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失意(1 / 1)

息夫人 曹雁雁 2591 字 22天前

城外駐紮的子林獲知狄英母子罹難的消息驚愕不已,當即修書一封命使者先去都中通報陳侯,然後命人備齊鞍馬,預備連夜趕赴都中。副將阻攔,不讓子林衝動:“大人三思,末將以為僅憑一奴仆之言難辨真偽,且大人此去若沒有得到國主複命,擅闖城池可是謀逆大罪!”子林遲疑,細細思量,副將言語裡似乎還有其他沒有說儘的話:“什麼意思?你是恐有人以家事來圖謀太子後裔?”副將默認。子林心裡泛出一陣涼意,堅定說道:“如果有人圖謀,即使我守在帳內也未必周全。你傳令下去,命嚴加防範,不惜一切保護太子後裔。”副將領命,依依不舍,欲言又止。子林寬慰他道:“想我子林,後嗣不繼,族人衰微,即便身死,不過一妻一妾共赴黃泉。今妻兒蒙難,大丈夫焉能獨活。你放寬心,生死有命,如若我有不測,你不必顧忌,當竭力保全將士。”副將見阻攔不住,隻能任子林冒險。子林單騎縱橫,快如流星往宛丘馳騁。他敢冒這個險,一是守城的主將轅濤塗與他有些交情,二是王兄對他還是很信任的。百十裡路雖然遙遠,抵不住子林歸心似箭的急切。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不待他前去求人,轅濤塗已經在城外等候著他。“將軍,實不相瞞,為兄府內有難,望賢弟通融且讓我潛回府中探望虛實,頃刻即返。”轅濤塗生得虎背熊腰,是陳國出了名的虎將,一直與子林私交不錯,但此刻他卻聲色倶厲地回絕:“大夫趕快離開,轅濤塗決計不會讓你入城!若當在下為知己,便不要叫我為難。”子林納罕,忙問道:“何事令賢弟判若兩人?”轅濤塗揮舞長戈,阻攔子林,罵道:“你糊塗啊!不要再問,隻管回營地!快走!”子林一聽明白,真的出大事了,當即調轉馬頭準備離開,但還是遲了一步。杵臼帶著王城精兵得意而來,叫囂道:“來人,拿下逆賊!”子林驚了一跳,頃刻間就被重重包圍,無處逃脫,隻能被衛軍押著到了殿上,這才見司寇冉酉早已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冉酉大人,您這是——”子林驚異萬分,脫口相問。“子林,你可認罪!”厲公子躍麵色鐵青,對信任的子林失望透頂。“大王,臣弟何罪之有?”子林實在不解。子躍避而不答,杵臼代為答道:“大夫子林與司寇冉酉私相授受,挾已故太子之後裔,勾結戎狄,意圖謀逆。”“這,這簡直無中生有,荒謬之至!”子林由起初的驚恐變為憤怒,“殿下請容臣自辯。”“王兄,請看在兄弟情誼的份上讓他辯駁,以消謠言之禍。”杵臼說。子林對幼弟的動機有了懷疑,立即辯駁:“中大夫言臣與冉酉大人私相授受,不知以何為憑據?臣弟向來孤傲,喜散不喜聚,從前父王在時不問政事隻效犬馬之勇,與諸位士子皆不親厚,又何來與冉酉大人的交情?且臣弟先避難鄉野,又囿居牢獄,而後禁足於府,何時何地圖謀?”“那你為何不得傳召擅自入城,若無反心,何人可信?”元良叫道。子林目光與元良對峙,向子躍解釋道:“殿下,臣不待傳召入城是因家中妾室與女兒遭遇火災,奴仆冒死赴營地告知。臣見既然已尋得故人之子,於是鬥膽想回都探聽虛實。鳥獸尚且反哺,何況人倫天性?且臣弟出行前,曾派使者呈遞書信,請旨。隻是大王回複稍遲,臣心憂如焚才冒險前往。”