裹著的錦被已經成了烏黑一片。皮肉焚燒的刺痛刺激得狄英滿地打滾,終於沒能保護住孩子,一點火星濺到了媯翟的額頭上,嬰兒跟著母親一樣發出慘烈的哭號。狄英已經成了火球,在孩子的呼救聲裡湧起強烈的求生意誌,滾過火海,滾到了有水跡的地麵,滾了十好幾個來回終於熄滅了身上的火,然後昏倒在院子裡。魯姬看著院子裡躺在地上的狄英,嚇得忘了說話,隻跌坐在地上喘氣。狄英的頭發成了焦炭,眉毛全沒有了,手掌後背,都燒得焦黑,在煙灰中露出猩紅的血肉,五官已經無法辨認,猙獰而恐怖。除了胸前抱著嬰兒的那塊地方是好的外,狄英周身再沒有好肌膚。刺鼻的氣味將狄英激醒了,她看了看眼前的人,艱難地爬起來,睜著紅絲密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病弱的魯姬,就這樣一步步挪到敵人的麵前。“火,是不是你放的?”狄英冷冷地問道,眼裡是無儘的殺氣。“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魯姬沒有勇氣看著狄英,嚇得抖抖索索。“不是你會是誰?卑鄙無恥,叫人用迷香,不然我早就衝出來了。”狄英啐了魯姬一口。“賤婢大膽!”扶著魯姬的侍婢壯膽責罵。“滾開!”狄英一腳踹開侍女,揪著魯姬的頭發,那傷口的血水就滴落在魯姬的玉釵上,“我沒死,你很失意吧!哈哈哈,想不到你們不來撲火,我還是能逃出來!”魯姬感到後怕,哭著爭辯道:“我承認我貪一時僥幸,想借失火之由燒死你們。可誰叫你們母子奪走子林歡心,使我日夜守著那冰窖樣的寢室,那一年到頭暖不了的日子你過過嗎!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曾縱火。”狄英扔開手,無限同情地看著栽倒在地上抖成一團的女人,歎道:“我不過是想等翟兒大些了便離開,你竟這般等不及要取我性命。我從不屑與誰爭男人,我隻知心在情便在。世人都道女人為男子欺侮,卻不知要女人性命的卻都是女人。”九九藏書狄英不理會魯姬,冷眼看著聞聲而來個個像是稻草人一樣立在院中的仆從,她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陳曹夫人寢殿椒蘭殿走去。陳曹夫人睡得正安,聽說狄英求見,不願起身,但是沒有人敢攔住怪物一般的狄英。狄英站在椒蘭殿外,仰天長嘯,那呼嘯聲像是厲鬼的哭喊一般響徹宛丘宮殿的上空,驚醒了許多夢中的人。數百裡之外的子林也在火堆前,他為這麼短時間就能順利找到太子免的後裔而高興,他們點燃篝火,暢飲美酒。他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狄英血淚交加的呼號與抗爭,他一點也不知曉。曹姬的冷漠鞭笞著狄英的心,烈火隻是焚燒了她的肉身,人情的淒涼卻焚化了她原本鮮活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