子林解釋完,反客為主,質問元良:“元良大人隨中大夫出城捉拿我時是在城內還是城外?”元良被迫回答:“城外極近的地方。”子林從容一笑,又問:“就是再近,子林不曾踏入王城一步。再請問,當時可是見轅濤塗將軍手持矛戈與我對峙?”元良臉色灰白,怏怏回道:“正是如此。”子林卻不停手,窮追猛打:“大人可是見子林一人前往?”元良聲音掉了半截,磕巴回答:“的確隻大夫一人。”子林拱手一拜,俯身跪下,對子躍陳述疑點:“大王,臣實在不明白,一個既然是要謀逆的人,為何隻身闖城而不率領部下?為何要與守城之將交涉而不是趁機攻城?像臣弟這樣的腦子如果也能謀逆,怕是宛丘城早已斷壁殘垣了!臣弟愚鈍不堪重任,但要賀喜殿下能得轅濤塗這樣的忠誠良將!若非是他阻攔,臣弟倒真可能一時衝動了。”杵臼惱火,給元良使了個眼色,元良會意:“大夫所言句句在理,但下臣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子林瞥了元良一眼,又瞥了杵臼一眼:“不敢,請說。”“據下臣所知,大夫曾在除夕夜冒禁足令私自出城,接回了一名叫狄英的女子,聽說還育有一女。隻是這女子怎麼會那麼巧是冉酉大人的養女,又還是狄族蠻人。下臣不敢妄言大人有所不軌,隻是覺得前因後果之間的湊巧太過驚人罷了,當然,大夫翩翩公子,有些壞女人投懷送抱倒是不稀奇。”冉酉吃驚不小,他聽聞子林納妾,卻並不知曉是狄英,忙向厲公解釋:“殿下,狄英確是臣下的養女,一直寄養在莬地鄉野。當日大夫避禍在臣下故居,狄英侍奉起居,僅此而已。想來男女相悅,也是人之常情,萬沒有謀逆之事,請殿下明鑒!”元良奸笑道:“一個侍奉起居的侍女能得大夫不顧禁令違逆麼?大人這樣狡辯未免太過牽強,恐怕彆有內情吧。”“你!”冉酉氣結。“子林,你是否曾私自出城?”厲公冷冷問道。子林看著兄長眼裡湧起深深的懷疑,那懷疑就如冰川般深邃,足以把子林對王室兄弟情誼的憧憬埋沒。子林不想逃避,據實回答:“是的,臣的確在除夜偷偷去了莬地,但此事無人指使,更與冉酉大人無關。”子躍陡然站起身,走下殿,慢慢走到子林麵前,端詳了兄弟許久,才問一句:“為何要違逆於寡人?”子林不想看見兄長眼眸中的殺氣,垂下頭回話:“臣弟情非得已,並無二心?”子躍退開一步,道,“若非心虛,為何連看也不敢看寡人?”子林訝然,他在莬地與狄英的事情,杵臼是知曉的,送信給他讓他去陳、蔡國官道上殺陳佗時就已知曉,可是為什麼杵臼非但不說還要這樣冷眼旁觀呢?顯然就是子躍與杵臼的共識,反駁也沒有用。殿外忽然傳來一句有威嚴的回話:“因為是我叫他違令的!”“母親,您怎麼來了?”陳曹夫人不理會兒子,徑自坐上殿,指著杵臼和子躍罵道:“未亡人再不來,難道要看著你們手足相殘麼?沒用的東西,就知道猜忌你兄弟。”陳曹夫人此時已經年過五十,早不大問兒子們的閒事,但她行事殺伐決斷從來威儀不減,陳桓公生前對她極儘禮讓,更何況幾個兒子。“母親訓示得是。隻不過子林的確是違令出城去了,此番又不得傳召擅闖王城。”子躍跟上前抉著母親坐下,解釋緣由。“老身還沒有老糊塗。”陳曹夫人瞪了兒子一眼,道,“子林違令,是老身逼他就範的!”眾人見陳曹夫人這樣說,都啞然。杵臼不甘心,冒險頂撞母親:“母親一向疼愛三哥,但事關王城安危,還請母親不要偏袒子林。”“偏袒?”陳曹夫人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小兒子杵臼,罵道,“誰不知眾兄弟之中,未亡人最疼的是你!當初你生母去得早,我一手把你養大,以前你極為孝順,如今長大了,有見地了,倒也說得出這樣長誌氣的話來!怎麼,隻許你當年哭鬨著要娶蔡姬,卻容不得你兄長延綿香火了嗎?”杵臼被母親一陣唾罵,再不敢反駁,隻能連連請罪。陳曹夫人氣得頭昏,向子躍解釋子林違令的緣由:“你弟弟命苦啊,娶了魯姬這個妒婦。這麼多年來,她囂張跋扈,鬨得闔府雞犬不寧,這是眾所周知的。為娘怎能看著你兄弟絕後,奈何送去多少侍妾想了多少法子,都被魯姬百般設法阻撓。後來你兄弟為了躲避陳佗狗賊,全社稷大計,要去鄉野禁足。為娘想,離開魯姬未嘗不是好事一樁,於是央求冉酉大人達成此事,冉酉大人果真是守諾之人啊!”陳曹夫人又拉過子躍的手,道:“冉酉大人禁不住央求,隻能命養女狄英侍奉。後來狄英身懷有孕,但林兒回都中監禁了。起初,為娘見你初登王位,為了震懾小人,難免有不得已的苦衷,便不過問,豈知你卻將你兄弟禁足一年。除夜寒冬時節,為娘擔心狄英母子,於是就逼迫林兒出城去照料,幸好去得及時,不然她們母子隻怕凍死了!”說罷又指著子林罵道:“你這孩子也是死腦筋,都要拉下去砍頭了,也不肯說出實情!”子林涕淚交加:“母親訓斥得是,兒臣糊塗!”陳曹夫人掃了一圈眾人,冷笑一聲說:“未亡人知道有些人質疑狄英的血統,老實說這也是無奈之舉。魯姬乃魯公之女,身份尊貴,若是再有與之相當的女子,隻恐更添是非。想來,唯有狄英這樣出身卑賤的蠻族女子既保全子嗣又不爭名分,魯姬若與之計較便失身份了。不知各位卿士,還有何責難,本夫人一一向大家解釋。”陳曹夫人位高權重,縱然有所質疑,也沒有人敢挑釁權威,隻好一一跪伏請罪。子躍也覺得鬨了半夜,沒個頭緒,恰好此時宮吏呈上子林快馬送來的奏表。子躍打開果見批複日期在兩日以前。子躍將奏表擲在幾上,責問:“何故延期!”宮吏忙跪地解釋:“這幾日公文甚多,這份奏表不慎跌落在地上,今日打掃的時候才瞧見。”陳曹夫人冷笑一聲,道:“這顯然是推搪之詞,如若不是,奴仆們做事如此懈怠,理應嚴懲,輔佐政務之人不要效仿才是!好了,鬨了這麼半宿,人都乏了。躍兒,是否還需把你兄弟扣留在朝堂問詢呢?”“母親說笑了,孩兒並非石頭心腸,三弟既然已回城,就回府歇著吧。來人,給冉酉鬆綁。”冉酉撫摸了臂腕的瘀痕,原想留在宛丘,待十年之後輔佐子林,但現下有人急不可耐地要取他的性命,今日不取來日必然故技重施,與其任人宰割,不若趁著陳曹夫人還有些餘威苟全性命。想到此,冉酉當即脫下金冠表示無意仕宦,請辭故裡。子躍原也沒有打算滅口,況冉酉在律法方麵一直卓爾不群,既然請辭,當即準奏。杵臼見迫退了冉酉,總算扳回了一些勝算。下得堂來,陳曹夫人命冉酉與子林共同到了椒蘭殿。子林風塵仆仆回都,又經曆一場陰謀的風雲,見不著狄英的人,隻見到了狄英留下的陳情書:“桃林木葉,彼美逸士,可與晤歌,可與晤言。”“蘊廬桑陌,陘山野疆,彼美逸士,悠遠心藏。”“既誕子女,同結永好,無圖膏飴,大婦何妒?”“戎狄身心,不言有父,行邁靡遠,中心如噎。”大意是說:桃花樹盛開的時候,在木葉紛紛中認識了一個飄逸的美男子,他與我有同樣的誌趣,所以能相知相惜成為知己。當我在蘊廬的桑田陌上勞作,在陘山腳下的原野馳騁的時候,那個飄逸的美男子啊,其實就藏在了我心中。我本來沒有什麼情愛概念,既然生下了女兒,就想永遠跟他在一起,可是我並不貪圖富貴也不圖名分,為什麼世婦要如此嫉妒我呢?我是狄族的女人,渴望自由,我們部落的規矩並不在乎孩子的父親是誰,所以我要離開,而且絕不回頭,心中有些悲傷。子林這時方知她能歌擅賦,他捧著陳情書,沉浸在悲傷中,悲傷狄英的離開,悲傷對狄英了解的膚淺。冉酉也歎氣,道:“這丫頭性情剛烈直爽,但凡是下了決定,斷不會回頭,恐怕老夫的草廬,她再不會去了。”子林問為何狄英要走,遭遇火災是怎麼回事?陳曹夫人說,姐妹倆拌嘴,狄英失手打翻燈油,起了火,覺得不想屈就在此,索性離開。子林問:“她可否受傷?”陳曹夫人眼眶酸澀,旋即輕鬆一笑,道:“放心,雖然房舍燒毀,孩受了驚嚇,但她無大礙。你想,她若有事哪裡還能走得這樣快?”冉酉聽罷唏噓不已,子林卻麵目呆滯。陳曹夫人歎了氣,她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善良和癡心了一些,於是又勸道:“你不用傷心,狄英走自有她走的道理,像她那樣天真爛漫的姑娘,留在咱們這無情的人家反倒是糟蹋了。你何苦讓她做籠中困獸,抑鬱而終。翟兒就放到我這裡,待到成年,你再為她尋個好人家,免得魯姬潑醋。”“由著母親安排吧,孩兒先告退了。”子林呆滯地回轉身,僵直著步伐離開。冉酉跟著請安告退了。陳曹夫人忍了許久的心酸,終於爆發,哭了許久,這才收拾精神喚來心腹,吩咐道:“査一査到底是誰不懷好意把這些消息告知了我兒!傳懿旨,從明天起,將子躍長女媯翬、杵臼幼女媯雉皆送來椒蘭殿,由我共同撫養。”仆人均退下後,陳曹夫人遙望夫君的陵寢方向,心內苦道:“夫君,兒子們為權力明爭暗鬥,為妻隻能周旋至此,其餘要靠祖先庇佑了。”第二天,子躍與杵臼均不敢違逆,隻得命人將女兒送到太後宮內。子林像從此失去視聽能力一樣,就這樣坐在狄英房舍的廢墟灰燼之中,追憶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幕幕恍然如昨日,但轉眼間就物是人非。他就那樣坐著,誰喚他也聽不見,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依稀嗅到往日的情愛氣息,也仿佛隻有灰燼的餘溫裡,才能讓他覺得故人不曾遠離。他不吃不喝,不怒不喜,不語不嗔,就像座雕塑一樣凝望著前方。當夜幕降臨,繁星在銀河中閃爍,他的思緒才回到了萬千繁星爭輝的初夜,沒有燈,隻有月光溫柔的掩蓋,是那麼的幸福寧靜。他不要位高權重,不要高處獨寒,隻要能有溫暖的回憶便足矣。魯姬披著鬥篷,微涼的夜風她也經受不起,那一日的作繭自縛換來了今日的虛弱不堪。她長發飛揚,眼淚縱橫,她知道恐怕她的餘生再也換不來子林一個正視,留給她的將永遠是無情的背影。她沒有喊子林,就陪著這個男人僵坐,她想陪著他,直到他們都成為屍體,相伴於地下,了結此生的孽緣。他們就像是結了仇,著了魔,都這樣一動不動,任日月雨露洗禮,唯有自我的折磨,才能令他們心安。幾日後,回城的副將告訴了子林一個驚天消息,子躍聽從杵臼的建議,將已故太子免的後裔接回都城後全部秘密誅殺。子林震驚之餘明白了一切,沐浴整冠去了王宮,堂前一拜,自請辭去大夫官職。子躍雖然有點想挽留,無奈子林言辭決絕,隻好答應了他。子林得到批準離開府邸,搬去了蘆館與陳完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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